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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瓦尔泽作品中的“自我”追寻之路

2022-04-05丁雅静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自我卡夫卡叙述者

摘要:卡夫卡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瓦尔泽是当代德国文坛德高望重的作家。卡夫卡对瓦尔泽的作品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又是在何种程度上影响瓦尔泽的创作,瓦尔泽在对卡夫卡的接受中又是如何表现他自己的文学观,继而追寻其“自我”,是一个在笔者看来值得研究的题目。

关键词:卡夫卡瓦尔泽自我

一、引言

在战后文学史上,马丁·瓦尔泽与海因里希·伯尔和君特·格拉斯这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并称为德国文学的三大旗帜性人物。德国书业协会在瓦尔泽获和平奖的颁奖词中称:“瓦尔泽以他的作品描写和阐释了20世纪下半叶的德国现实生活,他的小说和随笔向德国人展现了自己的祖国,向世界展现了德国,让德国人更了解祖国,让世界更了解德国。”a 瓦尔泽的创作力极强,除短篇小说集《屋顶上的一架飞机》外,他迄今已经创作了二十多部长篇小说,斩获多项文学界大奖。

瓦尔泽本人对卡夫卡倍加推崇,认为“作品越完美,越没必要去研究作者的生平。卡夫卡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在创作之前完成了现实中的转变,他以形成作家的人格为目标,降低甚至摧毁了自己的市民的人格特性”b。有中国学者c认为,瓦尔泽在1955到1964年间撰写的短篇小说中,卡夫卡的痕迹十分明显。而自1957年瓦尔泽发表的《菲利普斯堡的婚事》开始,他逐渐摆脱了卡夫卡的影响。但在德国,却不断有学者提出,瓦尔泽的长篇小说中仍然有卡夫卡的影子。“文学教皇”拉尼茨基曾称瓦尔泽在“卡夫卡的学校”d学习。卡夫卡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瓦尔泽是当代德国文坛德高望重的作家。瓦尔泽在对卡夫卡的接受中又是如何表现他自己的文学观,继而体现他个人的独特性,在笔者看来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题目。

当前论文分别选取瓦尔泽不同时期的三部作品,来考察瓦尔泽对卡夫卡的接受以及他晚年的卡夫卡接受中发生变化的地方,详细探究瓦尔泽作品中的“自我”追寻之路。

二、卡夫卡与瓦尔泽之比较

(一)卡夫卡与瓦尔泽共同表现的主题:日常生活中的异化

列斐伏爾在他的三卷《日常生活批判》中,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包括对现代社会、城市以及社会空间的思考,深刻揭示了资产阶级社会关系对人的最细微的日常生活的控制以及人在不可见的日常生活中的平庸沉沦。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有“两个世界并存”,“这两个世界一方面是日常生活,另一方面是超自然的不安”e。卡夫卡就是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表现主人公无法摆脱被异化的命运。卡夫卡的很多作品都取材于日常生活,他所观照的是平凡场景中平凡的小人物:小职员格里高尔在房间里变形,在家人身边死去;骑桶者因为“缺煤”去借煤;年轻的商人格奥尔格在家里被父亲“判决”……正是这种取材日常的现实主义与荒诞的结合,才迸发出直达人心的力量。自称“小市民”的瓦尔泽在创作中所关注的也是日常生活中的磨难。瓦尔泽创作的早期,卡夫卡的痕迹更浓重,其作品中的人物处于被动的位置,无力与被异化的命运抗争。列斐伏尔指出,要摆脱异化就要“从日常生活的最小方面,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之处,改造生活”f。而他认为在此类实践活动中,最高层次的实践“就是具有创造性的、诗意的实践”g。瓦尔泽的作品中不乏作家形象或是对“写作”这个主题的探讨,然而早期的作品中,作家的形象却往往是不得志的,“写作”对于人物的自我认同似乎毫无意义。其晚年的两部作品《迸涌的流泉》以及《批评家之死》中,人物却通过“写作”得到“自由”h,实现自我认同,摆脱日常的异化。

(二)瓦尔泽对卡夫卡接受的渐变

1.《菲利普斯堡的婚事》:现实主义风格的“变形记”

这部作品创作于1957年,故事以20世纪50年代的菲利普斯堡为背景,描绘了战后德国经济复苏时期社会的众生百态。小说共四章,分别通过三个主人公的视角展开叙述,不断重复出现的“上流社会”以及共同主题“婚姻”将几个主人公的经历串联起来,展示了中产阶层萎靡空虚的精神状态。作品中的情节被弱化,作者着力表现的是人物的思想,经常出现大段的意识流描写。瓦尔泽因这部小说获得1957年的赫尔曼·黑塞奖。

