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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富裕的文化基础

2022-03-30庞虎陈仁锋

治理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共同富裕现代性

庞虎 陈仁锋

摘要:共同富裕的实现离不开相应文化形态的价值引领。中国传统文化包含丰富的共富基因,但因受到小农经济基础和封建等级制度束缚,这些基因在传统社会难以转化为共富的现实。近代西方现代性开启了通过现代化建设来谋求国富民强的历史进程,但资本主义文明的内在固有矛盾不但无法带来共富前景,反而加剧了贫富分化。唯有马克思主义才是指引共同富裕从理想愿景走向现实的科学指南。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忠实践行者,中国共产党通过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真正开辟了通往共同富裕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从而在价值立场、理想境界和精神谱系上实现了对中西文化共富观的时代超越。

关键词:共同富裕;文化逻辑;传统文化;现代性;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中图分类号:G03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7-9092(2022)02-0024-008

作为自古以来人类社会的理想诉求,共同富裕不仅需要经济基石和政治保障,也离不开相应文化形态的价值引领。中国传统文化、西方现代性、马克思主义作为影响中国社会变革的最主要文化形态,共同启迪和促进了共同富裕的实践探索,但因为它们倡导的价值导向和制度诉求各不相同,所以对共同富裕的影响并不是整齐划一的。新时代,只有立足中国的国情变化,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正确导向,充分激发中华传统文化的优秀精髓,批判鉴别西方现代性的利弊得失,才能构筑起新时代共同富裕的文化之基。

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共富基因及其成长困境

作为影响中华民族整体性格和价值取向的原初规则,中国传统文化在千百年的传承中,塑造了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模式和精神境界。在其中,包含了不少共同富裕的文化基因。

一是富民為始的治国之道。共同富裕的精髓在于全体人民共享发展成果,体现的是“以人民为中心”的治国理念。这一理念与中国悠久的民生传统一脉相承。早在商周时期,《尚书》就提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的主张,①强调民众是国家稳固的根基,而君王善政的关键在于滋养人民、使人民富裕。对于如何养民、富民,孔子提出“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主张,何晏:《论语集解校释》,高华平校点,辽海出版社2007年版,第392页。即统治者应顺应民情民意来进行有利于人民福祉的生产活动。孟子也基于“仁政”,进一步提出了“制民恒产”的主张,强调物质生产资料对于保障民生的重要性。同时,孟子还认为,“民可使富”的关键就在于“易其田畴,薄其税敛”,他不但警示封建君主要轻徭薄赋,而且甚至提出“耕者,助而不税”的免赋主张。焦循:《孟子正义》,陈居渊编,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975、1860页。此外,传统民生思想不仅限于物质层面,还非常注重精神层面。孔子有“先富后教”的主张,认为在物质基本需求满足之后应该通过教育来大力提高民众的道德修养和精神境界,建立在人民穷困潦倒基础上的道德说教则是空洞无力的。这已在朴素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揭示了物质富裕与精神富裕的辩证关系,即管子所说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刘绩:《管子补注》,姜涛校点,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473页。。

二是均平扶弱的损益之道。均平思想是中国古代思想家对如何缓解贫富分化、维系社会稳定的方案设计,因而,也最直接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对共富的朴素体认。对此,先秦诸子均有阐发。晏子提出了“权有无,均贫富”“取财于富有者,以调剂贫乏者”的主张;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梁运华校点,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48页。老子有过“损有余而补不足”“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的哲思;《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唐子恒校点,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57页。孔子发出了“不患贫而患不均”的警示,规划了“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的社会理想;何晏:《论语集解校释》,高华平校点,辽海出版社2007年版,第324页。管子把“贫富之不齐”视为国家“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的根源,认为君王治世的最高境界应是“安高在于同利”。刘绩:《管子补注》,姜涛校点,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436页。均平思想自先秦诸子阐发后,对利益分配“公正均平”的价值期待,便经过长期的历史浸染,成为中国人孜孜以求的深刻情愫和共同心态,也一直影响着中国的社会治理方向和分配方式。从统治者治国取向的层面来看,历代施政者为巩固统治地位所推行的政策,如汉代剥夺富商的“告缗令”、北宋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和张载的“井地治天下”等,都是以均平理念为思想基础和价值支撑的。从底层民众基本诉求的层面来看,历代农民起义的战斗口号如“苟富贵、勿相忘”“等贵贱,均贫富”“均田免粮”等,也都反映了民众对均平传统的价值认同和情感共鸣。即便在近代西学东渐的背景下,无论是康有为欲“行大同之法”使“农民之得均养”康有为:《大同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页。的大同构想,还是孙中山倡导“民生主义的事实最紧要的就是均贫富”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九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72页。等,也都与均平传统有着天然的文化渊源。可以说,均平传统为中华民族的共同富裕赋予了坚实的文化底蕴。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传统的均平观并不是长期以来不少人所认为的“平均主义”,虽然,在具体历史实践中,它确实与小农意识结合而被农民起义窄化为具有平均主义色彩的“均贫富”,但从古代思想家所阐述的原初意义上看,均平思想“本质上是一种通过调节均衡以达到人们按其身份享受应有的相对公平待遇的中正和谐思想”李桂宗:《从“调均”看中国文化的优秀传统》,《哲学研究》,2016年第8期。,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道智慧与和谐理念。这对于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国实行“先富”带动“后富”,提供了不少有益鉴戒:既要重视均衡发展,践行公平正义,也要承认不同社会主体在财富水平上的合理差异。借用董仲舒的话说,均平应当是“制人道而差上下”。

