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远
2022-03-30张雷
张雷
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关山是一个生动注解,注解文明的冲突、秩序的重构、帝国的整合,注解征戍离别时的那份永恒的悲怆与苍凉。
山川险固,本是钟灵毓秀的自然景致、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却无意中邂逅了古老中华文明的肇启与艰辛历程,见证了文化的延续,绘就了气势恢宏的边塞人文史诗图卷。
庇佑一方的关山
关山,又称陇山、陇坂。远古的人们眺望横亘在关中平原西部的山脉,以世代耕作、繁衍生息的田埂作喻,称之为陇山。或许,从陇山得名时起,就暗含了各族人民对有家可栖、平安顺遂的祈愿。
首伏宁夏、尾落甘陕的关山,东屏汉中、西接陇右,控扼东西交通之咽喉,是关中平原与陇西黄土高原的界山,是渭河与泾河的分水岭,与秦岭西段群峰夹渭对峙,闭合了八百里秦川的平原旷野,是古丝绸之路西出长安过汉中之后的第一道屏障。关陇古道衔连着“披山带河,四塞以固”的渭河平原。越过了关山,就到了广袤无垠的陇右地界,“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自周秦直至明代,近3000年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关山在西北疆域政治格局中始终扮演重要角色。陇右,既是秦人早期的发祥之地,又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维护京畿安全必须经略陇右,掌控河西走廊,看护好广袤的西域边陲。关陇古道自古就是陇右要冲、关中屏障、军防重地。
关山古道群峰林立、重峦叠嶂、曲折幽深,“陇坂高无极”。巍峨耸立的大山如长龙横亘在八百里秦川边缘,睥睨塞外苍凉的大漠戈壁、通天的瀚海流沙,雄视西域的长河落日、风起云涌,以伟岸的身躯、坚毅稳重的姿态,历练千秋不朽的风骨,守护帝国经略的江山、传世的基业,赓续世代开疆拓土的梦想。
风吹霜雪,弯月如弓。静默的大山如一幅剪影、一幅凝固的长卷,凝固甚嚣尘上的征伐、刀光剑影的杀戮、群雄逐鹿的争夺。“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狼烟如柱,旌旗蔽日,戈矛喋血。加急的战报,骏马疾驰过逼仄险峻的山麓、陇坂的重重关隘,铁蹄扬起的尘沙引燃一路烽烟……
迂回的古道盘桓在崇山峻岭,在大山深处时断时连,或断于崖崟,或没于榛荒,或毁于田畴,或止于沟壑,草蛇灰线、蛛丝马迹隐于不言,碎成的片斷拼凑不成完整的边塞曲,断断续续的胡笳岂止十八拍的哀怨?关山难越,古道难觅,穷途望断天涯。
见证历史的关山
陡崖山坳岧峣崴嵬,幽深而崎岖的古道依旧回荡着千年的驼铃声,葳蕤繁茂的密林深处,掩藏着多少无法破译的谜团。那些被奇花异草簇拥着的神秀的山水,流淌着边塞诗里绵无绝期的悲壮。
横跨古老厚重的农耕文明与逐草而居的游牧文明,关山不经意间介入两种文明的碰撞、两种文化的较量与摩擦,兼具东方伏羲的智慧、中华文明的坚韧和西域的辽远、塞外的壮美。穿越一条历史与时代交织、梦想与现实激荡的古道,见证历史的变迁,经历岁月的沉淀与洗礼。
从“田肥美,民殷富”的关中到“一县葡萄熟,秋山苜蓿多”的陇右,关山由南向北,画出一条天然的农牧分界线、气候分界线。风起时,塞外遮天蔽日的黄沙,似裹挟着千军万马,仿佛两军正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或许在此刻,渭城的一场朝雨,正渐渐平复诗人起落的情绪。一杯送别的酒里,满溢着殷殷的不舍、深情的祝愿,传诵成《阳关三叠》千古不衰的绝唱。王维诗句里的阳关,已是越关山、出陇西直至穿过了整个河西走廊之地,距关山数千里之遥。穿越千年时光,拨开历史重重的迷雾,正是得益于关山的环拥护佑,八百里秦川才有了盛唐的安宁。渭城春雨润物无声,清新的柳色点染澄明的绿意,精致富足、平和安详、岁月无恙,更加衬托出塞外的偏僻荒凉,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道尽了出使之路的艰险,这一杯清酒怎能承载别离的怅惋、深厚的友情和沉甸甸的担忧?一次饯别,折柳为赠,俨然成了黯然销魂的生离死别。
寄托情思的关山
古往今来,关山已不仅仅是一座山,它更像是一个时代的标签,镌刻着千年来经济往来、文化交流、民族融合的史诗,绘制成多元文化交相辉映的风情长卷,残存于陇坂古道的辙印和古老驿站的遗址之中。
