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年俗
2022-04-05陈志锋
记忆里的那些年俗是在每年的寒假拉开序幕的。
放下书包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柴火,年前打柴火是为烘制腊肉做准备,上好的木柴烟火烘制的腊肉色泽金黄、香气浓郁。悬崖峭壁上的柴火水分含量少,质地坚硬,热值高,是烘制腊肉的上好薪柴。要砍到这样的木材必须具備强健的体魄、敏捷的身手,还要胆大心细。为了砍到好柴,山里的孩子从小练就本领,面对险峻的高山没有人退缩,人人都有好身手。待到房前屋后堆了一座座柴山,年便一天天临近了。年前打的柴火实际上用于烘制腊肉的并不多,大部分是为全年的烧火做饭准备的。如今人们用上了清洁能源,加上多年的退耕还林,那些光秃的山头又恢复了原先的容貌,每每想起过去对环境的破坏,我心里总会泛起一缕愧疚之情。
柴火砍够了,接下来要烧过年的木炭。桂西北冬天比较寒冷,炒的菜还没上桌很快就凉了。一桌暖暖的热菜蕴含着年的温馨祥和,家乡人吃过年团圆饭喜欢打边炉,风炉和炭火是打边炉的绝配。我们在屋边的空地里挖出深坑,把砍好的木柴码在坑里,炭坑一头盖上生杂草,埋上一层厚泥土,留两个排烟孔,在另一头用干柴烧火,等到坑里的生柴点着了埋好炭坑。木头在没有明火的坑里燃上两三天,等到没有浓烟冒出了再把烟孔封死,炭火熄灭后就可以把黝黑的木炭挖出来,备过年之需。
山村里各家各户从小年开始杀年猪,家乡人居家过日子离不开猪油,为了得到更多的肥肉炼油,年猪须养上两三年,长到两三百余斤。杀猪要在堂屋进行,以示告慰和祭祀祖先。
做活血是杀年猪隆重而不可或缺的一道仪式,取一个盆子,放适量的盐,用筷子不断搅拌,让盐与猪血尽快融合,防止凝结。猪的软骨、瘦肉、小肠等煮熟后起锅,剁碎,拌以炒花生、香芝麻,佐以芫荽、蒜米、姜葱、一品鲜等配料制成活血的底料。在大桌摆上几十个小碗,分装适量的底料,浇上一两汤匙的生猪血,再淋上四十来度的猪肉鲜汤,顺势快速挥动筷条搅拌五六圈,静置三四分钟,鲜肉汤、猪活血和底料像变魔术般凝结成果冻状,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趁热吃上一碗活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仿佛都凝聚在这碗活血上。缺了这碗活血,年就算不上殷实,缺乏年味。
做猪龙捧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龙捧是壮话的说法,用荞麦面或糯米拌猪血,佐以配料,灌入洗净的猪小肠,一环一环地绑好,放入鲜肉汤文火慢煮。久不久用牙签穿刺,排去肠里的热气,隔一段时间捞起冷置,然后再回锅继续煮至熟透。煮的过程中火力过猛过旺龙捧会裂开,龙捧里的酿料会像猪拉屎一样一节节地被挤出。看火的人会开玩说:“猪拉屎了猪拉屎了,龙捧不能吃了!”年幼无知的小孩信以为真,有的会急得哭起来,老人顺势切一节晾凉给他们“救火”,孩子得了猪龙捧破涕为笑。过年过节有这样的一段小插曲令人难忘。
每年的年猪宴是从村里杀第一头年猪开始的,这是过年最隆重的节目之一。不论是谁家杀年猪,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少,人人参与。尽管大家养的都是清一色的黑毛猪,喂的是一样的玉米、南瓜、红薯、薯藤、瓜叶、米糠、野菜和残羹剩饭,猪肉的味道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山里人对邀请叔公族侄、亲朋好友一起品尝年猪肉的热情不改。祖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遗训在年猪宴中演绎得淋漓尽致。