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与《时务报》的黯然退场
2022-04-04高善罡
高善罡
梁启超(1873年—1929年)。
1896年1月,强学会被清廷强令解散,改为官办书局,梁启超“服器书籍皆没收,流浪于萧寺中者数月”。负责筹备官书局的是孙家鼐,曾当过光绪帝的老师,创办过京师大学堂,虽列名强学会,但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主张不同。他为官书局列了个拟用人员名单,共23人,大多数为原来参与强学会的京官,梁启超却被摒除在外。处于茫然与困顿之中的梁启超,这时收到了黄遵宪、汪康年的邀请,共同筹办《时务报》,遂在4月离京,赶赴上海。
彼时的上海,已经成为中国最开放的工商都市、最活跃的消费娱乐之城。《时务报》开在四马路上一座并不显眼的小楼内,与众多茶馆、餐厅和青楼相邻。街面上三教九流南来北往,西方文化正如潮水般涌来,与中国传统文化互相碰撞,充满了新鲜、刺激。梁启超一踏入上海,就喜欢上了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心境也比在北京时好了许多。
比梁启超年长25岁的黄遵宪,是他的广东同乡,曾任清政府驻日、美、英、新加坡外交官,素有“历练有识,持己谨严,接物和平,允堪胜任”之口碑。北京和上海强学会相继被关闭后,为了继续鼓吹维新思想,他带头捐出一千元开办《时务报》,其余经费来自被关闭的上海强学会的剩余资金(上海强学会资金来自张之洞)。与他一同筹备《时务报》并担任总经理的汪康年,是浙江钱塘人,光绪年间进士,在张之洞幕中多年,曾任其孙辈的家庭教師。黄遵宪、汪康年在维新变法活动中知道梁启超的才气,见其欣然践诺一起办报,自然也很开心。
1897年的《时务报》
左:黄遵宪。右:汪康年。
左图:梁启超曾担任《中外纪闻》主笔。右图:梁启超在《时务报》撰写的政论文章《变法通议》影响深远,如今被出版成书。
梁启超是否名实相符,黄遵宪还是想亲自见识一下。初次见面,黄遵宪就和梁启超畅聊了一番,讲自己出使外国的各种见闻,并给梁启超留了命题作文:就他所讲见闻写一篇评述文章。第二天一早,梁启超便交出文章,洋洋洒洒几千字。黄遵宪读完,对其才华大为折服,认为他足以承担起“以言救世之责”,当即让他做报社主笔。
经过几个月紧锣密鼓地筹备,《时务报》于1896年8月9日正式创刊。当时,国人所办报纸,大都远在香港,国内基本是外国人在办报。《时务报》的出现,实为开风气之先。在创刊号上,梁启超刊发了著名的《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一文,对《时务报》将是何种样子做了描绘:“去塞求通”是报馆的基本功能;传授科学知识,使得“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立言议政,“详录各省新政”;进行舆论监督;面向世界“广译五洲近事”“博搜交涉要案”。这些见解,是近代中国最早对报刊功能的深刻阐发,兼收并蓄了梁、黄、汪对报刊的理解,尤其是吸收了梁启超为《中外纪闻》撰稿的体验,以及黄遵宪在日本和欧美的见识。
23岁的梁启超,很喜欢报社主笔这个岗位——它改变了维新活动对奏章的依赖,也走出了康有为的光环。他先后撰写了几十篇政论,痛陈爱国救亡、呼吁变法维新,为维新思想造势,一时成为维新派的舆论中心。《时务报》因梁启超的才思和文笔大放异彩,梁启超也因《时务报》迈入事业的第一个高峰。推崇他的人称赞他为“舆论之骄子,天纵之文豪”,痛恨他的人诅咒他是“文坛野狐”,他自己则以言论界、思想界之陈涉自任。
梁启超在《时务报》撰写的政论文章中,最精彩的当数《变法通议》。按照梁启超最初的想法,《变法通议》是一个“六十篇”“分类十二”的大部头,系统阐述中国为什么要变法以及如何变法这些亟待回答的问题。然而,由于多种原因,他只完成了14篇。这些连载的雄文,洋洋数万言,成为晚清政坛上宣传维新变法名声最大的著作。
在《变法通议》中,梁启超论证了中国社会变则存,不变则亡,大声疾呼:“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他强调:“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他还就筹措教育经费、改革清朝钱法、加强女学和幼学等问题提出维新主张,极力宣传“伸民权”“抑君权”“设议院”等带有资产阶级民主色彩的观点。
