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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世界下着雨

2022-04-03兰青

阳光 2022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兰青

打开窗,湿漉漉的空气夹杂着土腥味儿蹿进屋子里。这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已经下了两天了。这些年,我习惯了下雨,或者说,我已经不在意雨下还是不下,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不过,不早不晚,落在该落的地方。

站在窗前,低矮的房屋光线有些微暗,不过这不耽误我看向窗外的世界。一片树叶被风吹落在地上,又被掀起、旋转,打了几个滚儿,停在鸡圈里。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响了,把我的思绪拉回屋内。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小雨滴滴答答地下着,我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本很旧的没有扉页的书,长久地望着窗外的桂树发呆、凝想。那时桂树还是一棵很小的树苗,没有我高。我伸手就能抚摸每一片树叶的纹路,欣赏每一朵花的形态,看蚂蚁围着树的根部打转。偶尔有几只聪明的蚂蚁爬上树梢,在枝头打坐、修禅。一年四季,雨水总是喜欢光顾这个小山村,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毫无征兆的说来就来了。一次次,我着急忙慌的把晒在院中的野菜收回来,或者把新拾回来的柴火用帆布盖上。雨,比我更熟悉这个山村的生活规律,熟悉院中的一草一木,甚至熟悉院墙上每一条裂开的缝隙。

那几天,天气格外闷热,吹在脸上的风都是热的,云朵大片大片迁徙,很低,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天微亮,我去山里背回两捆晒干的柴火放在厨房里,又去东山的松树林装了一麻袋松毛回来留着引火用。我清理了鸡圈,鸡粪正好当肥料撒在新翻的两畦菜地里,去田埂上割了一些干草铺在鸡圈里。我摘了些新鲜的蔬菜,灌满了水缸,又把院墙边上的兰草一盆一盆搬回屋内。紧接着,风从远处的山顶一路而下,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小院。我关紧门窗,检查一遍屋里的东西。这时,雨来了,来得很急,一会儿工夫就把我的小院冲洗干净。我站在窗前注视着这一切,有些陌生又似乎熟悉,好像想起一些事,又好像忘记了一些事。几只鸡没有找到避雨的地方,扑楞着翅膀在院里横冲直撞,踩倒几棵左右摇摆的小草,最后躲在桂树下,缩着头,支起淋湿的翅膀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我突然想起我养的几十只鸡还没有回到鸡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山里、在地头或者屋落间奔跑,或缩在某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儿里等候着雨停,等待着主人的召唤。我抚摸着窗台细碎的纹路,从上到下,不放过一个痕迹,这些年我走过的路,经历的人和事,在雨水的洗刷下,时而清晰着,时而又模糊着。雨,是没有具体形态的,又好像千姿百态,它可以融入世间万物,可以填满一切空隙,可以流进我们的心田。它好像无所不能,又好像只存在一瞬间便消失不见。那些被它冲洗干净的地面、被它滋润过的花草树木、被打湿又被风干的墙壁,隐隐留下它走过的痕迹。

渐渐的,雨,来得更猛烈了。狂风肆虐,靠着墙根儿的柴火垛上的帆布被掀起一角,“呼啦啦”的响着。有落叶砸在我破旧的窗户上,玻璃模糊不清,窗外的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我无关了。我抬着沉重的脚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光线越来越暗,压着一口气。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滋生,便再也躲避不掉,比如恐惧。我能听见屋后的几棵老槐树枝叶碰撞的声音,能听见弱小的树枝禁不住风雨的摧残发出断裂的声响,能听见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屋顶飞掠而过。一阵一阵的风袭击着我的房子,我恐惧着已经老化的房子受不住风雨的侵蚀,恐惧着屋后的老槐树会连根拔起砸坍我唯一的落脚的地方。同时,我担忧着风雨中迷失方向的鸡崽找不到回家的路。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山里的雨夜充满着未知的危险和无限的可能性。我再一次检查屋里的东西,以防有雨从房顶落下来,淋湿我为数不多的家产,这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闩上门闩,锁上窗户,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水壺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我要等雨停了才能出去,才可以去找回迷路的鸡,才可以简单的做一顿饭喂饱自己和老黄狗。这几年生活给我带来的压力让我早已失去了雨天的喜悦,失去在雨里奔走、任雨水打湿脸面和衣裙的勇气。以往下雨的时候,我会点燃一支香,坐在窗前读书写字,安安静静的,坐上一个上午或下午。或者,煮一壶花茶,一边端着茶杯一边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冥想,让思绪随着雨、随着风飘到千里之外。

经过无数个下雨的日子,经过多个雨季来临,我才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我在什么地方,远在外面的城市或是在这小小的山村一角,喜不喜欢,雨都会落在它该落的地方。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当一个人历经岁月的洗礼,一次次地在雨里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我们抵挡不住、也逃不掉的。

