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科幻小说中的残障研究
2022-03-30王娟邢锋萍
王娟 邢锋萍
摘 要:和其他文学体裁相比,科幻小说因其无限幻想性,使得其中的残障研究更具有特殊性。本文以残障理论作为基础,对选取的英美科幻小说中的残障主体进行分类,对人类基因残障和人造人身体缺失导致的残障进行探究,揭示他们的伦理困境,以此来重新审视未来世界中“残障”的定义。后人类时代的“残障”主体由人类延伸至人造人,展现了人类与科学技术之间的伦理问题。科幻小说中的残障研究不仅对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予以警示,也引起人们对即将到来的后人类时代关于“人何以为人”以及“何为正常”等问题的思考。
关键词:科幻小说;残障研究;基因缺陷;人造人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当代英美科幻小说中的残障研究”(KYCX21_2075)研究成果。
近年来,残障研究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成为研究热点。学者们对残障问题的研究不再局限于医学方面,而是不断扩大残障的内涵,同社会学、文学等相结合。残障研究聚焦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残疾缺陷,越来越多的观点认为残障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残障是被构建的,残障的意义也是社会文化所赋予的——社会通过排他或歧视从而后天构建出个人的残障。霍尔认为,“残疾本身的意义在于其所存在的社会文化,社会通过排斥或歧视他人并通过建立情感、感觉和认知上的障碍或建筑上的障碍来构建他人的残障”[1]。
与其他类型的小说不同的是,科幻小说中的残障问题更具有特殊性,在人们幻想的、技术高度发达的未来中依然存在着残障问题。而根据残障是被社会构建的观点,纵观当代英美科幻小说,从身体有缺陷的人到心理有缺陷的人再到被基因改造的人到克隆人甚至到机器人,都可以作为残障主题的研究材料。西贝斯在其《残障理论》(Disability Theory)中提出,“残疾往往代表着人类状况的危险性,因为个体容易受到外界变化的影响,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弱和死亡”[2]5。“科幻小说幻想那些抛开凡人躯壳的外星人:他们比我们优越,但我们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发展。”[2]7
对科幻小说中的残障问题进行研究不仅为我们提供了科幻文本研究的新角度,丰富了科幻小说研究的文化内涵以及加深对科幻小说人文内涵的思考,也深化了残障研究的文化内涵,补充了现有的残障研究理论。另一方面,人们对科幻小说的主题研究集中在后人类主义、伦理问题、他者问题以及身体问题等,因此残障研究也可以同这些研究主题相结合进行深入探究,丰富这些主题的研究内涵。
国内的残障相关研究较少,且集中于根据具体文本内容进行残障研究或对残障研究进行系统综述;而国外的残障研究不仅研究主题丰富并且研究材料也很丰富,不仅仅聚焦于科幻文学,还将目光延伸至科幻电影、科幻游戏等。国外研究阐释的观点也不落窠臼,跨学科地同其他热门主题如种族、性别、身体问题等进行结合,拓宽了我们研究科幻小说的视野。
本文以残障理论作为基础,对选取的部分典型的英美科幻小说中的残障主体进行分类,分为人类基因的残障和人造人身体缺失导致的残障,对这两类残障问题的研究揭示了他们在社会生活中的伦理困境,由此我们能够重新审视未来世界中“残障”的新定义。
一、“何为正常”:基因缺陷的残障
