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见证者
2022-04-02袁华琳
老家,河西村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改革开放的号角开始吹响。虽然吹到赣中偏东的一个小山村时,也许有个缓冲期,但是温暖和喜悦仍然笼罩了这个闭塞的小山村。
何其有幸,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夏天,我出生了。
我的老家,确乎是一个小山村。从县城坐班车到那儿,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到马路边下车(即河东村),要过一条河,对面才是河西村,即我的老家。
老家四面环山,山青水秀,林木茂盛,世代务农居多,靠天吃饭,民风淳朴。那时,老家的路都是泥巴路,天晴尚好走,下雨了便是两脚踏黄泥。村里人大都是一个姓。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但是邻里关系很亲。偶有纷争,村子里有名望的长者出来打个转圜就好了。
我出生后的一两年,1980年左右,老家开始分田到户,打破了以前的大锅饭,村民们种田的积极性更高了,走在房前屋后的身影都高大了许多。秋收时,除去上缴的国家粮,余下的就是自己家的。但那时还没有商店,日用百货只能到河东的合作社购买。一个月能吃一回猪肉算是幸福,村里有人打鱼,可以匀着买些改善伙食。
五岁以前,我从未出过村子,和所有乡下小丫头一样,我没有花裙子、洋娃娃和牛奶糖,有的是春天山上拔节的小竹笋,夏天吃到酸牙的野草莓,秋天捡不完的稻穗,以及冬天裹着臃肿的棉袄把摇篮里的弟弟哄睡的困乏。
我们家门前有一口池塘,长满了水浮莲,有时还能看到野菱角。村子中间有一条小水渠,是从村外的河里引过来的。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在这儿洗衣服,孩子们则在旁边戏水。出了村,有石子路,一直走,能去邻县的721矿,据说那儿产铀,还和军火有关。
年幼的我并不懂这些,只知道那个地方不一般。那里的工人拿工资,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我们都称之为“矿山佬”,他们有白馒头吃,还能看电影——我最馋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冰棍。三伏天时,“矿山佬”会推着自行车到村里来叫卖冰棍,用钱买或用米换。母亲至今还会数落我,如何追着“矿山佬”,把他叫到家里来,让他给我和弟弟一人一根冰棍,然后很豪爽地指着厨房的米缸说,我娘不在家,你舀米就是……
这个让人记忆犹新的细节,折射出孩童的天真和当时物资的匮乏。谁能料到,三十年过去,河东河西都已今非昔比!
我和祖父
祖父是位老党员。早年家贫,天资聪颖,旁听过几年私塾,能识文断字,爱动脑筋,有正义感。长期的农村生活将他打磨成才,年轻时就在村里和公社里有威望有名气。我出生前,祖父已做了多年的村长和村支书。后来由于工作出色,被公社党委调到乡信用社当主任。虽然一直是个官儿,可家里从来清贫。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就是祖父一生的座右铭。
我出生后,祖父已退休在家。因为早年繁重的农活和辛勤的工作,加之长期俭省,总是抽劣质烟,哮喘病如影随形,晚年的祖父苍老瘦弱。我对祖父的崇敬,除了父亲的讲述,更多的来自于乡亲们的称赞以及经常探望祖父的访客们之口。
改革开放以后,祖父虽然赋闲,可他仍关心国家时政和村子里的各项事务,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是一名不退休的老党员。队里分山分田,村里有些难处理的公务,都会找到祖父拿主意,大家伙儿都敬重他,知道他心里有杆永不倾斜的秤。
闲不下的时候,祖父就到村里村外走走看看,尤其关心我们河西村通往河东村的那座木桥。发现木板松动了,桥墩晃悠了,总要找出工具去敲敲打打修修。要是看到哪儿的路段有问题,也要寻些石头瓦砾去填满。祖母担心他身体,不让他去,他就要叔叔或伯伯去,否则不罢休。
