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读书治学“结硬寨,打呆仗”
2022-04-04魏邦良
魏邦良
何炳棣,毕业于清华大学,后赴美攻读英国史,获哥伦比亚大学史学博士学位。何氏学识渊博,视野辽阔,是海外中国学界公认的中坚人物。1965年至1987年何炳棣任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汤逊讲座教授,是被聘为讲座教授的首位华裔史家。何炳棣坚信卓绝必出自艰苦,他的功成名就来自他的坚韧不拔和自强不息。
敬始慎终,磨炼意志
何炳棣曾说:“身教言教对我一生影响最深的莫过外祖母张太太。”外祖母在他幼年时所说的一句话,他终生铭记在心。小时候,每次吃饭时,外祖母就会对他说:“菜肉能吃尽管吃,但总要把一块红烧肉留到碗底最后一口吃,这样老来才不会吃苦。”直到晚年,想到祖母的教训,他仍大为赞叹:“请问:有哪位国学大师能更好地使一个五六岁的儿童脑海里,渗进华夏文化最基本的深层敬始慎终的忧患意识呢?!”祖母这句话,使何炳棣一生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不论何时,不论做何事,他都要做到敬始慎终,一丝不苟。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坚强的意志。所以,从小时候起,何炳棣就有意识地给自己加压,磨炼自己的意志。一年除夕,全家都去剧院包厢看戏,何炳棣平素也是个戏迷。那天晚上,临动身前,他突然想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能不能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放弃享乐,坚持读书?于是,他决定不去看戏,而是独自待在家中,背诵林肯的著名演说,一遍又一遍,直至背熟。这一次的磨炼成功,不仅让他养成了自我加压自我磨炼的习惯,也让他对自己克服惰性战胜困难有了足够的底气和信心。
读大学后,何炳棣决定培养自修的习惯。所谓自修,是指课程以外的有用知识和自我培训工作。一年暑假,他和父亲偶然聊天时,父亲说:“你初中毕业那年利用暑假曾用功读过《史记》一二十篇列传。今后是不是应该读点英国‘太史公?英国有没有类似‘太史公这样的大史学家?”何炳棣答:“英国最有名的史学家是十八世纪的吉朋,他的不朽巨著是《罗马帝国衰亡史》。”
何炳棣原本想大学毕业后再啃吉朋这部巨著,经父亲提醒,他索性决定大二就利用课余时间攻读这部大著。由于历史知识的欠缺,外语程度不够,何炳棣攻读这部大著可谓吃尽苦头,但却获益甚多,他说:“吉朋那种对人性具有深刻了解、富于哲理的观察论断,绚丽堂皇、铿锵典雅而又略含讽刺的词章短语,偶或不易真懂;可是,凡能真懂的卓思妙句却对我七年后的中美庚款考试发生出乎意料的积极作用。”
何炳棣参加的是第六届留美考试。第二大题是在西洋史学的三大名著中选一部加以评价。三部中的两部何炳棣并不熟悉,但其中吉朋《罗马帝国衰亡史》已经精读数遍,他可能是唯一读过这部大著的考生。他知道此书最精彩之处就在开头十几章,尤其是头三章,综合描述了罗马帝国全盛时期的版图、军事、政制、首都和地方的关系、民族政策、社会、经济、文化、宗教信仰,分析、阐述了罗马长达几十年全盛的各种因素;另外,第十五章,专谈早期基督教屡受压制而终战胜各种势力成为国教的过程与原因,也是全书精华所在。因为对这部书了如指掌,何炳棣答题时驾轻就熟,一挥而就,且把全书中最精彩的一段话一字不漏默写出来:“流行于罗马帝国寰宇之内的各式各样的宗教信仰,一般人民看来,都是同样灵验;明哲之士看来,同样荒诞;统治阶级看来,同样有用。”
后来在芝加哥大学的一次讲演中,何炳棣即兴背诵出这句名言,并分析吉朋之所以写出这段流传至今富有理性的名言,是因为十八世纪西欧一流的哲人深受古代中国人本主义的影响,也就是说,吉朋这句名言,语言是英语,但表达的精神却是中国的,而非基督教的。何炳棣简短发言,赢得了包括芝加哥大学校长在内的众多听众认同与赞赏。
赴美攻读,取得西洋史博士学位后,何炳棣想把研究目标从西洋史转向中国史。一位饱学的学长提醒他,从高深的西洋史研究转向中国史研究大约需要五年的过渡期。然而,何炳棣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写出了长达一万五千字的关于中国18世纪商业资本研究的学术论文。何炳棣写这篇论文,是受到另一位学长的启发。一個偶然的机会,何炳棣看到这位老学长所写一篇研究“商籍”的短文,他因此了解到清代的“商籍”并不指一般商人,而仅仅指两淮等几个盐区为盐商子弟考生员所设的专籍。此文让何炳棣眼界大开,他由此联想到,古老的中国,历代制度上的若干专用名词不能望文生义,这些专门名词的真实内涵和演变过程值得认真梳理、考辨,于是,他确立了研究对象——两淮盐商。能从一篇短文中获得重大启示,说明何炳棣目光之敏锐,但倘若没有广博丰厚的历史知识,没有对历史的长久而深入的思考,敏锐的目光从何而来?这篇论文很快被著名的《哈佛亚洲学报》采纳,表明何炳棣已成功转向。三个月时间就能“跳过龙门”,与其读书治学的“结硬寨,打呆仗”有很大关联。