比如现在,我握紧手里的水杯,也不能阻挡水温慢慢冷却,我不能把我的房子和一切东西都藏到雨淋不到的地方。我把门窗关得再严实,也会有雨水从门缝渗进来。雨终会停的,我依然要继续走完剩下的路程。没有什么事情会一成不变,没有什么人会永远陪我走下去。我能够努力的,就是抓紧手里的水杯,让水温冷却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不论我将水杯放在身体的什么部位,都抵挡不住寒气侵袭全身。我的双手暴露在空气里,也抓不住最后一丝温度,颤抖的心,隐隐作痛。

那年我七岁,也是个雨季,雨断断续续下了很长时间,由于时间比较久远,有些事情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那时村里人很多,小孩子也多,家庭条件都很差,贫困的日子捉襟见肘,一年辛苦下来勉强果腹。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大多数还不知道学校的大门在哪里。那段时间父亲为了我能入学东奔西走,下雨天还在山上忙着砍树卖钱。村里田地有限,除了种粮食外,几乎没有闲地种植其它的作物,剩下的收入来源就是山坡了。分山的时候,我家也分了一座山头,地里不忙的时候,父亲就带着年幼的我在山里忙碌着,砍柴挖草药。

父亲有一双巧手,他会用黄泥巴烧制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儿,比如可以吹响的哨子和各种形状的小动物,会给我摘一些野果解馋,偶尔抓回一两只野鸡、野兔改善生活。父亲的背影在我眼里是高大的,他的怀抱是温暖的。父亲喜欢把我高高的举起,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骑着脖子在空中转圈儿,那些记忆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永不磨灭。

我对雨有着更深的认识就是父亲从出事到离开的那些日子,它像一把刀,把我快乐的童年扎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身上的外伤经过时间可以修复,而心灵上的伤痕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裂越大,直到某一天,那颗脆弱的心再也没有一片完好的地方。

那天早上,天阴蒙蒙的,随时要落雨的样子。母亲劝父亲在家里休息,等天晴了再上山,父亲抬头望望天,叹了口气,仍是带着砍刀上山了。父亲走后,母亲在家里收拾房间,我出去找村里的小伙伴去河边玩耍去了。

那天,天气格外冷,阴云密布,远处的山顶乌黑一片,天空像随时可能塌下,压得我有些心慌。

我赶去河边的时候,河边已经有好几个大人和孩子,大人拿着网兜在河边抓鱼,我们在河边加油呐喊,很快抓到鱼的喜悦和玩闹的声音赶跑了天气带来的压抑感。这些日子连续下雨,憋在屋里不能出门,我们在河边玩得忘乎所以——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下雨带来的阴霾。殊不知,天空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一场暴风雨正在背后袭击着我,让我惊恐万分。

风来了,雨点儿打在脸上,人群渐渐散去。似乎这风、这雨只针对我一人。回家的路很短,我却用了很长时间,踉踉跄跄,中间摔倒了很多次。我一身泥巴一身雨水地跑进院子里,却听见父亲受伤的消息。父亲在背树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凸出的石头磕破了头,刚刚送去村里的小诊所。我的心顿时炸开了,脑袋“嗡嗡”响,疼痛从心脏开始向四肢蔓延。我一路跌跌撞撞向诊所跑去,雨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欲哭无泪,第一次讨厌起这阴郁的雨天。

父亲的头部磕了很深很长的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我到诊所的时候医生已经给包扎好了,但是母亲脸上依旧愁云惨淡,看见我来了,抱着我哭得天昏地暗。父亲在诊所里住了两天就回家了,但我发现父亲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父亲了。父亲时常自言自语,目光无神,偶尔做出一些自残的举动。从那以后,家里的活计都交给了母亲,而我的任务就是照顾神志不清的父亲。我一边祈祷父亲赶快好起来,一边担心父亲会做出更可怕的举动。每天我用笨拙的手给父亲端水喂饭,夜里单独叠一个被窝睡在父亲的旁边。那时我年少无知,对生活没有概念,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依旧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着父亲。我用自己的双手给父亲暖手暖脚,我知道父亲把他所有的爱和温暖都给了我。

许多年以后,以至于每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总是手脚冰凉,难以入睡。对于雨季的来临,没有欢喜,没有悲伤。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里,风雨飘摇的土坯房内,父亲微笑着走完了自己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父亲出事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我给父亲喂完面条,空气闷闷的,我心里惴惴不安的,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个夜晚我睡得很晚,后半夜我被窗外轰隆隆的雷声吵醒。天微微有一丝光亮,风吹得窗户“呼啦啦”地响,雨敲打着残破的窗,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在我的脸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压在心里的一口气怎么也喘不出来。我悄悄地穿上衣服爬下床,一如既往的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摸父亲的双手。那一次,无论我怎样揉搓父亲的双手,父亲的手依旧冰凉僵硬,没有一丝温度。我知道,父亲的手再也温暖不了了。