三是重义兼利的索取之道。共同富裕是一个不断满足人民利益需求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必然涉及人们如何对待利益的态度问题,比如在追求经济利益的同时是否遵循一定的道德规范,如何看待个人利益与群体利益的关系等。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正是基于对上述问题的理性认知,而形成了用以调节中国经济运行的一系列价值准则和伦理规范。在道德与功利的关系上,儒家义利观一方面承认求利是人的本性欲望,如孔子肯定“富与贵,人之所欲也” 何晏:《论语集解校释》,高华平校点,辽海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页。,孟子认为“欲贵者,人之同心也”焦循:《孟子正义》,陈居渊编,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1页。;另一方面也强调追求利益必须秉持“义以为上”“见利思义”“以义取利”的总体原则,也就是要做孔子所说的“喻于义”的君子,在面对利益时,必须是“义然后取”,并且“以其道得之”。在公利与私利的关系上,推崇一种先公后私,以公为重、兼以私利的道德秩序,孟子提出“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焦循:《孟子正义》,陈居渊编,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1222页。,就是强调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要有“天下”意识和社会担当。这实际上已鲜明地折射出国家为上、集体优先的伦理特质,即强调个人利益的获取应以国家公共利益不受损害为前提。可见,儒家义利观所强调的“天下为公”的伦理原则,不仅与现代的集体主义、共产主义道德理想殊途同归,也构成了社会主义公有制得以扎根中国的文化基础,其强调的“正其谊以谋其利”的德性主义价值观,也是矫正当前市场经济下部分人士唯利是图等道德滑坡倾向的重要文化力量。

中国传统文化虽然包含了丰富的共富基因,但由于其本身是在封建制度和小农经济的基础上产生,所以不可避免地混杂了诸多封建思想和小农意识,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共富基因的成长和转化。例如,由专制主义制度框架与集权思维所决定,无论是“富民”主张,还是“均平”方案,都难以摆脱“专为君说法,而不为民说法”梁启超:《新史学》,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88页。的价值立场,导致封建社会的贫富不均问题无法解决,人人温饱的朴素共富愿望也不可能实现。同样,儒家义利思想也出于封建统治长治久安的需要,在与封建意识形态的结合中,逐渐演变为“义利对立”“贵义贱利”的伦理价值观。长期以来,这种缺乏竞争意识、不讲致富求强之术,而一味追求安定和谐、礼治天下的价值取向,很大程度上压抑了民众的经济活力,致使中国古代社会生产的动力不足,无法为共同富裕提供足够的物质基础。可见,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良莠并存的综合体。不仅如此,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和思想根脉,不仅定义了中国人的过去,也积淀于当代中国人的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和生活观念之中,影响着中国发展的未来走向。中国共产党自诞生以来,带领中国人民探索共同致富道路的百年历程,既包含着对传统文化优秀共富基因的激扬,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传统文化消极因素的干扰,一度陷入“大锅饭”“穷过渡”的波折。因此,在新时代,对共同富裕探索的当务之急就是,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立场和方法对传统文化进行一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研究分辨工作,将其合理内核提升为繁荣和丰富社会主义文化的有益养料,同时,着眼时代的需要和人民的需求,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择善明用”,“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能使其共富基因有效地转化为推动新时代共同富裕建设的重要文化动力。

