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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家具装饰风格探析

2022-03-29程艳萍上海商学院

天工 2022年8期
关键词:造物家具装饰

程艳萍 上海商学院

家具作为人类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改善居住条件的第一物质需要,家具的出现与人类住所的出现密不可分,家具从简单地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到讲求既实用又美观,甚至发展成为具有观赏性的高档艺术品,反映了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经济、文化、科技、生活方式和审美追求。中国传统家具的装饰是伴随着家具的诞生而产生的。传统家具的装饰是人类社会物质文明和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它本身是一种文化现象,它来自人们心灵的、精神的需要。当装饰成为人类生存发展不可缺少的一环和人生存生活的必备内容时,装饰实际上已经成了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即艺术化的生活方式[1]。中国传统家具装饰不仅是一种造物艺术,更是一种装饰文化。传统家具的装饰作为文化的物化形态,往往带着文化的、审美的、礼仪的、伦理的或宗教意义的表达。

宗白华先生曾用不同风格的诗文来总结中国传统审美观中两种不同的审美理想,即错彩镂金的美和芙蓉出水的美。鲍照在比较谢灵运的诗和颜延之的诗时说,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则是“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诗品》:“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采镂金。’颜终身病之。”这可以说是代表了中国美学史上两种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2]。这两种不同的审美观一直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下来,对中国传统家具造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春秋战国时期楚式家具的繁缛富丽,隋唐家具的丰满华丽,清代家具的奢华繁复,这是一种“描金绘银,雕镂满眼”的美。汉代家具的写实精炼,魏晋南北朝家具的清新自然,宋代家具的简洁纤秀,明代家具的典雅秀美,这又是一种“芙蓉出水,自然清新”的美(如图1)。

图1 双层九子奁(汉代)

中国传统家具的装饰在某一方面会成为政治和礼仪的工具与手段,已突破了纯粹的审美范畴。历代的帝王无一例外地将豪华的装饰与自己的身份、地位、权力、财富联系在一起,家具的奢华装饰成了贵族统治阶级的特殊需要和权力,这一现象从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后便开始存在了。商代的青铜器花纹满饰、整齐严肃、雕工细密便是最典型的代表。商周时期的青铜礼器精美华贵,这种礼器以浑厚凝重的造型为美,纹饰铸造精细繁密,典雅古朴,具有凹凸的立体感。青铜礼器一般用于祭祀、大型宴饮和礼仪的场合,通常成套成列地陈设,象征着贵族的身份等级和地位。 如商代的司母戊大方鼎、杜岭方鼎、妇好墓的三联甗、偶方彝等,都是为祭祀、陈设而专门铸造的贵重家具(如图2、图3)。统治阶级专用的青铜器纹饰不仅满密,而且装饰工艺细腻。铜器上的纹样复杂,不但有主纹饰和底纹,在主纹上还有第三层的刻画纹饰,俗称“三层花”,立体的雕琢和镶嵌使青铜礼器增添了视觉美感。青铜器造型源自对美的追求,高座、兽足、附耳、加盖等体现了人们的审美趣味趋向高雅华贵。

图2 司母戊大方鼎(商代)

图3 三羊鬲(商代后期)

青铜工艺发展到春秋战国时期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装饰方法有刻划线纹、镶嵌、鎏金、金银错、镂空等,刻纹细如发丝,镶嵌以蚌、绿松石、玉石、金银等材料为主,使青铜器突破了形、色、质的单一性,增加了色彩与材质的对比,显示出华美的外表。铸造工艺中,失蜡法的工艺制作出的纹饰最为精美复杂,能产生更为奇异、富丽、繁缛的装饰形态。如曾侯乙墓出土的尊盘(如图4),透空细密的多层次蟠螭纹,以及与之连接的云纹,非常繁复,使青铜工艺达到了先秦青铜器工艺装饰的极致,这也是统治阶级所刻意追求的结果。楚髹漆家具造型富于变化,色彩绝艳,装饰工艺精湛绝伦。各种装饰手法如镶嵌、雕刻、贴金、针刻、扣器等都运用娴熟。髹漆家具上镶嵌各种宝石或有色金属,使漆器的视觉观感既光彩炫目又深沉华丽。针刻工艺是用针或其他利器在漆面上刻画出如蚕丝般的纤细线条,之后再以色漆填之,呈现出典雅劲挺的图案。后世的“填漆”“雕漆”工艺的前身即是针刻工艺。在漆器的底圈或口沿处放置金属圈的扣器工艺,不仅让漆器看上去华丽夺目,而且又耐用坚固。楚国的“扣器”工艺为后来的“金银嵌漆器”“金银平脱”“螺钿加金银片”等工艺奠定了基础。把金箔贴在黑色器物表面的“贴金”工艺,让漆器具有富丽辉煌的视觉效果。可见,“雕缋满眼、错彩镂金”的世界正是先秦时期的社会艺术环境。但虽然如此,对于装饰艺术风格而言,先秦的思想家们却有着各不相同的态度。墨子主张实用,反对装饰;庄子主张“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老子认为“五音令人耳聋,五色令人目盲”;孔子提倡“文质彬彬”;荀子主张重雕饰。无论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都代表了历史上不同的装饰艺术观点,这些思想对后世的审美传统影响极大。

