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进化史
2022-03-28雷武锋
雷武锋
人类最早的文体是“史诗”,描写伟大人物的英勇、刚毅、侠义、战功、智慧以及由此传诸后世的巨大荣耀,因此又叫“英雄史诗”。现代西语(比如英语)中的“英雄”(hero)一词就来自《荷马史诗》。而这个单词并非只用来形容“正面”人物——交战双方都是英雄——“敌人”特洛亚人是英雄,阿波罗称呼埃涅阿斯为英雄,甚至哭哭啼啼的安德罗马克也成了英雄。只要追求卓越,就当得起“英雄”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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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武是古代英雄的本色,勇敢是他们身上最可贵的品质,荣耀则是对生命尊严的捍卫和对名声不朽的追求。
在《伊利亚特》中,英雄是宙斯所创造的第四代种族,父母双方总有一边是神明,属于“半神的种族”。他们继承了神明的强力和勇武,也处处受到神明的养育和眷顾。在柏拉图那里,英雄是一种上古人物,他甚至直接把英雄等同于神明的儿子。英雄是战神阿瑞斯的仆人,好比伟大的诗人是缪斯的侍从,尚武是他们的本色,甚至可以为此不计得失,蔑视任何世俗伦理的规定。
尚武式的英雄不守雌、不居下,争相出头,为的就是要永远成为世上最优秀的人。《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是阿开奥斯人中最优秀的一员。在他们所受的教育中,英雄“永远要做最优秀的人,超越其他将士”。对于英雄来说,不仅自己要是一个最优秀者,其对手也同样:赫克托尔向最优秀的阿开奥斯人提出挑战,就连文弱的公子哥儿帕里斯挑战的也居然是“阿尔戈斯人当中最优秀的那一位”。而这种对于极致优秀的追求,来自古希腊人的基本信念:所谓“Aristocracy”(贵族政体),当然是最好的政体,因为它由最优秀的人治理。
除了尚武与优秀,英雄还必须勇敢。“英雄”用作形容词时,其意义就是英武勇敢。在奥德修斯看来,“勇敢的战士在任何险境都坚定不移,无论是进攻敌人,还是被敌人攻击”。另外,英雄不仅善于动手,也不拙于动口:英雄乃是“会发议论的演说家,会做事情的行动者”。在史诗时代的人类心中,真正的勇敢是直面无法避免的结果,却依然能够义无反顾地尽到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知其不可而为之,为了正义、道义、荣誉和胜利,英勇赴死,义无反顾。这种勇敢可用伯利克勒斯的话概括:“真正勇敢的人无疑应属于那些最了解人生的灾患和幸福的不同,而又勇往直前、在危难面前不退缩的人。”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将怯懦视为一种耻辱。阿喀琉斯在重新顶盔掼甲为友报仇时,对告诫他不要出战的神马说:“克珊托斯,你预言我死?这无需你牵挂!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注定要死在这里!” 对死亡无所畏惧的阿喀琉斯追求的是“光荣名声会传扬遐迩如黎明远照”,向往自己的“名声可达天际”,羡慕别人的“声名将会在天底下的世人中播扬”。在他的概念中,荣耀是比生命更加不朽的存在——荣耀和名声代表着“神圣的自我”,是对尊严和自我意义的寻求。
伯利克勒斯在著名的“葬礼演说”中对英雄的评价堪称典范:“这些人之所以能赢得这一切,是由于他们的勇敢精神、他们的责任感,他们在行动中有一种强烈的荣誉感;你们也一定会意识到,在一项冒险事业中,任何个人的失败都不会使他们觉得城邦使他们灰心丧气,他们反而会尽可能地把他们最光荣的东西奉献出来。他们无一例外地把生命奉献出来,这使他们每个人都获得了永世常青的声誉。至于坟墓,它不只是安葬他们遗骸的地方,而且是存放着他们荣誉的最崇高的圣地……”
在荷马笔下,英雄们追逐的是个人的荣耀,因此颇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味道,这与古希腊崇尚个体完善的精神相通,与后来古罗马隶身国家、献身神明的集体主义思想略有不同。荷马强调个人成就的古典意识直接影响后世西方的价值观念,形成了西方人文传统的基础——可以这样说,《荷馬史诗》中个体性的德性理念,就是今日西方世界个人道德规则的形成基石。
