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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孝

2022-04-03董新铎

阳光 2022年4期
关键词:股票

蒙着面纱的阿拉伯女郎躬身拉开车门,我先下车,而后整整衣装,搀父亲走出这镀金的豪车。环顾周边,见外观酷似帆船的酒店赫然立于海湾。放眼望去,阿拉伯海碧蓝幽远,宁静安详。一条小道弯曲着通往沙滩,日光泻下,沙滩上金黄炫目。酒店的大厅和走廊、头顶与脚下,金碧辉煌,茶几、沙发、烟灰缸、衣帽钩,都镀了黄金。乘电梯来到套房,稍事休息,两位女郎便搀扶着家父走向浴室。家父不时回头看我,显得局促不安。

我站在富有伊斯兰风情的壁画前对父亲说:“我的亲爸呀,你自然点儿好不好?我妈又没来!”

父亲自浴室出来时,已是用餐时间,阿拉伯女郎极为恭敬地引导我们父子走向一艘潜艇。潜艇上居然有透明的窗子,沿途有鲜艳夺目的热带鱼游来游去。潜行于海水之中,只三分钟时间,便来到海底餐厅。安坐在舒适的座椅上,窗外的珊瑚、海鱼在灯光的映衬下五彩斑斓……

我被冻醒了,连打三个喷嚏后,方才的梦境便随之远去。才到深秋,父母的老宅就这么潮湿阴冷,真不知道隆冬时节会是什么样子。这些年我极少回县城的老宅陪父母过夜,对此我深感愧疚。听见外面不时响起厨具发出的声响,知道母亲已起床做饭,我一骨碌爬起来走出房间,见母亲的身影在蒸汽弥漫的厨房内若隐若现。父亲则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单薄的身子骨衣架般撑着棉衣,父亲的眼睛像死鱼眼一样呆滞。我被单位指派到新疆支边仅仅一年,确切地说,是十一个月出头,回来后便看到父亲变得这般苍老。

多年前,父亲刚从矿长的位置退下来时,身子骨非常硬朗,那时的他能不间歇地做三十个俯卧撑。可我昨天回到县城,看到的父亲却是步履蹒跚,每次挪步都像是走在厚厚的海绵上。父亲当时正走向河边,像是有意躲避着什么,只是低头看路。他头戴一顶深蓝色夹棉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以至于看不见他的眼睛。老槐树下正打纸牌的几个老头儿对他指指点点,大约没人知道我是何人,他们的揶揄声肆无忌惮。

“你们看,老刘多像是在扭秧歌。”

“老刘当矿长时,那叫排场,天天都是车接车送,谁见过老刘低着头走路?他哪天不是跟鹅一样?你们再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哈哈哈……”

“无仇无怨的,你们不要这样损人好不好?人家那不是炒股炒的嘛,老刘把家里的钱给赔光了,身子骨还弄成了这样,别这么说人家了,你们积点儿德吧。”

像有一根针刺进我的心脏。我把拳头攥出汗来,正想蹿上去与他们理论,却见远处的父亲像是被坑洼的路面绊了一下儿,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我赶忙奔向父亲,搀扶他走向河边时,父亲扭脸怔怔地辨认我好大一会儿。刹那间,泪水顺着我的面颊簌簌而下。我问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了,之前好端端的身子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莫非真的如打牌的老头所言,是炒股所致?父亲像是听不见我的话一样,他目光空洞,木然地望着河水,一言未发。

深秋的河水清澈见底,数枚枯叶浮于水上,静静的纹丝不动。已经有南飞的大雁不时掠过长空,空阔的河道里留下几声凄婉的余音,天高云淡,那淡云倒映水中。我陪父亲坐在河边,久久无话。

此时,晨光已将阳台映亮,阳台上的菊花已经有些干巴。我草草洗漱后,见母亲已将早餐端上茶几。我为父亲盛饭时,仔细回味着昨晚的梦境,那帮老头儿的揶揄声又回响在耳畔,一时间我食欲全无。确认父亲的身体真的是炒股所致,我果断地说:“爸,把你在证券公司的资金账号和密码给我。”

父亲缓缓地翻动着眼皮,用浑浊的目光看我一眼,而后无声地捏起筷子,一言未发。倒是母亲警觉地望着我,眼里含着几分惊恐,她失色地问我:“你想炒股?”我说:“妈,我一定得给我爸争回颜面,我受不了那些老头儿的揶揄,那简直是羞辱。”母亲说:“嘴长在人家脸上,人家想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我们管不着。你可不要炒股,股市是把杀人的刀。好在你爸的身体没有大碍,好在我和你爸每个月都有退休工资。人老了,花不了几个钱了,只要你们兄妹两个过得好就行。孩子呀,你就听妈的一回吧,咱不再炒股了。”我不解地问:“妈,既然你不赞成炒股,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劝劝我爸呢?我爸退休前一直忙于矿上的事,他哪有精力研究股市?贸然进入一个全然不懂的行业,那肯定是要交学费的。”母亲说:“你爸这学费交得也太多了,孩子呀,兴许将来你会懂得,我和你爸都老了,你爸乐意做的事,我不会阻拦他,只要他高兴就行。”听罢老妈的话,我的双眼模糊了。

我父母的感情一向很好,他们几十年来从没红过脸,母亲对父亲的爱始终糅合在宽容里。父亲忙碌半生,忽然退下来,自然是很难适应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于是他把烦躁、甚至把无事生非不时掷向母亲。母亲总是抿嘴一笑。后来,母亲灵机一动,想出一个让我们兄妹啼笑皆非的法子来,她每天在纸上写下一份请示报告:“明日的早餐是豆浆和油饼,另有咸菜一碟;午餐是西红柿鸡蛋面;晚餐是小米粥和馒头,外加一份烧茄子。当否,请批示!”母亲呈上报告时显出一脸庄重。父亲便提笔写下:“同意。刘高然。”久而久之,这样的申请报告及审批程序竟成为我家每日里一道亮丽的景致。当然,这景致外人是难以看到的。

母亲对于父亲的宽容,或者说是爱,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父亲退休后百无聊赖的时光过得相对充实。父亲也在努力改变自己,他除了散步没有别的爱好,于是他尽量将烦躁和无聊打发在早晚的慢走中,这一点让一家人颇为满意。然而,父亲在散步中遇到了一位发小,这发小正在股市里春风得意。在他的鼓动下,我父亲去证券公司开了账户,成为一名股民。在起初的日子里,随着经济形势预期向好,股市春意盎然,父亲的收益自然不错。关键是父亲从中找到了类似于在位时的感觉,他每日里忙忙碌碌,在电脑前复盘,去书房内看书,日子过得极为充实,他每日里春风满面,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间,存折自然是交给父亲掌管。

父亲的惬意日子仅维持了月余,母亲便从父亲的脸上读出了异样。然而,母亲并没过问,他唯恐拂了父亲的興致。

不到一年,等父亲的身体出现异常,母亲这才知晓存折里的钱仅剩四位数了,更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家里买的新房已经被父亲抵押给了一家银行,父亲贷款买股票的事这才被母亲知道。我善良的母亲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始终愿意依着父亲,只愿看见父亲和悦的面容。可后来我父亲的面容再无和悦可言,他不但赔光了家里的积蓄,新房也被银行拍卖了。

大约是被米粒呛着了,正在吃饭的父亲忽然咳嗽不止。母亲忙为父亲捶背。俩人弄出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望着渐渐平复的父亲说:“爸,我想弄明白你是怎么炒股的,我想进入你的账户,帮你仔细分析一下股票交易失败的原因。妈,你放心,我不会贸然进入股市的。”我把“贸然”二字说得分外响亮。母亲紧张的神情已舒缓下来,父亲愣愣地望着我,依旧不说话,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拿来笔和纸,颤抖地写下开户的资金账号和交易密码,然后把纸片递给我,我第一个反应是惊骇,父亲这个样子,还能记得那长达八位数的账户数字和交易密码,足以说明炒股对他的影响有多么深刻。望着纸片上两行陌生的字迹,我百感交集,很久没看到过父亲的字迹了。