菲利普·迪克在他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中构建了这样一类人,他们的身体遭受放射尘影响,导致基因发生变异,他们无法生育甚至智力也受到影响,因此被打上特障人的标记,他们不被允许搬去火星上生活,被正常人类和仿生人歧视。和迪克的特障人截然相反,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则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基因改造技术高度发达的世界,在这里人们通过基因改造技术对自己的基因进行改造从而获得提升。小说中经过基因改造提升的人类和未经过基因改造的人类互为对立。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特障人由于基因变异导致身体发生一系列变化,他们无法生育和智力下降的状态导致他们生理上的残障,这种变化让他们不断地被边缘化,他们被称作“鸡头”“每天顶着的蔑视目光有三个星球那样重”[3]。“鸡头”这种带有侮辱和轻蔑的称呼是对特障人的一种歧视,这是一种严重侵犯残障者人格尊严的行为,在当今社会也依旧存在。特障人伊西多尔幸运地拥有着一份工作,但是更多不幸的特障人只能待在“美国特殊技能学院”的疗养院里,正如文中提到的,“‘特殊’这个词,一如既往地必须出现在疗养院名称里”[3],此时没有受到基因变异的正常人类用这种取外号和将他们送进疗养院的方式不断强调彼此之间的不同,并且他们对特障人作出的种种歧视给特障人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
当逃亡中的仿生人想要找寻一个栖息之地时,他们找到了特障人伊西多尔居住的楼栋,特障人伊西多尔以为自己即将拥有新邻居,并带着他的礼物前去拜访这些仿生人,但是仿生人似乎把他看作奴隸一般,他们什么也不做就看着伊西多尔一个人去帮他们搬剩下的行李,还当着伊西多尔的面,不顾伊西多尔的感受,剪断了他捡到的蜘蛛的腿。伊西多尔把他们当作自己的朋友,不介意他们仿生人的身份,但是仿生人却因为伊西多尔特障人的身份为所欲为。这种对伊西多尔的无视和蔑视不仅是由于有些仿生人没有移情的能力,还因为他们对特障人身份的看不起和歧视。
但是伊西多尔只是智力上有些缺陷,并没有失去人性,他会因为猫的濒临死亡感到不适与同情,他除了基因的部分缺陷,与正常人类无异,甚至比某些正常人更善良,他对于猫的死亡感到难受是因为他对生命逝去的惋惜,而他的正常人老板对此感到难过完全是出于商人的失去了次赚钱机会目的。反而是被称作特障人的伊西多尔能够更多地共情其他生命,他将真猫辨认为人造猫,甚至想过救助人造猫延续生命,然而尽管如此,他依旧无法在社会中平等地活着。他的老板对他的态度恶劣,不仅用特障人的外号“鸡头”称呼他,还让他处理超出他能力的工作,并威胁他不好好做就开除他。老板对他的不尊重、蔑视,以及剥夺他应有的基本权利,不断加深伊西多尔特障人的“残障”身份。尽管伊西多尔提出过反抗,但他最终还是屈服于这种关系和权力的不平等。基因变异的特障人因为其基因的相对缺陷,不断被社会歧视和抛弃,逐渐被构建成社会身份意义上的“残疾”。
人类的基因本身就不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问题。《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的特障人被放大了基因缺陷,但是在《克拉拉与太阳》的世界中却是另一种极端,这种人类潜在的基因缺陷被修改完善而逐渐变得更加完美了。在《克拉拉与太阳》的故事里,人类在科学技术的帮助下,能够控制并改造基因,这使得拥有一些缺陷的基因不断得到完善,此时,不断完善的基因渐渐地衬托了原先基因的不完满,差异也就渐渐显露。因此,未经过提升的人类在行为、能力甚至外表在完美基因的对比下会逊色很多,这些强烈的差异不断拉开二者之间的距离,将二者拉向两个极端,甚至形成拥有各自社会阶级的两类群体,这种群体的划分就如同区分了新的种族一般。里克的母亲和克拉拉在谈到里克以前上过的学校时,将学校称为“真正的、老式的学校”[4]183,经过提升的孩子们不再前往学校接受学习,而是在家中进行屏幕家教。书中只有一所正规大学还愿意接受少数没有提升过的学生,这个少数仅仅代表“区区几个”,想要申请这所大学的未提升的孩子都需要拥有超出常人的智力、能力和表现。事实上,这种大学有条件接受未提升学生的政策是一种基于基因差别的教育歧视,这种歧视更加深了两个群体之间的社会地位的差异。没有接受提升的孩子在和接受提升的孩子比较时,表现出智力和能力上的差异而被视为基因残疾,甚至剥夺了升入大学的权力。