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末战乱图景与士人心态书写
2022-04-05孙文礼
孙文礼
摘要:沈炯、庾信、颜之推作为梁末流亡士人,在各自赋作中记录了梁末战乱过程,并阐发了个人生命体验。因具体经历之不同,而具有各自独特的观察视角,从而在多方面还原了梁末战乱的惨烈图景,并展现了此种背景下流亡士人的复杂心态。
关键词:沈炯 庾信 颜之推 战乱图景 士人心态
自汉末战乱起,政权更迭频繁。士人群体在此种特殊环境中,逐渐形成了独有的立身处世之道,总体上对朝代更迭表现出“沉默”态度。但萧梁王朝灭亡却具有着更为深重的意义,对南朝士人造成的冲击极为强烈、残酷。梁末侯景之乱、江陵之祸等对南朝经济、政治、文化诸方面造成重创,同时南北局势也随之而变。沈炯、庾信、颜之推作为萧梁流亡士人,用文学书写下了这段惨痛的梁末战乱史,发出了对生命、家国乃至华夏文化的哀叹。其中,沈炯《归魂赋》、庾信《哀江南赋》及颜之推《观我生赋》尤其具有代表性。三人所作之赋在叙事结构、用典等方面存在类似之处,但又因为个人经历、境遇之不同,而具有各自独特的观察视角、生命体验,从多角度补充了史书记载不详之处。通过对这三篇赋的对比分析,可以更全面地了解梁末战乱的真实图景,同时也能对此种背景下的萧梁士人心态有更深入的理解。
一、关于梁末战乱图景的书写
沈炯、庾信、颜之推在各自赋作中记载了梁末所发生的重大事件,三人所记事件各有侧重,互为补充,同时较史书记载更为翔实,为我们展示了更为全面、复杂的战乱图景。侯景之乱为萧梁灭亡的导火线,对萧梁王朝产生了致命性的打击。但在侯景起兵攻打建康之时,只有庾信身处建康,所以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对于侯景起兵、围攻皇城的记载最为详细;颜之推身居江陵,对于皇族内斗及郢州沦陷诸事最为了解,所以在《观我生赋》中对于此部分事件记载尤为全面;沈炯当时身处吴郡,未亲历建康遭围及皇室内斗之事,但作为三人中唯一归国者,其《归魂赋》的独到之处在于书写了北上西魏及返还路途中的所见所感。三人所作之赋,从不同视角记述、还原了梁末的真实战乱景象。
庾信在《哀江南赋》中,以沉重的笔触书写下侯景之乱、都城沦陷的悲壮图景。庾信之描写,较史书记载更为细腻、感人。全赋从“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至“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共重点叙述了危机酝酿、台城遭围两个阶段。其一,危机酝酿阶段,庾信以“岂知山岳暗然,江湖潜沸”奠定基调,描绘了当时的君主、臣子处在虚幻盛世中。国家因久安而不修武備,士族以清谈为务,武帝沉溺佛学,放纵侯景之徒。正是此种境况之下,乱贼兵临建康城下,萧梁王朝陷入“难止黄河之浊”的无力境地。庾信作为亲历者,对于萧梁败因做了更深入的探究,补充了史书记载未及之处。其二,台城遭围阶段,庾信用沉痛的笔触描绘了当时全军坚守台城的悲壮景象。韦粲、江子一兄弟等浴血奋战,尚书羊侃智谋过人,击退外敌,却不幸病逝,柳仲礼奋力拼杀最后却投降变节。最终台城沦陷,武帝也悲惨地幽困而死。庾信只得“假刻玺于关塞,称使者之酬对“,踏上惊心动魄的西逃之路。庾信之作,以文补史,更为细致地还原了当时全军困守都城却无力回天之惨烈图景。此外,关于台城遭围前的侯景进攻建康阶段,史书多提及庾信驻扎朱雀航并遁逃一事,如《梁书》载:“建康令庾信率兵千余人屯航北,见景至航,命彻航,始除一舶,遂弃军走南塘,游军复闭航渡景。”这一事件令庾信感到难堪,也致使其对于此阶段的描写极为简略。庾信接下来的叙述重点便转入萧绎,但由于他对江陵所发生的诸多事件皆未亲历,故记载相较简略。
颜之推在《观我生赋》中,以赋文结合自注的形式对皇族内斗、郢州遭攻等事件进行了详细描述,且做出了相应的历史评判,补充了史书记载不详之处。颜之推长居江陵,对湘东王萧绎及相关事件最为熟知,同时也对萧绎投以最深刻的谴责。其一,关于萧氏叔侄之间的内斗,《梁书》与《周书》的记载皆具有倾向性。《梁书·元帝纪》的记载以萧誉、萧警兄弟为反叛一方,《周书·萧警传》则将萧誉、萧警置于受害者一方。而颜之推作为亲历者,在“褚乘城而宵下,杜倒戈而夜人”后详注事件经过,指出双方尤其是萧绎一方的过错,并对萧氏子弟内斗行径做出了强烈谴责:“行路弯弓而含笑,骨肉相诛而涕泣。”其评判有力地补充了史书记载的偏颇之处。