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雪打灯
2022-03-31侯晓琪
侯晓琪
正月十五,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节,所以单位放了半天假。蒋大军早早回到家,却窝在沙发上生闷气。虽说他到这家单位时间不长,但上班时间却不算短了,可无论他怎么积极主动,跟同事之间的关系仍旧比较尴尬。整个科室,似乎就他游离在外,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其他同事在科长带领下,工作之余常常搞活动,却从不通知他。为融进圈子,他好几次搭出租跟踪大家,故作误打误撞闯入聚会现场,甚至主动买单,但大家仍对他不冷不热。
今天听科长言谈间,大伙又要聚一次,可众人仍拿他当空气,没人对他提这事,这就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憋屈啊,弄得我都快抑郁了,”他抱着头在沙发上说,“要不,跳槽另找份工作吧。”
正在厨房忙活的爱人阿媛不乐意了,把正洗着的碗往水池里一放,说:“现在咱们还背着房贷呢,再找的工作要是还不如现在,怎么办?”
大军听罢叹了口气,唉,心说:都怪自己没生在个好家庭。
大军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在农村只会种地,能供他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看看科室那些同事,不少人年纪轻轻就开上了好车,住上了好房,都是父母的帮衬啊。
大军觉得,人家不带他,也许是因为他没车,这就拉开了距离,出去玩不能老蹭别人的车吧?再说单位离家远,上下班不方便,所以大军早就在小区隔壁的4S店看中了一款车,可阿媛不答应,车的首付就迟迟不能落实。
“你以为我不知道有车的好处,不想有车?”阿媛看出了他的心思,从厨房探出头说,“小东才上一年级,以后各种兴趣班补习班,花销大着呢。你家又指望不上,所有的事就只能咱们自己扛了。凭咱俩那点工资,不省着点能行吗?”
正说着,门铃响了。客厅里的小东丢下玩具跑去打开门,惊喜地叫道:“爷爷!”
小东的爷爷蒋老汉笑着应声进了门,将肩上的大麻袋放到门后,喘着粗气说:“也没什么事,今天进城去种子公司买菜种,顺便给你们送点菜。都是自家种的,上的是农家肥,没打过农药,别看卖相不好,新鲜得很呢。”
大军看了一眼,袋子撑得满满登登的,不外乎是些萝卜、白菜、土豆之类的菜,但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想到从车站到家还有段路,老人硬是一步步扛来的,大军心里不禁有些心疼,忙让父亲坐下,并且沏上了茶。
阿媛则飞快地端出盆热水,热情地说:“小东,快让爷爷洗洗。这么冷的天,一洗就暖和啦。”
小东拿起毛巾,刚要上前替爷爷擦脸,阿媛就一瞪眼吼道:“小东你躲远点,别让水溅到。”接着又冲蒋老汉解释说:“天这么冷,上次小东就是因为玩水得了感冒,得吸取教训啊。”
大军一旁看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阿媛是城里人,讲究,这是嫌老人身上脏呢。可老人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手指缝里长年都是黑泥,能干净得了吗?
趁蒋老汉坐着喝茶,阿媛又借机数落大军说:“爸不是外人,所以有些事咱们借这功夫,得好好说道说道了。咱不是大爷,就别滥使大爷脾气,别工作上稍有不顺心,就想撂挑子。一个大男人,得想法负起家庭责任来。还有车,以后最好提都别提,家里这套餐具还是结婚那阵儿我闺蜜送的,用了这么多年,好些都碰出缺茬了,这不还没舍得换呢。你说,不趁现在省着点,以后万一遇着个啥事,咋办?”
蒋老汉眨着眼,半听半猜蒙了个大概,但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儿子的家事他也不好太掺和,可不说点什么,他心里又憋得慌。
恰在這时,小东剥个橘子递了过来说:“爷爷你吃。”
笑着抠出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后,蒋老汉心一动,忙从麻袋里取了头蒜,剥了个蒜瓣,然后把蒜瓣摁塞到了橘瓣的空缺处,托在手心,装作逗孙子说:“小东,你看这是啥?是不是橘子?”