没有经过提升的人类本是正常人,但他们在基因的不断完善下被异化成异类,这种异类的身份定位不仅将他们的身体划分为“残疾”,又在社会文化层面二次构建了他们的“残疾”身份,使得他们“和女性、非白人种族、少数族裔、非异性恋者等少数群体一道,沦为主流社会排斥和压迫的‘他者’”[5]。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和《克拉拉与太阳》中正好构建出三个群体,基因变异、基因正常和基因得到完善这三个群体,基因变异和基因正常的群体因为不同的对比衬托都被建构为基因的残障。从三个群体的交互中可以看出,毫无疑问,科幻小说中所塑造的社会中的未经提升的人类的残疾是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社会文化建构而成的。未经提升的人类就是我们当今社会所认为的健康健全的人,而由于新技术的产生与发展,他们被拥有更完美基因的人类不断衬托出了基因的缺陷,由此他们不断地被边缘化,被驱逐出“正常”的范畴。值得思考的是,如果我们现在社会定义的“残疾”是那些身体具有部分缺陷的人们,明天或许会不会就变为小说所预示的那般,“残疾”变为了基因得不到提升的“正常”的我们。不过此时,我们研究残障问题的主体依旧还聚焦在人类主体上。
二、“何以为人”:人造人的残障
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笔下的《弗兰肯斯坦》中塑造了一个拥有人类身体但是外貌丑陋的科学怪人,这个科学怪人的身体是弗兰肯斯坦用尸体缝补而成的。科学怪人因为其丑陋的外貌不被他的造物者弗兰肯斯坦接受,不论他做出多少努力,也不被其他人类接受,因此最终科学怪人走上了复仇之路。科学怪人因为相貌的丑陋东躲西藏,尽管弗兰肯斯坦给了他类人的身体,但是他却没有办法融入人类的社会生活。“众所周知‘畸形’和‘丑陋’是诡诈的语言容器。”[6]弗兰肯斯坦因为科学怪人丑陋的外貌而感到恐怖和痛苦,因此将科学怪人丢弃。科学怪人因为其丑陋和畸形的外貌被视为残疾,又因为这种残疾,他被人类社会拒绝,处于边缘地位。科学怪人因为弗兰肯斯坦的放弃不得不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四处游荡,救助过溺水的姑娘,然而他得到的不是感谢,却是一枚子弹的伤痛。他因为外貌被认为是坏人,被歧视,甚至被伤害。孩子称呼他为妖怪、丑八怪和魔鬼。从此,科学怪人产生了复仇的念头,然而,科学怪人还是想要尝试融入人类的社会。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他认为心地善良的家庭,并准备循序渐进地接触他们,在他对着眼盲的老人诉说他的不幸时,老人因为看不见科学怪人丑陋的样貌,因而老人能够和科学怪人亲切地交谈,他给予了科学怪人无限的包容和温暖。此时,科学怪人因为老人的善良和理解而热泪盈眶。但是老人的家人看到他的样貌后,带着老人离开了这个地方。科学怪人外貌上的残缺注定了他无法正常融入人类的生活。
霍姆斯认为《弗兰肯斯坦》这部小说是一部残疾叙事,“它提醒人们,残疾人、有色人种和其他边缘化群体的非自愿绝育历史,以及对这种行为的‘科学’合理化”[6]。科学怪人想让弗兰肯斯坦为他再制造一个配偶,但是弗兰肯斯坦最终拒绝了怪人的要求,尽管弗兰肯斯坦出于对人类的负责不愿让科学怪人拥有自己的后代,但是他剥夺科学怪人生殖的权力,毫无疑问造成了科学怪人的生理残障。
最终,科学怪人抛弃了他原有的善良,走上了复仇之路。科学怪人的复仇和反抗是他对自己社会身份的觉醒,他对弗兰肯斯坦说:“人类的理智是我与他们结交的不可逾越的障碍;而我的理智却也绝不允许自己卑躬屈膝,沦为他们可鄙的奴隶。”[7]他意识到自己与人类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人类永远无法理解并认同他的身份。因此他要反抗,不仅反抗命运的不公,也要反抗权力的不平等。