妹妹回来时,我正准备返回市里。我交代妹妹照顾好父亲的身体,并掏净兜儿里的钱,放在桌面上。母亲执意将钱塞回我的衣兜时,我极不耐烦,望着慈祥的母亲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抓住母亲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临行前,妹妹郑重地对我说:“哥,你千万不要炒股。”

趁着妻子文清还没进家门,我从冰箱里拿出猪肉和豆腐。一束霞光穿过树的缝隙透进厨房,那光斑被树叶摆布着,在我头顶的橱柜上晃得杂乱无章。一盘糖醋里脊、一盘青菜豆腐做好时,加进几粒花生米的小米粥正在不锈钢锅里“噗噗”冒着气泡。

文清进屋后一脸惊讶,她说她从这满屋的菜香里嗅出了别样的味道。我没能及时领悟文清的话,我说好久没有吃甜食了,我们两个都不胖,我就索性在菜锅里多放了点儿糖。文清换鞋时,低着头问:“老实交代吧,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望一眼茶几上我刚刚买回的股票方面的书,文清忍不住问我:“你想炒股?”我说:“我想了解一下,再说了,谁嫌钱多扎手啊!”接着,我把昨晚的梦境说给文清听,我最后说,“老婆呀,自从你跟了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每次想起来,我总觉得亏欠你很多,等我挣到大钱,我一定带你到迪拜去享受一番那酋长般的待遇。”文清摇头说:“狗肉上不了台面,我还是算了吧。再说了,我也不稀罕那样的生活,有糖醋里脊、有青菜豆腐、还有香喷喷的小米粥吃着,我什么都不愿去想。”我说:“瞧你这出息!”我见文清眨着眼若有所思。

临睡前,文清对我说:“你最近不出差了吧?”我不解地问她:“你有事?”文清说:“既然不出差,你去新疆支邊的事算是了结了,你还是把身份证放我这里吧,带在身上碍事。”起初我并不理解她要我的身份证是何用意,于是,我乖乖地把身份证交了出来。望着文清安然睡去的样子,望着台灯下我新买的《股票交易秘籍》,我忽然悟出道理来:不拿身份证,谁都无法在证券公司开户,不能开户,你炒什么股票!我暗暗佩服我老婆果断,她这么做无异于釜底抽薪,打消我开户的念想,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用父亲的股市账户。

我把新买的《股票交易秘籍》带到单位,每天对着电脑研究k线图。疲惫的时候,恍惚间,电脑的k线图上闪现出那几个老头儿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让父亲重新昂起头走路,不但要让父亲账户上的数字恢复如初,还要为父亲的账户增加数额,要用挣到的钱圆我行孝的梦想。

思虑多日,我终于鼓足勇气迈出了关键的一步。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跟文清撒了个弥天大谎,“我们处长家里买房,想向我借十万块钱。”文清看了我一眼说:“向你借钱,说明你们关系处到了那个份儿上,你得抓住这个机会,早点儿弄个正科。去年处长安排你去新疆支边,也是有意为之,临行前人家给你提了个副科,重用你的意图很明显。你把你们处长的银行卡号发我手机上,我明天就把钱打他卡上。”我迟疑了一下说:“他想要现金,人家会打借收条的。”文清并没多疑,极为爽快地应下了。我的身份证在她手里,她知道我不能去股市开户,不担心我拿钱炒股,对此她胸有成竹。我想,像我这样的男人一定不在少数,工资如数上交,在家没掌财务大权,但凡想办芝麻大个事,都得伸手向老婆要钱。这样也好,一是不担责任,不落埋怨;二是如此一来,自然会逼着我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藏一些私房钱。这样的事,我不说没人知道,其实我早在一张银行卡里存下了八万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它,眼下,我准备把这十八万注入父亲的股票账户里。

出师告捷!我看准一只叫“二哥股份”的股票,这只股票的k线图走势的确不错,每股收益也行,盘子又不大,我下手就是满仓。至于这股票为何叫“二哥股份”,我是买进后才查出来的。这家公司是养猪的,就这么简单。如果你还是没懂,你就想想孙猴子是如何称呼八戒的。

两天之内,“二哥股份”就来了个涨停,百分之十的收益到手。其实我应该多拿它一阵子,可我是属猴的,喜欢蹦跶,感觉“二哥股份”极有可能回吐,于是很快把“二哥股份”卖掉,买进另外一只走势不错的股票,单等它涨停。然而,这次却是失手。回头看时,见“二哥股份”一路小跑着向上涨去,我再想换回来已是心有顾忌。

“刘科长,你也买了这只股票?”同事小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的身后,他冷不丁的问话让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多亏他不是处长,上班时间炒股,哪个领导都不会赞成。

小姜接下来的话让我感到一丝安慰,他说:“你买的这只股票,我之前是二十元买进的,你买进的价格应该是十七元左右吧?”见我点头,小姜接着说,“刘科长,等我够本时你就赚了,到时候你得请客。”我美滋滋地应下了。

这只“美德科技”自我买进之后却一路下行,它从我买进的十七元一股一直跌到十二元。之后又“噌噌”上行,将近十七元时,股市却到点收盘了,我急切期盼着盈利的日子到来。接着是周末,等到周一开盘后,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这只股票一路下行,两周不到,居然跌到了十元,我满仓买了一万一千股,算下来已经赔了七万七千元,也就是说,我先前精心积攒的私房钱已所剩无几。

我不觉冒出一身冷汗来,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真不知道还会怎样,可无论如何,我得承认现实,我得及早挽回损失才是。

“美德科技”已经跌到这么个份儿上,如果我现在把它卖掉,我那七万七千元就真的蒸发了;如果我捂住不卖,又怕它继续下跌,我知道股票市场有“无底”一说,一时间六神无主。

“补仓,最好的办法是补仓,我就补了三次仓。”小姜说话时,一脸憔悴。

我看看小姜,尴尬地说:“小姜,你有资金来源,我不行,我老婆不好说话。”说罢,我痛苦地摇摇头。

小姜黯然说道:“借。刘科长,你有姐妹吗?我的经验是向姐妹借钱有把握,找别的人够呛。”

小姜的话不无道理,可我没有姐,只有个妹妹,她在县城上班,家里有个儿子,我心里清楚。不过,少点儿也行,于是我打通了妹妹的电话。岂知,妹妹一听是借钱的事,就大声嚷嚷:“哥,你一定是炒股用的,我跟你说啊,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借给你!”妹妹的话这么难听,这是一个妈生的吗?

同学可比妹妹强多了,我在几个同学那里借到二十万元后,不假思索地补了仓,等待这“美德科技”为我挽回损失。这期间,被我卖掉的那只“二哥股份”正在回调,每日里,我紧盯“美德科技”的走势,同时关注着“二哥股份”的调整何时到位。就在“美德科技”气息奄奄地小幅下行后又死气沉沉地横盘时,“二哥股份”来了个漂亮转身,它昂首向上,似乎要绝尘而去。最终我忍无可忍,割肉卖掉罩着晦气的“美德科技”,满仓买入“二哥股份”。说来也怪,像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似的,我刚刚满仓买入“二哥股份”,这股票却虚晃一枪便勾头向下,接着跌破颈线,石头落地般直线而下。这下我彻底崩溃,大约是我猛拍桌子的声响比之前大很多,我看见同事都愕然地望着我,我忙把头深深埋下,咬着牙暗自悔恨不已。

下班进家,鞋柜旁的垃圾桶被我无意间碰倒,文清扔进桶内的花生壳哗啦啦散落一地。我抬腿就是一脚,那满是网眼的垃圾桶竟被我踢起老高,恰好挂在客厅的吊灯上,垃圾桶秋千一样随吊着灯上那乌七八糟的饰品荡来荡去。

适逢文清进门,见状,文清边换鞋边问我:“怀志呀,你把垃圾桶挂那么高干什么?”说罢,她直起身望着依旧晃悠的垃圾桶问我:“你是怎么挂上去的?”

我没有及时找到理由,就梗着脖子说:“我踢上去的!”

瞟一眼散落一地的花生壳,再望一眼我阴沉的脸,文清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我:“怀志,你是不是在为科长的事着急呀?怀志啊,咱不能急,你提副科长这才一年多点儿,你们处长虽然借了我们十万块钱,可这是两码事啊!”

