论酒神精神在中国电影中的表达
——以《白日焰火》为例
2022-04-06冯珮瑶
□ 冯珮瑶
尼采在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揭示了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关系,并探讨了悲剧的起源。尼采认为日神阿波罗是造型力量之神,日神精神体现静穆、壮丽的个体化原理;而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布施欢乐的感召之神,酒神精神的本质是一种迷醉、癫狂、激情的意志象征,体现为“个体化原理崩溃时人的天性中升起的狂喜”,酒神精神形而上的理想便是强力意志。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原本是二元对立的状态,但二者通过对抗与调和产生了以酒神精神为主导的悲剧。
改革开放以来,西方电影逐步进入中国市场,不仅将其娴熟的商业运作逻辑推向中国,更将创新的创作理念传播到中国,为我国的电影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借鉴思路。中国电影创作从第五代导演起开创了追求强烈的个人创作风格,第五代导演作品如张艺谋的《红高粱》、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等代表性影片,颇具前卫风格,其中“九儿”“马小军”等经典的反叛主人公均被学界在尼采的酒神精神视域下进行分析讨论。中国第六代导演的作品也可谓百花齐放、风格迥异,王小帅、贾樟柯、管虎等导演偏重现实题材,娄烨导演的作品极具先锋性,而刁亦男导演的电影风格则独树一帜,他将暴力、悬疑、爱情等元素进行融合,创新了黑色电影模式,其作品《白日焰火》《南方车站的聚会》更是将类型性和作者性创作进行平衡,形成了独特的霓虹美学风格。
《白日焰火》是刁亦男自编自导的悬疑爱情影片,也是继《制服》《夜车》等现实题材作品后首次向新黑色电影转型的力作。影片上映后叫好又叫座,成功斩获第64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主演廖凡也凭借这部影片摘得最佳男主角的桂冠。《白日焰火》表面上讲述了一起连环凶杀案的真相揭露,实际上借助隐喻来探讨性和人性。片名灵感来源于著名艺术家蔡国强的爆破装置作品,该系列作品多是在白天燃放,故被称为“白日焰火”。以往学界对刁亦男的新黑色电影的讨论多集中在其影像特点、叙事风格和人物剖析上,少有对其影片中迷醉癫狂的酒神精神意象进行探析,故本文将围绕非理性人物的塑造、狂欢空间的营造、迸发的强力意志三个方面,试图对《白日焰火》这部影片传达的酒神意涵进行分析与解读。
非理性人物的塑造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理性的排斥,他认为酒神精神对古希腊悲剧的作用体现在歌队音乐上,但随着基督教和科学等理性思想的蓬勃,酒神精神逐渐式微,最终导致悲剧的消亡。而巴赫、瓦格纳等德国音乐的兴起又使酒神精神复兴,让悲剧得以复苏。尼采先将欧里庇得斯开罪为古希腊戏剧消亡的“罪魁祸首”,又将矛头指向了提出“知识即美德”的理性代表——苏格拉底。尼采认为创作能力不是一种有意识的理解,他抨击单纯依靠理性精神进行创作,并讽刺道“似乎诗人在失去意识和丧失理智之前,是没有能力作诗的”。由此可见,尼采推崇的酒神精神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非理性精神,非理性是酒神精神内涵的重要符号,也是《白日焰火》这部影片意涵的核心。影片中,导演将整个故事的背景设置在北方冬季的严寒小城,肃杀压抑的环境似乎很难被构建成一个酒神狂欢的场景,但导演通过对非理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成功将影片酒神精神的意涵传递出来。