其二,关于郢州遭攻陷之事,颜之推作为当事人,“时迁中抚军外兵参军,掌管记”,记录了当时郢州不合理的行政、军事安排,而后郢州也确因防御不当而为侯景部下宋子仙、任约攻陷。其三,关于劫后建康的描写,颜之推不仅对当时的破败场景做了详细描述,而且补充了“侯景既走,义师采穞失火,烧宫殿荡尽也”这一事件,真实地展示了建康所遭受的重创。其四,重返江陵任职阶段,颜之推对“校石渠之文”进行详注:“王司徒表送秘阁旧事八万卷,乃诏比校,部分为正御、副御、重杂三本。左民尚书周弘正、黄门郎彭僧朗、直省学士王珪、戴陵校经部,左仆射王褒、吏部尚书宗怀正、员外郎颜之推、直学士刘仁英校史部,廷尉卿殷不害、御史中丞王孝纪、中书郎邓荩、金部郎中徐报校子部,右卫将军庾信、中书郎王固、晋安王文学宗善业、直省学士周确校集部也。”这是梁末文人的一场重要集会,因颜之推的详细记载而为后人所知。其五,关于江陵之祸的记载,颜之推着重提及梁元帝焚籍之事:“北于坟籍少于江东三分之一,梁氏剥乱,散逸湮亡。唯孝元鸠合,通重十余万,史籍以来,未之有也。兵败悉焚之,海内无复书府。”其特意记录下了当时的书目数量,为后世保存了重要的文献信息。颜之推的赋文与自注,为记载萧梁历史事件的重要史料,从多角度补充了史书记载之不详。
沈炯在《归魂赋》中,对北上路途、返程经历的描述,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史书关于萧梁子民被俘虏至西魏的路径记载极为简略,颜之推等人对行途描写也主要着眼于百姓苦难。而沈炯作为早期重返故国之人,对此经历做了较详细的记录。沈炯关于萧梁境内行途描写,有意选取了与元帝、武帝、简文帝相关的三处位置,起点是与元帝相关的江陵:“彼孟冬之云季,总官司而就绁……鸟虚弓而自陨,猿号子而腹裂。”江陵为西魏攻破之后,元帝被杀,萧梁臣民便踏上了战俘之路。第二站是与武帝相关的襄阳:“历沔汉之逶迤,及楚郡之参差……余既长于克民,觉何从而掩泗。”武帝曾起家襄阳,最终建立起萧梁盛世基业,但如今梁子民却因国破而被俘。第三站是与简文帝相关的南阳:"洧水兮深且清,宛水兮澄复明……虽德刑成于赦服,故蛮狄震乎雄名。”简文帝曾于此英勇御敌,但如今却被侯景乱贼谋杀。沈炯在此段描写中,特意进行时间、空间的对比,以暗喻萧梁之败亡。接下来的路程便进入西魏领土,首先是越过秦岭,沈炯对秦岭风貌进行了较详细的描写,“或孤峰而秀聚,或逸出而横罗”。紧接着进入关塞要道武关,再通过青泥城、白鹿原、蓝田等地进入西魏国都长安;沈炯在长安一带游览了未央宫、长乐宫旧址,以及终南山、九嵏山、甘泉宫等地。在羁留长安阶段,沈炯深深地思念故国:“思我亲戚之颜貌,寄梦寐而魂求。察故乡之安否,但望斗而观牛。”经过一段时间的煎熬,沈炯终于获得遣还机会,顺利地踏上返程:“其所涉也,州则二雍三荆,昌欢江并。唐安淅落,巴郢云平。其水则淮江汉洧,隋浩汗澧。潦浐潏河,泾渭相乱。”沈炯关于归程的描写相对简略,但记载了诸多地名,仍是研究当时南北交通的重要资料。总体来说,庾信、颜之推、沈炯三人对于当时诸多事件的记录,不仅在横向上对史书记载进行了补充,而且在纵向上呈现出一条完整的时间线索,将萧梁自侯景之乱爆发至江陵沦陷的各阶段串连起来,为我们展示了更为全面的梁末战乱图景。
二、关于梁末士人心态的书写
沈炯、庾信、颜之推在各自赋作中阐发了独特的生命体验与人生思考,从多角度展现了梁末流亡士人的复杂心态。沈炯所作《归魂赋》,名为“归魂”,写作重点在于个体生命体验,以个人遭际为中心线索。庾信所作《哀江南赋》,范围有所扩大,不仅论说个体生命,更蕴含着对“江表无事”的旧日家国的哀思。其赋作全篇,将个人与家国作为两条线索并行叙述,展现了国家战乱背景下流亡士人之不幸。颜之推所作《观我生赋》,范围进一步扩大,不仅饱含对生命、家国的哀悼,更上升至对华夏文化泯灭的悲叹。其赋作开篇便阐明儒家文化分野之说,全篇将个人、萧梁、华夏文化视作一个整体来看待。三人所作之赋,在思想内核层面存在着较大差异。这种差异从不同视角揭示了纷纭离乱的梁末大变局下萧梁士人的复杂心态,而关于这种差异性的复杂心态的形成原因,也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除却性格等先天因素的影响,造成三人心态不同的关键在于境遇之异。沈炯《归魂赋》将个人生命体验作为表达中心,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其一,沈炯在侯景之乱、江陵之祸,尤其是被虏至西魏的过程中,承受的生命苦痛相较来说最为深重,所以关注点也更着眼于自身。