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诗人”韩仕梅:我想要的不过是幸福
2022-03-30远方
远方
在南阳农村生活了50年的韩仕梅,没想到自己也有大放异彩的一天。
2021年11月25日,韩仕梅受邀参加联合国妇女署与快手联合举办的“与她并肩携手同行”活动。她穿上出席儿子婚礼时穿的一件暗红色外套和一条黑色裤子,站在舞台上,用河南方言进行了演讲。坐在台下聆听的有最高人民法院法官、荷兰驻华大使和知名互联网公司副总裁等。
去之前,她对儿子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大官,怕去了哆嗦。”而真的站到舞台上时,她反而不紧张了。她边演讲边扫视人群,感觉自己讲得比排练的哪一次都好。
“这相当于我自己花钱买了自己”,多年后,韩仕梅对此还是难以释怀
韩仕梅是南阳市淅川县九重镇薛岗村人,1971年出生,家里6个孩子,4女2男,她是女孩中最小的一个。
兄弟姐妹中,数韩仕梅读书读得久。她学习好,作文写得尤其好。一天,语文老师把她的作文当范文在课堂上念了。作文写的是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但是被肯定被赞扬的感觉她一直记着。
即便如此,上到初二下学期,因为交不上18元学费,韩仕梅还是辍学了。
辍学后,她就在家里干农活,亲眼见证了几个姐姐的出嫁。因为贫穷,几个姐姐都嫁给了“说不来媳妇”的男人:大姐婚前根本没见过男方,母亲和外婆去看了一眼就定了亲;二姐夫四十出头就去世了,二姐一直没有再婚,因为她儿子扬言,如果她走,“就把她杀了”;三姐结婚,是因为爷爷、父亲相继去世,没钱安葬,家里就给三姐说了婆家,三姐夫是个“斜眼”,个子还没韩仕梅高。
“三个姐姐嫁的人都不是自己选的,都不开心。”韩仕梅说。因为她是家里女孩中最小的,母亲许诺让她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嫁,可最终未能说到做到。
19岁那年,韩仕梅被母亲带去相亲,对象就是现在的丈夫王某。王某比较木讷,不怎么说话。韩仕梅不喜欢,站起来要走,结果母亲大喝一声:“就你这个鳖样还捣蛋!”最终,她没敢挪步,而母亲收下了对方3000元的彩礼。3年后,她和姐姐们一样,也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
谁知,这3000元彩礼居然是婆家东拼西凑借来的。嫁过来的第一天,韩仕梅就被讨债的人堵在了门口。丈夫不顶事,债务只能靠她还。“这相当于我自己花钱买了自己”,多年后,韩仕梅对此依然難以释怀。
母亲有次去韩仕梅家看到要债的人,懊恼地说:“是我把你害了。”母亲说话时的样子和语气,韩仕梅几十年都没忘。但是人已经嫁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丈夫王某有理发手艺但爱赌,而且田里的活、家里的活一概不沾。哪怕韩仕梅忙到深夜,他在家啥事没有,也要等韩仕梅回来给他做饭吃。
婚后韩仕梅怀孕了,生孩子的前一天,还挺着大肚子到井边抽水。邻居看不过去,跑去给她帮忙。怀第二胎时,她站不住,只能跪在地里干活儿。一天早上,她没吃饭就去地里干活,村里的一个女孩给了她两个梨。她大哭一场,觉得一个外人都比丈夫关心自己。
可哭不解决问题,一切只能靠自己。为避免债务利息越滚越多,韩仕梅去建筑工地卸混凝土挣钱。同去的五六个女人,几个月后只剩她一个了,其他能坚持下来的都是男人。
婚后头几年实在太苦了,她的体重从120斤迅速掉到80多斤。但她硬是撑起了这个家,还清了外债,翻盖了老屋,还养育了一双儿女。提到孩子,韩仕梅说,婚后第二年她生下儿子,上午她出去干农活,中午回家,儿子跌跌撞撞地哭着跑向她要奶吃。这个场景让她既疲惫又心酸。
在韩仕梅的操持下,这个家终于有了起色。尤其儿子上高中后丈夫戒了赌,和韩仕梅进了同一家工厂打工,有了固定收入。2011年,韩仕梅在村口临街处颇有远见地建了一栋两层小楼,一楼自家居住,二楼租给附近修路、建厂的工程队,家里多了一笔收入。
闲聊时,村里总有人对着韩仕梅感慨:“这么有经济头脑的女人,咋找了这么个老公?”韩仕梅苦笑:“我命不好。”
写诗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出口,在受不了、快窒息时,能够浮出水面透口气
没想到,说自己“命不好”的韩仕梅居然在快50岁时迎来了好运。
2020年4月,为了得到50元现金红包,韩仕梅在手机上下载了快手软件。一开始,她在手机上看相声和搞笑视频,后来发现有人在快手上写诗,她也蠢蠢欲动。
4月26日,她在快手上发布了自己的第一首诗:“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碰到不会写的字,她就用拼音代替。配图是门前的树,并附言:女人一定要找一个你爱的人在(再)嫁,要不然,这一辈子就瞎了。
这是她对自己婚姻的反思,也是很多农村妇女的真实写照。她们就像劳动机器,供养丈夫、儿女和父母,却没人关心她们。对此,很多网友颇有同感,纷纷点赞、留言,夸她“写得好”。
韩仕梅在生活中没有一个谈论诗歌的朋友,因此对网友在她诗歌下的留言、点评非常看重,逐一回复。如果有人关注她,她就迅速回关,认为这是礼节,不然“不排场”。有时半夜醒了,她也会打开手机看看有无网友留言或来没来新粉丝。
此后,写诗、和网友交流诗歌,成了她消解压力的主要方式。她写诗很快,有时十来分钟就能写好一首。这些句子就像从心中流淌出来的,无须多加思考。
她用诗歌来形容自己和丈夫的相处:“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因为不管她跟丈夫说什么,丈夫都不会回应,而诗却自然而然地蹦了出来。