小东瞪大眼歪头瞅了会儿,笑了:“爷爷,你这不是橘子,这是在装蒜。”
蒋老汉一听,笑呵呵刮了下小东的鼻头说:“我们小东就是聪明。蒜就是蒜,别往橘子中硬挤。不然就算挤进去了,也是橘外仁,反而显得更孤单。橘子当然好,甜;可蒜也不赖,吃面就蒜,营养翻倍。蒜泥还能配饺子呢。既然咱是头蒜,把蒜当好就行,犯不着往橘子圈里挤。”
橘外仁,局外人?大军听着陷入了沉思。
小东虽然听不明白,但平时爸爸妈妈忙,很少陪他,现在最疼他的爷爷来了,他心里高兴,就又缠着爷爷讲故事。
蒋老汉便借着正月十五节日,给小东讲起了故事:“依咱们老规矩,正月十五天一黑,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会成群结队打着灯笼满村转。看今儿这天气,搞不好要下雪。咱们农村的俗话讲,正月十五雪打灯,预兆着这一年,必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呢。”说着,他还哼起了过去的灯歌,“正月十五雪打灯,照照堂房,老猫不害眼;照照仓房,粮食不生虫……”
蒋老汉边哼歌,边将一个大圆红萝卜用小刀从中间掏空挖孔,四周蒙上红玻璃纸,里面灌上清油,捻布做芯,给小东做成了一个漂亮的萝卜灯。
“这灯真喜庆!”连阿媛也不得不服老汉的手艺精巧,“快,小东,让爷爷先吃元宵,吃完咱们再点灯。”
吃过饭,蒋老汉点着萝卜灯,带小东唱着他刚教会的儿歌,就在屋内各处巡视开了:“正月十五雪打灯,照照卧房,来年添宝宝;正月十五雪打灯,照照厨房……”
唱着唱着,老汉没声了。大军正奇怪,老汉揉着眼退出厨房,冲大军摇了摇头说:“这炒菜的清油点的灯火焰小不说,还烟大熏眼,要不咱们出去买些蜡吧。”
见父亲神色有异,似有话要对自己说,大军便跟阿媛说了一声,祖孙三人就出了门。
到超市买了蜡烛,大军见父亲手在抖,想是老人年纪大了,先是扛那么大袋子菜走了那么远,又带着小东玩了这么久,肯定是有些累了,他就顺手从一旁的货架上给老汉拿了副手套。
“什么,十块钱?”蒋老汉嫌贵,可大军硬放进了购物车:“爸,平时您给小东的零花钱出手就成百啊。”
祖孙三人出超市一拐,是卖车的4S店。蒋老汉径直踱了进去,嘴里还问:“大军,你看中哪辆车了?”
车是大军最爱的话题,于是他指着一辆车说得头头是道:“就这车,马力足空间大,一家人坐着都舒服。其实首付只要五万,其余的我可以想法加班挣外快来还贷。”
蒋老汉听着,拿出张卡递给了旁边的店员:“这里正好五万,刚够首付。”
“爸,这怎么行?”大军一惊,对一个只会地里刨食的老人来讲,这可能是他一辈子攒下的棺材本呢。蒋老汉却一笑,“你和阿媛上班路远,平时还要接送小冬,要逢个雨雪天路更难走,没车也不行。我这钱暂时没啥用,以后你有了钱,再还我吧。”
在老汉坚持下,大军与4S店签了购车合同。
出了店,蒋老汉略一沉吟说:“趁现在天不晚,我得回去了。这阵子气温变化大,大棚菜要育秧,得守着才成。”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冲小东挥了挥说:“小东,今儿个是正月十五,晚上别忘点灯。点了灯,一年眼睛亮啊。”
见父亲匆匆而去,大军总觉得有什么不對劲,但又说不上来。一路嘀咕着到了家,他才发现小东手里捏着个纸团,一问纸团是从哪儿来的,小东说:“是爷爷戴手套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怎么不早说?”大军展开纸团,顿时一惊———是张住院证明。想来,父亲这阵子身体不好进城瞧病,今天取了化验报告,才顺路捎菜过来的。这么大的事,父亲怎么不说一声呢?肯定是怕拖累自己,大军心里难过极了。
“阿媛!”他冲进厨房,想同妻子商量下父亲的事,可一抬眼,却无意中瞥见厨房门旁的垃圾筒里,丢着个明晃晃的大瓷碗。好哇!大军顿时明白了:肯定是阿媛嫌弃父亲是乡下人,不干净,所以连他用过的碗也觉得脏,洗都不愿洗就丢进了垃圾筒。再一联想,怪不得父亲是揉着眼出厨房的,肯定是恰巧被父亲看见,这才非要离开的。这得多伤老人的心啊。
“你!”大军浑身发抖,指着扔掉的碗,气得说不出话来。正在洗衣服的阿媛莫名其妙,张嘴欲问,大军已转过身,低声吼道:“小东,咱们走!咱们去接爷爷!”