做学问“结硬寨,打呆仗”,这个习惯何炳棣坚持了一辈子。快退休的几年里,何炳棣决定自修西方经典哲学和当代哲学分析方法,在先秦思想史方面也结起硬寨。为考验自己的毅力与精力,他决定在自己一直从事的研究领域再打一次硬仗,终凯旋而归,完成了长文“南宋至今土地数字考实”,接连两期刊载于1985年《中国社会科学》。此文极具原创性,视野开阔,考证缜密。著名地理历史学家谭其骧给予很高评价:“覃思卓识,远逾前修,钦佩无量”。当时葛剑雄是谭其骧指导的第一位博士生,谭还请何炳棣协助指导葛剑雄。
何炳棣在美国求学,几乎长年躲在图书馆里找资料、做笔记,这样的日子极其枯燥。为了坚持下来,每天晚上,图书馆闭馆后,何炳棣走到大街上,会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内心里大吼一声:“看谁的著作配藏之名山!”他就是用这样高远的目标激励着自己,战胜艰辛与懈怠,从而写出厚重的影响深远的学术著作。“尽人事,听天命”
gzslib202204041251人生中总会遭遇一些不期而至的变故,这时候,是逆来顺受束手就擒,还是挺身而出勇敢面对?何炳棣选择的是后者。1940年,何炳棣首次参加留美公费生考试,结果铩羽而归。他以最短的时间调整了心态,又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当中,决心在下一次考试中脱颖而出。不久,有消息说,教育部调整了公费留学考试的科目,西洋史专业被取消。这对厉兵秣马的何炳棣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倘若临时改别的专业,那既非他的专长,且时间也不允许了。最初的惊慌、沮丧之后,何炳棣迅速冷静下来,他想,教育部取消西洋史专业,应该要经过行政院例会通过,那么自己何不给行政院写信,请他们在取消专业时一定要慎重呢?于是,他给时任行政院政务处长蒋廷黻先生写信,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也就是取消任何专业,要深思熟虑,不能草率盲目。结果,他的努力奏效了。西洋史专业最终未被取消。何炳棣获悉后,庆幸之余,忍不住对妻子说:“如果这次能考取,要归功于‘尽人事,听天命的华夏古训。”
在临近考试时,何炳棣又从一位学长那里听到一个让他心烦的事。原来,这位学长成绩很好,但在以前的一次留学考试中却名落孙山。他告诉何炳棣,他落选的原因是中国通史的题目太偏。那年中国通史,有一道大题目是解释名词:白直、白籍、白贼。对于中国通史这门基础课来说,这样的题目委实太琐细太偏了。听了这件事,何炳棣沉吟良久,想,用这么偏这么怪的试题决定考生的命运,实在有点偏颇,于是他再次上书清华评议会,请求慎选中国通史命题人。他的这次提议再次被接受,命题委员会决定以明清史取代中国通史,这样一来,由于范围大大缩小,出偏题怪题的几率也就大大减少。何炳棣两次上书都取得效果,说明他的建议非常合理。遇到突如其来的难题,听天由命,无动于衷,既是消极的,也有损人的尊严;正确的选择是,冷静沉着,努力化解,这样,即使结果不如所愿,也可以问心无愧,坦然接受了。
古话说,否极泰来。其实,所谓的“泰”是不会从天而降的。何炳棣说:“‘否极之所以‘泰来多半要靠人为的努力。”而“尽人事”,就是要充分运用人的力量和智慧,求得转机的到来。当然。“尽人事”,也许不一定能更改事情的结果,但至少可以让你拥有一个精彩的过程。
“有本事到外边大的世界去做天王”
除了外祖母,父亲对何炳棣的立志也产生过重要影响。小时候,何炳棣既聪明又用功,常常受到师长的夸奖,何炳棣也难免飘飘然。不过,父亲的一句话却让他再也不敢得意了。父亲用犀利的语气告诫他:“狗洞里做天王算得了什么,有本事到外边大的世界去做天王,先叫人家看看你是老几。”这句话对何炳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每每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他都会想起这句话。父亲的当头棒喝,让他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以一流的标准要求自己。
