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我的一位国文老师》情感探析

束品慧

内容摘要：《我的一位国文老师》是作家梁实秋怀念恩师徐锦澄先生的散文。文章的最后写道：“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还怀着怅惘敬慕之意。”作者在文中记述了先生的言行举止，记叙了先生对“我”的责骂与教导，表达了丰富的情感，言浅而意深。本文从作者对先生的描写入手，从“敬慕怅惘之意”入手，探究梁实秋对先生的敬慕之情、怅惘之意以及戏谑中透露出的亲昵亲近之情，其中怅惘之意又从感激恩师却不能再续师生情的遗憾和对恩师机遇的叹惜两方面来论述。

关键词：梁实秋 《我的一位国文老师》 敬慕 怅惘 遗憾

《我的一位国文老师》是作家梁实秋怀念恩师徐锦澄先生的散文。文章幽默风趣而饱含深情，简洁平易的文字里皆是深切怀念。

“我离开先生已将近五十年了”，半个世纪过去，梁实秋先生依然清晰地记得老师的相貌和言行，文章在记述中饱含着“敬慕之意”不言而喻。文末一句“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还怀着怅惘敬慕之意”，“亲其师而信其道”，对梁实秋先生来说，徐先生无疑正是这样令其亲令其信的师者，然而，为什么想起先生的时候，作者还会怀着“怅惘”之情呢？对这样一位满怀敬慕之意的恩师，作者为什么用了大量的笔触来描写徐先生的“丑”“凶”以及“骂人”呢？透过那些淡淡叙述娓娓道来的文字，我们需要细细体味，才能感受到先生深藏其中的丰富情感。

一.饱含敬慕之情

要读懂此文，首先得从“敬慕”说起。“敬慕之意”在文章中表达得非常详尽而直接，主要体现在徐先生的个人魅力以及徐先生对梁实秋的教导。

徐先生具有渊博的知识，是一位很有学问的国文老师。“国文先生呢，大部分都是年高有德的，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再不就是举人。”“徐先生自己选辑教材，有古文，有白话……在当时还是很难得的开通的榜样。”徐先生在教材选用上有独到的眼光，新旧兼收，文白并杂，以此提高了学生的学习兴趣，帮助学生认识更广阔的世界。

徐先生在教学中通过朗诵帮助学生体会文字的意义和情感，在批改作文时一删一削令文章具有风骨，都展现了他深厚的语文功底。“这一遍朗诵可很有意思……他把文字里的蕴藏着的意义好像都给宣泄出来了……”“徐先生之最独到的地方是改作文……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虚泡囊肿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在这删削之间见出他的工夫。”这对梁实秋产生了重要影响。梁实秋晚年在《文学因缘·文学讲话》中指出散文的“篇幅不一定要长”，认为散文的毛病中有“太多枝节”、“太繁冗”，对于“卑陋的语气和粗俗的辞句，应当学会“割爱”。[1]

“徐先生自己选辑教材，有古文，有白话，油印分发给大家。”“他给我批改作文特别详尽。批改之不足，还特别的当面加以解释。”徐先生对待教学对待学生非常认真敬业，很有为人师者的责任感。

更重要的是，徐先生的责任感在当时是可贵的。徐先生和其他的先生不同，其他人“授课不过是奉行故事，乐得敷敷衍衍”，而学生们“每到下午上国文之类的课程，学生们便不踊跃，课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上课者专注的也在少数。“在这种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所以凶，老是绷着脸，老是开口就骂人，我想大概是由于正当防卫吧。”学校当局故意弱化国学教育，作者以及班里的学生学习是为了将来留学美国做准备。先生“凶”的实质其实是伤痛无奈心情的外化表现。面对如此现状，一个接受传统文化熏陶、有为人师者的责任感、真正在乎教学工作的国文先生，怎么可能不痛心疾首、失望心酸呢？所以先生更多的表现出严肃和失望，使得先生看起来很“凶”。徐先生的凶和骂人，正是他责任感的体现，是在学生散漫不重视国文、而老师们也“奉行故事”的环境下的一种“正当防卫”，是先生作为师者对此的不满与反击。