我说:“不急不急。”

文清说:“我看你是嘴上说不急。怀志,你要是觉得需要给你们处长送礼送钱的话,我全力支持。”

一听见“钱”字,我不由得“啊”了一声。见文清惊讶地望着我,我轻咳兩声说:“我没有要钱的意思,没有,没有。”说罢,我搬来凳子,把吊灯上挂着的垃圾桶摘下来。

窗外暗下来,已经有稀疏的星星在天际出现。文清却没有下厨的意思,她侧身坐在床沿,显得心事重重。我双眼空洞地看着电视,文清说话时,我恍惚觉得那是电视里的声音:“怀志,最近我感觉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看见我像是见了陌生人,回到家里跟丢了魂一样,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

我猛然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文清静静地说:“看把你紧张的,心虚了吧?”

我不知道我哪里紧张了,听文清的口气,她像是坐实了我外边有人。我一时觉得有口难辩,又怕越说越乱,于是我什么都没再说。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对方的声音极为甜润。竟然是推荐股票的,她邀请我加入她们的团队,她们的团队一周推出一只股票,只要我按照她们要求去做,及时买进她们推荐的股票,半个月内保证我能盈利百分之三十以上。我说她打错电话了,就赶忙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搞到我的手机号码的。

“怎么给挂了?那女孩儿的声音真好听啊!电话里说的什么呀?”文清歪着头走近我,阴阳怪气地说。

情急之下我说是我支边的地方一个村干部打来的。细细想来,这样的理由本就不妥。果然,文清站我对面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贫困地区不只是物质上的匮乏吧?”

无言以对,我起身出去了。只见天色昏暗,几颗不太明亮的星星远远地望着我,在嘲笑还是在私语?我不知道。

回到家里,见文清已蒙头睡去,她大约还没吃饭,我没见厨房里有做饭的痕迹。忽有一丝愧意涌上心头,可我又能怎样!

难抵诱惑,次日我来到单位,翻出那个电话号码,打了过去了。依旧是那个甜润的声音,她请我加入她们的团队,每月收费一万,他们正在推出一只股票,只要我按照她们的指导去做,十天之内,收益至少在百分之三十以上。我在办公室踱来踱去,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狠狠心,把一万元费用打到了她指定的账户上。接着,我的手机上出现一个股票名字:二哥股份。这让我啼笑皆非。我又把电话打过去,争辩再三,我要求退款,且提出我的退款理由:“我现在手里拿的就是这只股票,它下跌时跟瀑布一样,这样的股票你们居然敢推荐给我,还收费这么高,这简直是抢劫!”对方像没听见我的申诉一样,依旧和风细雨地说:“先生,我们推出的股票潜力巨大,下周一定会止跌上扬,请您保持耐心。先生,您要没有别的问题,我就挂了,拜拜!”

既然已经这样,既然我不知道还有哪只股票更好,那就安心持有“二哥股份”吧,至少有机构看好这只股票,它虽然跌得很猛,可它涨得也凶,股性很活。于是我不再急躁,耐心等待“二哥股份”周一开盘后一路上扬。

果不其然,周一开盘后,“二哥股份”扭头向上,接连红了三天。就在我暗自祈祷时,处长把我叫去了。

“刘科长,你最近工作上心不在焉,群众反映你把心思用在了炒股上,你这样影响不好,也会妨碍你的进步。”处长说话时,一脸的失望。

我马上向处长表态,我说自今天起我一定注意自己的形象,上班时间不炒股,我说话时显得底气有些不足,可我至少得有个姿态,不然无以面对领导的信任。我知道我已经沉迷于股市了,与炒股相比,进步不进步的,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就在处长找我谈心期间,我的股票又调头向下了。走出处长办公室,小姜神色黯然地告知我这样的消息后,我的手机响了,这次真的是我在新疆支边时认识的一个朋友麦提打来的。我挂断电话后心头一喜一忧,忧的是这“二哥股份”的走势,喜的是麦提要给我打钱过来,让我为他购置一套小点儿的住房,他儿子要来我们这里读书,并且将来他不准备让儿子再回新疆。但凡是钱的事,都会让我亢奋不已,这真是匪夷所思。我下意识地想打朋友房款的主意,我想将他的房款注入股市,反正他买房晚几天无关紧要,可如果我能挑对了股票,好股票三天就能有百分之三十的收益。麦提是我在新疆支边时相处得最好的人,相互间极为信任,他的牧场每一年都收益可观。

麦提让我把市区地图发给他看。我照办后,他在第二天就打到我的银行卡上三十万元,并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我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可我的心一直沉迷于股市,我昏头昏脑地将这三十万元悉数注入到股市账户里,但我没有贸然买入股票,我这次极为谨慎,这毕竟是人家买房的钱。

接下来,“二哥股份”下跌不止,我先前买入的股票被深深套牢。是继续补仓还是拿着不动,还是割肉换股,这个问题让我颇费思量。

我最终决定去这家上市公司总部实地考察一番,以做到心中有数。这家公司在湖北境内,距我们这里不算很远。于是我向处长请假,理由是父亲身体不好,回老家照顾老人几天。我这样的理由,领导自然会应允。回到家里,问题来了。

“文清,把我的身份证给我吧,明天我要去湖北出差。”我这么说时,极力显出底气十足的样子。

“去湖北出差?”文清把“湖北”二字说得很重,特有的敏感让她的话里带出一种无以言状的滋味来。

我说:“也就四天时间,我回来就把身份证交给你。”

文清没有看我,她正洗衣服的手忽然停下了,我看见她手背上的泡沫正一点儿点儿减少,那泡沫消失时带着“咝咝”的声响。屋内很静,她的沉默让我渐渐不安起来,我竟多余地重复了一句:“是湖北,真的!”

文清又继续搓揉盆里的衣服,边洗衣边扭转头望着我说:“怀志,我没怀疑你,你不用解释什么,我知道四天时间是不够去一趟新疆的。”

谢天谢地!文清并不怀疑我在炒股,并不怀疑我拿了身份证会去证券公司开户,这一点让我心安不少。至于她惦念新疆那捕风捉影的事,就让她怀疑去吧,这无关紧要,她迟早会释然的,因为那是子虚乌有的事。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这次湖北之行竟有艳遇,她的出现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命中该有,总之,她让我后来的生活多出几分温馨,多出几分味道来。

我乘车赶到湖北省桃花市,这里是“二哥股份”总部所在地。这个江畔小城傍晚的景致十分迷人,江水泛着猩红,渔舟游于水面,画一般铺着。而随着晚霞的消逝,跨江大桥的两侧悄然亮起无数彩灯,那彩灯倒映江面,梦幻般斑斓。江堤上杨柳依依,微风轻拂。堤岸彩灯则不甚明亮,碧水之上、杨柳岸边萤火虫般闪着点点暗光。

我没有逸致闲逛这江畔小城,更没有闲情欣赏这江畔夜景,我寻得一家宾馆,在道旁用过小吃便早早睡了。

次日,我来到“二哥股份”气势不凡的总部大楼时,门卫伸手将我拦下。待我说明来意,那门卫说这里只是办公场所,养猪场在西南不远的一个镇子上。我寻思片刻,感觉去办公楼意义不大,我想看的是公司的硬货:猪。既然是养猪的上市公司,那公司的养猪场该是十分宏大,猪舍一望无际,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猪舍里的猪一个个膘肥体壮才是,我去办公楼里肯定是看不到这些的。再说了,我又不是为看人千里迢迢而来。我不想跟门卫求情,于是坐车赶往镇上。

尚未来到镇上,透过车窗便可看见养猪场就在道旁,于是忙喊司机停车。养猪场大门紧闭,门岗大约就在门里。我正迟疑着该不该敲门时,却见一旁有座山丘,山丘上树木繁茂。我灵机一动,循着羊肠小道攀援而去。

我喘着粗气爬到山顶,透过树的缝隙望去,山下的养猪场一览无余。养猪场气势恢宏,只是不见有人和车辆,猪舍间野草丛生,这让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气。我席地而坐,一边抽烟一边静静观察着养猪场里的动静。足足两个小时过去,我除了看到鸟儿在院内蹦跶,始终没见有人走动,就连猫儿狗儿也没有。

令人费解。我匆匆下山,想进去一问究竟。远远的,一件红色风衣映入眼帘,我看见一位女士独自在养猪场门外徘徊着。

她三十岁上下,身材偏瘦,项间系一条紫色纱巾,眉宇间集聚的愁容让我不由得暗自揣摩她的身份。我走上前搭讪道:“请问女士,你是这家养猪场的吗?”