父亲排行老三,秉性和天分都酷似祖父。改革开放以后,党和国家需要大量人才,退伍回乡的父亲通过1980年国家经营管理干部招考,考进了农业局,由一介草根逆袭为“吃国家饭的人”;后来工作出色,升任乡镇党委书记。祖父退休后,便经常到乡政府去转悠,别人也不认识他,他就默默地观察,看看或听听父亲从政有无失职之处。好在父亲像他,也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口碑极好,他这才放了心。
祖父对孙辈也要求极严,绝不许我们说假话干歪事,我们孙辈十来个,都对祖父又敬又怕。祖父有点儿重男轻女,而且对女娃儿管得更严。但据祖母说,祖父对我这个爱看书的孙女其实挺看重的。还说起我出生的时间,祖父记得最清。我落地时,祖父还没睡,听到我第一声啼哭后看了看手表,大声问祖母:“是崽还是女呀?”祖母怕他嫌我是个女娃,便细声回答:“是女哦。”谁知祖父大笑一声,说道:“好哇!‘男要午(时),女要子(时)’,这个女娃生在夜里十二点整,正子时!命好哩……”因为祖父懂时运命理,所以祖母觉得这话绝非虚言,高兴了好久。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的。记得求学时每年寒暑假回老家,祖父喜欢一边看我写作业,一边自言自语:党的政策好啊,农民赚的钱也多起来了,女娃读书的也越来越多了,要攒劲哦!祖父还会让我给他念念报纸,读读文章,现在想来他对我这个孙女是寄寓了厚望的。可惜后来我学业繁忙,没有经常去看望祖父,他老人家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我读高一时,1994年9月,祖父病危辞世,遗憾没能看到我们三兄妹一个个考上大学……
逢清明时,回老家扫墓,我会站在祖父的墓前,轻轻地说:祖父,您知道吗?您最看好的孙女不但成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还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我觉得,祖父泉下定会有知,也定会欣慰万分……
我和金莲婶
金莲婶姓裴,是从沙洲嫁到河西村的,论辈分我要叫她奶奶,但我喜欢叫她婶婶。1979年我出生没多久,金莲婶高中毕业,因十九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同年九月,金莲婶在离家十里远的(相山半山腰处)响石村当了孩子王。1983年嫁到我们老家,就在河西村小教书了。
我和金莲婶特别投缘。我四五岁时,哥哥姐姐们在村小读书,我羡慕坏了,就成天趴在教室窗口“旁听”。当时村小只有一至三年级,采取复式教学,孩子们分三列坐好,轮流上课,金莲婶一个人又教语文又教数学,忙得不亦乐乎。我常常看得痴了,觉得金莲婶真能干真神气!金莲嬸忙完了,就会拉我进去,让我坐在她的小讲台边上,给我几张纸,教我写拼音……想来,是金莲婶唤醒了我蒙昧童稚的心灵,给我的心田种下了一颗求学的种子,乃至我的教师梦,也是那时开启了的。
1984年,父亲升任相山镇党委书记,我们全家搬去镇上。临行前,我哭哭啼啼地告别金莲婶,怀里紧紧抱着她送我的书和本子,耳边回旋着她说的“明年你就可以读一年级了,记得婶婶教你的拼音哦……”
后来我就在镇上读了小学。寒暑假回老家,第一个要找的人肯定是金莲婶。一年年过去,金莲婶把青春都奉献给了村里的孩子们。党和国家越来越重视乡村教育,金莲婶又好学,参加了多种培训并得到各类荣誉证书和证件。1994年金莲婶考上了抚州市南城师范,脱产自费学习了两年,毕业后成为了一名正式老师。本来有机会调到乡镇或县城小学,可是村小一直没有老师愿意来教书,金莲婶便一直教到村小2003年被撤并为止。
2003年秋季,河西村小并入河东的马口小学,金莲婶带着河西村的孩子们又开始了新的教学生活。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今年,金莲婶就要退休了。其实在杭州上班的儿子儿媳早就让她去享福,她却总说: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上个周末,我又回了老家,和金莲婶说了半天话。望着她不再轻盈曼妙的身姿,不再乌黑如云的头发,不再娇美年轻的容颜,我忍不住感叹道:“婶婶,你为我们老家的孩子们,真是操碎了心呀!”她却笑着说:“没啥,在哪里不是教书呀!你看你,不也是早出晚归,除了自己孩子,还得管一个班呢!”
