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哈尼族节令古歌《四季生产调》的多样性感知与生态观照*
2022-04-01罗丹
罗 丹
人类在与自然交染共存的漫长求索中实现进阶：人与生境在人地互动中共情对话，与“非人”交相映射。而与自然万物实现有效交互的前提是要能动地感知、理解、接纳和观照我们所面对的多样性。人文地理学家认为感知既是对外界刺激在感觉上的反应，也是特定现象主动而明确地镌刻在脑海中的过程，绝大多数被我们感知到的事物对我们都有价值，或为了生存的需要，或提供某种从文化中衍生出的满足感。身处特定地方的人群很早就有了一套地方性的生态感知系统，譬如人们“将生物文化指标定义为可预测的、明显的、具有文化意义的季节性事件。”在具体的空间维度内去感受时间度量衡，载录诸如天气条件、资源使用、灾害管理和文化精神活动的具体关联。具体而言，“某些地方社会中的原住民会利用本土生态知识来谋生，他们在自身的生计结构内基于适当的时空来应用各自的生态知识。”从而得出人与一切“非人类”互为参照、共同维系多样的整体世界观智识：“非人类物体没有灵魂却拥有意义，它被赋予了这样一种新的符号力量，以一种可靠的方式向我们展示现象，当怀疑出现之时，人类最好是从非人类那里寻求帮助。”如何去组装我们过去那些血脉承替的自然和生态感知，观照我们当前的具体生产和生活实践，重新思考我们在这个多样世界中的适当位置？这是一个包括人类学、民俗学、生态学、政治学乃至伦理学在内的多学科集合命题。本文拟从生态人类学视角探讨那些沉淀在某一地方社群里的行动者的知识结构和记忆之场里的、来自自然而又观照自然的心智图式，冀望通过其呈现、解码和转译，为理解世界多样性的命题提供一种可能的参照系。
哈尼族是云南的世居少数民族之一，其节令古歌《四季生产调》是广泛流传于今滇南(元江-红河水系流域)、滇西南(西双版纳)哈尼族聚居区的、指导山地农耕生产的农事“百科全书”，是哈尼先民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理解人与自然物质能量交换的基本规律、把握筑居和生计生态环境选择、观察时令更替并组织生活和生产大小周期律的地方知识体系。该古歌在哈尼族不同方言区的不同支系中唱本和演述形式各异，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名录保护的主要流传地为滇南元江-红河流域南岸的绿春、红河、元阳等县。《四季生产调》原生唱本《哈尼虎拍腊扑拍》意为“哈尼族翻年翻月歌”，是内容饱和、画面生动的知识资源图，也是民族生境和生计的具体写照。
一、从生存图式到知识图谱：哈尼族的农事百科全书《四季生产调》
作为一项与农耕生产活动、社会人口再生产相关联的民间节令古歌，哈尼《四季生产调》在历史源流上与该古老迁徙民族漫长的迁徙历程紧密关联。其主要内容中尚存留着北来游牧民族的游猎记忆，以及从滨湖平原到山地定耕的稻作农耕记忆，演述形式多以酒歌和山歌为主，与农耕仪典相关的内容则在建寨、安家、丧葬、农耕仪典等重要祭祀场合由民间宗教人士贝玛演唱。它不仅承载着哈尼族披荆斩棘，择地睦邻，辗转栖息的发展流变记忆，更是他们在生境选择中不断试错，获得生机和自我发展最优解的精湛记忆。
(一)古老迁徙民族的生存图式映射