“你才是!”女士的声音明显高出我的声音。

我意识到我的问话让她误解了,于是忙不迭向她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把话说透彻,我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我是想问你是不是在这里上班的。”

那女士低着头一笑,尽管她有意侧转身子,我还是从她粉嫩的下颚处读出了笑意。之后,她向我肃然问道:“你是河南人?你有事?”

我这才听清,她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河南豫东味儿。我忙说:“我是河南平顶山的,你也是河南人吧?”

那女士大大方方地说:“周口的。”说罢,微微仰头,我发现她的眼神里透出坚毅的光,她的嘴角稍稍上翘,显出几分自信与倔强。

我接着问她:“大老远的,你来这里看亲戚吗?”

她说:“看猪。”

我问:“看猪?噢,明白了,看到了吗?”

她说:“进不去。”

我说:“估计得去总部。”

她说:“是的,门卫说要有总部的批条。你也是来这里考察的?你也炒股?你不会是也买了‘二哥股份’吧?还买的不少?”

我说:“你完全可以再增加些问号。”

这女士大笑起来,耷拉在她胸前的紫色纱巾径自跳跃不止。女士笑罢,望着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认识一下吧。我叫罗裙,你呢?”

我说:“罗裙?多好的名字啊!我叫刘怀志,俗且土。”

罗裙说:“有气魄,男人就该配上这样的名字。”

这似乎是夸我,尽管尚未弄清她说的“气魄”是指我的器宇还是仅仅指我的名字。不经意间,像是有一枚鹅毛在我心头轻轻拂过,我开心地问罗裙:“女孩子怎么也炒股?炒股这样的事,似乎是男人的专利。”

罗裙说:“纠正你两点,一,我不是女孩子,我是女人,我四年前就结过婚;二,据我所知,炒股并非男人的专利。”

我说:“结过婚怎么讲?”

罗裙说:“离了呗,这十分难懂吗?我看你是故意的。”

我没能忍住,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我眼前这女人极为特别,或者说,她身上有一种与文清完全不一样的气韵。我忙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是你没说清楚,我这人笨,或者说我悟性极差。”

罗裙说:“好了,好了,说正事吧,我想去‘二哥股份’的总部要一张批条,我想看看这家公司的养殖场到底如何,来一趟这里不容易,说什么也得弄清楚这家公司的家底,免得我们把来之不易的钱傻乎乎的投到一家经营不善的公司去。无论我们持有多少这家公司的股票,哪怕只有一百股,我们也是公司的股东,我们有权知道这本该知道的东西,你说是吧?”

我说:“是是是,我来这里也是这个用意,我陪你去吧?”

罗裙说:“你应该说我们一起去,这样准确些。”

面对这么个认真的人,我窃笑不已。我来到路边,把手高高扬起,唯恐漏掉通往市区的班车。

我们赶到公司总部时,已是下午四点来钟。接待我们的是位年轻人,他的西服极为板正,他将我们领进会客室,倒上茶水后,端庄地坐下说道:“非常欢迎公司股东来考察,你们的到来是对我们工作的极大鼓励!”

我开门见山地说:“公司的主业是养猪,实不相瞒,我看过公司的养猪场了,养猪场内怎么冷冷清清的?怎么会长满荒草啊?”

年轻人的眉头猛然一皱,随之便舒展开来,他微笑着问我:“你进养殖场了?”

我说:“没有,我是从猪场一侧的山岗上看到的。”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说:“你们有所不知,养殖行业有特殊的防疫要求,外来人一般是不允许进入场内的,这一点还望理解。至于你说的养殖场内不见有人员走动,我这就说给你听。公司的养殖场是养猪的,这跟制药厂、食品厂有着本质的不同,但这不代表我们不做常规性消毒。养殖场有荒草并不说明什么,你知道,猪是不嫌弃荒草的。另外,养殖场是猪的居所,这跟动物园有着质的区别,猪,不喜欢游人如织,更不喜欢有人参观。”

我正在茫然不得其解时,罗裙一脸庄重地说:“请问,你这样的答复不觉得偏离主题了吗?或者说你在偷梁换柱,或者说你在避重就轻,公司对别的股东也是这么阐释的吗?”

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听我说完。公司的养猪场仅是提供种猪和猪仔,我们采取的是公司加农户的经营模式,山野乡间每家每户的圈舍其实都是公司的养猪场,公司为养殖户提供全方位的防疫和疾病治疗服务,我们的产品质量上乘,不知我这么说你们理解了没有?”

年轻人说罢,望望窗外,而后大声喊道:“小李,你去趟餐厅,安排一桌晚餐,丰盛一点儿。二位,天不早了,我代表公司请两位股东用餐,请品尝一下公司的猪肉味道如何,你们家乡的猪无论如何是难以跟公司的猪媲美的。哈哈哈……”

我感觉无论如何难以再询问下去了,见那年轻人已有起身的意思,于是主动站起来,茫然望着罗裙。岂知,这罗裙起身后,看都没看年轻人,旁若无人地拂袖而去了。

我赶忙疾步跟上罗裙,而后回身说道:“不好意思,我们不在这里用餐,谢谢你!”年轻人站在会客厅门口,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举手道别的动作看上去极为潇洒。

“你住哪里?”罗裙问。

“水榭宾馆。”我这么说时,侧目望望罗裙。

“我坐了一夜的车,早晨才到这里的。本来是想实地看看这家公司的实力如何,结果让人扫兴,我看见油嘴滑舌的人就烦。其实,我们来这里考察完全是多此一举,他们是不可能让小股东了解到公司内幕的。”罗裙的臉上带着一丝倦意,这倦意里掺杂着失望。

我和罗裙就在距水榭宾馆不远的一家餐馆用餐。奔波劳顿,加之心烦,我要了一瓶本地产的白酒,外带两个小菜,我们两个边喝边聊。

“这家公司的股票不能久持,我当初完全是被‘二哥股份’强悍的走势给糊弄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庄家刻意为之,一点儿不代表公司的真实实力,你说呢?”罗裙分析得十分到位。

“其实吧,我对股票不是很懂,跟你相比,感觉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我是刚刚入市的新手,还望你多多指教!”我这么说完全是由衷的。

罗裙望了我一眼,端起酒杯当空一顿,算是与我碰杯了,而后她一饮而尽。我随即将杯中酒喝了个精光。罗裙又把酒杯倒满,一字一句地说:“拼了,我一定要在股市里有所作为!我就不信我们父女都比别人笨!”

我好奇地问她:“父女?你父亲也在炒股?”

罗裙连饮数杯后,目光迷离地说:“曾经炒过。”见我眼中满是问号,罗裙接着说,“后天是我父亲的祭日,无论如何,明天我得赶回家去。”

她如此沉重的话题让我一时难以接茬儿,我举着酒杯,显得极为尴尬。罗裙顺着自己的话说:“我父亲曾经也是股民,狂热的股民,股灾让他一蹶不振,到头来郁郁而去。每当回想起家父那无助的眼神,我就暗自发誓,我一定要为家父挽回颜面,我一定要让家父含笑九泉!”