关山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必经之地,处于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前沿地带,为多种文化交流融合提供了可能。这里,曾是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的舞台。多种文明在这里交融,和谐共生、源远流长。
古朴而凝重的关山,凝固了大自然与岁月的整合,横贯成西部空间上的地理分界,更是历朝历代征夫戍卒、文人墨客离乡去国的情感地标。这里曾经商旅不绝,商队中经声缭绕,文士们低吟浅唱,汉唐之风远播。
《诗经》可谓陇山诗歌之源,《秦风》中就有《车邻》《小戎》《蒹葭》《驷驖》4篇记录了秦人的情感生活和文韬武略。隋唐时期,关陇古道更为兴盛,陇山诗歌大放异彩,边塞诗人灿若繁星,李白、王维、岑参、高适等著名诗人围绕关山创作的诗歌争奇斗艳,把关陇古道装点成星光熠熠的唐诗之路,刻画成家国忧思的悲情意象,印刻在岁月浩渺的华章之中。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漂泊在外的游子告别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咸阳古渡,沿着陡峭险峻的陇坂古道,跋涉在静寂的大山深处,辨识深谷交叉路口界碑上模糊的字迹,风雨兼程,夜以继日,艰难地攀爬着山路陡坡,往往要花费六七日时间,才能翻越陇山,绵延的大山,自然就成了他们心中的地理坐标。云烟袅袅的陇山之巅,崎岖古道苍茫邈远。回望富丽繁华的长安城和千里秦川沃野,细细回味雁塔晨钟与古老的秦腔,家园故土已成追忆,翻过了关山便是塞外异域的风景,眼见故国 邈远,陇水呜咽,不舍昼夜,流淌着游子告别亲人的离愁和前途叵测的迷茫,那种感受真是无可名状的凄凉和悲壮。
关山既是一座声名显赫的战略关隘,也是一座高峻深邃的文化名山。昔日帝王将相驻足于此,抒发踔厉风发的豪情壮志;多少英雄豪杰,倚山而立,极目远眺,把栏杆拍遍;无数迁客骚人,滞留古道,凭吊吟诵,发思古之幽情,慨时光之不再。
站成永恒的关山
驼铃远去,羌笛幽怨,谁悲失路之人?数千年来时光流转,四季更迭,万木枯荣,河流封冻又消融。不同肤色、不同身份的人从关山一程又一程地走过,丝绸、陶瓷、茶叶、战马从这里进出,文明的灯盏长亮不熄。
2000多年间,往来的使者、赴任的官员、彪悍的胡骑、扬鞭的牧民、垦荒的农夫、虔诚的僧侣、远行的商队,怀着梦想和期冀,行进在关山古道莽莽苍苍的秘境中,无论是西行还是东进,心情是释然、欣喜抑或迷惘、悲戚,步履是沉重抑或轻快,都在泥泞的古道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邂逅静默的关山,古道不语,明月无言,你我只是匆匆的过客,人生的阅历从此多了一个驿站,浪迹天涯相逢一笑,短暂地驻留之后,还要开启另一段征程。
陇坂古道注定是一个遗世的泊位,一个废弃的驿站,伫立在历史的风雨中,任时光锈蚀了曾经璀璨夺目的芳华。岁月里迎来送往的一批又一批旅人,以不同的心情、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方式,穿越了关山古道,出发时青丝如墨,归来时白发苍苍。生命虽是一次次单向的旅行,但梦想的征程世代绵延,给漫长的丝绸之路注入了无限的活力,赋予关山多元互嵌共生的内涵和民族融合的斑斓色彩,串联起或辉煌,或沉痛,或豪迈,或悲愤的历史情愫。
“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走进关山,步入千年前一段被遗忘的时光,体验一次穿越时空的探访。站在残破的古道之上,静候一场盛大的日落,感悟关山的悲壮辽阔。每个人的心中也有一座壁垒森严的关隘,没有拼抢的意志,纵然有雄兵十万,也按兵不动,支撑着我们不断挑战坎坷崎岖的人生山隘。
山河变迁,王朝更迭。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烽火狼烟早已熄灭。浩瀚邈远的苍穹星空之下,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唯有关山依旧苍蓝如墨,巍然的身躯依旧刚正硬朗,屹立成隽永的天问,苦苦地思考千秋一梦的人事风云。朦胧的夕光中,大山静静地矗立于苍茫大地,守望着历史的风云变幻,在唐诗宋词的音律里凝成不朽的丰碑,镌刻不灭的诗行,在寒夜刁斗、霜落铁衣、马鸣风萧的铿锵岁月中吟诵壮丽雄浑的曲调,在凛冽的朔风中推敲那些平平仄仄的声韵。
关山长青,丝路不老。凝望历史的天空,关山和陇坂古道已成为一种感召,坚守成无法逾越的历史关口,淬炼成坚韧不拔的意志,铸就成忠诚的民族之魂、信念之灯、文化之根,涵养历史文脉数千载赓续传承。
叩问关山,隐约听到空灵远寂的回音,画角吹残,响彻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