正如文章开头所说，“他给我的印象最深，使我的受益也最多”，梁实秋对徐锦澄先生的学问、能力和品格都很赞赏，并受到徐老师的深刻影响。因而五十多年之后再忆起，梁实秋对先生的敬慕之情依然不减。

二.怅惘之中是遗憾、叹惜

如何理解作者在文末表达的“怅惘”之意？为更好地理解这一情感，需要对“怅惘”一词有确切的了解。《现代汉语字典》中释义：怅惘，惆怅迷惘。《古代汉语字典》中释义：怅，失意、懊恼，惘：失意、精神恍惚的样子。通读全文，作者描绘了徐先生古怪又凶的相貌、先生骂我的场景、先生教书的事情和对我的教导，但是并没有表现出失意懊恼。那么，“怅惘”之情由何而生？笔者以为，可以从梁实秋对先生的怀念和对先生时运不济的叹惜两个方面来品析。

1.遗憾师生之情难续

这样一位博学、有责任感的国文老师教导对梁实秋后来的写作产生了巨大影响。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遇见一位国文先生，他给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如果我以后写文章还能不多说废话，还能有一点点硬朗挺拔之气，还知道一点‘割爱’的道理，就不能不归功于我这位老师的教诲。”“徐先生教我许多作文的技巧……诸如此类的心得，他传授我不少，我至今受用。”

梁实秋对先生的感情融合着尊敬、钦佩和感激，这样一位恩师对梁实秋来说，地位自然是重要的，感情自然是深沉厚重的。然而，这样的情感却在梁实秋毕业之后就没能得到延续，梁实秋在之后的五十多年里，没能再见过先生，甚至彼此杳无音讯。

梁实秋1923年从清华学校毕业，8月即游学美国。1926年，他回国任南京东南大学文科教授，在1937年北平沦陷后只身逃离旧都，1938年随政府迁入四川，1946年重回北平任教。1949年，梁实秋移居台湾。他在抗战期间颠沛流离，离开大陆之后更是成为飘落台北的一片孤叶，远离了自己生活半生的故土，从此与故园、与故人都海峡相隔难有消息。

“我离开先生已将近五十年了，未曾与先生一通音讯，不知他云游何处，听说他已早归道山了”，“未曾”“不知”“听说”三个词包含着梁实秋内心的多少伤感和遗憾。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无私给予自己教导的恩师，五十多年来竟然未曾再见过一面、再说过一句话，连其生死都只能是“听说”而已。作者内心的敬慕之意感激之情从未曾有机会表达，如今斯人已逝，再也没有机会当面接受先生的諄谆教导，再也没有机会对先生说出一声自己的心意，怀念故人的梁实秋怎能不油然而生怅惘之情？

2.叹惜先生時运不济

民国时期文人学者辈出，文化发展如火如荼，而徐锦澄先生却颇有失意之苦。我们可以从徐先生为学生选择的作品来察知他的思想和境遇。“徐先生自己选辑教材，有古文，有白话，油印分发给大家。《林琴南致蔡孑民书》是他讲得最为眉飞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吴敬恒的《上下古今谈》，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以及张东荪的时事新报社论，他也选了不少。”

吴敬恒一生奉行无政府主义，虽为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蒋经国之师，但从未出任任何官职。他的《上下古今谈》是一本科普小说，正如其自序所说：“无论为宇宙，为星辰，为日月，皆一一穷其构造，着其系统，是即说明六千年之由来，先使知六合内外，事事物物无所谓从古所有。”而《欧游心影录》是学者梁启超创作的游记体哲学著作，是一战结束后梁启超与丁文江、张君劢等7人前往欧洲考察的观感。《欧游心影录》比较全面地反映了梁启超对战后欧洲的考察结果和对中西两种文化体系的观点——“一方面对西方物质和科技文明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批判”，“另一方面对中国传统文化又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推崇。”[2]

