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光彩夺目的航标人

2022-03-31童孟侯

航海 2022年2期
关键词:瑞昌航标灯塔

童孟侯

我有幸零距离接触中国灯塔史上两位开拓性的标志性人物,一位是上海航标厂总工程师史瑞昌,另一位是上海海事局总工程师李汶;一位是制造中国灯塔的鼻祖,另一位是管理中国灯塔第一人;一位已经仙逝,另一位还健在,92岁了,思路清晰,活动自如。前些年春节,我总是带上礼物到李汶先生家去拜年,没想到第二天,他竟骑自行车跑了10公里到我家回访,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近些年,我再也不敢去他家拜年了,只是在电话里问候。

中 国 灯 塔 的 开 业 元 勋 —— 史 瑞 昌

第 一 任  航 标 厂 厂 长

他是个海员,有一天拖完甲板正倚在栏杆旁休息。一对美国老夫妇走过来和他说话,其实他们早就盯上了这个机灵、白净、忠厚的中国水手,开门见山:“你做我们的儿子吧?”

史瑞昌受宠若惊,然后真的跟着美国老夫妇来到美国。干爹干妈把他送进音乐学院,专攻小提琴。小瑞昌能拉好小提琴,但他不太喜歡文艺这一门,喜欢的是理工科。干爹干妈就把他送到理工大学深造。

史瑞昌大学毕业,干爹干妈想为他找一份工作,可是他不想留在美国,想回中国。干爹干妈同意了他的选择,没有责备之意。

史瑞昌回到家乡,找到了“灯塔”这份工作,也许是他当水手的那些岁月对灯塔产生了感情。他跑遍了中国所有的大灯塔,考察、访问、记录、整理。

1956年,西方国家对中国实行封锁和禁运,中国自力更生,在上海浦东原有的浮标修理工场的基础上,扩充扩建,成立了交通部上海航标厂。史瑞昌临危受命,担任上海航标厂首任厂长。

这个厂长可不好当,要研究自动换泡机,就要懂机械;要测试和研磨灯塔透镜,那就是光学;要配装电池和太阳能板,就涉及能源;灯塔的建造和结构,属于土木;设计灯塔的条纹和色彩,要懂美学;浮标,还牵涉流体力学……中国没有一本《航标学》,也没有一所大学设有“航标系”,然而,这家厂不久就担当了中国一大半灯塔、灯桩、航标浮筒的生产任务,产品还出口朝鲜、越南和阿尔巴尼亚。

后来,史瑞昌当总工程师,把厂长的位置让给了年轻人。再后来,动荡的岁月突然降临,史总靠边站了。

当年,造反派说:“史瑞昌,你是外国特务,是美国人埋在中国的一颗定时炸弹,你低头吗?”

史瑞昌只能低头,但是他不承认自己是美国情报机构派来的。当初他完全可以留在美国,可自己硬要报效祖国,毅然决然回到上海来。

造反派司令狠狠推了他一把:“革命群众现在查到,你1948年到台湾去过。”

史瑞昌回答:“去过的,是海务处派我去的,检查台湾灯塔的情况。”

“你去干什么?你为什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1949年解放的前一年到台湾去?”

史瑞昌回答:“不是我要去,是海务处叫我出差。我到美国去都回来了,到台湾去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回来了吗?”

造反派火了:“想不到你还是国民党和美国的双重特务!”

他不再辩解,越辩越黑。反正两顶特务的帽子已经给他戴上了。

造反派把他派到食堂里去干活。让史瑞昌当厨师吗?怎么放心?于是,派他去食堂卖饭菜票。他把收来的粮票和钞票一张张叠好,如数交上去。他把饭票菜票叠整齐了,用猴皮筋捆好。

没人来买饭菜票时,他就掏出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一个来买饭菜票的造反派大怒:“你是变着法子崇洋媚外啊!”

老史赶紧收起英文版。下午,他换了一本中文版的。

拨乱反正后,老史恢复了名誉,又担任航标厂的总工程师。厂里开大会,总支书记让他讲话,他静静地说:“同志们,我现在是和大家坐在一部车子上,往‘四化’的方向开,你们是要乘到‘四化’的,我是要提前下车的。但是,只要一天在这部车上,我就要拼命工作。要把国家搞上去,我们大家都要用点劲。”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1979年11月的一天,史总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问:“有个叫约翰的美国人你是不是认识?”

