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听歌的少年
2022-03-28黄倩
黄倩
莲见立在葱绿空旷的麦田里,晚风飒飒吹拂,嗅着泥土和植物汁液的芳香,戴着耳机专注聆听,聆听莉莉的歌声,和着暮色一同降临……
最近,总是在深夜里独自一人看《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反反复复地看,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细细地品味,愈品愈觉隽永,竟然在导演岩井俊二营造的氛围里慢慢沉沦……
这真是一部阴气很盛的电影,渗进阴气很盛的音乐。如果在阳光大好的日子里看,也许就会消解它的部分魅力,以致难有太深的感触。而它是那样的电影、那样的音乐,融不进阳光里去,必得有薄雾、有细雨,或者是清冷的月光似有若无的时候,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影里,让自己微微地垂泪。因为唯有夜深人静,莉莉的歌声才会好像江南四月的梅雨,绵绵而来,润湿了心的角落;因为唯有夜深人静,你才会感受到心的渊深之处,那一支冰封了许久的蓝色花,簌簌地抖落了满身冰碴碎屑,慢慢地开始生长……
那花是很美的,有著与丝绸一样薄润透明的花瓣;花瓣上生出的霉斑也是很美的,散发出阴翳衰败的香。而我们的年少时光,为什么总是苦涩、总是受伤?——因此而幽闭自己,美得隐隐作痛?
青涩的记忆,因为岩井俊二而开启。少男少女、运动会,还有猝不及防的雨……
“加油!加油!”每人手里拿一只纸卷的喇叭筒,冲着运动场大声喊。那么多新鲜兴奋的脸,因为某种年轻的力量而神采飞扬。他们就是年少的我们——并肩坐在大看台上,男生和女生,那么神情端庄,眸子青青,目不斜视。
那时男生莲见13岁,他有点喜欢坐在女生久野的身边。天下起了一点小雨,旁边有女生打开了伞,然后,两两相偎着遮雨。似乎永远如此——天阴欲雨,女生总是带上伞出门,而男生不会。所以,当久野也拿出折伞打开时,她看也不看莲见。可是那伞张开来,却恰好罩住了她和他。她是无心的,什么也不曾意识到,她不晓得他是喜欢她的,只是自顾自优雅地转着伞。那伞旋转起来,是女孩子喜欢的小动作——伞的边沿不经意擦过了他的头顶,他就侧过了脸去看她,又看伞,而她浑然不觉、若无其事。他一下子窘红了脸,努力向旁边歪了身子躲伞——这样子躲伞,似乎是刻意地拒绝,她察觉了,就也偏过了脸去看他,却见他目视前方、不屑一顾。她心里有一点不服气,于是翘起嘴,向旁边缩了缩身子,样子有一点点夸张却很好看——两人还是并肩坐着,却相互离得远远。看到这里,我不禁莞尔一笑。真是佩服岩井,在表现少男少女的小细节上,他总是撷取得如此传神。
运动会结束了,雨却越下越大。男生们没带伞,在雨里仓皇失措地跑。这时巴士来了。男生和女生都挤上去。莲见就站在久野身边,怕挤坏她,一路悄悄地护着她,不看她,却注意她。
到了站,下了车,女生们打着伞在前面文静地走,男生们举着纸喇叭很兴奋地跑,叫喊着跑到女生前面去——其实是故意跑给女生看的。现在的我能一眼看穿他们的小用心,可是年少时的我不也一样懵懵懂懂?真迷恋那时懵懂的感觉,在岩井的画面里有似曾相识的场景,色调是迷蒙的浅蓝,音乐好像淅沥的碎水晶……令我们久已疲惫的心,重返13岁。
莲见使劲地跑,还不时地回头看,假装看的是其他男生,其实看的却是久野。莲见第一个冲到了车站檐下,高高地把纸喇叭举过头顶。“我赢了!”他喊。我感觉得出来,他是喊给久野听的,那种感觉真好,在心爱的女孩面前,觉得自己好像赢了整个世界。
星野推了莲见一把:“又没谁和你比赛。”男生们就在檐下互相推搡、打打闹闹:“很兴奋啊,你!”“……星野,你也是。”他们故意在女孩面前,把同伴往雨里推。星野委屈地问:“为什么我也是?”他们说:“因为你也是!你是下一个。”不由分说,就把星野使劲一推,推得星野踉踉跄跄,恰撞在了迎面走来的久野身上。少女眼神诧异,微微带一点责备。两人对视了片刻,然后,久野走掉了。望着久野渐渐远去,星野刹那间怅然若失,为只为他和她原本相知相熟,如今却形同陌路……
这种暗恋的滋味,是神秘而喜悦的,即兴而来,像呼吸一样自然却微细。少年的生活虽有时不如意有时疼痛,可是沉浸其中的每一秒,却因了至真而纯美——倘使星野不曾变坏的话。