张东荪五四时期依附北洋军阀，为研究系重要成员之一，主编其机关报《时事新报》。1912年张东荪出任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府秘书，1921年曾参加过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会议，不久，以介绍新思想新文化为名，与梁启超等人宣扬基尔特社会主义，挑起了关于社会主义的论战。新文化运动时，白话文阵营与文言文阵营之间有着一场厮杀，亦是新旧思想之间的厮杀，先生讲得最“眉飞色舞”的一篇《林琴南致蔡孑民书》乃是这场争斗中的一篇檄文。林琴南即翻译家林纾，林纾一生著译甚丰，被誉为“译界之王”。蔡孑民即蔡元培，1916年任北京大学校长，革新北大，开“学术与自由”之风。林琴南此文正是为孔孟五常辩解，对新文化进行批判。

从科普小说、对文化的思考的哲学游记到时事社论，徐先生选择的作品“新旧兼收”，可以开阔当时学生的眼界，提升他们的思考水平，增强他们的社会参与意识。但是他所选择的作者吴敬恒、梁启超、张东荪等人，或是无政府主义者，或是依附北洋军阀的研究者，而完全没有代表着当时进步思想的作者。蔡元培1917年担任北大校长之后，胡适、钱玄同、陈独秀等人都创办杂志发表作品，致力于文学的革命和思想的启蒙。他们代表先进思想的作品显然都未进入徐先生的视野，而最令他“眉飞色舞”的《林琴南致蔡孑民书》更是一篇批评新文化捍卫旧文化的檄文。由此可以看出徐先生思想守旧，不能适应当时新文化运动的时代潮流。

徐先生的“凶”不仅有对学校里国文被忽视现状的痛心，也有对自身所处时代文化变革的不接受所带来的不满。时隔半个世纪，梁实秋再想起先生的学问能力，想起先生和时代潮流的格格不入，也会叹惜先生时运不济，叹惜先生未能尽展其所长。

三.戏谑之中实为亲昵

写人散文描写人物外貌实为常见，但是把纪念之人写得很“丑”很“凶”的则不常见。

他很丑。“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脑袋的轮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为漫画的对象。头很尖，秃秃的，亮亮的”。“他经常是仰着头，迈着八字步，两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儿似的。”

他很邋遢。“他的身材高大，但是两肩总是耸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红，像酒糟的，鼻孔里常川的藏着两桶清水鼻涕，不时的吸溜着，说一两句话就要用力的吸溜一声，有板有眼有节奏，也有时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的吊出两根玉箸，他用手背一抹。”“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长袍，好像是在给谁穿孝，袍子在整洁的阶段时我没有赶得上看见，余生也晚，我看见那袍子的时候即已油渍斑斑。”一个人倘若是酒糟鼻，经常要吸鼻涕，恐怕是不会太高兴别人提起此事的，更何况先生还是为人师表之人。倘若说鼻涕有点客观原因，那么袍子脏到“油渍斑斑”实在只能是自己过于不讲究整洁卫生的缘故了。

他很凶。“先生的绰号是‘徐老虎’，因为他凶。”“我很难得看见他笑，如果笑起来，是狞笑，样子更凶。”难得笑就算了，竟然笑起来更凶，“是狞笑”，实在有点令人敬而远之。

为什么，梁实秋对如此敬慕怀念的恩师竟然这样描写呢？

首先应该是散文的写实。作家王剑冰曾说：“散文从骨架到内容都必须真，真实的，真诚的，真情的。散文的真，它连着你的性情，你的品格特征、道德标准以及认识事物的价值观，说到底，散文是个人人格的展示，无法躲藏。”[3]梁实秋在描写先生外貌的时候，必然是以先生真实的长相为基础的。从文中看来，“丑”“凶”也应该是同学们对徐先生一致的观感。

其次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笔法。我们会发现这一段外貌描写中，作者的语言非常幽默诙谐。而正是这种幽默诙谐的笔触让我们感受到作者对先生的“丑”“凶”并不是疏远和惧怕，反而表现出一种亲昵亲近之意。