影片开头就表现出廖凡饰演的警察张自力是一个情欲旺盛的人,他在遭遇婚姻和事业的双重打击后被调到了工厂保卫科,每天用酒精麻醉自己。一个巧妙的镜头转场过后,张自力醉醺醺地倒在雪地上,摩托车也被路人骑走,一个落魄潦倒的失败者形象在影片开局立了起来。与工厂保卫科长的对话交代了张自力离婚后便长期酗酒的生活状态,随后他借机调戏女工的行为不仅是其醉酒的疯狂状态展现,更是张自力本身性欲望的伺机发泄。抛尸案的新进展让他暂时从迷醉状态抽离出来,为了破案他开始接近吴志贞,却不知不觉中陷入对吴志贞的迷恋。影片结尾也是电影最具戏剧张力的时刻,吴志贞被带到作案地点指认犯罪现场,而张自力在小区屋顶燃放起了焰火。白天燃放焰火是张自力意志支配的非理性结果,原本作为警察的张自力本应是理性化身,但理性终被欲望瓦解,白日的烟花便象征着张自力无处释放的欲望,飞溅的焰火隐喻着他放肆的原始本能。“白日焰火”这个场景是张自力非理性膨胀到顶点的表现,也是影片中酒神精神彻底升华的高潮部分。
影片中的吴志贞外表冷艳,散发着蛇蝎美人一般的魅力,具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但她内心却同张自力一样渴望爱,只是所有追求者都会被前夫梁志军谋杀,她的冷漠是被恐惧和无奈裹挟下的自我保护。梁志军被击毙后,她从长期被丈夫监视的压抑中卸下防备,精致的红毛衣和涂抹的红唇虽是用来诱惑张自力的手段,却也是她毫不避讳地宣泄欲望的表现。
另外,影片中为爱人甘做“活死人”的梁志军也是对欲望求而不得的人物形象。他将吴志贞作为自己的附属品进行占有,但吴志贞却离他越来越远,他也只能从监视并杀掉吴志贞每一个情人的过程中得到的快感来代替性满足;洗衣店老板何明荣对吴志贞充满欲望,却只能用扭曲的暗娼交易来满足自己的性癖好,作为其性功能缺失的补偿。然而也幸亏这种缺陷,他才不至于和吴志贞其他追求者一样惨死在梁志军的冰刀下。
对性欲的渴望串联起《白日焰火》中的这些人物,无论是性欲旺盛的张自力、性空虚的吴志贞,还是爱而不得的梁志军、有性障碍的何明荣,影片中的主要人物的性欲均长期处于被压抑被束缚的状态,故而他们宣泄的激情也能从高压的缝隙中迸发出来,这是酒神对非理性意志的号召,即“在痛苦中觅求原始的快乐”。
狂醉空间的营造
酒神意象来源于希腊酒祭,酒神打破束缚同人们在狂欢仪式上狂欢纵欲,自然合一。酒神精神正是这种迷醉肆意的象征,以“醉”为精神标签,在黑夜中轻快狂舞。《白日焰火》这部电影对酒神精神狂醉、极致的空间营造体现在对黑夜故事的叙述。夜是酒神的伙伴,刁亦男导演对夜戏的迷恋是让酒神精神避开日神的干扰,大胆地展开狂欢的想象。夜戏在这部电影中占比约70%,导演利用霓虹营造光影的迷乱,让情绪在暧昧朦胧的影像语言中发酵。霓虹美学营造出大光比的效果,使亮暗部对比强烈,营造极致之感。“白日焰火”的霓虹招牌在黑夜中更加耀眼,也更显孤独落寞。
影片大部分场景是寂寥萧索的,北方冬季的街道冷冷清清,行人三三两两,夜晚的游乐园简陋破败,这些场景不仅符合电影的荒诞基调,也映射着上世纪90年代东北体制改革后的现实情境。影片大多选在灰蒙蒙的阴天拍摄,再加上煤厂、雪地、冰场等场景呈现出的黑白色调,整个影片的日戏宛然构成了一组黑白灰的和谐奏鸣曲,烘托出东北小城冬季的萧索落魄氛围。然而,表面上死气沉沉的街道却隐藏着荒诞热闹的一面,发廊、舞厅、夜总会在人造霓虹灯光的渲染下上演着灯红酒绿、色彩斑斓的繁闹生活。电影利用美术与灯光的营造让影片夜戏画面看起来更疏密有致,红色、粉色、黄色灯牌不仅点亮了夜晚画面,更增添了一丝暧昧迷醉、危机四伏的气息,为酒神的狂欢造势。
影片中的野冰场和舞厅作为两个承载“狂欢”意涵的重要场所,大方地向酒神发出了邀请。野冰场是吴志贞暂时享受片刻自由的空间,她擅长滑冰,在冰场上她才能摆脱所有繁重枷锁轻快起舞。梁志军抛尸后也在冰场上驰骋,常在黑暗中出没的“活死人”在那里找回了驾驭的快感。张自力也在野冰场释放自己的情欲,沉醉般地亲吻吴志贞,一时忘记自己同其接近的目的是为了查案。对这三个人来说,这个冰冷的场所反而是暂时逃避现实生活的滞留地,成为将酒神精神肆意渗透的缝隙。