我的天!居然是这样!罗裙的际遇,罗裙之所为,居然与我的情形如出一辙。我忽然大叫一声:“孝女!”罗裙惊讶地望着我,邻桌的食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详细地给她说了我炒股的原因,当然夹杂有那几个老头揶揄我父亲的扎心的话。我的本意无非是想让她知道我炒股跟她是出于同样的原因。罗裙红着脸听完我的陈述,竟一下子啼哭起来,她抽泣的样子让我心生怜悯。

罗裙勉强睁着空洞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她想要说些什么,看上去极难措辞。一瓶白酒已经见底,别的食客早已走光,我起身结了账,搀扶着罗裙走向宾馆。沿街两侧那闪烁的彩灯让我的眼睛极不舒服,我摇晃着身子,与罗裙一道走进宾馆大厅。

“开一个标间。”我对着吧台说。

“先生,你已经开过了呀!”吧台里传来女孩儿的声音。

我摸出房卡,搀扶着罗裙走了几步,感觉哪里不对,回头又对着吧台说:“我是开过了,她还没开。”我看见吧台里的女孩子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先生,请出示这位女士的身份证件。”我觉得这女孩子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该如何拿出罗裙的身份证呢?她浑身瘫软,似乎是不省人事,这个时候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的成何体统!我们仅是初次相识。大约是见我难堪,那女孩儿轻声说道:“你的身份证也行。”

我摸出我的身份证递到吧台后,很快拿到另外一张房卡,我搀扶着罗裙走向房间时,像是走在草垛上。

我将罗裙送进房间,平放在床上,并为她脱去鞋子,再盖上被子,我挣脱罗裙的手走出她的房间时,忽然感觉精疲力竭。这个时候的我神智还清醒,所以,除此之外,我什么事都没做。

次日,我早早醒来,因挂念着罗裙的身体是否恢复,惦记着她今天还得赶回老家,为她父亲祭奠,我草草洗漱了一下便敲响了她的房门。开门后我见她一身慵懒,尴尬地请我落座,不无歉意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昨晚让你受劳了。”她这“受劳”一词让我想入非非。在我回忆我昨晚是否还做了别的事时,罗裙接着说道:“昨晚你开了两个房间?这得多少钱啊!”

我说:“你就别问了,小城市,房费不贵。”

罗裙说:“再便宜也是钱啊!其实我们没必要住这么好的宾馆,浪费!住三十元一间的就行,你是知道的,三十元也是可以买股票的。”

我笑着说:“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股迷啊!三句话不离本行。提起开房的事,让我想起昨晚吧台那服务员疑惑的眼神,真不知道那女孩子當时在想些什么,哈哈哈……”

罗裙瞪我一眼说:“就你想得多!你管她想什么呢!我们又没干别的事。你是个好人,你是第二个我喝醉后搀扶我的男人。”

我忙问:“不用说,第一个男人肯定是你的前夫了。”

罗裙说:“是我爸。我横下心离婚那天,在离家不远处的一家饭馆喝多了,我当时正梦游似的走回娘家,可一想起父母为我担忧的样子,又不想回去了。于是,一个人走进饭馆,要了瓶劣质白酒,再要一碟油炸花生米,学着男人的样子自斟自饮起来,没喝几杯就不省人事了。恰好我父亲散步经过那里。”

我不无担忧地说:“你以后别再喝酒了,你幸好遇到的是你爸!你为什么要离婚呀?”

罗裙淡淡地说:“还不是我炒股闹的?父亲炒股把家里的钱赔光后,我见父亲终日里郁郁寡欢,接连不断地生病,我想为父亲争回颜面,我想让父亲振作起来,就开始炒股,只想把他赔进去的钱挣回来,让他的身体好起来。结果,我前夫发现我炒股后,我们终日吵架。冷战了半年,我没能忍住,就提出了离婚。”

我被罗裙的话深深感动,好奇地问她:“炒股很苦,也很难,你炒股挣到钱了吗?”

罗裙说:“还没,不过,我会的。”

罗裙的精神感染了我,罗裙的孝心打动了我,我不正是为行孝而陷入股市的吗?可无论如何,我在此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人。我忙说:“相比之下,我比你幸运,虽然赔进去不少,可我炒股的事还没被我老婆发现。”

罗裙定定地望着我,无限羡慕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呀?你在保密局工作吗?”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说:“主要是我老婆把关注的对象给搞错了,我这才有了炒股的空间。”

罗裙不解地问:“她把关注对象搞错了?你身上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吗?看不出来呀!”

我赶忙解释:“子虚乌有,子虚乌有。那天我在家忽然接到一个推荐股票的电话,电话里那女孩子的声音过于娇滴。本来是没事的,可我当时心慌,一不小心碰了手机上的免提键,虽然我很快又换了过来,可她还是听见了。关键是她听到的只是那女孩子的问候声,她要是听见内容倒好了。当时我的股票被深深套牢,我每天回家都懒得说话,看什么都烦,这样一来,她就把关注点放在那女孩儿身上了。”

“哈哈哈哈……”罗裙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道今天的股市怎样?也没电脑可看。”我无时不惦记着我的股票。

“你晕了吧?今天是星期天。”罗裙说。

“看我这记性!罗裙,你说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天天悬着心,跟做贼似的。”我愿意这么问她,感觉像是遇到了能够袒露心扉的人。

罗裙叹息一声,像是回答,又像是反思。她在收拾自己的物品时,忽然停下手,扭脸望着我说:“有志者,事竟成!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不能气馁,更不能三心二意。我是这么打算的,等我把家父赔进去的钱挣回来,就金盆洗手,我会去家父的坟前告慰他老人家,我给他争回了颜面,算是给他行孝了,自此以后,我再也不炒股了,炒股太苦了!”罗裙说罢,暗自垂泪。

罗裙的话让我不再迷茫,她的感受与我相同。等我把父亲炒股赔进去的钱挣回来后,我也不再炒股了,我会当着父亲的面把他的股市账户打开,我盼望父亲在看到那可观的数目后,能重新恢复他昂头走路的姿态,期待父亲自此神采奕奕。我跟罗裙的际遇竟这般雷同,而唯一的区别是我比罗裙幸运,我还能将账户打开让父亲看。

我和罗裙离别时,都显得依依不舍。她望着我说:“怀志,我们拥抱一下行吗?”

我自然乐意,我知道那只是礼节性的,不像别的人那样想入非非。我感觉罗裙的鼻息很重,我感觉到了罗裙的心跳。

我是次日清晨到家的,这时离股票的开盘时间还早。我打算等开盘后就将“二哥股份”全部卖掉,然后换成走势好的股票。无论大盘下跌得多么厉害,每天还是有不少红盘的股票,我不信我碰不到一只。

然而,一开盘,“二哥股份”便一路下跌,因下跌过快,我几次挂单,都没成交,于是我赌气不再出手,我不信里面的庄家已全部跑光。我在办公室悄悄关注这只股票的同时,密切注意着别的上涨的股票。但凡有人咳嗽一声或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我就迅速将电脑屏幕切换成新闻页面,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又在炒股,我不想让处长再把我叫去。

我那位新疆朋友把三十万房款打到我银行卡上后,一再催促我及早为他物色到合适的房子,他要等到房子装修时过来看看。这个心宽体胖、肥得流油的家伙,对我信任有加,这一点让我心存感激。既然人家这么信任我,我知道不能过多耽误人家,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为拖延时间,我对麦提说,买房不比买菜,我得为你精挑细选。

两天过后,“二哥股份”止跌上扬,别的股票自然也都在上涨。见账面上的亏损额少了点儿,我很想割肉卖掉“二哥股份”,却又有些不舍,于是打电话询问罗裙。在得知罗裙已经将“二哥股份”卖掉后,我咬咬牙卖掉了这只股票,并发誓永生不再碰它。我仔细算来,账户上一家伙少了百分之三十的资金。我将麦提的房款悉数用上,就在临时选定的四只股票中买了两只。

说来也怪,我从圈定的四只股票里刚刚买进两只,这两只股票就像商量好似的争相下跌,而另外的两只,一只横盘,一只扬头向上。这样的情形着实让人愤慨不已,却又无处发火,只得暗自忍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在一点儿点儿蒸发。

实在看不下去,第二天,我狠狠心卖掉了这两只股票,而后买入另外两只正在上涨的股票。像有一双可恨的眼睛在盯着我似的,我买入哪只股票哪只股票就跌,这一点让人匪夷所思。于是我就重新卖、重新买,有时还采取抓阄儿的办法,我将选定的几只股票分别写在几片纸上,然后将纸片揉成纸团,再把纸团装入口袋,我把手伸入口袋,捏上哪个就买哪个。我这样操作持续月余,在这样的买买卖卖中,我账户上的资金逐日减少,这让我的血压一点点升高,以致不得不在医生指导下开始服药。

见我吃药,文清紧张地问:“怀志,你怎么了?”