攻读博士学位时,他首先弄清哪些史学专家代表世界最高水平,然后以他们的水平作为自己的努力标准,并尽快尝试让自己的研究成果刊登在世界顶尖学术期刊上。经过艰苦不懈的努力,他的愿望实现了。何炳棣是在清华度过其大学生活的。当时,清华的师资是一流的,学生是一流的。有名师指点,有同窗砥砺,何炳棣的学业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在“清华精神”的浸润下,何炳棣追求一流的信心和底气倍增。那么,何为“清华精神”呢?何炳棣认为,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应用数学大师林家翘对他所说的一句话最体现“清华精神”。一次,在朋友家中,林家翘偶遇何炳棣,他握着何氏的手说:“咱们又有几年没见啦,要紧的是不管搞哪一行,千万不要作第二等的题目。”赴美攻读博士学位时,哈佛名教授费正清也曾对何炳棣说过类似的话:“第一等大课题如果能做到八分成功,总比第二等课题做到九分成功要好。”
取法乎上,所得乎中;取法乎中,所得乎下。没有大志向,哪来大气魄大胸襟大手笔,哪能抵达大境界。何炳棣是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世界名都纽约更是让何炳棣见识了何谓一流。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半个多世纪后反思,纽约对我最深最大的影响是帮助培养我形成一种特殊的求知欲——对自己有兴趣的事物力求知道其中最高的标准,然后全力以赴争取达到这个标准。”小时候,父亲把追求一流的种子播进何炳棣的心里,及长,清华大学为他追求一流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后来,大都市纽约又给予他追求一流的广阔空间。所有这些,终让他取得卓越的学术成就。
好学深思,从中获益
除了精读本专业的各种经典外,何炳棣还认真读过19世纪俄国几位小说大家,对陀思妥耶夫基的小说兴味最浓。他说,陀氏小说对他最大的作用是大大丰富他的人生的“间接”经验,使常年生活在书斋的他,认识到宇宙之大,体会到人的性格与心灵何其丰富且复杂,“于是有效地增强我对‘人的了解与‘容忍”。
在西南联大期间,何炳棣受潘光旦影响,读了一些性心理学方面的书,他说,读这方面书,作用略同于读西方小说:“丰富了人生‘间接经验,加深了解宇宙之大、品类之繁、无奇不有,因此感到‘太阳之下,并无新意。”他在回忆中分析道:“这种阅读协助培养我对人生若干问题的‘容忍与‘同情;但另一方面也激化我对伪道学、‘装蒜者(尤其是学术上的)的无法容忍与憎厌。”
潘光旦一番关于学英文的话,何炳棣十分佩服,且终生难忘。一次聊天中,潘光旦告诉何炳棣,无论学哪种专业,想知道自己英文是否“够用”,必须问自己两个问题:“1.写作的时候是否直接用英文想?2.写作时是否能有‘三分随便”——“随便”,就是带有几分“游刃有余”的意思。
何炳棣赞叹“我觉得潘先生论英文才是真正的‘行家的话。师友中指出英文写作时必须用英文想的尚不乏人,可是只有潘先生向我提出‘三分随便能力的重要。”何炳棣说:“在海外半个多世纪的学院生活中,我无时无刻敢忘潘先生的话,至少经常以他所提的第一标准用來检讨自己和窥测海外华人的英文写作。”
读书如此,阅人何尝不如此?
何炳棣就读清华和联大时,学业优良。他的一大长处是准确领会老师学问的高妙之处并从中获益。他当时最尊敬最服膺的是雷海宗老师。他说:“回忆清华和联大的岁月,我最受益于雷师的是他想法之‘大,了解传统中国文化消极面之‘深(如‘无兵的文化及其派生的种种不良征象)。”何炳棣进一步分析道:“当时我对国史知识不足,但已能体会出雷师‘深的背后有血有泪,因为只有真正的爱国史家才不吝列陈传统文化中的种种弱点,以试求解答何以会造成千年以上的‘积弱局面,何以堂堂华夏世界竟会屡度部分地或全部地被‘蛮族所征服,近代更受西方及日本侵凌。”
何炳棣尊敬热爱雷老师,不仅仅是一种礼貌,更是为雷老师的真知灼见所折服。
好学深思,不仅是说读书要思考,也包括和人交往时,对别人的言行也要思考,并从中获益。何炳棣懂得,有一颗包容的心才会有平和的态度,对他人的短处喋喋不休根源在于自身的狭隘和苛刻。和人交往时,总能发现别人的长处,总能吸收别人的优点,这样,就能荟萃他人之精华,熔铸完美之自我。何炳棣正是这样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