年猪宴氤氲出的厚重年味,凝聚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从第一户杀年猪开始,村里人不再生火做饭,谁家杀年猪,大家都被请去吃年猪宴,宴席中你大可不必拘束,你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高声歌唱,开怀畅饮。主家要的就是这样的气氛,盼的就是这份喜气,越热闹越好。一村男女老少围着通红透亮的炉火打边炉,从早吃到晚,从天黑吃到天亮,第二天同一班人马又转移到另一块阵地。邻里乡亲的情感因年猪宴而难舍难分,醇厚得像一坛坛陈年老酒,越喝越醉人,越喝越纯朴本真。
杀年猪,除了请长辈族侄、乡亲邻里吃年猪宴外,剩下的猪肉都拿来腌制腊肉。老家人饮食讲究原汁原味,腌制腊肉不添加其他任何配料,只需把分割好的肉块过一次盐,然后放在瓦缸里腌制两三天,待盐浸透后,用竹篾串起,挂在火塘上烟腊。烟火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人们忙于过年或做工,家有老人的久不久加柴火,没有老人加柴的只好用耐烧的坚硬木头。因此,年前砍柴火就尤显重要。夜里还须守夜,一是半夜要加柴火或防火灾,二是防贼或馋猫。过去山里人住的是吊脚楼,房子的建筑材料大多数是木头,腊肉在腊制过程中受热滴油,火塘上如果没有锅头等物件遮火,油滴直接滴到火塘上极易产生火灾。白天容易发现,深更半夜人们都睡着了,火势小的也许会烧去几挂腊肉,火势大的可能连屋子都会被吞没。有经验的老人喜欢用生柴,把生柴埋入火灰里,像烧制木炭一样,既有火热散发,又有火烟升腾,既能烘制腊肉又保安全。
烘制好的腊肉,一部分走亲访友送礼,另一部分供过年过节和日常之需。腊肉烹饪前,先用火烤脆肉皮,用热水洗去外面的烟黄,切成薄片,焯一回水,起锅沥干,然后再佐以姜、葱、蒜、料酒等回锅炒,腊肉味在热锅里氤氲开来,绕梁穿窗,一直飘到村外。如果你是外乡来客,寻着这腊味而来,你一定能找到一桌丰盛的腊肉宴。远在异乡,逢年过节,这腊味会情不自禁地在我的嗅觉里萌动、生长、澎湃,成为一缕浓浓的乡愁,萦绕在我心间,难以割舍。
“年糕寓意稍云深,白色如银黄色金。年岁盼高时时利,虔诚默祝望财临。”年糕谐音“年高”,寓意金银财宝年年高,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老家的年糕选大糯谷为原料,这种长在深水田里,沤艾草、板蓝、香椿、青蒿等中草药为基肥种出的糯谷,植株硬朗,不易倒伏,具有极强的抗病虫害能力。米粒洁白如玉,香味浓郁,蒸熟后粘合力强,口感好,深受父老乡亲的欢迎,是制作年糕的原生态食材。过去山里没有碾米机,临近年关,女人们用石臼舂糯谷,然后簸去谷糠,放在瓦缸里用挂纸密封。腊月二十八九,女人们把密封的糯米倒出来淘洗。她们聚集在水井旁边,一边淘米,一边唱淘米谣或山歌,那热闹的场面简直是歌的海洋。细心的人还会发现,未婚的姑娘唱到情深处,美丽的笑脸不知不觉泛起红晕,犹如含苞待放的桃花,大概是想念心中的情郎了吧。糯米淘好后要浸泡一天一夜,米粒中的淀粉吸足了水分,通过木桶慢慢蒸熟,糯米的黏性慢慢展现。倒在木臼里,用木杵不断地冲杵,糯米的黏性不断发挥,米粒之间不断地黏糯,不断地粘连,难舍难分。蜂蜡是去黏的绝佳材料,人们把溶解的蜂蜡涂抹在手上,抓起拳头大小的糯团,包上炒香的芝麻粉拌红糖作馅料,两手挤压团圆后,咬上一口,糯米的糯香夹杂着芝麻和蜂蜡的芳香,还有红糖的清甜,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吃过家人制作的年糕,那味道便会在味蕾的记忆上生根发芽,离家越远长得越茂盛,年关越近长得越疯狂,成为一股神奇的力量,驱动回家的脚步,令人无法抵抗和阻拦,这大概就是乡愁的滋味吧!