《四季生产调》将哈尼族农法思想、生态规束、迁徙记忆以古歌的形式在日常生活中代代相传，“没有活成七十代长寿的祖先，只有七十代祖先传下来的古话。祖先的规矩像石头油一样珍贵，先辈的古话如筋脉一般重要。”长历史时段中处于空间位移状态的哈尼先民在生产和生命周期内观察到一年四季时令更迭，积累经验并形成《四季生产调》这一生计知识图谱。由于哈尼族无本民族传统文字，这一古老的节令物候历法由民间宗教人士口传心授，因而具有情境生成和活态演替的特征。依据其围绕稻作农耕叙事的核心内容可推测其成型至少要进入相对稳定的定耕时代，哈尼族长达5500行的迁徙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详细记载了哈尼历史上的8次重大迁徙节点以及分别对应的八个空间区位：虎尼虎那——什虽湖——嘎鲁嘎则——惹罗普楚——诺玛阿美——色厄作娘——谷哈密查——红河南岸哀牢山。哈尼族的早期先民——北方氐羌族群从“什虽湖”的采集狩猎阶段就开始揣摩日月星辰、气流物候变化等对人与自然物质能量交换的指引。“什虽湖”是哈尼先民完成第一次迁徙之后到达的湖滨之地，在这里，粗放式的原始农业开始作为一种辅助的生存手段，与采集狩猎生计方式并存，而他们步入定耕状态则肇始于“惹罗普楚”时代。“惹罗普楚”是哈尼族迁徙史上的重要转折点，“在这里，哈尼先民的社会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掌握了稻作生产方式,并且正式开始农耕定居生活。”哈尼迁徙史上的“什虽湖”时代奠定了其物候节令知识的最初萌芽，也可据此推测为《四季生产调》萌芽的时空上限。
这一生存图式又与迁徙生境动态互融且充满诗学和神性，“人类历史上形成的诗性传统植根于特定的地理空间，不同的区域生态系统造就不同族群的文化感知体系，相应生成不同的文化隐喻、文化象征和文化习俗。”《四季生产调》作为哈尼先民的生态智慧和生计策略集锦，具有无处不在的地方感表征：“我们想要拥有一个可将之称为属于我们的地方，一个为他人居所环绕的遮风避雨之处。”应该说，与迁徙史《哈尼阿培聪坡坡》璧合的《四季生产调》，是哈尼先民更加深刻和具象的生存图式写照。
(二)在岁时中轮回的知识资源图
《四季生产调》作为族群生计记忆中的一项动态知识资源图谱，其显著特征在于对岁时轮回和生产周期规律的感知与把握。“哈尼族创造了一套富有实用价值的农事历法，及物候历法。这种历法按照自然气候和物象变化轮回周期纪年。以树木发芽或落叶、花朵盛开或凋谢、候鸟往来或啼鸣来判断季节的变化，安排各种农事和祭祀活动。”哈尼族的物候历法及梯田农事安排生动呈现于以十月为岁末和岁首的生产周期中，并具有明显的空间互动与文化采借特点：“妇女在日月更替中不知不觉时，有汉族大哥大姐在算月，坝子上的汉族屋后桃花开，月份标志会在那里显示，汉族算月不会算错；男子在年轮翻转中不知不觉时，住在河坝的傣家不忘算年，傣家坝子攀枝花开，年份标记会在那里显示。”现流传的《四季生产调》大多唱本均以十月为“岁首”，以“冬三月”为开端依次接春、夏、秋三季，每季三个月，每季的生产生活写照各不相同，写意串联：
冬时令三个月：宣规祭祀、交往交流、选地备耕。冬季三个月作为哈尼族年轮翻转的伊始，从隆重的十月年开始“我们哈尼岁首十月年到，冬季三个月已轮到，冬天的太阳虽然不翻转身子，光照却日渐变化了。农历十月初，是哈尼过十月年的好日子，哈尼过年在龙日蛇日，那是冬神甘师吾汝降生日。十月哈尼过大年，哈尼十月不是闰月，十月年是一年的岁首。”在这一重要的节日庆典中，村寨里的哈尼人要在民间宗教人士的带领下，宰杀牛羊和猪等“牺牲”经由一系列仪式祭祀“冬神”和“祖先”并开展相应民俗活动；围绕稻作农事的生产工具需要准备“样样事事都该找齐了，各种农具该准备了，农具不全难开山地，工具不全干不了田间活。”