在我未知的雨夜里,肯定发生过很多事情,有很多的生死离别。有人,也有牲畜;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

曾经在上学的路上,我碰见一个以乞讨为生的乞丐,佝偻着脊背,拄着树枝在雨里艰难地行走。雨从他满是补丁的衣服上掉落到地上,溅开几朵水花。我把自己唯一的一把伞送给了他。

乞丐颤抖着双手接过雨伞,眯着的眼睛很努力地睁开,想要对我致谢。我摇摇头,冒着雨飞奔着跑了。

但愿在那个世界里,也会有好心人在下雨的时候给父亲递上一把伞!

山里的村庄还是和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唯一的变化是人少了,有梦想的人坐上绿皮火车南下淘金去了,幼时一起玩耍的伙伴各奔东西。我和母亲依旧守在那个村庄,生活有了盼头,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那一年初二暑期,我在家里复习功课,窗外淅沥沥的下着雨。这时,村里的狗狂吠不停,好奇心驱使我出门查看,又是一个沿路乞讨的老人,身上披着塑料雨布,走路抬脚时雨布“呼啦呼啦”的响。我回屋拿了几个馒头递给老人,老人接过馒头装进肩膀上挎着的破旧包袱里,颤巍巍地走了。下雨路滑,老人随手捡了一截树棍当拐杖,一步深一步浅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佝偻的脊背,颤抖的双手,远去的模糊的背影,仿佛与我几年前遇见的那个老人重叠着。

夏天的雨水较多,很多时候我是在屋里度过的,除了学习看书,偶尔睡个懒觉,时间过得倒也挺快。很快,又是开学季,同学们聚在一起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假期里遇见的新鲜事。我对新鲜的未知的事情总是充满好奇,同学在旁边说着,我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王胖子是我们大队的,隔着几个庄子。他说:“那天他和他父亲在河边抓鱼,由于几天连续下雨,河水泛滥,上游的水库泄洪淹了桥。一个路过的老乞丐不知水的深浅过桥时被水冲走,救上来时已经没气了。”他说他当时还跑过去看了一眼,太惨了!也没有人认识他,后来还是村干部出面解决了此事。

他说完,我突然想起假期雨天我遇见的那个老人,问他:“是个很瘦、衣服打满补丁、驼背的老人吗?”

“差不多吧,反正是怪可怜的,听说他不是咱们这儿的人。”王胖子随口回答。

我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不敢把这个消息和我之前遇见的那个老人放在一起。我在心里默念着也许只是巧合。我紧紧地握住拳头,鼓起勇气安慰自己,生死有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不能确定自己能活多长时间,說不定在某一瞬间就倒下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生命里不留遗憾或少留遗憾。

我们一生要在无数场风雨里学会自己奔跑,没有人可以一辈子为我们遮风挡雨。每个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他今后的道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去行走,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为家人撑起一片天。雨,只是生活里的亲戚,偶尔来串串门,或者小住几天,早晚还是要回去的。

随着岁月的流逝,时间也在母亲的身上留下很深的痕迹,转眼间,我已经跨进三十岁的门槛。每次从外地回到山里,母亲都高兴得像个孩子,从屋里跑出来拉着我的手看了又看。母亲知道我在雷雨交加的夜里不能安睡,哪怕隔着千里之遥,她也会打来电话嘘寒问暖。我知道这是我的心结,也是母亲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又要下雨了。”母亲仰着头看着远处阴沉的天空,叹息了几声。然后,把晾晒在外面的东西一一搬回屋内,关紧门窗,屋里的光线顿时变得昏暗。母亲的背影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瘦了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散了。

我拥抱着母亲,感受着母亲身体的变化,微微颤抖的双手抚不平母亲眼角的褶皱,看着母亲日益增多的白发,我感到无限的忧伤,却无能为力。

我双手紧握着母亲的手,相互取暖,却依旧抵挡不住屋外的风雨带来的寒意。

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暗。

几道闪电从远处的山顶一路而下,蹿进小院,落在窗户上,消失不见了。

窗外的桂树摇晃着,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发生的一切,抚眉,感叹。

雨,依旧落在该落的地方。

兰 青:本名王兰兰,出生于1992年,河南信阳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潮》《散文诗世界》《牡丹》《经典文苑》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全国优秀青年诗选》《中国年度优秀散文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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