史总立刻说:“我不认得,不认得。”说完把电话挂了。其实,约翰正是他的干爹,那个越洋电话是约翰的律师打来的,约翰和他夫人都去世了,他们的遗产应该由史瑞昌来继承。

史瑞昌不愿再提美国的事,那份遗产他不要了,省得又惹出什么麻烦。

从此,史总套着那副兢兢业业的蓝袖套,坐在厂长办公室办公,全厂最老的人,编写着全世界最新的灯塔信息。

第 一 本 航 标 初 级 科 普 书

那时候,我在厂长办公室当秘书,当然也是总工程师的秘书。有一天,我发现我国已经出版了几种关于航标的技术类书籍,中级的和高级的都有,唯独没有一本航标科普类的书,初级的。

我突发奇想:这本书能不能由我来写?我能不能来填补这个空白,也为青少年做点科普方面的好事?史总不是说“大家都要用点劲”吗?

于是,我悄悄到图书馆去查阅航标方面的书,只翻到三本:《航标电气化》(1964年出版)、《电航标灯》(1972年出版)和《内河航标》(1979年出版)。

我暗暗琢磨:正是因为没有初级的书,我才有了机遇。

我开始收集资料,开始列提纲,但是我不敢对史总说我正在干的事,怕他批评我:你又不是作家,你又不是航标专业技术人员,你写什么书啊?

我只是像聊天那样,时不时问史总一些航标的知识和趣闻,还有制造技术。

终于,磕磕碰碰,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我在最后一页稿纸上写下一个“完”字,很厚的一沓稿纸,我给书稿起名叫《神秘的航标灯》。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我诚惶诚恐地把书稿拿到中国航标制造业的鼻祖史瑞昌跟前,请他审阅,并请他无论如何保密。如果让厂长知道了,他一定会认为我这个小秘书好高骛远。

史总没说什么,胳肢窝里夹上我的书稿,踽踽地走回家去。

一个星期之后,史总把书稿还给我,还给了我4页纸,那是他对我的书提出的意见。我回家翻阅稿件,只见他用笔划掉了我的手稿末尾“后记”里的一句话:“此书请航标高级工程师史瑞昌先生审阅,作者在此一并感谢。”

第二天,我问史总:“为什么?”他摇摇手:“不要写。”

我被老一辈灯塔专家的思想境界感动得热泪盈眶。

接下来,更大的问题摆在我面前:我的书稿投给谁?哪个出版社认识我?我之前曾经写过什么书吗?我想,反正一个小青年要写这本书已经够异想天开的了,干脆再大胆一次,把书稿投到北京专业出版社去。于是跑到邮局,挂号,寄走。我默默祈祷:千万别寄丢啊,我辛辛苦苦写了一年多。

没想到,1983年,我的《神秘的航标灯》一书终于在国家海洋出版社出版,这是我第一本个人专著!这本书还获得了上海市第二届科普作品三等奖!我加入了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

后来,我要评专业技术高级职称,这本书帮了我的大忙,因为它不是文学作品,小说诗歌不能参评技术专业高职;那个三等奖也帮了我的大忙,因为它是上海市科学技术协会颁发的。

当我拿到《神秘的航标灯》样书之后,立刻就送给史总。老人家似乎比我还兴奋,拆开一包牡丹牌香烟,递给我这个不大抽烟的人,用沪语打招呼:“来来,吃一根,吃一根!”