而交往交流的族群关系也因为生产工具的互补而源远流长，在今云南省红河州红河县，还流传着这类跨民族交往和互嵌的历史记忆：红河县位于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南部，是哈尼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红河县甲寅镇清东村(哈尼语，汉译为：锥栗树丛生的地方)是红河流域远近闻名的铁匠村，该村居民为彝族尼苏支系，除通用汉语外，大部分居民会流利地讲哈尼语和彝语。据村中老人回忆，村子人口鼎盛时期共计36户，家家家户户从事手工打铁，专门生产梯田劳作系列工具，因为产品质量好，畅销红河南岸红河、元阳、绿春、金平等县，甚至远销东南亚，历史上为红河南岸哈尼梯田的农耕生产生活做出了卓越贡献。今时代变迁，梯田稻作农耕技术和工具日臻现代化，全村约还有4户人家在坚持手工打铁。工具齐备后，选地备耕成为首要任务“选地在山沟源头的山上选，长水冬瓜树的山上是长荞子的沃土，生长蜜糖树的丛林是栽包谷的好地……山上劈开了各种农作物的地。”开沟造田，筑渠引水，耕地良莠之选都根据大自然的提示，凝结成经验记忆。
春时令三个月：宣规祭祀、资源置换、春耕稼作。春季三个月是哈尼梯田稻作农耕最为重要的时段，古歌用了大量篇幅来描述其生产生活图景：宣规祭祀仍是重要内容，一方面通过盛大的“昂玛突”(祭祀寨神)仪式表达对栖息地的敬畏虔诚和人畜兴旺的美好愿景：“到寨神林里祭寨神，先献上清香的茶水，后献上刺桐花一样醇香的美酒，再献上糯米和圆圆的蛋……献上小鸡颈一样有节的槟榔果，献上水里的红尾鱼……春天祭祀寨神，愿望人类健康，愿庄稼饱满，愿禽畜兴旺，愿村寨安宁，”；另一方面是盛大的“开秧门”农耕仪典，“到了春季三个月，做家长的爹妈心中有数，栽秧要举行开秧门的仪式。作开秧门仪式，先开头人家秧门，后开咪谷家秧门，再开我们自家的秧门。背着母亲缝制的蓑衣，拿着刺桐花一般黄色醇香的美酒，拿着糯米饭去开秧门，拿着鸡蛋催开种子芽头，拿着年节祭祀留下来的祭品，牵着儿女作伙伴，下田作开秧门仪式。”。《四季生产调》对春三月开秧门仪式的深描在于强调稻作农耕对族群社会生产和再生产的显著意义，“在诸多的人类仪式中，农耕仪式占有重要地位，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中国的耕耤典礼，耕耤典礼有着非凡的社会意义和悠久的历史传统。”开耕仪典隐喻着生产资料的均衡配比关系。万物于春时令中滋养生长，资源置换、婚丧嫁娶、互动往来也在这个时段频发，这些社会活动都获得了自然生物界的提示，《四季生产调》中反复提及燕子、布谷鸟、卑苦鸟等鸟类，认为它们是自然的物候信使，不同的鸟类以不同的叫唤声调提示哈尼先民开展应季的农事活动：在节令鸟——卑苦鸟的提示下，哈尼先民发现自己算错了年月，为了去接回节令鸟，先民跋山涉水，到过东西南北四方，接触形形色色的“他者”，见识各式各样的商品物资，开展资料采买(主要是婚嫁物品)和交换活动，这一走四方的过程就是一个跨族群、跨区域资源置换、交往交流的过程。物资丰富了，春耕稼作的程序也相应展开，尤以典型的“三犁三耙”打埂翻田技术为要“壁根不光要铲光，埂子不好要铲好，铲壁根铲死莫妞草，铲埂子挖出沙草根。卑苦鸟叫该耙二道田，扛着麻栗树做成的耙下田去，顺着埂子耙两转耙翻杂草根，沿着田壁耙三回把水田耙平……让拖耙的耕牛来回转九转，耙平了水田。”关于“歇耕养田”“三犁三耙”“人工除草”“手工收割”等呈现生产细节的唱词比比皆是。