“头很尖，秃秃的，亮亮的，脸形却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斋志异》绘图中的夜叉的模样。”《聊斋志异》绘图中的夜叉是什么模样？《现代汉语词典》中对夜叉的解释是：“佛教指恶鬼，后用来指相貌丑陋凶恶的人。”张一山老师查阅《聊斋志异》后认为此“夜叉”正是“典型的民间传说中的温情“夜叉”的形象”[4]。《聊斋志异》内有一短篇小说《夜叉国》，讲述的是交州徐姓商贾，被风吹至深山后娶夜叉夫人并返乡的故事。徐姓商贾所见的“夜叉”“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徐姓商贾与此“夜叉”共同生活四年多，有子女三人。《聊斋志异》中的“夜叉”相貌丑陋、面目狰狞，同时也有其善良可爱的一面。那么梁实秋笔下的应该就是这《聊斋志异》绘图中的丑陋而又善良可爱的“夜叉”形象了。从后文的描写也可以看出，先生看起来“凶”，其实内心很善良很真诚。比如，“酒醒之后，他给我批改作文特别详尽。批改之不足，还特别的当面加以解释”，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先生酒醒之后，发现自己错怪了我，内心很是愧疚和自责，所以更加尽心尽力地教导我。

“我常给他画漫画，勾一个轮廓，中间点上两块椭圆形的黑块，便惟妙惟肖。”“常给他画漫画”，一个学生经常给老师画漫画，会是出于何种心态？一则此人适合入画，一则觉得老师有趣。常给对方画画的人，必然是有点亲近之意的。有谁会常画讨厌或是疏远的人呢？

“他的身材高大，但是两肩总是耸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红，像酒糟的，鼻孔里常川着两桶清水鼻涕，不时的吸溜着，说一两句话就要用力的吸溜一声，有板有眼有节奏，也有时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的吊出两根玉箸，他用手背一抹。”“川，貫川通流水也。”“板眼”“节奏”是戏剧表演的词汇，“玉箸”则是美玉做的筷子。梁实秋在描写老师吸鼻涕这一很是“不雅”的行为时却选用了非常雅致的词语，在反差中达到了幽默的效果。在梁实秋的回忆中，老师吸鼻涕的行为甚至变得颇有意思，像是戏剧表演似的，还有着节奏和演出效果。

“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长袍，好像是在给谁穿孝，袍子在整洁的阶段时我没有赶得上看见，余生也晚，我看见那袍子的时候即已油渍斑斑。”“余生也晚”，不怪先生的衣服不够整洁，只怪我生得太晚没能看见它整洁的时候，同样在幽默中显现出亲近。作者的笔下，我们看到的不是可笑，而是梁实秋对先生的怀念。

文中详细的记叙片段是先生的“骂人”。“这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题目尚未写完，当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这吸溜之际，一位性急的同学发问了：‘这题目怎样讲呀？’老先生转过身来，冷笑两声，勃然大怒：‘题目还没有写完，写完了当然还要讲，没写完你为什么就要问？……’滔滔不绝的吼叫起来，大家都为之愕然。”

平心而论，先生的怒火来得有点突然，而“我”的“挺身分辩”也实属正常之举。但是“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泼在我的头上了。他在讲台上来回的踱着，吸溜一下鼻涕，骂我一句，足足骂了我一个钟头”。“我”实在是有点受到无妄之灾，正常地分辩几句就要被骂一个钟头。然而作者之所以要详细记叙这次挨骂时间，是因为这次时间正是我与先生关系的一个转折点，也是“我”对先生产生更深的敬慕之情的转折点。正是这次责骂之后，先生对我有了更多更尽心的教导，所以这次被骂对作者来说内心没有抵触，反而寄托着最深的怀念。

我们细品这一片段，就会发现这一部分记叙作者多处使用了幽默诙谐的语言，从而在幽默中寓褒于贬。先生是“摇摇摆摆进了课堂”的，先生骂我的话“其中警句甚多”，其中还有一句“颇为同学们所传诵”，作者用幽默消解了责骂，体现出对徐先生发自内心的亲昵亲近。

初读此文，印象最深的是先生的凶和骂人，细品则体会到梁实秋对先生的敬慕，再品更体会到梁实秋对先生的感激、叹惜以及发自内心的亲昵亲近。文章虽短，情感却极其深厚丰富，令人百读不厌。

参考文献

[1]梁实秋.梁实秋文集·第一卷·文学因缘.鹭江出版社，2002

[2]代兴莉.梁启超《欧游心影录》文化价值论.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

[3]王剑冰：散文就是拼人格.《散文家》专访.2017，07

[4]张一山.《以“理解词语”贯通散文阅读》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5，4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