后来,我去参加史总的追悼会。大厅里,静静的,躺着一条“被蒸干了的鱼”。他曾经是一尾多么活跃的小银鳗,现在,这位中国航标制造的开业元勋确确实实干枯了。

管 理 中 国 航 标 第 一 人 —— 李 汶

都 是 零 的 突 破

我在船上当水手的时候,船队总部来了一位从部队转业的大老刘,担任党委书记。他原来是东海舰队航海保证处的少校,老干部。

跟他一起转业来的还有个人叫李汶,原来是航海保证处的参谋。那么,大老刘给李汶安排一个什么职务,人家可是大尉!没有。李汶被分配在船队宣传组,连个组长都不是。但是船队上上下下都很尊敬李汶,都亲切地叫他老李,也许是因为他温文尔雅,气质不凡。

大家很快就打听到,李汶是海关关务署税务专门学院海事专业毕业的。这所赫赫有名的学院,是清代末年外务部右侍郎会办税务大臣唐绍仪倡议建议的,为了培养我国自己的关务人员。他的建议被皇帝采纳。1908年4月,在北京王府井成立了这所学院。从此,海关有关助航设备和海道测量的工作人员,统称海务人员。学院培养了很少中国出色的水运航道管理专家!

眼前的这位李汶,就是海务人员,就是海军专管航标的专家,是中国第一代。他精通航标一门,但他默默无闻,从来不提自己的来历。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国民党要撤到台湾去,撤离大陆时破坏了很多沿海航标,其中也有灯塔。没有了航标,没有了灯塔,沿海航行就会乱作一团。李汶接到军令:立刻参与中国沿海航标的修复、调整、改造和重建!

一个任务刚刚完成,李汶又接到命令,参与海军保卫海防解放沿海岛屿的战斗,制定解放一江山岛的航标保证方案。看似事小,然而没有航标,军舰如何到达那些国民党占领的小岛?这活儿至关重要。

1958年,李汶又参与了我国领海基点第一次确定和测量,这是一项开创性的工作,这是中国的尊严,一个小小的点,后面是一片大大的国土。

也是1958年,国产的“跃进”号货轮不幸沉没在日本附近,是被敌国击沉的?还是触礁沉没的?还是有人在船上放置了炸弹?周恩来总理亲自抓这件天大的海损,他接见了参与调查的人员:潜水员、海军医学研究所研究员、造船厂专家、救捞船船员……周恩来也和李汶握了手,拜托李汶和他的同事们及时组织实施调查沉船的导航和设标。

周总理说:“在水深海阔、毫无目标的太平洋上搜寻这艘位置又不确定的沉船,这是大海捞针,任务是艰巨的!”

1982年,李汶邀请了国家劳动总局和财政部的官员考察东海的东亭岛。灯塔主任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给我们补给太难了,大热天,上午装上新鲜猪肉开航,下午送到我们灯塔肉已经臭了。蔬菜送来一百,烂掉五十。冰箱?哪儿来?我们晚上都点油灯啊!

说着,灯塔主任打开了2只米缸的盖子。劳动总局的王大姐随手掬起一捧米,啊呀,每一粒米都是绿莹莹的,发霉了嘛!一年365天,东亭人天天都吃霉米!王大姐潸然泪下,她一把握住灯塔主任的手:“你别往下说了,我全懂了。”

不久,李汶赶到北京参加交通部召开的航标接管会议。交通部部长钱永昌敞着衣襟赶到会场,李汶干脆“告御状”,直接向部长汇报灯塔工人的困难状况,要求改善他们的条件。

钱部长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早解决?”

李汶直言不讳:“有的同志认为灯塔工人没有远洋船员辛苦。”

钱部长一针见血:“谁说灯塔工人没有远洋船员辛苦?比远洋船员辛苦啊!他们的问题应该解决。”

要解决灯塔工的待遇不是交通部一家能说了算的,还必须有国家劳动总局和财政部协同——这些,李汶早就打好了“伏笔”。不久,灯塔工拿到了灯塔补助费和海岛津贴。

1994年,国际航标协会第13次大会召开——国际航标协会(IALA)是一个非政府的、非营利性的国际技术团体,成立于1957年。但是它是权威的机构,为来自世界各地区的航标管理当局、生产厂商和咨询机构提供一个平台——李汶代表中国宣读了学术论文《中国海区航标总体配布设计》,实现中国在世界航标讲坛上零的突破,发展中国家的航标人有自己的声音了。以前,国际航标协会完全被西方人垄断,中国没有发言权。可以这么说,李汶是让中国航标走向国际的第一人。

