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终于认识我
2022-03-29徐成文
徐成文
写下这个题目,手中的笔重如千钧。母亲走了大半年,早就想为她写点什么了。
父亲在十六年前别离母亲,三间宽敞的土坯房,顿时失去生气。对母亲来说,一向歌声嘹亮的乡村,因为父亲的离开寂静得唯有鸡鸣犬吠,一向坚强、硬气的母亲,霎时失去了主心骨——没有了父亲的家,她不知道未来的生活指向何方。
“就去我单位附近的敬老院吧。”母亲也不反对,卷被携衣到了敬老院。母亲唯有一个要求——周末要去敬老院看望她,我满口答应。周末的日子无论多么绚丽、多么精彩,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到敬老院,又或者把母亲接到家中与我们团聚,让母亲享受天伦之乐。
母亲住敬老院,我干革命工作,一条长度两公里的滨江大道把我们连接,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日子,在不经意间流淌,潺潺细声,汩汩缓行。
“近段时间,你妈妈好像很忘事。”敬老院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要不,你把她接到家中住一段时间,如何?”我迅速查阅相关资料,老年人忘事,难道是阿尔茨海默病?我接受院长的建议,把母亲从敬老院接到家中。
这时的母亲,身体状况堪忧,昔日红云满布的脸颊,如今惨如白纸,昔日硬朗的身躯,如今佝偻瘦小。她一步一步地移动,踩碎了我脆弱的心脏。我眼中的液体,奔涌而溢。
冬天的日子悠长而缓慢。我生怕母亲感冒,她孱弱的身子被一件件厚衣捆裹着,手脚不再灵活,她脱衣穿衣均要我的辅助才能完成。这哪是母亲啊,分明就是嗷嗷待哺的女儿模样!
看不来电视、熬不惯夜的母亲,天刚黑,就要求我为她端来热水洗脸洗脚,而后在拐杖的“笃笃”声中移进卧室。生怕母亲深夜有个三长两短,夜晚,我与母亲的房间都不关门。夜深人静,母亲的鼾声从她的房间飘到我的耳畔,在我看来,这不是噪音而是乐音:母亲安然,我心入眠。
家中养了一只能上天入地的橘猫。橘猫常常在深夜时把我的臭脚当玩具,痒酥酥的我得起床驱赶它,顺便也去母亲的房间看看。
“才凌晨三点,您怎么就穿衣起床了?”
母亲坐在床沿,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看见她已穿戴好衣裤帽子。“还早,再去睡觉。”我把母亲的雙脚从拖鞋里取出,将她整个身体移至床上,又辅助她脱衣摘帽。大冬天的寒气早已浸透房间的角落,我怕寒气浸人,催促母亲快速入睡。母亲真的老了,她一人独自穿上的衣服,没有层次,没有长短,没有厚薄,要么纽扣错位,要么扣眼空洞,要么里外反穿。
“要得、要得,等你喊我才起床。”母亲如我那违反纪律的学生,一边承认错误,一边努力改正。
橘猫不甚友好的“喵喵”声再次引我披衣起床。这只贪吃贪玩的橘猫,让我口袋里的钱越发少得可怜。要吃早点了,我到客厅喂橘猫。
“天亮了?”母亲弱弱的声音陡然打破夜的宁静。按下开关,母亲披着棉睡衣端坐沙发,瑟瑟发抖。我顾不得橘猫的呼叫,把母亲牵到卧室,让她再次入睡。母亲怕我责备,斜歪着脑袋,盯着墙壁的挂钟,手指摇摇,嘴里喃喃:“我以为天亮了呢。”我知道,母亲的神经有些错乱了。她的生活,渐次脱落她的思维。
平时,我与妻子在单位用午餐。母亲的午餐我们从单位食堂买回来。心细的妻子,总是捡拾出那些母亲不易吞咽的蔬菜,将其剁碎,以便食用。
一次,母亲吃完午餐,嘴巴一抹,便吩咐我:“快点给我弄水洗脚,天要黑了,我早点睡觉。”啊?才正午十二点,距离晚上还有很长时间啊。原来,天空布满乌云,外面一片漆黑,母亲不看时钟,以天色揣度时间,以为夜晚来临。
我循循善诱:“妈,您想想,今天吃了几次饭?”
“三顿?”母亲向我伸出三个指头,像三根短小的枯枝。我摇摇头。
“两顿?”母亲的眼神有些黯淡,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今天究竟吃了几顿饭。母亲不再用泛起涟漪的双眼盯着我,祈求我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对啊,才两顿,您还差一顿饭才能睡觉啊!”母亲终于明白——人要吃三顿饭才能睡觉,这是她八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真理。
“那就不用洗脚了,还有一顿饭没有吃。”说毕,母亲扶着墙壁向沙发靠近,静坐下来,手握逗猫棒,向橘猫发出邀请。
晚年的母亲,总是在与各种病魔抗争中度过。住院,出院;又住院,又出院,如此反复。
那个阴沉沉的中午,我们依然带饭回家。母亲手中的勺子,总是在饭碗里轻轻翻动。
“怎么?这些菜不合您胃口?”
“我胸口很痛……”母亲的手指指着胸膛,她的语气没有力度,轻得只有我能听见。
我们立马开车送母亲去医院。医生一番诊断,说这次母亲病得很严重,说不定会有昏迷的状况。安顿了母亲,我得回单位上班,只好请来护工白天照看。
傍晚时分,护工给母亲喂了玉米糊,母亲慢慢吞咽。我进入病房,母亲来了精神:“你是哪个?看见我家幺儿(方言,小儿子)没有?”
护工对我耳语:“你妈一定是糊涂了。”
“婆婆,他就是您幺儿啊!”
“不不不,我幺儿不戴眼镜,也没有他这么高。我们庄稼人,戴个眼镜怎么做活路?”我转身抹泪,母亲描述中的我,是我十多岁的样子。她的记忆,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护士来查房,母亲抓住她的手:“你们把我幺儿藏到哪里去了?他还要读书呢?”
纵使护士有千万张嘴,强调跟前的这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就是母亲的小儿子,但母亲依然不承认我就是她的小儿子。我蹲在病床边,用毛巾擦拭母亲的手和脸,想唤起母亲对我的记忆。
我翻出手机里的全家福,指着大哥——“这是哪个,您认识不?”
“澄泉!”
我指着姐姐的照片,“这个呢?”
“成会!”
“这个呢?”我指着妹妹的照片。
“是徐丽!”
我有些兴奋,母亲的四个孩子她能辨认三个,不会落下我吧?
“这个呢?”我指着我的照片。母亲没有爽口应答,抬头看看我:“是你。”
我激情万丈,母亲终于认识我了!
“那我是您的什么?”
母亲轻轻摇头:“不晓得。对啦,你是哪个?看见我家幺儿没有?”
唉——母亲不识我!夜深,我伏在母亲的病床边,半寐半醒,往事历历在目,又模模糊糊。
天终于吐白,我买来母亲钟爱的小汤圆。母亲打量着我,不吃我喂她的汤圆,转身看向护工。在护工的精细照料下,母亲“吧嗒吧嗒”吃着汤圆,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闪亮。
这一次,母亲没能出院。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医生下达病危通知,要我们做好后事的准备。闻讯,母亲的其他三个孩子赶往医院。
那晚,母亲突然清醒,居然一一叫出我们的名字——“这是澄泉,那是成会,这是成文,那是徐丽。”这是母亲留在世上最后的语言。
母亲弥留之际,终于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是百般遗憾中唯一的欣慰吧。
(作者系中学高级教师,重庆市万州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