夏时令三个月：宣规祭祀、劝课农耕、深耕稻灌。春去夏来，从秧苗抽穗拔节到谷穗饱满，在祭祀仪式中继续宣教后世子孙：一是具有劝课农耕意味的古训“劳动者不要坐着生根，吃喝人不要长睡不醒；如果误了一天的活，就会误十天的吃喝；如果白天干活不如别人，将来十年家境就比不上他们。”；入夏的第一件事情是灌溉水源祭祀活动“田水不得不去灌，水沟不得不去看”，围绕稻田及作物管护的各种活动，社会分工内容也多有呈现；二是迎来了一年当中最隆重的夏令年——“矻扎扎”节“夏天到了得过矻扎扎扎节……祖传的祭台上，敬献美酒不敬香茅草水，敬好肉不献骨头……希望七谷在威嘴的庇护下成熟；两手作揖，希望在咪谷的指引下挂上谷穗。愿威嘴的庇护下吃喝宽裕，愿咪谷的指引下粮食有余。”意寓祈求五谷丰登，寨子安康，人畜兴旺。
秋时令三个月：宣规祭祀、秋收稼穑、稻粟归仓。谷子长出了马尾穗，宣告夏季完结，开始准备秋收。祭祀“谷魂”的宣教祖先规矩的祭祀仪式要跟上“到父辈传下的祖田里把谷魂叫上来，那盐肤木叶包裹的祭品去召谷魂，在装宽裕神的芦苇筒挂的地方，装宽裕神。”到了稻谷弯腰的季节，随着节令鸟的提示，利用自然的多物种馈赠，砍好谷船、编好竹笆、磨亮镰刀、缝好粗麻口袋和护体蓑衣，开始热火朝天的秋收活动，直至稼穑归仓，一年的季节轮回完成。
概言之，哈尼《四季生产调》是一幅口传心授的冬藏、春耕、夏耘、秋收的生产生活逻辑图。农耕仪典和祭祀活动是哈尼岁时轮回中一以贯之的重要内容，而与之随形的宣规劝课内容立体丰富。哈尼族将传统哲学宇宙观、伦理和秩序逻辑通过古歌传唱实现代际传承和内部规训。如“十月年”祭祀仪典中除了娱神、祭祖的描述还有大量关于外嫁女归宁、阖家欢聚的人生礼仪刻画，同时也十分强调传统秩序观的教化与承替关系，在开场的歌头部分开宗明义的阐明了“规矩”的重要性“如果长兄不教哈尼古话，后代子孙就不知道哈尼古经；如果老人在世不传先辈规矩，子孙后代就不懂先辈古规。”它不仅是口耳相传的节令古歌同时也是生动鲜活的秩序伦理教材活典。
二、与生境和合：哈尼《四季生产调》的多样性感知
自然界中的事物纷繁芜杂、千变万化。不同文化族群都有自己的一套命名体系来解读这种多样性。《四季生产调》集中体现了哈尼先民在探索人与自然关系之初对自然力量及规律的理解和把握:“大自然好比是一个巨大的机械钟表，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清清楚楚井然有序，并且相互关联，每一要素都具有各自的位置和功能。”哈尼农事历所载诸知识体系，生动呈现了其文化持有者在自然之网中格物共情、能动交互、和合共栖的多样性感知与理解力。
(一)“民胞物与”的格物共情观
北宋思想家、教育家、理学创始人之一张载在《正蒙·乾称篇》中提出了“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思想。这一生态思想包含了格物致知的整体观内涵“民为同胞，物为同类，把宇宙看作一个整体，泛指对人和一切物类的博爱精神，并侧重说明个人在天体和人之中的道德义务。”而这种天人合一的具身感往往源于人对自然的亲近、感知以及基于理解的亲和。“物候被称为是‘大自然的语言’，了解大自然的语言，才能和自然和谐相处，也才能更好地接受自然的馈赠。”农事历《四季生产调》也是此类以物感事的生产及经验水平的积累。
哈尼《四季生产调》所述诸生计经验多源于自然的提示：不仅是把自然当作一种背景和情绪，还把大自然作为叙事的母题，更深入地理解身边那些感到亲近的日常的东西。因此，他们格物致知，从自然万物那里获得启发，习得常识；人与物亲和共情，从周边动植物那里感知情绪，辑录经验，代代实践，累世相传。如在春时令的农忙备耕季节，族人听到“绿青蛙闹腾开了，深龙阿妈也被闹醒。绿青蛙叫，是要喝雨水；屋后的深龙叫，是要喝田水。”便知道该准备播种育秧苗了；譬如冬时令备耕翻田过程中，人对梯田农耕最重要的畜力耕牛的依赖与亲昵“耕牛是人类干活的伙伴，牛不去田边杂草不灭”，亦有人畜默契的和谐耕田图景“犁田的步子像黄蜂脚在飞舞，犁翻的土垡像屋顶上的瓦片。”理解多样性的默契共栖，始于尊重生命的共情。