二、西方现代性的勃兴及其对共富理想的背离

15-18世纪,当中国社会还在农耕文明指引下不懈探索之时,西方国家已经历了地理大发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工业革命等一系列历史变革,率先进入以工业文明为特质的现代社会,并竭力以西方现代性为蓝本,推动资本主义文明向全世界的蔓延和扩张。

西方现代性在生成之初,其直接形式主要表现为启蒙精神对宗教世界的审判以及现代世俗生活的开启。在这一世俗化的过程中,启蒙精神所蕴含的主体理性原则是启蒙思想家力图颠覆宗教礼法、实施现代性方案的思想武器,发挥了至关重要的思想解放效应。正如当代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所说,现代性暗含着“一个方案”和“一个许诺”汪晖:《关于现代性问题问答》,《天涯》,1999年第1期。。在这个方案和许诺中,人们相信理性将是促使人类社会全面进步的根本力量,认为随着科学支配自然能力的提升,人们既从农耕文明下物质匮乏和自然灾害的生存限制中获得解放,也从神话、宗教、迷信的蒙昧无知状态中得以解脱,从而,人类历史将驶入不断进步的现代理想社会。可见,启蒙理性开启了现代发展的先声,并设想和允诺了现代文明的理想形态。这一理想形态既是生产方式层面的一次变革,也是对人类社会价值理念的根本重构,具有较强的共富指向:一方面,它随着现代科学发展带来的生产工具的更新,以及经济运行规则的理性化,将创造出传统自然经济所无法比拟的巨大财富,为共富目标提供丰厚的物质储备;另一方面,启蒙理性还挑战人类精神秩序,突出人的主体地位,使自由和平等理念成为重塑“现代人”精神气质和生存样式的基本内涵,为共富前景钩织出理想的主体条件。

值得注意的是,在启蒙理性的背后,真正为现代文明奠定基础并为其制定方向的是资本逻辑。马克思曾充分肯定了资本对于现代文明的历史性奠基意义:“资本一出现,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8页。在这个由资本塑造的“新时代”中,资产阶级不仅“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同时,它在“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36页。由启蒙理性和资本逻辑共同导演和筹划的西方现代性方案,虽然向世界展现了一个繁荣丰富的物质文明,但随着资本逐利欲望的无限释放,资本主义的现代文明却逐渐与启蒙理性所允诺的共富理想发生背离,暴露出诸多自身不能克服的弊端,愈发走向历史进步的反面。

一是严重的社会撕裂和两极分化。资本主义文明虽然在促进生产效率和创造财富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但这种文明从其本质而言,是资本对雇佣劳动的无尽剥削。因此,正如马克思所说,在这种剥削关系中,“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而作为被剥削的雇佣劳动者,则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44页。虽然,自20世纪中叶以来,一些西方国家在反思与改良中,试图以高福利政策来缓解两极分化趋势,并宣称能够实现“全民富裕”,但这种高福利只是为了进一步把工人培养成满足资本增殖为目的的消费者,从而推动下一轮剩余价值的快速生产。根植于资本主义文明本身的资本与劳动二元对立矛盾没有也不可能破除,两极分化也只能不断扩大。

二是极度的精神贫困与价值失落。随着资本生产的进一步组织化、制度化,现代性原初意义上的启蒙与革命意义,便在资本逻辑的不断吞噬中,逐漸窄化为以满足资本增殖为目的的工具理性。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曾将这一蜕变描述为:“数学成了启蒙精神的准则”“任何不符合算计与使用规则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正是由于讲求“算计”的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和人文因素的全面掩盖,就不可避免地使本应处于主体地位的人陷入了精神荒芜、道德沦丧与信仰缺失的生存困境。这种生存困境正是由工具理性统治下“人作为一种单纯的工具、人沦为物的状况决定的”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28页。。这也是马克思所指出的商品拜物教统治下人的异化状态,即在资本主义“纯粹的金钱关系”中所呈现的一个充斥着利己拜金、物欲横流、享乐主义横行的贫瘠精神世界。