倘使星野不曾变坏的话,他是个几近完美的少年,家境富裕,成绩优异,应该幸福,却分外孤独。
“作为占中学的一年生,我们充满希望,开始踏出第一步。这三年间,有很多想做的事和想认识的朋友……一年生代表,星野修介。”那是当初年少稚气的他,在台上的致辞。眼中满是憧憬,那么新鲜,那么纯粹,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真好。致辞完毕,嘴角一抿,迎着掌声,从容走下台去。穿着校服的背影,挺得笔直,虽然纤弱,却充满生命的张力。每每看到这里,我都不禁鼻子一酸,尤其是看到了他的结局之后,追溯至此就更令人伤怀。
然而,柔弱的他是痛苦的——
被牙尖嘴利的女生抢白,“真恶心!”“星野,你觉得自己受欢迎吗?”“学校里大部分人都讨厌你!你知道吗?”“你是个大笨蛋!赢了马拉松就以为很了不起?”“有点小聪明就以为比我们优秀?”“上台演讲就以为是大明星?”……他立在那里,难过地听着,也不申辩,等人都走光了,才委屈地喃喃说一句:“演讲又不是我要求的。”
被喜欢挑衅的男生欺辱,也不还手,胆怯、畏惧,眼光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别人,他悻悻地说一声:“我不介意。”转身就走,一个空罐头扔过去,正砸在他头上,那些人狂野地大笑和鼓掌:“真没用!星野!”
就这么一直被人欺负,从被人欺负到班长——他压抑、隐忍、受伤最深。渐渐地,他变成一个阴气很盛的少年,有着引人生悲的双眼,郁郁寡欢,身着黑衣——不反射光,而是吸纳光,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暗下来。安静、瘦削、纤长而阴翳,与夜色和谐……
我能深深地感受到星野的伤痕累累。他渴望强壮,渴望受人欢迎,渴望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所以他发奋练习剑道,默默地进取,在挥汗如雨的激斗中,体验年轻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所以他当街抢钱,在千钧一发之际毫不犹豫,飞跃过汽车的顶盖……
然后是冲绳之旅。
冲绳,恍如高更画笔下的大溪地——过于原始过于魅惑的海,过于强烈过于鲜艳的色彩,野性的女郎、妖冶的歌声、神秘的小岛,生命力过于旺盛的苍莽森林……快乐过度地消耗,生命的每一根纤维都受到大地神秘的吸引……星野着了魔——如同希腊神话中的水手,无力抗拒女妖们至美的歌声。
第一次,是在海边看海龟。没有海龟。星野说明天再来,开了手电筒往回走——有什么蓦地飞来,很凶狠。那不是飞鱼,是海鲊,邪恶、狰狞、尖利、对光敏感,以生命为代价竭力一扑,血淋淋置人于死地。虽然星野侥幸没死,可是我相信,那个邪恶的灵魂已经进入他的身体。
第二次,是在浓绿艳蓝的海水里。有野腔野调的歌声从远处迢递而来,懒洋洋拖得很长,昏沉、悸动,恍如天魂地魄,星野就那么茫然地立在那里,听着,仿佛受到什么神秘的招引,游,游,游——徒然地想要游到那个“神住的岛”上去,结果却溺水,差点死掉,海水一层一层地涌来,覆盖过他的身体,然后又退下,镜头纷乱摇晃,杂沓的脚步声向这边奔过来……
那个大胡子男人说的话意味深长:“在冲绳,我们都说人有七条命,你已失去两条,剩下五条。你带了不好的东西来这里。你激怒了神,不能活下去。”
是的,不好的东西。
在回去的船上,星野拿出抢来的钱,他看也不看,手漠然一挥,那么多的纸币,忽然间像漫天飞舞的鸽子,在海风里飘飘地拍着翅子……莲见等人心痛地呼喊着,徒然伸出手去捉——什么也没捉到。星野却静静地笑了,笑得邪恶,从那一刻起,他变成了一个魔鬼。
是的,一个魔鬼。或者,一个暴君。无辜的莲见成为备受欺凌的臣民,从此世界变成灰色。
莲见,他看着星野堕落,看着星野变坏,变得疯狂、阴毒、越来越无人性——肆无忌惮地吸烟、抢劫、侮辱人,以摧残纯洁完美为乐——比如毁了莲见一心恋慕的久野。
久野,那么安静那么优雅的女孩,一头直发,总是在琴房里练琴。琴声如水一样流出来,仿佛春日融雪的溪流,清明、澄澈,是作曲家德彪西的《芭蕾舞姿》。莲见,坐在琴房外的走廊地上,默默地听着,他能深深地感受到久野,于是纷乱的心渐渐宁静。而此时,有妩媚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金灿灿融成一片,朦胧而宁馨。