我忙说:“血压有点儿高。单位事情多,天天忙得不可开交。”

文清关心地问来问去,让我烦躁无比,我大声对她说:“你怎么越来越啰嗦了,没事的,我死不了。”

文清并没像往常一樣噘着嘴走开,她直勾勾地望着我,凑近我说:“怀志呀,野花不一定很香,小心花粉过敏。”

我自然懂得文清话中之意,我头晕得厉害,故而懒得理她,没有的事任她怀疑去吧。

“有些事像菜盘里的油渍,滴身上你就擦不掉,不烦那才怪!”文清阴阳怪气地说。

罗裙是个聪明人,她从不在下班时间给我打电话,这原因谁都能懂。这天我刚到单位,罗裙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先是问我最近的股票收益如何,在得知我的情况每况愈下后,她说这个周末她那边有个炒股培训班,问我是否愿意参加,如果愿意,她这就给我报名。我未加思考就满口答应了她,我知道她一定会参加,我听见罗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

我找了个借口,周六清晨五点半就匆忙赶往汽车站,力争坐上开往周口的头班车。我之所以前一天不去,只是为省下一宿的住宿费,在外住上一宿,便宜的股票能买几十股。

客车像蜗牛一样,那司机磨叽得让人浑身冒汗,关键是他看见路边的每个人都想停车。路边一个老人抬手扶扶帽檐,这司机便马上停下,见那老人扶着帽檐颤巍巍走向后边的一辆公交车后,他这才启动车子,车子依旧慢慢吞吞。

我赶到罗裙所说的授课地点时,见罗裙正在大厅外焦急地东张西望。我在车上就接到她三个电话,这个风风火火的人不住地问我到哪里了。我们并肩走进室内,偌大的会议室已座无虚席。不得已,我俩只得站在一边儿,望着台上的股票大师手舞足蹈,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股民群情激奋。那大师示意众人起身,与众股民齐声呼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股市遍地是黄金,入市就能钱满身!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我轻声问罗裙:“这是讲股票吗?大师说的‘钱满身’,指的是炒股挣来的钱还是自己的本钱?他好像没说清楚啊!”

罗裙用胳膊肘碰我一下,我赶忙停下。只见那大师双手一按,会场内顿时鸦雀无声。大师坐下后,喝一口杯中水,开始教课。他的身后高高挂起一道幕布,幕布上当即出现一幅投影图案,那图案闪烁了几下后,赫然跳出几个醒目的大字:股市战法大全。之后,大师从股票基础知识讲起,一直讲到如何选股、如何持股、如何卖出等。接着,他又讲了炒股成功人士的辉煌人生,讲了成功人士的奢靡生活,从别墅讲到游艇,从游艇讲到私人飞机等,台下股民如痴如醉,不时将雷鸣般的掌声献给这位大师。末了,大师起身举起一本书说:“我今天讲的炒股知识,这本书里都有,有意买书的朋友,稍后去那里购买。”大师手指着门口。我扭头望去,见大厅门外安放着一张长条书案,书案上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就在人们翘首观望时,大师又说:“我们组建了一个炒股团队,我们积极为团队里的每个人定期推出潜力股,有愿意加入者请到书案前报名。这当然是要收费的,可收费不是目的,我们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广大兄弟姐妹早日暴富。”大师讲话的尾音被掌声淹没。

大师极具煽动性的授课让我热血沸腾,正想跟罗裙商议报名的事,我一只胳膊被罗裙拉住,她拉上我挤进人群,而后随着人群一点点向门口挪动。拥挤得喘不过气来,我嗅到了罗裙的气息,感到了她的心跳。

就这样,我和罗裙都交了会员费,各自买了一本书,满脸通红地挤出人群,而后去路边的小吃店用餐,等下午另外一位大师前来授课。不想,这小吃店里却是人满为患,前来喂肚子的人都是方才的听课者。人们不舍得去好点儿的饭店用餐,买书时却不嫌贵,这让我感触颇深。

下午的授课与上午如出一辙,人们却没有丝毫的厌倦。我把诸多的热情和期待都寄托在了团队的荐股上,既然自己不会选股,那就另请高明,这多少与经商书上所说的借船出海、借梯上楼的案例沾边儿,这让我想到汉高祖刘邦的话,“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人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我把此话说给罗裙听。罗裙听罢,定定地望着我,目光里有惊讶,也有赞赏。

夕阳西下,晚霞被凌乱的高楼分割得支离破碎。我急于赶往长途汽车站,唯恐误了最后一班返回的班车。罗裙望着西天的晚霞说:“都这么晚了,还有车吗?”我说:“应该有。”罗裙说:“不能明天走吗?”我说:“省下一宿的住宿费,便宜的股票能买几十股呢!”罗裙没有挪步,她望着凌乱的晚霞,站在空阔的路边,她的长发不时被风扬起,而后自鼻尖掠过。良久,罗裙说:“那好吧,我送你。”恰逢一辆公交车由快而慢,而后停在不远处,我和罗裙疾步奔向公交车站。

竟然遇上堵车,公交司机把喇叭摁得响亮,仍然有一辆辆自行车和三轮车在车前挤过,蚂蚁一般的人群越聚越多。我急得不住地搓手,罗裙却在低头窃笑,她唯恐被我看见,将脖子缩进高高的衣领里。

我们终于赶到长途车站,可开往平顶山的长途汽车早已走光。我叹息一声说:“罗裙,我想去看看你父亲,前辈是位老股民,无论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前辈的际遇都让人惋惜,前辈的精神令人敬重。”罗裙立时瞪大了眼睛,望着我说:“墓地远,这么晚了,明天吧。”

接下来我们漫无目的地迈腿向北走着,路灯映在河面上,走在河的一边,望着粼粼波光,我对罗裙说:“以后我们再不用为选股的事犯愁了,团队会推出股票的,虽然交了些费用,却省了不少心。”

“你相信他们推出的股票一定比我们选的好?他们又不是神仙。”罗裙静静地说。

“至少人家比我们专业!那么厚的书都写了,讲起股市头头是道。”我对此满怀期待。

“相比之下我更信命,命里该有的一定会有。”罗裙的情绪则显得消沉。

“罗裙啊,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并不是这样,你当初的劲头哪儿去了?”我不解地问道。

“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最近缺乏斗志,浑身乏力,尤其是今天见到你。”罗裙慵懒地说。

“你把你父亲赔进去的钱挣回来了?”我忽生好奇。

“我一定会的。”罗裙的声音很低。

当晚,我在距罗裙家不远处的一家宾馆住下。次日一早,罗裙骑了一辆自行车赶来,她带上我赶往墓地。

我向老人深深鞠了三个躬,而后望着墓碑心情沉重地说:“大叔,一个您不曾见过的新股民过来看望您了。您辛劳一生,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却生生被股市所害,您的际遇跟我父亲像极了,可无论如何,你们都是让我敬重的英雄。如今,我和罗裙已经上路,我们一定会高举你们的旗帜,前赴后继。您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排除万难,为前辈争回颜面,不成功,便成仁!”

望着面前凝重的墓碑,听着我的铮铮誓言,罗裙的眼里闪出光亮。她缓缓跪下,在墓碑前叩了三个响头。我见她起身后前额上沾着一枚枯草,忙上前为她摘掉,我们在墓碑前久久没有离去。

“一个人过,很不容易,我不赞成你一直这么单身下去,要么复婚,要么再找一个,为炒股把家搭上,这成本太高。”我这么说完全出于好心。

“关键是他不让我炒股,家里的钱全部得归他管着,他还不许我看电视里与股票有关的节目,这跟强盗有什么两样!”罗裙依然耿耿于怀。

“那你就不要炒股了,女孩子居家过日子是最重要的,这一点跟男人不一样。”我的声音稍微高了一些。

罗裙翻眼望着我,而后望着她父亲的墓碑说:“我想为父亲争回颜面,我想讓父亲在那边心有所安。”罗裙说罢,泪光闪闪,她揉揉鼻子,而后低头无语。

我顺着罗裙的话说:“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你目前的处境,他会心安吗?他会让你负重前行吗?”见罗裙无话,我接着说,“还是那句话,先得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再谈为父行孝的事,这样妥当些。对于父亲来说,他知道你的日子过得滋润,你尽不尽孝都无关紧要,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的话像是对她有所启发,她一直默默不语,直至我们走出墓地。