(二)“以末为先”的交互主体观
发展学家钱伯斯用“以末为先”来表达农村发展研究中应对那些处在最末端的赤贫者予以优先观照，他警示人们应当意识到农人知识的丰富性和有效性，因此“为那些位于末端者，以及那些置末端为先的人”非常重要。在生态人类学中讨论该“置末为先”的观照视角，即要强调生命物种间平等对话和观照叙事的交互主体性。
哈尼《四季生产调》中采用了大量拟人化的抒写方式——拟构人与物种之间互为主位的交互关系，如在春时令，将秧苗和水田拟构为婚姻关系“秧姑娘要出嫁了，坝子大田要娶媳妇了，男人俯首耙田的月份到了，女人弯腰栽秧的季节到了。”；在秋时令的秋收图景中，形容秋实甸甸的丰裕场面时，除了人背马驮，还有各式各样的动物鸡鸭鹅狗猪马都雌雄成对地背着谷粒，浩浩荡荡地归仓。这一人与物种互为主位的交互观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主观性，观照了作为生命共同体的其他“非人类”生命体的多样性及生态贡献力。
(三)“万物并育”的生境共栖观
《礼记·中庸》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体现了先贤感悟四季交错运行，日月交相轮替，和合与共的万物章法。哈尼《四季生产调》生境共栖者在万物有灵的朴素信仰下的寄魂仪式也有“万物并育”的宇宙秩序意涵。弗雷泽在《金枝》中讨论过人与自然互动中的寄魂关系：在万木萧肃的严冬原住民见到大多植物趋向死亡，唯有翠绿的槲寄生还油然生在树桠之间，于是断定是树的灵魂走出体外寄存于槲寄生身上，因而得出启示——灵魂外寄比放在身上更安全。故，包括雅利安人在内的古老北欧原住民常把橡树作为聚魂物。哈尼先民的农事记忆中也有这种对自然物的信赖与依托的寄魂观表现，如收聚谷魂：他们依据自然物种的提示“秋蝉不下河谷叫，稻谷就不会成熟；知了不去田园叫，稻谷就不会黄”收取了重要的生产资料——稻谷的谷魂“把最先长出来的三串谷穗，把先期成熟的三株稻穗，用竹篾编制的谷箩背回来。先割的三株谷穗，愿五谷庄稼齐全；中间割的三株谷穗，愿世间人类繁衍不竭；后面割的三株谷穗，愿畜禽公母齐全。”仪式过程也表现出强调阴阳均衡的整体世界观。无论是人将精魂寄往自然之物，还是将自然的物魂收聚于人，都“与自然建立了一种生死与共的关系。”体现了多样主体之间并行不悖，互为担当的共生关系。
哈尼《四季生产调》所昭示的“万物并育”观还强调多主体在一个整体世界中按照各自的禀赋去分解权责的关系。如，夏时令深耕稻灌的农忙时节，梯田的女性垦殖者需要在田间从事包括手工薅秧、除草、追肥等的大量密集型劳动，她们邀请各种动物帮忙，动物们都不会“除稻田杂草”，但又需要从人那里获取稻作食粮，所以它们便各尽所能、各司其职，与人一并承担稻作农耕事宜：“天亮之际由鸡来啼开”；“地亮星辰由猪来拱明”；猫儿“夜间不睡觉去收拾房梁上的狡鼠”；大鹅帮着守护梯田池塘；马儿就帮着驮盐；黑牛“翻犁房前田地来回报，耙平深丘大田来回敬”，自然万物间的承领与担当是多样并育的母题。
三、在多样中善存：哈尼《四季生产调》的生态观照
哈尼先民在能动理解生境多样性的基础上，衍生出一套对“友邻”万物谦谨、平等、和合共育的生态伦理观和生存逻辑。他们积极感知来自大自然的生态提示，努力营建具有自然观照的生产秩序，而《四季生产调》所示之节令规束，农耕仪典就极具“生态人文主义”的多样与平衡观照：在深刻地分析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不仅看到生物与文化的依存关系，而且(要)在更高层次上看到相互之间的制衡关系。基于这一互为主位、彼此托寄的整体观，不断“排除各项社会干扰并确保文化与生物多样性及民族和谐的并置”调整生产与再生产关系、人地互动关系，与自然协同进化，探寻一种集中、均衡、可持续的善存福祉关系。