在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中,尽管机器人AF(Artificial Friend)具有和人类相同的外表,但是他们并不像人类一般拥有血肉的身躯,他们拥有的仍然是机械的身体。同人類相比,机器人拥有具身化的身体,但是他们具身化的方式和人类身体的结构有着本质的不同,这种本质的不同让他们变为异于人类“常态”的“残障”,因此他们被人类视为异类。尽管他们的名字中含有“朋友”(friend),但他们的身份地位毫无疑问和人类相比是不平等的。克拉拉在橱窗中观察到有些孩子和自己的AF并没有并肩同行,他们一前一后地行走,像是主人和仆人一般;克拉拉进入乔西一家后,不被保姆接受;克拉拉在同乔西一家去剧院时被同行的观众拒绝一同进入剧场;许多孩子都歧视他们,在乔西组织的聚会上孩子们对AF克拉拉毫不尊重,嘲笑克拉拉,甚至让克拉拉做一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情,面对这些乔西也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示。这种霸凌行为是一种权力不平等的体现。当今社会也有这种残疾人因为其身体的原因而被霸凌,暗示了克拉拉这类类人机器人“残障”的身份。这些都表明机器人AF并没有像他们的名字中含有的friend一样真正成为人们的“好朋友”。一方面,人们只是将他们作为自己的附属物,他们不过是人类买来的一个物品而已,可以自由支配和使用;另一方面,人们因机器人身体上的“残障”对他们进行霸凌和歧视。此外,克拉拉为了能够完成和太阳的约定去拯救病重的乔西,她让乔西的父亲取出自己体内的一些溶液去破坏“库廷斯”机器,她体内溶液的减少也是她身体残疾的一个表现。在取出体内溶液后,她的行为和思考似乎因此受到了一些影响。
乔西的母亲曾经希望克拉拉能够在言行举止甚至思维上像自己的女儿,能够像“人”一般延续自己女儿的生命,但事实上,她从未将克拉拉当作是真正的“人”,或者是真正的女儿来看待,从头到尾,克拉拉似乎只是一件能够为她缓解悲伤替代她女儿的工具。在乔西的母亲向克拉拉全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后,她在车上拥抱了克拉拉,然而“车里的设备隔开了我们”[4]269,阻隔乔西母亲和克拉拉的永远不是那些物理上的设备,而是横亘在人类与类人机器人之间的一道无形屏障——人类永远无法真正认同并理解机器人。所以在故事的最后,尽管克拉拉帮助乔西一家恢复了原来的生活,她最终还是和其他千千万万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一样被送回了机器人工厂堆,他们就像是被送上愚人船的疯子一般,被人类抛弃,永远漂泊在人类不会驻足的“他者”大海上。
由于残障最终是由社会构建而成的,因此在残障研究的背后,无法绕开的是社会身份问题。拥有类人外表的人造人因为身体的缺失而导致身份的缺失,这是种残障的“新形态”,他们“背离了人之‘常态’而遭受主流‘权力—知识’话语排斥”[5],从而致使他们最终的“残疾”。他们被构建为残障的“他者”,这种“他者”的构建既使得他们得不到平等的尊重和权力,也让他们在社会生活中寸步难行。此时,我们关注的残障问题的主体已经开始不再只聚焦于传统意义上的“人”,而是开始转移到了和人具有相同外表的人造人和机器人身上。
三、科幻背景下残障主体的延伸
从基因残障的特障人到基因正常的人类,再到拥有和人类相同外表的人造人,这三类群体的递进式对立表现了此时我们研究残障问题的主体已经由人类延伸至了人造人,甚至到了拥有机械身体的类人机器人。这种主体的延伸意味着在科幻小说构造的未来世界中,“残障”已经拥有了新的定义与内涵。在现实生活中“残障”是由社会文化定义的。在科幻小说中,“残障”的定义也是由故事人物所在的社会文化所定义。由于科幻小说中科学技术的发展,“残障”不再仅仅是身体具有生理结构的人类的独有定义,所有与“常态”不同的“他者”都可以被定义为“残障”。这三类群体递进式的对立更深层次地表现了身体上的残疾缺陷永远都是相对的,这种“常态”的流动性就意味着正常与残障的界限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流动的。
另一方面,科幻小说所特有的科学技术的先进性导致“人”的身份和定义发生变化。普鲁塔克提出了“忒修斯之船”假设:一艘船上的木头如果逐渐被替换,那么当最后一块木头被替换后,这艘船是否还是忒修斯之船呢?我们可以将忒修斯之船被替换的过程作为残障主体递进的过程,原有的忒修斯之船相当于我们正常的人类,而不断被替换的船相当于不断进行基因提升的或者身体改造的人类,那么当人类的身体全部被替换后,这样的人类究竟还是不是“人”呢?忒修斯之船的问题让人们不禁提出问题:人与机器的界限究竟在哪里?人的本质又究竟是什么?