在去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恰逢我要乘坐的长途车由远而近,我赶忙挥手示意。罗裙目送我登上返程的汽车。我回身看时,见罗裙孤零零地站在路旁,凛冽的寒风将她的大衣吹偏。车子渐行渐远,我忍不住回头观望,见罗裙依站在大风中。

我把买回来的两本书藏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每天做贼一样偷看,唯恐被处长发现。感觉书中所言并没什么新意,我按照书中所讲操作起来依然不见起色,买了他们推荐的股票,严格按照他们的指导操作,一段时间过后,我的股票收益丝毫没有好转,我忽然有一种受骗的感觉。我打电话给罗裙,想问问她最近收益如何,罗裙跟霜打了似的说:“就那样。”

元旦过后,我的账面资金折损过半。当初,我以我们处长买房向我借钱为由,向我老婆要来十万元,加上新疆朋友麦提打来的房款三十万元,加上借同学的二十万元,还有我之前私存的八万元,我总共投入股市六十八万元,如今仅剩二十九万元。

正惶恐间,处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处长十分热情,这让我感到极不自然。见处长把门关上,我的第一感觉是处长想私下和我谈谈我升迁的事,这是他曾经许诺过的,我毕竟去新疆支边将近一年,他知道这一年里我在那极度贫困地方所经历的困苦。然而,我坐下后,处长却笑着对我说:“刘科长,我爱人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汤,非要在城区买一套新房,家里的房子又不是不够住,我知道女人一向不理性,可又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为这事跟她吵上一架吧!”

我起初并不明白处长的话暗含着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说:“按说买房子是好事,就我所知,女人都爱买房子。”

处长接着我的话说:“怀志呀,你说的很有道理,关键是我家里的钱不够,我想向你借十万,不知道你有困难没有?”

我的心一阵痉挛。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不能拂了处长的面子,于是,我忙不迭地说:“没问题,没问题,你把你的银行卡号发到我手机上吧,我明天就把钱打过去。”

处长不好意思地说:“太感谢刘科长了!你今后有什么难处、有什么要求就直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人品好,能力强,这方面我非常满意,你在群众中的口碑也非常不错。”

处长说罢,拿起他的手机埋头细看,嘴里似乎还念着什么。见处长不再理我,而方才的谈话内容与我升迁的事并不沾边儿,这让我扫兴之余略显尴尬。我站起身望着处长问:“处长,您还有别的事吗?”

处长盯着手机说:“没有了,没有了,你忙去吧。我看看一个战友发来的短信,这么长啊!”

我从处长办公室出来,急忙来到电脑前,我必须得赶在股市收盘前卖掉十万元的股票,这样,我明天才能顺利将钱转出。眼见今日的股票开始飘红,我实在不忍心把深套的股票就这么卖掉。我脑子里开始逐个显现出亲朋好友的面庞,待逐一将这些人过滤后,我发觉我已经无处借钱。找老婆要钱那肯定不行,当初向老婆要来的十万元就是以处长家买房为由,眼下居然谎话成真,这真让我啼笑皆非。咬咬牙,我最终在股市收盘前卖掉了十万元的股票。

次日,我将十万元钱转给处长后,觉得我的大腿上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肉。

北风呼啸的傍晚,我低着头步行回家,我的手机猛然间响了,我的心不觉一颤。近些日子,我很怕电话铃响,唯恐是同学打来的。很多时候,你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我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借给我十万元那个同学的电话。接还是不接?我迟疑再三。就在我迟疑的当儿,我看见手机上显示他打过三次,无奈之下,我硬着头皮接通了同学的电话。这位同学急不可待地说:“怀志呀,你尽快把我那十万元还我,我父亲住院了。”我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河边的,更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而去往河边,这里距我家两公里还多。

西北风打着旋儿将水面弄出凌乱的波纹,碎纸片、塑料袋、干树叶被大风卷起,在水面的上空顽强地挣扎着,迟迟不肯落下,而最后还是无奈地落入水中。我坐在一个冰冷的石凳上,木然地望着凌乱的水面。繁星出现后,我接到了文清的电话:“怀志,你去哪里了?”

我懒洋洋地说:“河边。”

文清问:“看人家钓鱼?”

我说:“嗯。”

我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冰冷的石凳上呆呆坐着,直到石凳发热,才浑身疲惫地走回家去。

借同学的钱我是延后三天还上的,如果他不说是他父亲住院急需用钱,我一定不会这么快还给他的,因为将股票割肉般卖掉实属不忍,更何况这几天股市已稍有好转。上帝保佑,但愿我借另外一个同学的十万元他来年再要,我在祈祷中度日如年。我的股票却不管这些,它涨涨跌跌,不温不火,不死不活。

在一个晴朗的午间,我新疆的朋友麦提打来电话,他说他三天后到我这里,他想实地看看这里的房子,春节前一定要把房子买到手,免得年后房价猛涨,他说国家经济形势越来越好,指望房价下跌那是一厢情愿。朋友的电话让本就心急如焚的我一下子缓不过气来。他打给我的房款早就被我买了股票,赔得所剩无几,我拿什么给他买房子!我之前一直是这么缺德地对他说:现在不能买房,现在的房价太高,过一段时间一定会降下来的。

现在我股市里的参考市值不足十万元,如何在短短的三天内凑齐他打给我的三十万?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罗裙。我打通罗裙的电话后又想把电话挂断,她却在极短的时间里接通了我的手机。无奈中,我少气无力地问她:“罗裙,你……你……你的股票最近盈利了吗?”

手机那边沉寂了好大一会儿,随后传来罗裙紧张的声音:“怀志,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赶忙振作起来,笑着说:“罗裙,你别担心,我没事的,我的股票资金回过来不少了,你的股票也行吧?”

罗裙吁出一口气后,带着一丝嗔怪说:“你吓着我了!你真的没事吗?”

我说:“一个大老爷们儿能有什么事!罗裙啊,你不要多想,我感觉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了,这会儿没事,打个电话问候你一下。”

羅裙说她最近还行,她投入的资金不是很多,她快要够本了,等她把她39

父亲赔进去的钱挣回来,她再也不炒股了,炒股太折磨人了,最后她才想起来问问我的股票如何。我笑着说跟她的情况差不多,我也快要够本了。我听见罗裙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很多,她开心地说:“怀志,等到我们把父亲亏损的钱挣回来后,都不要再炒股了,我们找个地方大喝一场,一醉方休,行吗?”

我说:“那是必须的!我早就期待着这一天呢!”

我和罗裙都没谈其它事。挂断电话后,我哭笑不得,原来说谎竟这么容易。我之前跟老婆说谎时可是踌躇再三、心跳不止的。仔细回想罗裙的话,我顾虑重重,她如今连自己的本钱都没有挣回来,还处于亏损状态,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自信,能把她父亲赔进去的三十五万挣回来,她的资金又不多。可无论如何,罗裙的精神激励了我,她总是在我几近绝望时让我重拾信心,我给她打电话本来是想寻求资金方面的支持,却从罗裙身上寻到了精神上的慰藉。

我和罗裙通话后的第三天,麦提如期赶来。我安排他住下后已是傍晚时分,我俩喝得一塌糊涂。他的酒量比我大很多,我烂泥一般被他搀扶着走出饭店时,他犹豫再三,不知该送我回家还是一同住在酒店,他的一句话让我的神智猛然间清醒了很多,他说:“怀志啊,我发现你的手机没有设置密码,你这个样子回家,我担心你老婆会翻看你的手机,要不你就住在宾馆吧?”

我大笑起来,我说:“你这家伙肯定有秘密,我没有,我是不怕老婆查……查……查我的手机。”

刚刚说到老婆,我老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见我拿手机困难,这朋友一把抓过我的手机,对着话筒大声说道:“喂,我是怀志的朋友,新疆的,怀志喝高了,今晚不回家住了,你放心吧,我会把他背到酒店的。”他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手机给挂断了,这个大大咧咧的人,做事一向干脆利索。

我被他搀扶着走路依然困难重重,他干脆背上我走向房间。夜宿宾馆,我该亲口跟文清说一声才是,朋友的话毕竟是朋友的。我趴在床上打通文清的电话,我看见新疆的朋友一脸的不屑,我耳畔响着文清关心的话语,冷不丁挤进一句身边这朋友粗声粗气的嘟囔声:“你们可真麻烦!”