英雄意识到了自己的凡人之身和必死性。而这种对于局限的认识,让他们更懂得如何运用凡人身体上和智慧上的资源来对付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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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是希腊传统宗教中一个十分古老、明确而神圣的概念,英雄崇拜与神明崇拜并行,由古代的祖先崇拜演化而来,后来则成为较发达的城邦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神明崇拜与英雄崇拜的双轨制绝佳地体现在赫拉克勒斯身上,这位力大无比的英雄虽是大神宙斯的儿子,却是一个凡人,于是希腊人在腓尼基的推罗那为他建了两座神庙,一座把他当作神来供奉,一座却按英雄来祭祀。
而到了柏拉图那里,英雄崇拜上升到国家意识形态的高度。在他看来,英雄崇拜乃礼法之所需:统治者必须给每个公民一个神或一个精灵甚或某个英雄,并且在赞美神明之后,还要赞美精灵和英雄,英雄最终忝列神明、精灵之末座。
但英雄终归是一个往昔的种族,虽比现在的人更加强壮、更为英勇。这个神所创造的“第四种族”,早在文明纪元之初就已消亡。他们有的战死后去了阴曹地府,在阴风凄凄的黑暗中过着悲悲戚戚的日子——生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阿喀琉斯甚至不愿意在阴世为王,他想回到凡间,哪怕与人为奴。有的英雄则幸存下来,宙斯“为他们安置了远离人类的住所,在大地之边。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涡流深急的大洋岸边的幸福岛上”。而在现世之中,英雄再无存在。
英雄虽不如黄金时代、白银时代与青铜时代的人类,但比之“现在”的黑铁时代,则又高尚许多。赫西俄德就曾如此感叹:“我但愿不是生活在属于第五代种族的人类中间,但愿或者在这之前已经死去,或者在这之后才降生。因为现在的确是一个黑铁种族:人们白天没完没了地劳累烦恼,夜晚不断地死去。诸神加给他们严重的麻烦。尽管如此,还有善与恶搅和在一起。父亲和子女、子女和父亲的关系不能融洽,主客之间不能相待以礼,朋友之间、兄弟之间也不能如以前那样亲密友善。”
“在这些人看来,力量就是正义,虔诚不是美德。恶人以恶语中伤和谎言欺骗高尚者。嫉妒、粗鲁和乐于作恶,加上一副令人讨厌的面孔,将一直跟随所有罪恶的人们。羞耻和敬畏两女神以白色的长袍裹着绰约多姿的体形,将离开道路宽广的大地去奥林波斯山,抛弃人类加入永生神灵的行列。人类将陷入深重的悲哀之中,面对罪恶而无处求助。”
神明不再,英雄也注定不复存在。我们只有把英雄与当前的人类做个比较,才能看出英雄的伟大——这个属于“现在”的黑铁时代难以产生伟大的原因,是因为那些对于名节与不朽的追求、敢于直面死亡的勇气,以及超脱出生存概念的超凡脱俗,都已随着神明与英雄的共同毁灭,消逝在光芒尽头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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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5世纪开始的文艺复兴,到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这段历史,完全可以理解为一个个体觉醒与成长的历史进程,古典时代的英雄们开始冲破心灵上各种固有的禁锢,从神意的藩篱中挣脱出来——但解放之路却并不平坦。
在文艺复兴带来个体的觉醒之后,英雄亦陷入癫狂。
弗莱德·R·多迈尔在《主体性的黄昏》里指出:“在很大程度上,西方历史可以看成一部解放的历史,即人从各种外在的监护或虚构的压抑下逐步解放的历史。”的确,中世纪的人们聚焦于上帝,文艺复兴则要求回到以人为中心的古代世界,聚焦于人,以人的经验作为人对自己、自然和上帝了解的出发点。当人不再是超越尘世灵魂的工具,而成为人间欢乐生活的根据时,一种《巨人传》中庞大固埃式的生活风尚逐渐风靡整个欧洲。时代呼唤全新的亚当和夏娃,也期盼超乎传统神性的英雄。当人的个性、自由和热情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方式得到呈现时,文学作品中的英雄人物也以癫狂的方式释放着巨大活力,表现出征服自然和主宰自我命运的信念和勇气。
