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樱桃小丸子
2022-04-06马肥肥
马肥肥
让我借由这个题目回到过去。
具体地说,是回到一些新鲜的面粉里头。它在五六双眼睛的注视下,裹紧一小块鲜肉跳进煮沸的水里,再让水煮的白瓷碗里能够闻出好闻的香气。后来,这些有密度的香气越过一个穿蓝色碎花半身裙的女孩的筷子尖,再弯弯绕绕慢吞吞地飘去老奶奶的白发梢,最后稀释在不甚清冷的空气中。
那大概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
“肉丸子嘞,喝两盅——”
案板后面黑黢黢的大伯总是这么吆喝。我也不知道他这几声吆喝的意思,可我知道,每每这声音响起来,就会有很多和他一样打扮的人走过来,围观我从一块肉团子裹上面粉再装进白瓷碗的过程,然后把我带走。
我的使命是在不同的胃里被消化,这让我觉得光荣又有仪式感。让我感觉到有生命力的是春天,因为大伯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才会把车子推出来,我就在阳光温和地穿过树梢的光景里诞生了。开心的是,其实我可以选择被谁吃掉,使得我的一生没有遗憾,这是个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好伙伴羊肉丸子,它每天都期待被盛进一个麻花辫女孩的碗里,原因是那个女孩子笑的时候,她那洁白整齐的牙齿中藏着的小虎牙冲它眨巴眨巴了眼睛。
“我要是能和那颗小虎牙再见一面就好了。”羊肉丸子如是说。
我问它:“即便是掉进嗓子眼的前一秒吗?”
“当然。”我得到了毫不犹豫的回答。
在我从昏睡中醒来的一天中午,案板上的羊肉丸子不见了。我想,它一定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样果断的一生也很美妙呀,起码它见到了小虎牙一面。
不一樣的是,牛肉丸子不喜欢被人选择,也不喜欢去选择人,但是很多人会选择它。因为它,嗯,尝起来确实很,怎么说呢,有点嚼劲。请别误会我,丸子可不会吃丸子的,我只是听到很多人这么讲。
“有嚼劲是什么意思呢?”牛肉丸子很无奈地瘫坐在一块面饼上,它想不明白。
很多丸子都可怜它没有顺遂心意结束自己的生活,只能对它说一些不痛不痒的题外话。等到案板上的丸子都在舒适的低温中睡着了,擀面杖和长把子刀都给放进了柜子里,只有我站在一块油渣子背后偷偷看着它。
“有嚼劲是什么意思呢?”它又喃喃自语起来,有点伤心的样子。
我压低声音说:“就是超级酷。”
它转过头,凶凶地看着我:“小猪肉丸子,你给我再说一次。”我有点呆住了,怯生生地把刚才的话再说了一次,不,还没说完,就落进一个很大很软的怀抱里。
请想象一个画面吧,一个大大的牛肉丸子抱住一颗小猪肉丸子,然后咕噜噜离开的场景。第二天,它昂首挺胸地走进汤汁里的时候,被幸福地淋了一脸孜然。我发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这么酷的丸子,绝不亚于我看到穿燕尾服的草丛乐队般震撼。
“小猪丸子?”
谁?谁把我叫漏了一个字?
我回过神,看到一颗和我差不多大的丸子。我凑近它使劲闻了闻,哦,是驴肉丸子。天啦,什么时候多了一种丸子呢?
“是刚刚。”它说。
“哇,你这个丸子好……”
“好特别哦。”它马上补充道。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丸子们友谊的开始,和女孩子们友谊的开始一样简单,也许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
驴肉丸子性子温吞,我和它都很喜欢一边晒晒太阳,一边观望不远处的水果摊。摊主是个笑起来有一个酒窝的大婶,她白皙的皮肤总是使我想到刚出炉的牛油果面包表皮,也是会被袅袅热气环绕。
水果摊可有意思了。那些水果可不像我们这般冷清,它们很热闹,就像每天要看的肥皂剧,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比如草莓和樱桃争论谁更受女孩子们的欢迎,山竹和哈密瓜因为到底谁是“甜甜王”而大吵一架,西红柿和紫皮圆葱在进行叠罗汉大赛……我挺喜欢那块被切坏的西瓜,有一天晚上,它怒气冲冲地站在一堆瓜皮里大声说“居然有人敢说我不甜”,惹得我和驴肉丸子哈哈大笑。
但是,为什么,我会这么久这么久都没有被人吃到胃里呢?
为什么,人们会这么久这么久不来吃小猪肉丸子呢?
我做了大概成千上万次小猪肉丸子后,有一次忽然觉得自己这次不是小猪肉丸子了。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又强烈的预感。记忆中有一个模糊而温暖的小圆点,好像是小时候某个午后穿透纱帘的太阳光,将我包裹在一个橘黄色的温柔世界里,我就一直沉睡着,不肯太过唐突地醒来。
我觉得我是个小女孩,一个错误地被当作小丸子的小女孩。那么,每个被叫作“小丸子”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很幸运?因为小丸子们一直都很棒,也很努力,即便不是樱桃小丸子的那个小丸子。
我们都在非常非常少女的时期,有过非常非常松软的回忆,它们就像是掉在地上的一层又一层花瓣,每被多想一遍,就被踩得更加紧实一点。当我从梦里面醒过来,抚摸这似真非真的世界,我太珍惜这样的时刻,也太珍惜为这些时刻定格的人们。因为这样,我才愿意一点点相信那些记忆里最温柔的思想,它们值得被保留在日子的保鲜袋里。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