三人之中,沈炯最为年长。在侯景之乱爆发时,沈炯自身险为宋子仙所杀,后其妻虞氏、子行简惨遭杀害,再后又与老母分别。江陵之祸发生后,沈炯被迫踏上北上西魏之路。此时,沈炯已近暮年,妻、子遭戮,老母在南,行途坎坷。在行至长安后,“炯以母老在东,恒思归国,恐魏人爱其文才而留之,恒闭门却扫,无所交游。时有文章,随即弃毁,不令流布”。其心境之孤独、归国心愿之强烈可以见得,这段经历已然成为沈炯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创伤记忆;其二,沈炯仅在长安短暂停留,便被遣还归国,其观察视野不及庾信、颜之推。沈炯虽然前期极为不幸,但是在后期成功归国,所以其经历中最为悲痛的自然还是个体生命本身,而非庾信、颜之推心中再不可触及的故国及华夏文化。其三,沈炯成功归国后,与庾信、颜之推的叙述语境已然不同。无论梁是否为陈所替代,沈炯对于家国及历史的评判皆存在着很深的局限性。沈炯作为归国的南朝臣子,自然无法直白地指出君主统治、军事失利等原因。所以其《归魂赋》仅提及侯景乱贼之恶,对于其他问题皆未涉及。其四,沈炯幸而成为早期归国者,南朝人对其行途经历必然存在好奇心理。所以其赋作不仅以个人经历为主,而且对行途风物记载尤为详细,以广时人见闻。
庾信《哀江南赋》将个人生命之痛与家国亡灭之哀作为表达重点,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其一,庾信作为羁留北朝之臣,故国之思更深重。沈炯等人幸而归国,庾信却被继续扣留,所以内心悲痛更甚。“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正是传达了此种无奈、悲痛情感。其二,庾信思念、哀悼的“江南”是难以复原的旧日时空,并非简单的地理层面。三人当中,庾信官阶最高,在侯景之乱爆发时,其正任建康令一职。庾信曾在萧梁拥有优渥生活,文才为时所重,“恩礼莫与比隆”。但萧梁王朝的倾塌,使庾信命运也顷刻跌入谷底。即便庾信在西魏、北周再次受到优待,但毕竟远在异国,身为贰臣,其境遇无法与旧日荣宠相较,所以庾信心中的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依旧很深。其三,庾信与萧梁皇室关系密切,久于建康任职,所以对萧梁亡灭之因有着更深入的观察与思考。庾信在“危机酝酿”阶段对国家不修武备、武帝耽溺佛教等原因做了详细论说,并在赋末写道:“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对于萧梁内部统治之不利做出了深深谴责。
颜之推《观我生赋》将个人、家国、华夏文化融为一体进行论说,尤其传达出对华夏文化沦丧之悲痛,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其一,颜之推信奉儒家思想,认为文化有华夷之分。《北齐书》载:“世善《周官》《左氏》,之推早传家业。年十二,值绎自讲《庄》《老》,便预门徒。虚谈非其所好,还习《礼》《传》,博览群书,无不该洽,词情典丽,甚为西府所称。”颜之推不仅在《观我生赋》中传达出对华夏文化的重视,而且在仕北齐、北周期间也始终竭力投身于礼乐文化建设,将华夏文化传承作为终身之业。其二,颜之推曾流落于西魏、北齐、北周诸国,认识到华夏文化之薄弱。颜之推在赋中也自言:“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其一生仅在萧梁生活二十余载,余生皆流离于北齐、北周等地。在颜之推的认知当中,自晋室南迁,华夏文化亦随之南渡江湘。而北周本身为鲜卑族所建立的政权,礼乐文化建设极为薄弱。北齐被鲜卑化汉人统治,华夏文化也并不受重视。异族文化环境对颜之推造成了强烈冲击,才使其发出华夏文化泯灭之哀叹。
综上可见,沈炯、庾信、颜之推作为萧梁士人,虽共同经历梁末战乱,但因具体境遇之不同而具有各自独特的观察视角。一方面,三人记载的事件各有侧重,互为补充,为我们展示了复杂的梁末历史事件发生过程,呈现了更为全面的战乱图景;另一方面,三人在各自赋作中阐发了独有的生命体验与人生思考,多角度展现了梁末流亡士人的复杂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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