卡夫卡对这部作品的影响是全面的。从叙事角度来说,作品取材于战后现实生活,运用蒙太奇、意识流、隐喻等手法刻画人物心理,表现人物表面风光、内心分裂的状态。其中着墨最多的大学生汉斯·博依曼更是演绎了现实版的“变形记”。在更深层次上,作品体现了瓦尔泽对文学的社会功能的重视。正如著名批评家赖尼茨基所言:“作者认为他有义务表达出他在当下所见,尽管他没法改变这些——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种权力。”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汉斯觉得自己仿佛跳上了一部自动楼梯,“他再也无法跳下来了。而且,他根本不愿意跳下来,他想继续乘下去,以便到达那个目的地”i。这句话是叙述者视角与汉斯视角的融合,既表明汉斯的“沉沦”:他借着和安妮的婚事,使自己摆脱了困窘,也任由自己被现实裹挟着向前,放弃挣扎和犹豫;同时又暗含了叙述者的态度:“变形”是无法逃离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菲利普斯堡的婚事》可以说是一部反成长小说。另外,作品中的叙事时间被背景化,从而突出了叙事空间,既包括具体的空间如安妮的家、戏剧院、塞西尔的工艺品商店等,也包括人物的心理空间。空间描写被赋予了重要意义:空间成为人物心境的外在表现。

2.《惊马奔逃》:日常生活中的暗涌——如在“地洞”中

这部中篇小说为马丁·瓦尔泽赢得了一致的赞誉。一向刻薄的“文学教皇”拉尼茨基也称这部作品是“他最成熟、最出色的书。这个描写两对夫妇的故事是这些年来德语散文的一部杰作”。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然而在表层所反映的“知识分子中年危机”主题之下隐藏着更深刻的含义: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时刻处于无法摆脱的恐惧中。赫尔穆特·哈尔姆和克劳斯·布赫在恐惧中分别用自己的方式抵御着各自所感受到的深刻的主体性危机,在自己的真实状态暴露在对方面前之后,又逃回企图逃离的日常中去。显然“度假”无法帮助他们找回自我,度过这场危机。作品采用首尾同句的闭合性圆环结构(同《批评家之死》),似乎在暗示:一切依然照旧,他们的生活又将从头开始,如同“地洞”中的“我”所想的:“我犹豫不决,大概要永远维持这样的现状了吧。”j

3.《迸涌的流泉》:在卡夫卡式的“梦幻与现实的交融”中寻求自我

这部作品是瓦尔泽于1998年创作的一部自传体小说,也是一部充满哲思的内涵丰富的作品。全篇采用第三人称叙述,叙述者不时插入的叙述评论补充了儿童视角展开的叙述,既保证了作品的“可信度”,又丰富了文本的内涵。文本共三章,每一章的第一小节都是“以往作为当下”,叙述者借此表达他对回忆与当下关系的理解。作品以约翰成长为主线,同时展现了不同的主题,如战争的创伤、生活与艺术的对立、对宗教的质疑等。这部作品中已难以见到瓦尔泽对卡夫卡简单的语言风格的模仿,或者说,这部作品带有更浓的瓦尔泽特色。

在叙述结构上,一个突出的现象是:在第一章以及第三章的现实如潺潺流水般进行的叙述中,“奇迹”的插入使叙述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这难免让人想到卡夫卡的“梦与现实的交融”k 的叙述风格。在第三帝国背景下展开叙述的自传性小说中插入虚幻的“奇迹”,巧妙地将读者带离了主人公约翰生活的空间,在冷静的距离观察那段岁月,做出自己的思考。

在叙述方式上,叙述者视角与约翰视角交织,增加了语意密度。在主题方面,“词汇”“语言”与“写作”则贯穿作品始终。成年后的约翰失去了父亲与哥哥,但在乱世之中找到了“散文”这种形式来表现自己的思想,借此逃离战争背景下价值观破碎、贫乏的日常生活带给他的束缚。从这个意义上看,《迸涌的流泉》不仅是一部自传性小说,也是一部成长小说,主人公通过“写作”找到了自我。

4.《批评家之死》:真相如无法到达之“城堡”

这部小说还未出版就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初读作品,笔者感觉到瓦尔泽是在借用这部作品“报仇”。作品的主要情节也是在借案情的进展,狠狠讽刺批评家,无形中为文学家平反。但掩卷沉思,笔者却发现这样的阐释无论是在故事层还是在话语层都难以让人完全信服。