(一)与自然交相映射的生产与再生产关系
哈尼《四季生产调》通过大量拟喻，将人与动植物之间的关系拟人化并释放朴素的宇宙观：即岁时轮转中的节令农事活动的主要施动者是自然。“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与自然和生物多样性打交道，尽管很多人还不清楚自然界深入到他们的生活是用了什么样的形形色色的方式。”地方的人群很早就开始辑录了他们的多样性感知，如《四季生产调》所述春时令插秧时节，古歌先是演述了周边共同体大量地域和族群如何比哈尼更早开始稻作生产，进而道出哈尼的规矩，“我们地方，不祭迷克夫冷山神之前不栽秧，不祭岔弄河水神之前不吃新米饭；祭山神让稻秧生根，祭水神让人家过尝新节。”春耕生产的行动者是以稻作农耕为生业的人，但提示开始行动的施动者却是大自然。
《四季生产调》所述指向社会和人口再生产关系的具体活动都映射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如冬时令备耕时生产工具的准备“需要腊白铸造的犁铧，需要彝家制造的犁架，需要锥栗树砍成的犁帮，需要大锥树砍成的犁柱，需要野梨树砍成的犁镜，需要梨树砍成的犁箭，需要水牛皮制成的皮条。”这一栩栩如生的备耕生产图向后世子孙阐明了：“在共享相同基础资源的地方和社群内部相互依赖的行动者”既确立了长期守望相助的交往交流逻辑，又代际传递了自然造物、因地制宜、取用有度的地方性生态知识。
(二)与资源深情交染的人地互动关系
与哈尼族诸多迁徙史诗的叙事题材相仿，《四季生产调》也录述了哈尼先民适应不同生态集合以获取生存资源和发展空间的经验系统，人与万物在自然这一栖息之境各自遵守其边界，但又在一个整体中相互提示，互为生境。相互鉴照，取用有度的资源观线索清晰，“田里稻谷在秋蝉的叫声中逐渐成熟，田里稻谷在知了的叫声中逐渐长黄。算月心细的妇女啊，在月份更替中不要发愣；计年有数的男人，不要在年轮更替中糊涂；要做的千万种活计随着节令来转换。”这些尊重自然节律，与土地深情互动的经验系统在累世的继替中得以验证和发展。
地方感可归结为人对环境的可触的感官反应，如触摸到风、水、土地时可以感受到的快乐，或抽象为对某地的依恋，因为该地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也是生计的来源。哈尼《四季生产调》的生成与演替，也为哈尼先民确立了一种地方感规序的人地互动关系，“特定民族原有资源配置模式往往会因族群迁徙中的生存资源竞争、生存空间萎缩、人地矛盾等被打破，从而失去原有的秩序，面对失序的社会，一个大的趋势是在共同的灾害应对中做出抗争、妥协与和解，从而使该群体在不断寻找新的生存空间的时候不断积累自身的生存策略和经验智慧，进而重构一个可以共存的新的秩序空间。”实现稻作定耕前的哈尼先民因资源配置和族群生计维系的需要辗转迁徙，以时间为轴去努力拓殖空间去寻找栖息的好地，而“失乐园”的记忆承袭于古歌之中，流淌在记忆血脉间，提示后人铭记家园精神的真谛：确立尊重和共情的人地互动观。
(三)与生境和合与共的善存福祉关系