赛博格(Cyborg)概念的提出似乎给了我们关于人机界限问题的探究提供了很好的研究素材。赛博格被认为是人体与电子机械融合的系统,赛博格更是“一种人与技术的共生体”[8]。赛博格在现代社会中早已进入人们的视线,如失去双腿的人们利用义肢重新奔跑,心脏出现问题的病人使用机械心脏作为替代,甚至于失去色彩的人们利用矫正眼镜重新见到彩虹,这些都可以称为赛博格。可以看出的是,现实生活中成为赛博格的前提是,他们的身体都具有一定的残疾,为了弥补这些身体上的缺陷,他们被动选择用科技来填补。然而在科幻小说中,成为赛博格似乎不再是一种被动的选择,而是一种主观选择的自我更新。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中角色们通过赛博空间将意识脱离身体,在只有意识存在的赛博空间里,人们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身份、性别甚至形象。更有甚者,在一些科幻小说中,人们主动选择改造自己的身体,只为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这种人机械化的趋势使得“人”的定义在科幻小说中逐渐得到更新,而机器人的不断拟人化甚至拥有自我意识的趋势使得人和机器之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人的定义将逐渐更新为“新人”。
“常态”的流动性定义了正常与否的标准,科技的高速发展更新了人类的定义,因此,在科幻小说中,甚至在可能出现的不远的将来,残障主体由现在传统意义上的“人”向未来“新人”的延伸将成为必然。那么届时我们将面对的问题是,“残疾”于今天而言,是具有一定身体缺陷的人们,明天或许就是基因不够完美的我们,到机器人盛行的时代,或许就是身体缺失的具有金属内核的类人机器人。具有基因缺陷的人和人造人的不断被边缘化加剧了他们身份的逐渐缺失,因此他们无法得到他人的尊重与认同。如果我们不能寻求出合理的方式对待残障,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因为残障而不断被边缘化。
任冰在研究石黑一雄的作品《莫失莫忘》(Never Let Me Go)时提出,“《莫失莫忘》这部超现实小说虽然涉及的是克隆人话题,但对克隆人的描写其实是一种隐喻——克隆人无法掌控的命运隐喻了人类社会中弱势群体所面临的悲惨境遇”[9]。科幻小说中塑造的基因变异的人类,未进行基因改造提升的人类,类人的人造人的故事又何尝不也是一种现今社会中残疾人士、弱势群体等的隐喻与缩影?对科幻小说中的残障进行研究也引起我们对下面这些问题的思考:“什么是人?”“什么是正常的人?”“什么是不正常的人?”
四、结论
霍姆斯在研究弗兰肯斯坦的残障问题时提出:“正如弗兰肯斯坦所证明的那样,残疾被视为一种‘被损坏的’身份,支配着一个人的所有特征。”[6]被视为残障的特障人伊西多尔和人工智能朋友克拉拉他们都有着健全的认知并且心地善良,哪怕是最终走上报复之路的弗兰肯斯坦,也救助过溺水的姑娘,并想要像真正的人类一般正常地生活着,他们都只是因为身体上或多或少的缺陷而被整个社会建构为“残障”。他们在精神和心理上其实与人类无异,但是他们并没有因为他们和人类无异的行为以及他们的善行被人类接纳,他们被歧视,并不断陷入被排斥的困境。
“个体之所以成为残障者是因为社会不能有效地提供公共设施和制度保障来使他们平等地参与社会生活。”[10]诚然,残障者的生理状态与“常态”有异,但是不论是现实社会中的残疾者,还是科幻小说中基因有缺陷或者和人类外表无异的人造人,他们残障身份的处境不僅仅是因为他们身体上的缺陷或者异于常人的状态,更多地是因为他们由于其他“正常”人对他们的歧视和否定以及将他们权力的剥夺,他们无法和其他“正常”人一样在社会中平等地生活,他们在社会中的一切身份和困难都是由这个社会所构建的,这种身份构建是一种基于权力的不平等的身份构建。
其他文学体裁中的残障问题由于时代的局限性,表现的都是我们当今社会已有的残障问题。因此,同其他文学体裁中的残障研究相比,科幻小说中对残障的定位更具有特殊性,与我们现在所认识的“正常”和“不正常”不同,科幻小说的科学幻想性注定了残障的定义和主体具有一种与当下时代不符的超前意识。这种超前意识不仅是我们借助科幻小说对未来社会可能出现的残障问题的一种探索,更是对我们当下残障问题的一种反思,“常态”的定义是流动的,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有一天会变为“残疾”,因此,现在找寻与“残障”和谐共存的方法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在谈到石黑一雄的《别丢下我》时,聂珍钊认为该小说是“伦理选择时代的科幻小说”[11]11.事实上,《克拉拉与太阳》也是如此,随着时代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创新,总有一天我们人类会面临小说中人类、人工智能机器以及基因编辑的问题,甚至我们现在已经出现了一些基因编辑相关的伦理问题。科幻小说家们不过是借他们写的故事向我们展现了未来世界的某一种可能。“但是我们现在的伦理观念、道德意识在科学选择过程中或科学选择完成后会有全新的改变。”[11]10诚然,我们还处于伦理选择的时代,但是作家们借助科幻小说的形式创作文学,想象出未来社会的无限可能。而我们借助他们创造出来的文学与世界,去不断反思自己,跳脱出二元对立的牢笼,去思考究竟何为“残障”,何又为“正常”。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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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娟,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學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邢锋萍,博士,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