作品第一章的背景是,身为作家的“我”被关在监狱,而精通犹太神秘主义的“我”要为作家汉斯·拉赫平反。在第一章以及第二章中处于被观看视角的作家“他”,在第三章成为“我”,而一直帮助作家平反的那个“我”只是我杜撰出来的。这种形式与瓦尔泽1998年荣获德国书业和平奖的讲话中采用的形式一致。作者首先采用的是叙述者类型中的“同叙述者”,作为故事的旁观者,这类叙述者“既有机会与主人公接近,但在智力上、想象力上对主人公的许多行为又感到不可理解,从而使主人公的行为、心理显得神秘、费解,作品也因此具有撩人的诱惑力”l。在这种叙述形式中,读者也随叙述者一起旁观事态发展。而随后人称的突然转换,又使读者从故事的旁观者角度抽离出来,不得不思考整个叙述的逻辑,如此,便增加了文本的层次感和客观性,实现了文本的反讽效果。

“我”为了寻得真相,同众多与批评家有关的人们展开了各种各样的交谈,交谈占了作品篇幅近三分之二。由此,人物变得类型化,突出了日常生活的单向度,也使小说陷入了一种似乎无法逃脱的循环,真相如同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般無法企及。文本首尾同句的闭合型圆环结构也表明无论是文本的故事还是文本本身都是一种独特的“自我虚构”。另外,这部作品更多地体现出现代主义主题与现实主义风格的融合。瓦尔泽在创作主题的选择上增加了一个维度:德国的问题。 m

三、结语

卡夫卡的很多作品都建构出“一个陌异的形象”n ,表达“人在陌异形象阴影之下的脆弱与无助,他们没有被提供真正的获救的希望”。而比卡夫卡晚出生近半个世纪的瓦尔泽,由于所处现实环境、社会背景不同,因此在作品中除了体现对卡夫卡式(Kafkaesk)的接受,如情节的弱化,故事独立性的削弱,对多个现代性主题如自我、异化、人的存在的书写,同时又具有现实主义小说中典型形象以及鲜明人物的特点,具有个人的独特性。从早期到中期再到晚期的作品中,作者的思想发展脉络清晰可见。在日常生活的主体性危机中,他逐渐为主人公找到了转向内心的逃离方式:在“书写”中逃离被异化的命运。“书写”对于卡夫卡而言是他作为被撕裂的现代人的避难所,而对于瓦尔泽,“书写”不仅是他的存在方式,更是他笔下的主人公保持主体性的伊甸园。

另外,通过研究瓦尔泽不同时期的四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在主题的选择上体现出的连续性:他本人作为一位小市民o ,持续关注中下层市民的思想与生活,并且善用反讽,让读者从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中探寻自我的真谛。

a陈良梅:《马丁·瓦尔泽的演说》,《世界文学》2001年第1期,第265页。

bWalser, Martin. Beschreibungeiner Form-VersuchüberKafka[D]. München,1968:11.

c马丁·瓦尔泽:《屋顶上的一架飞机》,蔡鸿君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页。

dReich-Ranicki,Marcel.Martin Walser[M].Zürich,1994:13.(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加缪:《弗朗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诞》,郭宏安译,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文艺理论译丛》,中国文联出版社1985年版,第410页。

f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1卷),叶齐茂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163—164页。

g列斐伏尔:《马克思的社会学》,谢永康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版,第39页。

h萨特:《什么是文学》,见《萨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页。“写作,这是某种要求自由的方式。”

i马丁·瓦尔泽:《菲利普斯堡的婚事》,胡君亶、王庆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88页。

j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1卷),叶廷芳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77页。

k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页。

l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页。

mSieheFetz, Gerald A..Martin Walser[M].Berlin,1997:172.该书作者认为,从20世纪50年代创作伊始,瓦尔泽作品中就存在四个恒定的主题,即对德国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日常的批判;权力的滥用以及人面对权力的无能;性以及家庭关系的复杂性;对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政治、社会责任的书写。而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这四个主题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新的主题,即德国的问题。

n任卫东、孙纯:《卡夫卡小说中的陌异性与宗教母题》,《外国文学》2016年第4期,第118页。(本文有关该文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oVgl. Martin Walser und Stefanie R. Ball.Auszugauseinem  Interviewmit Martin  Walser[J].The German Quarterly,2000:56.

参考文献:

[1] Reich-Ranicki, Marcel. Martin Walser[M]. Zürich,1994. [2] Walser, Martin. Beschreibungeiner Form-VersuchüberKafka[D]. München,1968.

[3] 馬丁·瓦尔泽.屋顶上的一架飞机[Z].蔡鸿君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4] 加缪.弗朗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诞[A].郭宏安译.//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文艺理论译丛[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5.

[5] 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1卷)[M].叶齐茂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6] 列斐伏尔.马克思的社会学[M].谢永康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7] 萨特.什么是文学[A].萨特研究[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8] 卡夫卡.卡夫卡全集[Z].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9]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10]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作    者:丁雅静,硕士,天津外国语大学讲师,研究方向:德语文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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