在接收大自然生态日历给予的善意提示之后，人类还需要在生计策略选择和繁衍生息的实践中确立一种观照意识，去深掘那些能够呈现“人口及其存在环境与生物圈之间的物质、生物、文化与社会的动态关系与特征”的智识系统，并去检验和整理人地互动中与生境和合善存真谛——怎样才是在好地方的美好生活？在这个尺度上，“大自然不仅是人类生存的环境，更是人类智慧和幸福的来源。大自然中的万物季候具有与人类相同的生命本质，所以人和自然平等和谐。认识自然能帮助人类了解自身。”把握好万物季候的这种相同命运本质，人类方能更好地去理解和接纳他们所面临的生境，“把收获的庄稼堆在毛木树搭的晾台，庄稼在毛竹篾笆上沉睡了，稻谷在粮仓里吐着烟气入睡，干活的价值就这样体现。”哈尼《四季生产调》中随处可见的这种拟人、拟物的原初丰裕社会的图景深描，正是万物同构生存福祉的生动呈现。
四、结论与讨论：在记忆之场诗意地栖息和存续
社会如何记忆往往取决于人们怎样思考。因为“我们的身份至关重要地取决于我与他者的辩证关系”故人类在不断地与自然、他者遭遇或相遇的过程中，持续地思考和调整着自己所应处的恰当位置及生存方式。而这些思考都储存在他们载体各异的“记忆之场”中，它们“既简单又含糊，既是自然的又是人为的，既是最易感知的直接经验中的对象，又是最为抽象的创作。”滇南哈尼族的节令古歌《四季生产调》也是这样的一个记忆之场：它详细辑录了“迁徙—定耕”民族稻作农耕节律、生产时序、万物季候、族群再生产、生态宇宙观、迁徙民族的地方感知及宇宙想象等内容。其内蕴丰富的多样性感知与生态观照，是栖息视角下多物种之间关系的多样性映射，使具体人群的生存图式实现了经验知识的价值转向。
从栖息视角来释解哈尼《四季生产调》所蕴藉的多样性观照与地方感，可探寻人在栖息生境求索“诗意”的某种限定成分：海德格尔在阐析荷尔德林的诗句“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安居与大地之上”时充分探讨了人与地、人与自然及自然与物之间的这种相互限制，“人在其安居中确已赚得不少，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他在土地上栽培生长着的事物并且照料他本身的增长，栽培和照料就是一种建筑。”因此，作为自然的要件之一的人，唯有把自己理解为自然之物的一部分，才能“委身并裸呈于”相遇的每一块大地，理解自身与地方、与生境相遇时可能遭遇的限制以及应该恪守的规则，辨识自己“为了自身的生长”也可能成为“自然的限制”的事实，进而确立具有规序感的生境整体观，这也是哈尼《四季生产调》蕴藉的自然感知、生态观照所带来的有益提示。
经由国家“非遗名录”的编码与转译，《四季生产调》这一散落在具体生产实践中的口头传统的多样性意义得以重新阐发。然而，这些与古老的生态感知相关的经验集锦终需面对自然和社会变迁的洗礼，要面临着当地的季节性日历和现代日历之间的矛盾，以及季节知识与现代知识的对立与和谐的关系。也即，“后传统社会使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文化都置身于对确定与不确定的未来的期待与愿景之中，社会生活中的行动个体都有拓殖未来、发展自我的主观意愿，现在既组织着过去，又被未来所参照。”自觉或不自觉进入这一过程中的文化持有和传承者也应持续思考，面对来自现代性的消解时如何通过意义建构让所持有的文化焕发新生机：地方口传文学受到国家非遗名录的谱系化认定，成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一部分，意味它具有跨时空、跨文化对话的通约性，并上升为促成世界多元客体之间有效对话的文化资源。事实上，理解本我，确立自信，欣赏他者，实现全人类文化资源的互品共鉴，既是成就非遗文化从地方知识到国家知识再到人类共享文化大观的转向，也是文化栖息生境延展的有效路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