近代以来,随着帝国主义殖民扩张的加剧,中国社会也卷入西方现代性的洪流,兴起了一股译介西学以求富强的探索热潮。最初,由于古老中国与西方现代文明的强烈反差,國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对西方现代性的向往和崇拜,西化倾向愈演愈烈。从洋务派的“师夷长技”,到维新派的君主立宪,革命派的民国缔造,乃至新文化人士的“文明重估”,诸多现代性方案,无不带有西化的烙印,正如有学者所说,近代中国的现代性“是没有中国的现代性,它只是在地域意义上重新复制一个西方”高思春、杜东辉:《“以中国为方法”——对中国现代性的重思》,《福建论坛》,2014年第3期。。不可否认,仅从“落后者”向“先行者”学习的角度而言,近代国人对西方现代性的模仿与移植,既是自觉融入现代化潮流的进步之举,也是他们致力于求富求强、民族振兴的变革表现,并且,西方现代性的引入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使中国初步呈现出一个半生不熟的现代面貌,“科学”“民主”等现代意识逐渐深入人心并成为近代社会的主流导向。

但问题在于,近代中国的现代性探索是在中西实力悬殊的背景下伴随着西方船坚炮利的淫威而开启的,受其影响,“西学东渐”也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了殖民征服的烙印,其目的绝不是要带给中国西式现代化强国的发展前景,相反,是为了把中国变成它们的附庸。正如中共党史专家胡绳所说,“讲现代化,也不能不区别帝国主义所允许范围内的现代化和独立自主的现代化”。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对于帝国主义所允许范围内的有限现代化,马克思在分析殖民统治下印度的现代化发展前景时,就已明确指出,尽管英国殖民统治给印度带来了铁路等某些社会变化,但是“在大不列颠本国现在的统治阶级还没有被工业无产阶级取代以前,或者在印度人自己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完全摆脱英国的枷锁以前,印度人民是不会收获到不列颠资产阶级在他们中间播下的新的社会因素所结的果实的”。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二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50页。近代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所谓“第三条道路”的曲折经历不仅同样印证了马克思的上述判断,而且也充分说明:西方现代性模式并不完全适用于中国,从以器卫道,到制度牵引,再到文化改造,近代国人对西方模式的移植,不但没能带来与西方比肩的现代性成果,反而使中国深陷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尴尬处境,中国人民的贫困状况更是到了历史空前的程度。

难能可贵的是,在近代“西化”浪潮的喧嚣之余,国内一些仁人志士已开始了对西方现代性流弊的反思,着手进行化解方案的探索。一是试图以社会主义来克服资本主义对现代性的蒙蔽。康有为在《大同书》中就对资本主义所造成的“贫富之不均,远如天渊”的现实表达了深切隐忧和批判,努力糅合社会主义理想与中国“均无贫”的传统底蕴,构建一个没有剥削、人人富裕的大同理想社会,认为“欲致大同,必去人之私产而后得;凡农工商之业,必归之公”。康有为:《大同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页。孙中山也针对资本主义现代性主导下“富者立国,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境况,开出了“民生主义”的救弊之方,试图以“统一国有之”,并行“社会主义”的“分配公平方法”来克服资本主义的私人垄断之弊。二是试图以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资源去克服资本主义现代精神的流弊。梁启超亲历欧战所酿成的人间惨剧后,撰写了《欧游心影录》一书,对西方现代性特别是“科学万能”论调进行了深刻反思与批判,认为中国文化在“心物调和”方面的成就,正好能够弥补西方科学至上主义的不足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东方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杜亚泉更是敏锐地洞察到“理性之势力”是西方现代性的核心问题,认为儒家的中庸之道正是“理性得和平中正之指导,而不致偏倚矫切”的良药许纪霖、田建业编:《杜亚泉文存》,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65页。。此外,针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导致的道德堕落状况,近代史学先驱柳诒徵先生认为,儒家文化“于道德,最重义利之辩……以节制人类私利之心”“此正西方个人主义之药石”。柳诒徵:《柳诒徵自述》,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86页。新儒家大师张君劢也针对西方现代性“人欲横流”的弊端,将“以理制欲”的宋学视为“发聩振聋之药”。张君劢:《科学与人生观》,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115页。这些探索虽然还基本处在轮廓勾勒的初始阶段,存在着诸多稚嫩的空想成分,但毕竟已给“西化”浪潮迅猛蔓延的窒息态势注入了一缕清新气息,提供了一次重新认识西方现代性的难得契机,为共富道路的文化再造开辟了继续探索的空间。