我想,莲见是因了久野,因了久野的德彪西,而爱上莉莉的歌的。莉莉,莉莉周,她拥有苍穹般的缥缈感觉,超越光谱,穿过透明,她看得见所有人看不到的东西,浸透性的痛楚充满了缝隙。
莲见立在葱绿空旷的麦田里,晚风飒飒吹拂,嗅着泥土和植物汁液的芳香,戴着耳机专注聆听,聆听莉莉的歌声,和着暮色一同降临……就这样,莲见开始回避现实、幽闭自己,沉浸在遗世独立的世界里。
我能深深地感受到莲见。对他来说,只有莉莉才是真实;对他来说,只有苍穹能证明他的生存。于是,他给自己取名“迷痴”,建立莉莉歌迷的BBS(网络论坛),收集关于莉莉的一切。就这样,莲见每天上网,和不同的人交流对莉莉的感受,这是一个孤独苦闷的灵魂解除窒息的唯一方式了——作为站长,对透明苍穹的感受没有谁比他更深。
后来,“青猫”来了。枯静的夜里,空寂的敲键声,伴着幽秘而诡谲的音乐,莲见心里所有藏着的、掖着的话,一下子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现实生活中再也找不到朋友,幸好还有这里,可以倾诉心曲。
我深呼吸,《呼吸》,然后我完全理解,莉莉所指的一切。——投稿者:青猫。
《呼吸》,我大声地叫,“呼吸!” ——投稿者:迷痴。
我正存活着,我正存活着!在纯粹的苍穹里,我们存活着!——投稿者:青猫。
呼吸!呼吸!呼吸!——投稿者:迷痴。
共鸣!共鸣!共鸣!——投稿者:青猫。
友情的温煦,再度抚慰莲见,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终于,12月8日苍穹歌后将驾临代代木。
亲爱的迷痴:莉莉的演唱会见。记号是青苹果。——投稿者:青猫。
那一天,莲见很兴奋,在人群中寻寻觅觅,他终于看见了闲抛闲掷的青苹果,心中一喜的刹那,却看见接住青苹果的人,竟然是——星野。一瞬间,莲见失望极了,想要隐藏起来,却还是被星野发现了。如今的星野,失神的眼里,有着末日的凉薄,见了令人生畏。他不由分说就要走了莲见的票,又支使莲见去买饮料。他真的是“青猫”吗?莲见怔怔地望着星野,一瞬间心里有什么坍塌了。
等到莲见将买来的可乐向星野遥遥举起时,人丛中的星野轻蔑一笑,将莲见的票团成一团,远远地扔出去,然后,挥一挥手,自顾自随了人流入场去了。
剩了莲见一个人,立在广场上,默默地注视着转播现场的大屏幕。屏幕上,莉莉被荆棘划伤的脸,苍白、木然,痛楚的泪水悄然滚落……那一晚,是很残酷的。
演唱会散场出来,星野不曾想竟又遇到莲见,更不曾想,短短的几个小时,莲见已不再是从前的莲见。转变仅发生在一瞬之间,毅然决然。
“莉莉——莉莉呀——”蓮见喊得声音都哑了,人群蜂拥而至,“莉莉——莉莉呀——”。
就在拥挤杂沓的人群中,莲见向星野挤去,立在他的身后,莫可名状地出刀。
“莉莉——莉莉呀——”就在疯狂呼喊莉莉的歌迷中,星野茫然地张望,忽然感到了疼,向前一扑,撞了人,他还晓得躬身致歉,然后,他回头看见了莲见,他不信地看着——不信,不信,不信,然后,猝然跌倒,手里的青苹果滚出去很远……
忽然想起“青猫”说过:有人教我认识莉莉。她喜欢德彪西。我一直坐在她旁边。我转校那天,她送了我一张“迷痴”的CD,那时还不明白。入中学后,不经意地又再想听,可能因为再遇上她,不过现在,我们不是同一班,连交谈的机会也没有。我只是个陌生人。我想,她还喜欢莉莉的歌吧……
终于恍然明白,那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久野。而星野,却原来,一直、一直喜欢着她……
积攒了一生的月光,只是为了使一枝玫瑰开放。
可是春天是最容易受伤的季节,阳光和小雨都很锐利,很残忍——花瓣还来不及打开,悄悄地花心已死去。而夏天,真的还很遥远。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再看其他的电影。不看其他的电影,是为了能将那种苦涩的年少记忆品味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好让自己深深地沉浸其中,连眉梢眼角都沁出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