守岁在中华民族的记忆里古已有之,其寓意因地域和民族不同而有所差异,其共通之处是辞旧岁迎新年。苏轼的《馈岁》诗云:“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诗句既有对如水逝去的岁月表达留恋之情,又有对来临的新年寄以美好希望之意。
大年三十,一家人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上灯时分,亲人们无论在天南海北都已赶回来吃团圆饭。厅堂里摆上几个大圆桌,圆桌中间开有圆孔,下面放着火炉,先放几块点燃的炭火,然后把年炭加上去,撒一小把生盐,用扇子轻轻扇几下,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火锅就放在火炉上,熊熊燃烧的炭火映红了人们的笑脸,暖意融融。大家围着炉火嘘寒问暖,互相了解一年来的生活、工作和收成,聊一聊来年的打算和计划。孩子们趁还没开饭,在大人中间穿来跑去,嬉戏追闹。“吃肉不如放炮,放炮不如孩子闹”,有孩子闹的大年夜更显得和谐幸福,充满希望。所有的菜都上桌了,该到的人都已到齐,年夜饭正式开始。坐序有讲究,正位坐最年长的老人,左侧依辈分高低、年龄大小坐男丁,右侧以同样次序坐妇女,晚辈小孩坐在正位对面。晚辈给长辈夹菜、敬酒,以示孝顺,祝老人健康长寿;长辈也给晚辈夹菜,敬酒还礼,祝后生健康成长、学习进步、事业有成,大家相敬如宾。三代同堂吃年夜饭是幸福的,四代五代同堂更是幸福满满。我奶奶今年105岁,由艰苦的岁月一天天地走到今天的小康社会,如今五代同堂,儿孙绕膝,奶奶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写着满满的幸福。
年夜饭一般不收席,会伴着时钟的嘀嗒一直持续到新年到来。大年三十的团圆饭实际上也是守岁饭,先吃饱的女人们移动椅子到旁边的火盆旁,一边烤火,一边唱山歌,由酬谢唱到感恩,由恭贺唱到祝岁。男人们则继续划拳猜码,行令敬酒。孩子们玩够了,闹累了,纷纷上床睡觉,幼小的不愿自己睡觉,一头躺在母亲的怀里睡个香甜。守岁总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过去守岁以鸡叫第一声为号,鸡叫就寓示旧岁已去新年到来。大年初一这一天,山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起个大早打乞巧水。据说打乞巧水的娃仔聪明伶俐,将来学有所成;赖床不起的人会长得愚钝,呆头呆脑,学无所成。孩子们不甘落后,纷纷前往。打乞巧水前先祭拜水神,在水井旁边摆上供品,点上香支红烛,绕井三周,然后三跪三拜,祭祀过程中人们默默无语,唯恐惊动水神。祀罢,由年长者授水,喝下新年的第一口鲜水,然后把自家的水缸挑满。如今山里修起了家庭水柜,安上了水管,大家再也不用辛苦挑水了,而打乞巧水仪式已成为一種水崇拜文化镌刻在我的乡愁里。
解晦气是大年初一要做的第二件事。解晦气是由小孩自己独立完成的一项祭祀活动,哥哥姐姐或背或牵弟弟妹妹到屋外偏僻的地方,在地上摆好红鸡蛋、年糕、糍粑、汤圆等祭品,点上香支红烛,然后一起念长辈口授的咒语,清除过去一年里所有的晦气。
送年是大年初一天黑前的最后一项活动,据说年从东方来,回到西方去,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年从东方来回到西方是三百六十五天,对于小孩来说是很漫长的,小孩子们天天盼望年的到来,而大人却怕年的到来,年一到人又老了一岁。为了让年能高高兴兴如期回来,人人必须恭恭敬敬地把年送回去。这工作一般交给小孩子去完成。因为小孩最盼望年到,可以约上同伴,一路燃放鞭炮,一直把年送到西边的山坳。
远离家乡在外谋职,每一年年关,紧赶慢赶回到家乡,有时是年三十晚上,有时已是大年初一初二,有时甚至不能回去。那些年俗渐行渐远,化作缕缕乡愁,在我心中不断地滋长、荡漾、喷涌。
作者简介:陈志锋,壮族,广西东兰县人。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梧州日报》《西江都市报》《河池日报》《右江日报》《老年知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