韩仕梅坦言,她写诗的初衷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高兴点儿,根本没想到会火。
如今,韩仕梅在快手上有1个粉丝群、9000多个粉丝,每条视频都有上百条评论。与动辄数千万粉丝的网络大V相比,她的粉丝不多,但在快手的写诗圈子里,她渐渐有了影响力。
这次能够得到联合国邀请,去北京参加活动,并作为女性代表发言,韩仕梅很兴奋,就像上学时作文被老师当范文朗读一样,她再次觉得自己受到了肯定和尊重。
婚后,还债、盖房、养儿育女,生活艰辛,又得不到丈夫的理解、关爱,写诗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出口,在受不了、快窒息时,能够浮出水面透口气。
所以,当联合国妇女署的代表官员告诉她“您的故事很有力量,我们希望您的故事能够被更多的人听到”时,韩仕梅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希望,所有的女性在面对与她类似境遇时,能有更多的选择。
诗歌带来的名气,没让她逃离婚姻,也没让她摆脱母亲的责任,但让她的才华和痛苦得以被看见
随着互联网短视频的迅猛发展,韩仕梅出名了,被网友们誉为“田埂上的诗人”,各路记者纷纷登门采访。这让以前对妻子漠不关心的王某产生了危机感。去年6月,他打了一个男记者,并砸了人家的摄像机。“他担心我跑了。”韩仕梅毫不掩饰自己的看法。和丈夫相反,韩仕梅对媒体采访持欢迎态度。她和丈夫无法交流,而媒体对她的关注,正在缓缓为她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多年前,韩仕梅曾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次,王某淡定地倚在家门口——他知道韩仕梅无处可去。如今,他再也无法淡定了,两眼时刻盯着韩仕梅,韩仕梅到哪儿他到哪儿——韩仕梅到田里拍照,他就算拖着伤腿也要跟着;韩仕梅到工厂宿舍睡觉,他就守在屋外。
一天两人闹口角,王某上来一把揪住韩仕梅的衣领,“一下子把我撂倒了”。
韩仕梅彻底心寒,决定离婚。2021年4月,她联系了一名律师,问“能不能帮我把婚离了”,对方给了她肯定的回答:“能离,只是要两次。”
收到离婚起诉书后,王某痛哭流涕地保證“以后,我再不惹你生气了”,还破天荒地洗了两天衣服、拖了两天地,并打包票“以后这些活都由我干”。可韩仕梅无动于衷:“不能信,我太了解他了。”
韩仕梅要离婚的消息,在村里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开。有人指责韩仕梅“这把年纪闹离婚真不要脸”,有人搬出孩子说事“以后会影响孩子的亲事”。更多的人劝她隐忍:“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还折腾啥!”韩仕梅不耐烦:“你跟他过试试!”本来她还想将就,如果两人互不打扰就凑合着过,但这一年来丈夫对她的监视让她受不了:“我是个人,不能叫你给捆住啊!”
韩仕梅在联合国的演讲结束时,台下有人提问:“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啥呢?”韩仕梅脱口而出:“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也有爱和被爱的权利!”
然而,婚还是没离成。
正读高三的女儿给韩仕梅发来信息,说父母离婚会影响她高考。收到信息后,韩仕梅马上撤了离婚诉状。因为高考是关系孩子一生的大事,她作为母亲,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孩子添乱。
儿子的终身大事也让她操心。光托人介绍,韩仕梅就花了好几万元钱。相了十几回亲,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合意的,连彩礼带家具,砸进去40多万。谁知结婚没几个月,两个新人大吵一架,儿媳妇离家后再不归来。儿子也跑到广东打工去了,并劝韩仕梅“儿孙自有儿孙福”。韩仕梅大受打击,并“自卑到在村里没法待”。
诗歌带来的名气,没让她逃离婚姻,也没让她摆脱母亲的责任。但作为一个写诗的农妇、包办婚姻的受害者,韩仕梅的才华和痛苦还是被看见了——她被20多家媒体采访;她的故事被拍进纪录片、写进大学生的毕业论文;她的诗发表在《新工人文学》上;有个化妆品品牌花万元稿酬请她写诗,而这万元稿酬是她在工厂打工半年的收入。所以尽管有些事情不如意,韩仕梅还是变快乐了:在2020年的短视频里,她毫无笑容;在2021年的短视频里,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其实,比起诗人,韩仕梅更像一个渴望幸福的普通女人。为她打离婚官司的律师,就是觉得她和自己的母亲很像,决定免费帮她的。
韩仕梅说,村里像她一样被迫辍学、嫁错了人、为家庭操劳了半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女人很多,没人和她一样,“她们也不快乐,但会忍住,可我不想忍了。”
她还下载了一个家政服务平台App。一样是干家务,在家里干,什么都没有;可在城里干,每月有好几千元的收入,所以她计划以后去城里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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