论说之外,《时务报》还有“谕折”“京外近事”“域外报译”等栏目。该报翻译的报纸面极广,涉及英、法、日、俄、西班牙等国报刊。孙中山1896年10月在伦敦遭绑架事件的译文,就是通过《时务报》最早报道出来的,正是由于报道之客观、详实,才使孙中山第一次在中国成为名副其实的新闻人物。1897年5月2日,《时务报》刊出译文《无线电报》,这是“无线电报”一词在中国的最早出现。X光、潜艇、《福尔摩斯探案集》等外国新鲜事物,也都是该报最先报道的。这些内容,使读者感觉既新鲜又有趣。
《时务报》的政论文风格,是一种崭新的报刊政论文体“时务文体”。这种文体的最大特点是“义足可取,言之有文”,前者是内容上的要求,后者是形式上的要求。在表达方式上,则继承并发挥了王韬、郑观应通俗自由的写作方式,力求 “纵笔所至,略不检束”;“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文条明晰,笔锋常带情感”,自由放纵,不拘一格。开启一代文风,是梁启超对中国新闻事业的重大贡献之一。gzslib202204042011《时务报》在全国各地都获得了良好反映,发行量迅速攀升。该报创刊初期只有4000份,一年后增至12000份,最高时达17000份,这在当时是一般报纸难以企及的。正如梁启超后来追忆《时务报》的兴盛情状时所言:“甲午挫后,《时务报》起,一时风靡海内,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
《时务报》的畅销,很大程度是因为梁启超的思想与文笔非同一般,但也离不开汪康年的经营及其与各方面的疏通交流。当时,汪康年利用自己官场上的社会关系,在全国建立了许多发行点,以至于海外一些重要城市都可以买到。1897年8月,他还将该报前30期缩印,制成合订本出版, 以满足读者补订早期《时务报》的愿望,成为中国新闻史上最早再版缩印本的报纸。
梁启超思想和文章的标新立异,使他成了上海知识界一颗耀眼的新星,并在晚清政坛崭露头角,“齐名南海,并称康梁”。报馆经常贵客盈门、高朋满座,社会影响日益深入,“士大夫爱其语言笔札之妙,争礼下之。通邑大都,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梁启超到武汉时,张之洞“撇下诸客相见”,盛宴款待,并欲以1200金月薪聘请他到署中办事。澳门商人何廷光出资、康有为操办的《知新报》,也向梁启超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在澳门再现《时务报》的奇迹。
《时务报》走上正轨后,黄遵宪奉调离沪,馆中日常事务由汪康年打理,但重大决策均向黄请示。看到梁启超声名鹊起,汪康年有些郁闷,心理天平开始倾斜。梁启超也觉得自己对报社贡献大,不甘心于只写文章。两个人的抵牾,逐渐演变成广东人和浙江人的矛盾。曾经留学日本的清末翰林、同为浙江人的陈汉第,就致书汪康年说:“湘学已为康教所惑,浙学汲汲宜办,以杜其萌芽,先发制人,此其時矣。先生宁困生忧思,而不欲与同志独树一帜,昌浙学之宗派,绝粤党之流行,此汉所不解者也。”
时务学堂旧址。1897年11月,梁启超到这里担任总教习。
为了制衡梁启超,汪康年尽可能自己多动手写文章,好友读后都说“亦逊卓如”(梁启超字卓如),劝他以后不要再出笔。同时,他还把浙江才子章太炎等请来报社作撰述。章太炎对康有为的维新主张并不认同,对《时务报》宣传康有为的“三世说”“大同说”以及创立孔教等主张更是颇有微词,甚至大骂康有为是“教匪”。这引起报馆康有为拥趸的极大不满。双方口舌之辩不断,几乎到了拳脚相向的境地。黄遵宪也认为章氏之文乃文集之文,不是报章之文。道不合不相谋,章太炎被迫离开报社。
在报社内讧和阵营分裂之时,外面的环境也在恶化。由于《时务报》口无遮拦,敢言他人所不敢言,触犯清廷忌讳,引起了当初强力支持《时务报》的张之洞的极大不快。他一方面声言停止800多份《时务报》“公费订阅”,另一方面组织“枪手”,甚至筹划另外创办报纸,与《时务报》对着干,报社前景堪忧。
1896年9月,黄遵宪被急于变法维新的光绪皇帝召至北京相见,并于次年被派到湖南任职。在代理湖南按察使时,黄遵宪出于对梁启超的赏识和器重,向湖南巡抚陈宝箴建议,邀请梁启超来湖南创办一所时务学堂,并担任学堂的总教习,以培植变法人才。由于辛苦和内斗,梁启超这时也感身心疲惫,无心留任《时务报》主笔,接到邀请后于1897年11月中旬欣然前往湖南,开启了他人生新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