可是我知道,比起金莲婶来,我差得远了。金莲婶这么多年为乡村基础教育所付出的,岂是我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尽?最让人欣慰的是,在金莲婶的教育和影响下,老家所有孩子都接受了义务教育,中学毕业后有的孩子考上大学,有的参军或就业,回老家时都会来看望金莲婶。
金莲婶还告诉我,现在党和国家大力提高了乡村教师待遇,有山区教师交通补贴和中餐补贴等,还有定向分配师范生招考制度,吸引了不少刚毕业的师范生,为乡村小学师资力量注入了新鲜血液。而针对乡村孩子求学,不但有精准扶贫政策,还有各种优惠政策,有力地遏制了生源流失或转学现象。所以,她可以放心地退休啦!
末了,金莲婶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红本本,细看,原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颁发的“乡村学校从教30年荣誉证书”!
我紧紧地握着金莲婶的手,又感动又敬佩。从金莲婶身上,我看到了一種神圣的光,那就是四十年如一日对乡村教育的坚守和爱!这,难道不是家国之情怀吗?
老家,新农村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在马路边,河畔,驻足片刻。一河为界,河对岸是河西村,我的老家。这边,河东村的路面已拓宽许多,路旁都是村民自建的三四层楼房。马口小学崭新的大门,烫金的大字,三层教学楼在绿树红墙中越发显得簇新,孩子们在校园里快乐地追逐着做游戏。
前行几十步,是一座结实朴拙的钢筋混凝土桥。就是这座桥,连起了河东河西两个村子的日常生活乃至宗族姻亲。父亲说过,桥之变迁,最可看出老家的变化。改革开放以前,一河之隔,两村人靠木船和竹排摆渡来往。风平浪静时尚可,一遇上春夏之际,河面涨水,风雨交加,过河就成了大难题。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和村里出资修建了木桥,可没有护栏,又比较窄小,过河稍微方便了些但不太安全。而且木头易朽,几年下来,桥板会自行断掉,被水冲走。村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座钢筋水泥桥,让这其实不足一百米的河面变通途。
终于在九十年代初,国家开始了乡村通桥通路工程。河东河西的公路开始修建,修桥事宜也提上日程。2000年,钢筋混凝土桥建好并开通,彻底解决了两岸村民过河的大难题。
继桥之变迁后,进入新世纪以来,老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党的领导下,先是农业税部分免和全免政策,接着是粮食直补和良种补贴政策,还有农机具购置补贴和农资综合直补等一系列惠农政策,极大地调动了乡亲们种田的积极性。而近年出台的农村医保和社保政策,也让乡亲们更加安居乐业。现在,外出务工的乡亲们赚了钱回来不仅盖新房,还办起了农村特色产业,老家一片新气象。
最可喜的是,自2005年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政策以后,老家变化巨大。几十年的黄泥巴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户户通水泥,家家有庭院”。晚上串门的乡亲不用打手电筒了,路上都装好了太阳能路灯,整个村子都是亮堂堂的。以前那些废掉或堵掉了的臭水沟消失了,全部统一修好了排污水渠。村子里全铺好了水泥路面,建有休闲凉亭,配备了健身器材,做了绿化带,有树有花草,还修建了“老年活动室”和“图书室”,还有乡村医生服务中心。
看到老家越来越美丽,我心里甜滋滋的。乡亲们都拽着我的手说起我小时候的趣事,争着留我吃饭喝茶。临走时,阿婆阿婶们还要给我装上老家的土特产……我邀大家伙儿去县城,去我家做客,他们总笑着说:过去呀,我们盼进城,现在呀,我们新农村好生活得很,哪儿也不去啦!
乡亲们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相信。我也终于明白,老家在我内心已烙下了深深的印迹,有如一生不褪的胎记。在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版图上,老家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点,可她却是我一生都走不出的原乡……
还有什么比亲眼看着老家越来越美好更幸福的事呢?我这四十年来的驻守,只为做一个幸福的见证者啊!
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首熟悉的歌:“一玉口中国,一瓦顶成家,都说国很大,其实一个家。一心装满国,一手撑起家,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作者简介:袁华琳,江西省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史慧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