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舞鞋
2022-04-06熙童
熙童
趁旋转的空当,我瞥了一眼窗外。浅草绿的窗帘刚好被风掀开了一些,走廊空空荡荡的。
舞蹈室里有一只精致生动的挂钟,现在挂钟的布谷鸟探出头来叫了五声,以往清脆高亢的叫声此刻却被更加激昂的音乐声盖住了。
我被托举起来,双脚悬空,随着节奏愈加紧促,我紧绷着的双脚在空中奋力抡出一个个圈。我要表现的是这支舞里面最激烈的高潮部分:被地震夺去双腿的舞者梦见自己长出腿重返舞台跳舞的那种挣扎和痴狂。
走位相当准确,可惜托举我的同伴力气不够,我被前面跳着的一组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
到下一个动作时,我不禁偷跳了一拍,在一组和我跳着相同动作的同伴到位之前,我就抢先走到了,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磨成灰白色的舞鞋,普通且瘦小,而且因为站得靠后离镜子远而显得更加瘦小。
五点了,再跳两次今天的训练就结束了。风又把窗帘掀开了一角,两片窗帘的空隙更大了,半葡萄紫半樱花粉的夕阳映入眼帘。
“二組多看看一组的同学是怎么跳的。”舞蹈老师详细地点评了一组每一个人的动作,而对于二组,评语往往简明扼要——“模仿”。
他应该不会来了,我有些庆幸。
下午第三节课结束的时间也是五点,男生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经过舞蹈室,去隔壁的体育室借器材。
不知道是因为他修长白皙能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还是他经过窗外的速度特别慢,就算两片窗帘只留出一点空隙,我也总能与他对视上。然后他走开了,我继续跳,第二天回到班里就像从未见过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我发现他在窗外的时间变久了,大概有一支舞的时间他都站在外面。我不敢往外看,只好紧张地专注于动作。无论他是否在看我,我都觉得他那投进舞蹈室的目光,宛如舞台上那束聚焦在舞者身上的炽热而强烈的光。
当训练结束,他把我遗漏在课室的水壶递给我的时候,我确定了他是在看我。以后的日子里,他偶尔路过,总会停下,在我们训练结束的时候给我递些东西:一包向日葵牌饼干,一瓶统一奶茶,一本并不重要的副科书,或是几张被我有意无意落在抽屉里的练习卷。
在班里,我们依然不说话,尽管我们成了彼此的舞者和观众。
但我不想他来了,就在前几天舞蹈老师排了一支新舞,而我被分到替补组的时候。
“要不……你以后别来了。”那天学完新舞的基本动作,我累得满头大汗。但我很清楚,就算这么辛苦,最后上台的大概率不是自己。我一边颓丧地扒下那双灰白的舞蹈鞋,一边说。
“是我影响到你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沉默,不知道如何回应。
谁都会说替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替补队员像是暗夜的萤火虫,美丽依旧且意义重大。我是二组的主角,跳的角色是被地震夺去双腿的舞者,我要用成倍的力气去演绎她的不甘与挣扎。跳了几次,我便已经筋疲力尽。
听完舞蹈老师的点评后,一组的动作幅度明显变大,走位也更加大胆果断。不知不觉间,我们组能跳的空间越来越小。随着音乐变得紧促,我又被托举了起来。
突然,我瞥见了他的眼睛。一瞬间,我们的眼神慌忙躲闪。
我努力控制自己紧绷的双腿,跟上音乐的节奏,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一只被折了翅膀而慌乱扑腾的笨鸟,而是那个身残志坚、不懈地追求着梦想的轻盈舞者。
“我不是故意打扰你训练的……只是学生会让我来和老师沟通一下,这支新舞需要怎样的服装和道具。”他在我旁边坐下,“你跳得很好呀。”
“可我是替补。”我没好气地回答,“如无意外,我不会在舞台上的。”
“但从这个位置看,你刚好是主角。”他把我拉到他经常站的那个地方,透过两片窗帘的空隙,看到的确实是舞蹈室的后半部分,也就是我跳舞的位置。
风轻轻把窗帘掀起一角,吹进通透的舞蹈室里。“你也是你自己的主角。”他轻声说。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着,我也自然地成了这支舞蹈的观众。
不得不承认,一组的主角把被剥夺双腿的女舞者演绎得很好,绝望、喜悦、狂喜、痴迷、不甘、挣扎……角色的各种情绪通过身体线条、表情控制、节奏快慢体现得丝丝入扣。在六位舞者中,唯有主角穿着血红色的舞鞋,其余则穿的是粉色。
他告诉我,这样的细节设计是他向学生会建议的:“血红色更符合角色的特征,笃定坚韧,更具张力。”
“你对角色的理解这么准确深刻呢?”我笑道。
“我站在窗外偷偷看你跳那一段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我看向他,发现他也看向我,眼神清澈且温柔。
我终于意识到我的舞蹈是有意义的,哪怕蕴藏其中的某种精气神只有机会传递给眼前这一位忠实的观众。然而,正是他的鼓励让我重拾信心,去改编和诠释这支舞蹈,并将它展现在艺考的舞台上。
跳这支舞时,我也穿着血红色的舞蹈鞋。这是那天他说完那番话后,从书包里掏出来送给我的。他说,他在负责定制服装道具时,自己掏钱多买了一双。
在昏暗的观众席上,我借着凌乱的光影细细看着那双血色的舞蹈鞋,红得耀眼,红得张扬,红得炽热。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