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对中西文化共富观的超越

无论中国传统文化的共富基因,还是西方现代性的共富逻辑,都不能转化为社会现实,于是,实现共富梦想的伟大重任就历史地落在马克思主义的肩上。唯有创建于历史唯物主义和剩余价值理论两大科学基础上的马克思主义,才真正为摆脱贫困、消灭剥削的共富理想开辟了一条科学社会主义的道路。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体系中,实现共同富裕是一个包括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制度以及废除“吃人”文化在内的综合辩证过程,只有在“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社会主义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52页。人类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大同才将最终实现。虽然由于历史条件的制约,共富愿景未能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实现,但这一课题经过中国共产党人的传承与发展,已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取得了实质性进展。

百年来,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展方向,通过解放发展生产力、变革生产关系、完善上层建筑等一系列努力,持续不断地为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提供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综合支撑,为共同富裕奠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制度基础。其中,中国共产党的集中统一领导,提供了根本政治保障。只有在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下,国家才能始终沿着社会主义方向,“做到全国一盘棋,集中力量,保证重点”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56页。,有效协调共同富裕长远与阶段、全局与区域之间的矛盾关系,充分发挥社会主义国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同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也为共同富裕开辟了广阔前景,既充分激发各经济主体的创造活力,不断做大“蛋糕”,又确保国内利益格局的优化调整,让人民群众共享经济建设的发展成果。在此基础上,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进一步发挥内在优势,在巩固共富探索成果的基础上,实现了对中西文化共富观的时代超越。这至少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价值取向上的超越。无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民思想,还是西方现代性鼓吹的全民富裕“许诺”,其实质都带有明显的剥削阶级烙印,人民只是被动的、被压迫的存在,他们参与社会建设和财富创造,并不是自主选择的结果,而是因生计所迫而作出的被动选择,由此产生的社会财富也就很难合理地分配到普通民众手中。反观社会主义中国,之所以能够推动共同富裕的切实实现,一个根本原因就在于:在价值取向上,始终以人民为中心,尊重和保障人民的主体地位,将人民的选择、人民的利益、人民的追求置于首要位置,能够充分调动人民群众参与致富实践的积极性,让人民在参与中创造,在创造中获得。

一方面,在社会主义价值导向下,人民是社会的建设者和财富的能动创造者。他们不再是被历史的车轮裹挟着前进,而是主导着自己的命运,自主地凭其能动创造性,推动社会主义中国不断朝着共同富裕迈进。纵观中国共产党诞生以来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百年历程,从推翻三座大山实现民族独立的站起来,到改革开放时期的富起来,再到新时代的强起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每次飞跃都是由中国人民凭借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蓬勃的智慧来奋斗和织就的。正是在这一奋斗中,人民不仅获得了参与中国建设的使命感,也在见证伟岸成果的过程中收获了幸福感,更对实现共同富裕的未来前景充满期待感,从而增强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真诚认同,成为“扎实推动共同富裕”的主体力量。另一方面,在社会主义中国,人民又是社会发展成果的直接受益者。他们不再是剥削者聚敛财富的工具,无须为了某些特定群体的利益而终日劳作却一无所获,也无须在资本的控制下沦为任人摆布的“物”化工具。相反,人民的利益诉求决定着中国的发展方向,人民是否满意和受益成为检验中国发展成效的价值标尺。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党的一切工作,必须以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为最高标准。检验我们一切工作的成效,最终都要看人民是否真正得到了实惠”。习近平:《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页。可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遵循的是“人本逻辑”,即在经济增长、政治民主、文化繁荣等维度上都赋予了以人民为中心的根本理念和“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的最终归宿,为实现财富分配的公平与正义提供了价值指南。

其二,理想境界上的超越。理想境界作为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是人类基于对现实状况的能动反思而激发出的超越于现实的理想追求和精神向往。共同富裕作为人类自古以来普遍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虽然在中、西文化中都已有不同程度的表达,但由于缺乏科学理论的指导,极易沦为“可欲”而不“可求”的乌托邦空想。与之不同,马克思主义所追求的共产主义大同境界并不是“从天国降到人间”的纯粹观念臆想,而是由科学确立的“此岸世界的真理”。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下,共产主义是人类基于物质实践,在改造现实不合理因素的过程中,不断反思和建构出来的合乎历史规律并且契合人类整体价值的理想蓝图,同时,又通过物质实践,在“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539页。中,不断获得真实的现实性生成。正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中国共产党不仅确立了共产主义崇高理想,更通过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推进,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付诸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现实实践之中,不仅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关照社会现实、把握历史规律和追求宏大理想的能动自觉,也为马克思主义社会前景赋予了中国特色的生动内涵,呈现出更加鲜明的现实导向。