1996年,人民代表李汶通过全国人大,促成了2套中国灯塔特种纪念邮票的发行,又是零的突破。

2000年,中国航标管理著名专家李汶连续向交通运输部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海事局建议:中国每一座沿海灯塔都可以建成一个灯塔博物馆,灯塔的内涵其实是相当丰富的,灯塔的历史是悠长的,废弃它非常可惜。欧洲有许多灯塔都改成了灯塔博物馆。

终于,在李汶不断呼吁和努力下,我国从东海的灯塔开始,灯塔博物馆在我国一个个建立起来,秦皇岛的中国航标展馆、岱山航标博物馆、温州航标展馆、厦门镇海角灯塔展馆……供游人参观,拍照留念。

在航海界,知道李汶的人不少;在中国航标管理层,不知道李汶的人没有。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很多有激情的男人说:“到退休时,我为国家贡献40年!”这句口号在李汶那里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为国家贡献了60年,为国家的航标事业努力了60年。

什么是航标精神?航标精神就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李汶退休之后,写了一本又有专业性又有可读性的《见证历史 情系航标》,与其说这本书是李汶的个人传记,不如说它是我国航标史的一个纲要,至少它是一个人用一支笔记录了60年。

第 一 篇 真 正 的 文 學 作 品

记得我写的第一篇小故事是“发表”在李汶编的《疏浚通讯》上,这是一份船队内部的油印的小报,但是我很是激动,这毕竟是我首次有“作品”发表!我至今仍然珍藏着那份通讯。

我写的小故事篇名叫《锚的故事》,说有一艘挖泥船在舟山疏浚航道,在施工过程中,泥斗挖到一个很坚硬的形状奇怪的东西,大副叫停了挖泥船的运转,把那东西拖上了甲板,用水一冲,原来是一只小型的四爪锚。几天之后是劳动节,当地组织部分渔民到挖泥船上参观。当来宾丁大爷看见甲板上的小四爪锚愣住了,就走不动了,多么眼熟啊!他蹲下身,看到锚杆上刻着一个“丁”字,果然是它!大爷顿时老泪纵横,回忆起1948年的那段经历,那时候他是个穷渔民,没日没夜捕鱼,还是欠了渔霸一屁股的债。有一天捕鱼回港的路上被渔霸的船拦住了,逼着他还债。他说实在是还不出再过些日子。渔霸说还不出债你还回来?出海去!说着抡起斧头,把渔船上挂着的四爪锚的系绳斩断,四爪锚掉了,小渔船漂了出去。睹物思旧,这个四爪锚又回到了他的身边,新旧社会两重天哪……

回过头来读读这个小故事,我感到非但幼稚,还无聊,编造痕迹太明显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写出这样平庸的故事?但是,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写小故事,第一次“发表”在油印的通讯上。

后来,《北京少年》杂志到船队组稿,李汶推荐了我。我便把修改后的那个小故事交了出去,想不到《北京少年》用配图的方式刊登了《锚的故事》。

老李很高兴:“小童,这是正式发表了,继续努力,继续写。”

我在船队宣传组找李汶是一年以后的事情,我要请老李帮我一个忙。我说:“父母年纪大了,我老是出海去,有时一个月,有时甚至四个多月,不能照顾老人,家里小孩就我一个,能不能帮我调整一下?能不能到陆地工作?”

老李说:“我们船队下个月正好有几个人要调到上海航标厂去,我给你安排一下,你也一起去吧。这家厂在上钢三厂隔壁,离你家不远吧。”

就这样,我离开了甲板,离开了航标管理大咖李汶,来到上海航标厂,拜见了另一位航标制造权威史瑞昌。

中国的两位航标权威都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忘年交,我从他们身上汲取了足够的营养,我从他们闪亮的灵魂上感受到了足够的光芒,他们真的就像灯塔一般,为一艘艘晃晃悠悠的小船引航。

猜你喜欢

瑞昌航标灯塔
航标工
Multiple Solutions for Robin Problem with Indefinite Potential and Concave Nonlinearities
引航的灯塔,始终在线
实施乡村振兴战略 推进瑞昌农业农村现代化
虚拟航标的作用与应用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