图4 尊盘(战国早期)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人的审美观呈现出一种新的审美理想,审美表现出一个新的方面。认为“初发芙蓉、自然清新”之美有一种更高的审美格调和艺术境界。玄学的盛行,其最重要的价值在于显示人的自觉意识,注重表现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格,突出个人的存在价值,而不是一味追求雕琢。这一时期家具造物注重实用,简洁干净,装饰较少,显现出秀骨清相、俊雅飘逸的风格(如图5)。这与孔子的“文质彬彬”和庄子的“既雕既琢、复归于朴”有内在的一致性。“初发芙蓉”和“错采镂金”这两种美的理想,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文与质,美与真、善的关系问题。强调文与质的谐和关系,是中国传统造物文化的基本精神。“文质彬彬”即是装饰与实用相得益彰、和谐统一。正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所以,“文质彬彬”主张的是以适宜为美,体现在造物中就是“中和”之美。庄子则希求既雕既琢之后的返璞归真,从有饰的境界进入无饰的境界,庄子的这种装饰审美理想切入了艺术把握世界的最神圣的理想之境,即“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匠不雕”的绝妙天然之境,是一种得于自然又超乎自然的审美体验[3]。

图5 瓷案和腰鼓墩(魏晋南北朝)

到了唐代,由于经济、文化的空前繁荣,家具与前朝的古朴风格不同,华贵气派,这与大唐国风一脉相承。唐代家具造型浑厚、丰满圆润、气势恢宏。装饰风格崇尚华丽润妍。“金银平脱”的特殊工艺使得几、案、箱、函等髹漆家具有着金属的质感和富丽堂皇的视觉美感。此外,螺钿镶嵌工艺也大量应用,增添了漆家具的华美之感。卧具较低矮,四周会制作壸门的造型装饰。唐代的月牙凳,因月牙形的凳面而得名,坐面下方和腿足遍雕花牙,镶嵌宝石之类的装饰,边装铜环,两腿之间坠以彩穗装饰,月牙凳上配有绣垫,十分富丽,与大唐缤纷富贵的审美趣味相一致,是唐代家具的典型之作(如图6)。家具装饰内容则师法自然,面向生活,用飞禽走兽、植物花草、山水人物等题材来营造一个生机盎然的装饰世界。

图6 唐代绘画中的雕花凳

宋代的审美观崇尚简淡,最重要的审美理想是“淡”,审美意识是“韵”。这一审美观的形成是受到了理学的影响。宋代理学家程颢说:“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宋人尊崇自然,崇尚自然之美,这与理学家们吸取道家的美学思想有关,与“初出芙蓉,自然可爱”的审美理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宋代的家具有着典雅平易、严谨含蓄、朴质清淡的艺术风格,造型简练,讲求线形与比例,以实用为主(如图7)。家具造物建立在实用功能的基础上,装饰也只是恰到好处的点缀,偶尔也有少数烦琐装饰之作。宋代家具的总体风格偏于纤秀简洁,在结构造型方面宋代家具开始模仿建筑的木构架做法,家具结构从箱型壸门结构变为梁柱式的框架结构,装饰性线脚被大量应用,家具的装饰已逐渐与结构部件结合起来,家具的结构部件虽是造型的一部分,但同时也被纳入整体的装饰之中。构件更加精致,如桌子的牙条、霸王枨、罗锅枨、矮老、托泥等部件组合起来,增强了桌子的牢固度,它们本身的长短、曲直、粗细也融入造型之中,构成了家具特有的节奏韵律变化,这种一体的、有机的线性构成的装饰美为后世明式家具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图7 《听琴图》中的家具(北宋)

