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依然
2022-03-29李立峰
李立峰
那是一条无名河流。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河湾,三三两两的钓鱼人安坐岸边,从他们的衣着来看,多是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
钓鱼是他们打发周末时光的一种方式。钓的鱼可以果腹,钓鱼时的大把时间可用于回忆,回忆遥远的童年,或是故乡的爱人。
我看不到这溪流的尽头。
这条自东向西流淌的小溪,在这里被人接管、整治,从此处变得笔直,直到汇入湖泊。
一只白鹭立在水中觅食,它目不转睛,一动不动。水没过它的双足,但它并不在意。
它也在“钓鱼”,能不能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餐,取决于它是否有足够的耐心。
与人类获取鱼的工具不同,白鹭用的是嘴;与人类获取鱼的方式相同,白鹭用的也是等。老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人世间,我们比的都是耐心。
在一塌方处,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比它的同伴矮了一半,失去了与同伴在风中握手的机会。身处的位置,多么重要。
垮塌下来的石头形成了碎石滩。河流在石头间欢快地奔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因为河道变窄,前路变得拥挤,河水挤到一起,涌出了白色的浪花,发出了撩动心弦的流水声。
这是自然的声音,自然的声音常能治愈人。这儿不是整治过的河道,整治过的河道悄无声息,轻声细语,不敢大声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收拾”。
碎石滩前方,是一处水潭。水潭之下是高达十米的飞瀑。水流倾泻而下撞击水面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再往下,溪流转了一个弯。
柔软的水展现出强悍的力量。它冲开巨石,“杀”出一条水道,从容前行。它让山开了门,留给后面的水流,让它们自由奔流。它让树分立两侧,夹道欢迎,并不时为它欢呼呐喊。
这个瀑布,正对着一个在建的商场,那儿层层叠叠的楼房如同积木。瀑布迎来了新邻居,也将迎来新观众。等商场建成,人们在对岸远眺飞瀑,会有怎样的感受?身后,是万丈滚滚红尘;身前,是翩翩山谷小溪。巨大的视觉差异,是否会让人恍若隔世。
瀑布的上方,曾经有一座石桥,供行人从水上通行。如今,石桥只剩下残缺的台座。想当年,这里一定是水面宽处,风景佳处。河流在这里,蓄力飞身一跃。这场面,吸引前人在瀑布上建桥,方便通行,更方便把风景装在心中,带向远方。
儿子临崖而立,让身为父亲的我心惊胆战。我好不容易费尽口舌,才劝其离开险境。他重回碎石滩,我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石头好青啊!”“真神奇,风化的石头,穿着一层一层的衣服。”儿子对探寻新奇的事物一向着迷。碎石滩上,大大小小的石头,灰、白、青、黑,是它们的主色调。
看着眼前的石头,我说:“千万别许诺海枯石烂心不变。因为,石头它真的会烂。”
“你看,石头的心是这样的,都伤碎了。”我用手轻轻触摸着一处青石,一碰就碎了,仿佛已等我多年。我没有绝世神功,我有的只是一颗怜悯的心。
一个偶然的机会,石头被挖出。它经历风吹雨淋,水冲日晒,石撞鸟踏,浑身长满了裂缝。
从大石头裂成小石头,又变为小碎石,再变为泥巴,重新回归大地。江边的石头,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旅行。
我发现,即便是一块石头,面对它的死亡或者离去,人的内心也会柔软,生出很多哲思来。
碎石与流水的耳鬓厮磨,让它变得圆润,变成了鹅卵石。这不,儿子就找到了两块圆滚滚的石头。他断定,这就是恐龙蛋化石。谁又能说绝对不是呢?
石头会随着自身的境遇改变形状,这不得不令人深思。最坚硬的石头,也有最柔软的身段。即便是石头,谁又能肯定地说它没有生命呢?
石头记忆的岁月,比任何物件都久远。不是吗?从古至今,多少文化正是通过石头传承至今。想到此,我想拜石头为师。
我目视前方,浮萍随波漂流,顺流而下。它在我脚下的这块石头上安了家。两块石头之间,形成了一个迷你花园,生机勃勃,煞是可爱。石头啊石头,你给了它们一个幸福的家,让它们不再流浪。
碎石滩上,我浮想联翩,记忆也涌到眼前。我多想溯溪而上,去看一眼故乡的河流。
想当年,我19岁,离开故乡的前夜,和几位同学到山中游玩。有山必有河,一座高峰,自然是河流的母亲。
河水旁,是高过人的映山红。石缝间,是香气四溢的兰草。
即便正值盛夏,在水中,我也感到冰涼彻骨,站不到一秒钟,马上撤回岸上。
故乡的石头都是花岗岩,无比坚硬。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看到石头风化的样子。所以,青春年少,我们都喜欢许诺——我们的友谊,天荒地老不变,海枯石烂不变。
兴许是故乡的石头过于心慈,让我们做出了误判。年少的我们,始终相信一些东西会永远不变,比如石头、大海、友情、梦想。我们正是怀揣着山一般的淳朴,走出大山,走向五湖四海。
离别在即,我们在碎石滩上,拍下了合影。那时候,夕阳正好,多么大方,多么慷慨,把我们的脸,都染成了金黄,仿佛预示着我们光明的未来。
如今,又一个19年倏忽而逝,我突然发现,石头会烂,青春会老。我和孩子看到的山河,已然不同。
我突然与岁月达成了和解,我不会用自己的经历去教育孩子,也不会用自己的人生去定义孩子。我愿意跟在孩子身后,去认识这个崭新的世界,与孩子一起走向未来,走向未知的时光。
我们的青春,正如当年那座石桥,已然在岁月中风化,风化成一段需要努力辨认才能相识的光阴。岁月如流水,流水已千年。
我等散后,流水依然。
(作者系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