我真的希望我一直醉着,真的想这么一直睡着,我知道一旦醒来,少不得要面对麦提,面对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买房。我拿什么凑齐他那三十万啊!我其实早就醒了,只是不愿起床。侧目偷看,见这位朋友张着大嘴,他轰鸣的鼾声震耳欲聋。

我和麦提一天之内去了四家售楼部,他最终选定一处位于河边的小区,在售楼小姐对着模拟楼盘殷勤介绍后,房子最终敲定下来。售楼小姐催要预付款时,麦提的一句话对我来说不亚于落难孤岛的人望见远处的船帆:“怀志,能找找这家开发商的老板吗?省点儿是点儿。”

我急忙说:“开发商我不认识,但我一定能找到认识开发商的人,我一个同学在城建局工作。”

麦提说:“你也不早说。”

谢天谢地,我打通同学的电话后,同学说他出差在外,后天才能回来,有事后天再说。挂断电话,我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不想,麦提盯着着我的脸问:“怀志,你没事吧?”

我骤然一惊,不知他话中何意。“你印堂发暗,脸色难看,不能喝酒那就别再陪我喝了。”我再次长长出了一口气。

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这时的我想到了父母和妹妹,亲人永远是你绝望时最先想起的人。下午,我借故赶回老家,想碰碰运气,看能否从爸妈那里、从妹妹那里拿到一些钱。

父亲在院子里坐着看天,冬日的阳光照在他抹布一样的脸上,父亲沧桑的脸让我忽觉一阵伤感。我说:“爸,我回来了。”

看见我,父亲的第一个反应是揉眼,他揉揉眼接着看我,大约是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这才手扶凳子想要起身。我赶忙上前让他依旧坐着,又说了句:“爸,我回来了。”或许是父亲的听力出了问题,他看着我,依旧没有说话,他浑浊的眼睛显得异常干枯。我伤心地问父亲:“坐外边不冷吗?”父亲“嗯嗯”几声,算是回答。之后,父亲微闭双眼,微微仰头,温暖的阳光将父亲的面颊照亮。

“见谁都不说话,又不是不会说话。”母亲嗔怪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我举目一看,见母亲推着自行车进了大门,车筐里放满青菜。我赶忙接过车把,一扭身,见妹妹跟在后面,她的自行车驮带着一袋大米。

“我爸不想说话,那就由着他呗。”我边说边帮妹妹卸下米袋,妹妹扛着米袋去了厨房。望着妹妹干瘦的身子,我不由得一阵伤感。我不常回来,家里的重活儿怕是都落到了妹妹身上。

望着母亲将一杯温水递到父亲手里,望着母亲颤巍巍走路,我忽然感觉不想说话了。我见扫把立在大门后面,于是走上前拿起扫把,低着头把院子扫了一遍,尽管院子里一点儿也不脏。

我主动下厨,我不让别人参与,我要为亲人精心做一顿午饭。我没向爸妈和妹妹提及要钱的事。我下午离开老宅返回市里时,母亲和妹妹将我送出老宅的大门。走出老远,我一直没回头,我害怕看见母亲的眼神。

晚饭后,我说去楼顶坐会儿,没听清文清说了句什么,就独自上楼去了。

不知道是谁在楼顶上支起一块长条水泥板,夏日的晚上,我和文清时常坐在水泥板上看月亮。而今晚的天一派昏沉,只有零星的星辰点缀在黑黑的天庭。一侧的葡萄架干枯的枝条在风中瑟瑟作响。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楼顶的护栏旁,向下看时,见马路边路灯昏暗,马路上车灯昏黄。如果我在此纵身一跳,不知道我的身子会挂在树上还是挂在电线杆上,或许会直接砸在行驶的汽车上。如果是挂在树上或者是电线杆上,那还好说,大不了会造成电线断路或短路;如果我这一百多斤砸在一辆汽车上,一定会殃及无辜,无论如何,这是我不愿看到的,当然,我也不一定能够看到。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我眼前轮番出现父亲、母亲、妹妹、文清和儿子的面庞,如果我真的从这儿跳下楼去,我的父母,我的文清和孩子,他们一定会痛不欲生。妹妹身体不好,家境也差,她却在默默地独自照顾着我们的父母,而随着老人日渐老去,她一定难以负重。我这么一走,文清怕是有口难辩,她有几张嘴都难以说清我是为何自杀的,关键的问题是,人家不欠我什么。

我新疆的朋友麦提很早就给我打来三十万房款,我至今没有给人家买到房子,还让人家大老远跑来,且一等再等,如果我纵身一跳,欠人家的钱谁能说得清?我这不是坑害人家吗?

我炒股的目的本来是为行孝,我想让父亲走出阴霾,在人前抬起头来,可我这一去,非但不能给他老人家争回颜面,他会更加无地自容,他的身体只会雪上加霜,我这么仓促地去了,我不是行孝,而是作孽。

“怀志,这么大的风,你傻乎乎站在那里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文清的身影出现在楼道口的幽暗里。

“看夜景。”我这么说时,思绪依旧没有完全回来,回答文清的问话时显得心不在焉。

文清在水泥板上坐下,招呼我一同坐会儿。走向文清时,我的心异常安静。文清望着头顶的点点星辰说:“怀志啊,从前,我们一到夏天,就来这里看星星、看月亮、谈理想、谈人生,那时的楼顶上夜色真美。”我不想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文清叹息一声,接着说:“怀志,你不想搭理我也行,可总得让我明白,到底我哪一点儿烦着你了,你一进家门就懒得说话,看见我就心烦,你要是真的有人了你就直说,我不会厚着脸皮黏着你的。”文清说完,侧转身,没再看我。

我赶忙解释:“我刘怀志对天发誓,我心里没有别人,我没有跟别的女人胡来,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文清转过身来,望着我急切地说:“只要你没有那样的事,怀志啊,无论你遇到什么难处,我都愿意与你分担。你不要这么藏着掖着了,你心里一定有事,每天看着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心一阵阵的疼。”

听着文清暖心的话语,望着文清真挚的眼神,我心底的坚冰一点儿点儿融化了。我说:“文清呀,我真的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说实话,我刚才差一点儿从那里跳下去。”我手指着护栏。

文清一阵战栗,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你别犯傻!快说,你遇到什么难题了?”

我说:“我炒股借了人家几十万,眼下快要赔光了。”

文清疑惑地问:“你也炒股?你的身份证一直是我拿着的,你是怎么开户的呀?”

我说:“我没有开户,我用的是咱爸的股票账户,他赔光了家里积蓄,还把身体弄成了那样。我炒股是为了行孝,是想为咱爸争回颜面,可哪里知道,陷进去就没法自拔。”

文清静静地问我:“你总共借人家多少钱?眼下你的股票参考市值是多少?”

我不解地问她:“你也懂参考市值?这可是专业术语。”

文清说:“你先别问这个,先说说你借了人家多少钱?当务之急得还人家多少?”

我说:“三十万。从新疆来的麦提就在平顶山,我把他原先打给我的房款赔光了。”

文清问:“就这些?”

我惊讶地说:“这还少啊!还欠一个同学十万元,不过,我股票的参考市值还有十万元。”

文清静静地说:“这么说,你总共欠账三十万元是吧?”见我点头,文清接着说:“我还以为你摊上什么大事了呢!这样吧,我明天把我的股票卖了,把盈利的三十万全部给你还账。”

我的嘴巴张得能塞进半拉馒头,我惊诧地问她:“你,你,你也炒股?我怎么就没有发觉呀?”

文清淡淡地说:“炒股是多难的事吗?还用得着嚷嚷?”

我急切地问她:“你炒股挣了三十万?”

文清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没把炒股当成炒股,就当是存钱了,一有闲钱我就买些之前买过的那只白酒股票,并且一拿就是好几年。我平时看都懒得看它,有一天一看,居然盈利了三十多万。我知道你们男人都爱喝酒,拿着白酒股票一定不会赔钱的。”

我吃惊地说:“原来你是用存钱的心态炒股的啊?”

文清说:“我从来不把什么事过于当成事,因为我懂得一个道理,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我握住妻子的手,反复揣摩着这句话。

董新铎: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近60萬字。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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