大军带着小东匆匆赶到车站,在一个避风角落里找到了蜷缩着的蒋老汉。“没想到过节收车早,已经没有回去的车了。”蒋老汉笑着说,“幸亏你给我的这副手套,暖和。”
大军拿出那张已揉皱的住院证明,有些哽咽地说:“您这也不是啥看不好的病啊。”
“是看不好的病就好了,干脆就不治了。”蒋老汉眯着眼,晃着脑袋说,“也不是啥大病,咱们农村人皮实,说不定扛一扛就过去了,还能省些钱。这不,正好给你买车。”说着,老汉揉揉眼角,低头叹气:“唉,人这辈子没容易的,都是各有各的难。不过现在,能给的都给了,也算尽责了,你也别怨我这当爸的没本事。”
大军闻言一颤,强忍着泪水,正不知说什么好,就听小东叫了声:“妈妈!”大军扭脸一看,是阿媛从后面急急忙忙追了过来。
阿媛到近前顾不上别的,先一把扯住了小东:“小东,吃完饭妈妈要洗衣服,让你收拾的碗筷,那个碗是怎么回事?”
“是爷爷让丢的。”见事情似乎闹得有些大,小东怯怯地说,“爷爷说,‘正月十五雪打灯,照照厨房,破碗全丢’那个碗上有个缺口,破了,我就扔了。”
“对对,”蒋老汉一听舒开了眉头说,“我们小东就是聪明!记得牢做得对。扔破换新,这才吉祥。”
大军这时心中五味杂陈,看着老汉在寒风中直打晃,他弯下腰,不由分说将老汉背到了背上,“爸,咱回家!”
大军背着老汉,阿媛在旁边搀扶着,一家人刚坚持到小区门口,只见路边停下了几辆车。科长从一辆车窗中探出了头,“大军,怎么回事?要不要帮忙?”
大军摇摇头:“没事,不用,这就到家了。”
科长眨眨眼,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们等等,你安顿好后跟我们一起去聚聚?就俩小时,天黑透就回。”
搁以前,这是大军求之不得的,但今天他背着父亲,感觉到了责任的重量,于是他只是淡淡一笑说:“谢谢。今天我哪里也不去,一分钟都舍不得,得陪家人呢。只有家里,才没任何局外人。”
科长似懂非懂地听着,然后疑惑地开车走了。但不一会儿,他又打电话过来:“大军,以前我们都觉得你这人有些装,但没想到你是个真孝子。刚才那幕我们都看到了,让我们想起了过去每逢正月十五,父亲把我们架在肩头看花灯的情形。大伙一合计,都说这次聚会就算了,还是回去多陪陪家人吧。至于下次嘛,时间地点内容,要不由你来定?”
这时天色已暗,在四周万家灯火的映衬下,突然有雪花凌空而降,打在灯笼纸上发出了刷刷的响声。前面挑灯引路的小东不由轻唱出了声:“正月十五雪打灯,照照前方,病毒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