明式家具在装饰方面善于提炼和取舍,注重腿足、枨子、边框等部位的线形装饰设计,线形通过凹凸面、平面、阴线和阳线的组合搭配,变化较为丰富,装饰效果精丽雅致。如冰盘沿线脚的变化,腿足方面的线形变化,常见的如鼓腿彭牙内翻马蹄、外翻马蹄、三弯腿、卷珠足、卷书足等。明式家具中有很多巧以装饰的结构部件与家具造型浑然一体、有机统一,这也是明式家具装饰的特点之一。明式家具的装饰手法主要是雕刻。在家具适当部位的小面积雕饰点缀常能以少胜多,其装饰效果意巧工精,特别引人注目,这与文人的参与设计和审美情趣是分不开的。如黄花梨的圈椅(如图8),靠背板透雕麒麟纹饰,托角牙子雕卷草纹,既对称又生动,靠背板下部有镂空亮脚,椅面下的券口牙板以起阳线的曲线装饰,形成一种流动之势,与靠背板的纹饰相呼应,整个家具造型流畅,饰与形相得益彰。大面积雕镂的明式家具亦会有,如黄花梨透雕玫瑰椅(如图9)。椅子靠背嵌透雕花板,由六条螭龙和靠背中间的寿字纹组成,螭龙卷曲长尾与寿纹满布嵌板空间,靠背和扶手横枨下有圆形雕螭纹卡子花,两侧扶手下有雕花牙板,座面下方券口牙子浮雕拐子纹和两条螭龙,座面两侧券口牙子浮雕拐子纹。 玫瑰椅看似装饰繁复,却并不显得过于奢华,反而让人觉得细腻妍秀。明式家具还常常运用金属饰件,不仅在功能上对家具起到加固和保护的作用,同时也起到了美化装饰的效果。

图8 黄花梨圈椅(明)

图9 黄花梨透雕玫瑰椅(明)

艺术的设计与工艺技术的有机统一是明式家具的造物特点。造型、结构、材质和工艺等方面的有机整合充分体现了精湛的家具装饰设计手法,汇集了千百年来家具造物艺术的精髓,既强调物质性的实用功能,又注重精神性的审美愉悦,明式家具是中国家具史上一颗绚烂的宝石。作为有机设计的明式家具,对功能和形式完美结合的追求是家具造物的最高境界。结构合理、造型简约的明式家具,朴素而秀丽,强调线条在家具各部位中的变化,把家具装饰看作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明式家具一般不喜大面积雕琢,造型手法以“线脚”为主,注重家具线形变化,寓装饰于造型之中,体现了明式家具简练、清新、明快、雅正、古朴、隽永、刚柔并济的独特艺术风格。它内敛而悼厚、挺拔而飘逸, 有一种“初出芙蓉,自然清新”的美感。明式家具蕴含着一种寓朴素纯真于装饰之中的审美理想。

清式家具所表现出的对细部装饰过多追求的特点,与这一时期的经济、社会状况有关。康乾盛世的经济稳定,使得贵族之间争奇夸富之风浓厚,清代宫廷家具的装饰之风日渐烦琐、复杂。西方的艺术文化和先进的科学技术被传教士带入国内,掀起了仿制西方家具造型设计的造物热潮。此外,历代装饰工艺技术的成就被清代家具所吸取和运用,家具制作采用各种高超技艺如雕刻、镶嵌、描、绘、堆漆、剔犀、珐琅、款彩、丝绣等,出现了大量的描金、填漆、雕漆的家具(如图10),家具色彩强烈,各种美材如贝壳、玉石、珐琅、陶瓷等材料的镶嵌,繁复的雕琢,刻意地追求工艺美的极致,以达到豪华、威严、富贵的目的。装饰内容上,丰富多彩的吉祥题材大量运用,凸显了人们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愿望。在家具造型上,追求繁缛华丽的风格,比较讲究家具的陈设性,突出强调结构厚重、体形庞大稳定的宏大气度。由于吸收了外来文化,在家具形制上大胆革新,中西合璧,化肃穆为流畅,变素简为雍贵。如紫檀边座点翠竹插屏(如图11),宽116.5厘米,高220厘米。插屏边框紫檀木制,屏上装饰镂雕西番莲式样的屏帽,屏帽下接的挂牙亦镂雕成西番莲式样。屏心以黑丝绒作底,上面衬托着翠竹图。边框四站牙做成葫芦形,镂雕欧式卷草纹。前后披水牙子浮雕欧式卷草纹。披水牙上部的绦环板镶嵌着夔纹间西番纹珐琅片一块[4]。 此屏风用材考究、形制厚重,装饰风格华丽精美,是典型的中西结合的广式家具。清晚期的家具装饰,讲求富贵奢华,求满求多,多种工艺和材料结合并用,甚至同一件家具上,采用雕、描金、镶嵌等多种材料和装饰手段。此时的家具常常极尽装饰之能事,达到了空前的奢华艳丽和辉煌的效果。清式家具过分的堆砌和烦琐的虚饰,使得这种雕缋满眼的贵族装饰因其华贵的满饰而在审美层次上难免流于庸俗和浅薄。

图10 识文描金瓜果纹套盒(清)

图11 紫檀边座点翠竹插屏(清)

装饰作为人类文明的产物,它是人们表达思想、情感的一种艺术方式,有着自身的审美境界和审美尺度。从装饰工艺的层面上说是离不开雕琢、描绘的。从社会文化的层面来说,装饰也难以突破阶级社会伦理观念的束缚。从审美的层面来说,“雕缋满眼”之美与“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自然之美,这两种不同的审美形式和理想有着不同的审美意境。从中国传统的审美观来看,人们对“初出芙蓉,自然可爱”之美更加偏爱与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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