正是有了现实导向的指引,共同富裕不再是不切实际的终极关怀,而成为一种过程性的切实追求,即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上都表现为特殊的价值目标与实践意义。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是一项长期任务,也是一项现实任务,必须摆在更加重要的位置,脚踏实地,久久为功,向着这个目标作出更加积极有为的努力”。《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七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 确保“十四五”时期我国发展开好局起好步》,《人民日报》,2021年1月30日第1版。多年来,中国共产党经过坚实的探索,现已形成从解决温饱到初步小康,从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到迈向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现代化强国等一系列切实可行的目标体系,在阶段性地改造中国社会现实的过程中实现了宏大性与现实性的融合、终极性与过程性的衔接,有助于促进人们对实现共同富裕长期性和过程性的充分理解,确保共富理想能够落地生根,避免急于求成、盲动冒进的乌托邦倾向。

其三,精神谱系上的超越。共同富裕是物质富裕和精神富裕的统一。精神富裕既是对物质富裕的内在升华,也是确保物质富裕健康发展的方向指南。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性虽然都注重精神的烘托和思想的塑造,并已不同程度地建构起符合各自时代方位的精神谱系,但时过境迁,中西文化原有的精神底蕴已显得捉襟见肘,难以适应新时代共同富裕的发展需要。中国共产党在百年奋斗历程中,通过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不仅带领中国人民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事业,铸就了诸多举世瞩目的伟大奇迹,“使中国大踏步赶上了时代”,而且在实践探索的基础上,逐步积淀和构筑出一脉相承、与时俱进的中国共产党精神谱系,深刻改变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涵,使“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化为主动”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16页。。这一精神谱系以伟大的建党精神为始源,以百年接续的历史发展为主线,以雷锋等代表人物、西柏坡等典型場域、抗疫等模范事迹的交织叠加为延展,呈现出一幅内涵丰富、立体多维的精神谱系图。

从其本质来看,中国共产党的精神谱系虽然是由众多具有独特内涵和鲜明特质的不同精神形态共同构成,但作为一个整体,其中也贯穿着接续传承的共生属性。这些属性孕育于伟大建党精神之中,形成了包括信仰之力(坚持真理,坚定理想)、担当之魂(践行初心、担当使命)、奋斗之志(不怕牺牲、英勇斗争)和为民之心(对党忠诚、不负人民)在内的精神母体。正是有了信仰之力,中国共产党才能始终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将通往共同富裕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坚持到底;正是有了担当之魂和为民之心,中国共产党才能始终不忘人民幸福、民族复兴的初心使命,将人民深切期盼的共富愿望胜利推进;正是有了奋斗之志,中国共产党才能始终不畏共富探索中的艰难与坎坷,通过“积小胜为大胜,不断朝着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标前进”《习近平在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学习贯彻十八届五中全会精神专题研讨班开班式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 聚焦发力贯彻五中全会精神 确保如期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人民日报》,2016年1月19日第1版。。从历史生成和未来延展来看,中国共产党的精神谱系并不是凭空臆造,而是沿着社会变革的历史走向,生成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探索实践之中。它是对民族复兴实践及其阶段性成就的生动写照,反映了中国人民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不断丰富的主观精神世界。因而,这一精神谱系的不断延展,就内在地包含着中国人民在物质维度和精神维度的共同发展。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当高楼大厦在我国大地上遍地林立时,中华民族的精神大厦也应该巍然耸立。”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5日第2版。从方法论意义来看,中国共产党精神谱系中的具体精神形态,是党带领人民在应对挑战、抵御风险、攻克艰难的实践探索中不断积累起的经验结晶,通过言简意赅、通俗易懂的语言方式加以凝练和表达,构成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大众化的重要理论成果。这些理论成果一经深入群众,就能迅速内化为强大的物质能量,成为推动共富事业顺利前进的不竭动力。

(责任编辑:王 宁)

收稿日期:2021-09-25

作者简介:庞虎,历史学博士,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陈仁锋,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编号:21JDBN02YB);中央高校基本业务费重点资助项目(编号:2020XZA216)。

① 张九成:《尚书详说》,杨新勋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82、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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