歌舞厅是电影中除冰场外人群最密集的场景,影片利用灯光和美术的布景,将歌舞厅的氛围烘托出来。舞厅里人们脱下厚重的外套,在霓虹的映衬下伴随音乐轻快地舞蹈。张自力为了躲避梁志军的追杀混入舞厅人群中,随音乐与舞厅里的人一起起舞,在酒神的庇佑下暂时加入了狂欢。影片结尾舞厅场景再次出现,张自力酒后跟着音乐转圈舞动,其他人逐渐出画,他在画框中由开始的简单转圈到手舞足蹈,极尽癫狂姿态,这是他心中的重生时刻亦是痛苦时刻。他出卖吴志贞试图换取自己被体制的重新认可,挽回男性的权力和尊严,但他内心仍夹杂着对吴志贞的愧疚、迷恋、占有欲望等复杂情感,他用音乐、酒神的癫狂来发泄心中的压抑,倾诉与狂欢相伴的苦痛。在尼采的解释中,坚强而沉重,或者坚强而阴郁,仍然不符合酒神精神。真正的酒神精神不仅有“坚硬的骨头”还有“轻捷的足”,正是冰场和舞厅这个空间的设置,放大了“轻捷”之感,让人物能够从压抑的气氛中暂时抽离,在被痛苦刺中的时刻再次期待酒神的光临。
迸发的强力意志
“日神的美感是把生命力的丰盈投射到事物上的结果。酒神的悲剧快感更是强大的生命力,敢于与痛苦和灾难相抗衡的一种胜利感,支配着一种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剧性情绪。”尼采的酒神精神理论中,有一项阐述便是“个体的毁灭丝毫无损于意志的永恒生命”,“永恒生命”即尼采概况的“强力意志”。强力意志是酒神精神形而上的意志,是即使明白痛苦的真相后仍然保持超越和创造的热情,用酒神精神赋予自己生机和动力。
《白日焰火》这部电影营造的不仅仅是一种无奈的悲剧感,每个人物都在冒险地寻找高压生活下的出口以获得暂时性的精神安慰,对欲望尤其是性欲本身的渴求或是整部电影的母题,这也恰恰是“对本身悲剧性形而上的快感,是对本能的、无意识的酒神智慧向形象世界的一种移置”。“焰火”具备癫狂的非理性意涵,是灿烂闪耀的代名词,同时也是转瞬即逝的象征。“开到荼蘼花事了”,烟花最绚烂的时刻就是离消逝状态最近的时刻,但它依然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能量,这就是酒神精神对蓬勃生命欲望给予的肯定,正如尼采为酒神呼唤的那样:“在万象变幻中,做永远创造、永远生气勃勃、永远热爱现象之变化的始母!”
片尾,张自力在凶案现场旁边的废楼上燃放焰火,他又回到了那个非理性的狂醉状态。焰火在淡蓝天空中绽开的一刹那,酒神精神的蕴涵达到极致高峰,成就了本片的高潮时刻。张自力向吴志贞喷射的焰火仿佛包裹着性的所指,将欲望毫无保留地展现,以癫狂张扬之姿宣告新希望、新生机的降临。因此吴志贞看到焰火后欣慰一笑,她终于可以同阴暗屈辱的过去告别,迎向真正的自由。刁亦男导演在采访中这样解释“白日焰火”这个名字:“焰火一般是在晚上放,但是一个人如果在白天放焰火,可见他的决心有多大,他想挽救某种东西的决心有多大。宁可你们看不见,这个焰火也会努力地绽放,它其实也许比夜晚的焰火更美,更富有真正的希望、真正的温暖、真正的复苏。”“白日焰火”是吴志贞和张自力两人的一种形而上慰藉的默契,一种隐喻着他们对生命本能欲望的强力意志。“从本质上看,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是一码事,尼采的结论是,用生命力的蓬勃兴旺战胜人生的悲剧性质,这本身就是人生意义之所在。”
《白日焰火》的剧本深受霍桑的小说《威克菲尔德》的影响,拿掉精彩的悬疑外衣,对人性内心最隐秘的疯狂进行揭露,对精神本体意识进行宣泄。电影用寒冷的环境和苍凉的现实对个体强烈的欲望、冲动和反叛进行了遮掩,但观众仍能透过电影表征感受其中非理性、强力意志的酒神精神召唤,剖析出影片潜藏的文学性内核,其文本亦可从不同角度进行阐释,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