当充满奇思异想的堂吉诃德骑马缓行在古老的蒙帖艾尔郊原时,夏多布里昂看到了伤感,海涅则对堂吉诃德精神“伤心落泪”、“震惊倾倒”。在他们心中,堂吉诃德疯癫的行为之中蕴藏着高尚可爱的品德:他坚持正义,嫉恶如仇;他不为钱财,只重名誉。为了心中信念,他不顾酷暑炎热、饥劳困顿,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屡败屡战,毫不气馁,即使被人削掉耳朵、打落牙齿、击断肋骨也无怨无悔。
与桑丘精神状态象征的粗俗世界相比,堂吉诃德是信仰的捍卫者、自由的守护者、知识的播撒者、绝对的探求者。他负载着神圣的疯狂,伸出拳头重重地砸向既存现实的一切藏污纳垢之处,甚至连一块沾有“污迹”的“石头”也不放过,直至将它砸碎、毁灭。现实对堂吉诃德失去了其有效性,他从日常生活连续性的束缚中解脱,自由地居于其上,这正是对英雄德性淋漓尽致的诠释。
如果说堂吉诃德是文艺复兴时期行为上的癫狂英雄,哈姆雷特则是思想上癫狂英雄的代表。延宕是哈姆雷特的精神状态,疯癫是其抵御荒诞世界的方式。哈姆雷特洞悉人性的真相,痛感人与世界、人与自身分裂之苦。面对荒诞世界,他只能在延宕中用戏谑之语进行探问,其疯癫表现出人性的迷惘和困惑。但哈姆雷特最终摆脱了忧郁与延宕的阴影,以鱼死网破的形式实现了悲剧性的超越,让生命活力在毁灭中重生,从而确立了向悲而歌、向死而生的英雄本质。
启蒙价值所孕育的理性精神带来了浪漫主义的激情反拨,追求自我实现的奋斗型英雄与不断反抗的叛逆型英雄携手并进。
接下来的英雄之路,简直就是自我实现和叛逆反抗两种路数的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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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是欧洲的启蒙与革命并进的时代,当启蒙运动让理性走向傲慢,并一再雕琢着个体的乐观自信时,新教伦理也深深融汇到资本主义的世俗化进程中。新教的“因信称义”滋生了个人主义,“天职”观念召唤着虔诚、认真勤奋的职业精神,同时也推动了经济个人主义的产生。一批通过个人奋斗而获得自我实现的英雄人物开始充斥于文学作品中。
笛福笔下的鲁滨逊是孤独的个人主义英雄,他没有像传统英雄一样去追求爱情和荣誉——即爱情的追求依附于所爱的对象,荣誉的追求以渴望他人的认同为前提。摆脱个人依附的所有条件后,鲁滨逊依然乐观热情,勇于冒险和探索,其精神象征着英国清教主义的延伸和发展,也是不断攫取的资本主义精神的人格化体现。但鲁滨逊精神遮蔽了个体与经济个人主义分离导致的痛苦和冷漠无情,而这种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必然伴随的分裂现象,在浮士德身上得到充分呈现和揭示。
浮士德是歌德用毕生心血浇铸而成的英雄人物,面对漫无边际的探索道路,他对自我分裂的矛盾和痛苦有着深刻省察:“有两个‘我居住在我心间,一个想同别一个分离,一个沉溺于迷离的爱欲之中,执拗地固执着这个尘世,另一个猛烈地想离去风尘,向那崇高的灵的境界飞跃。”但浮士德最终拒绝了悲观主义和享乐主义,选择了奋斗和超越。他在不断否定自我的过程中确立新的自我,在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悲剧中,他的生命具有了更高的存在意义。“凡是自强不息者,到头我辈均能救。”
与浮士德所走道路不同,以“拜伦式英雄”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英雄对理性力量和进取精神完全不屑一顾,而是以狂放不羁的激情和撒旦式的精神奏响了时代的最强音。“我生来就为了反抗”,拜伦因其强烈的反叛意识和不妥协的战斗精神彪炳史册。其笔下的英雄人物是海盗、异教徒、无家可归者,他们都具有坚强的意志和强烈的情感,敢于蔑视传统秩序,反抗一切抽象冰冷的法则。
恰尔德身上表现出一种高傲的孤独和深沉的忧郁,他蔑视现实的庸俗,企图在自由的漫游和冒险中寻求精神的皈依。曼弗雷德终日沉浸在痛苦中,同时又具有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神,他企图通过对道德和理性的极端蔑視找到精神的栖息之所。他们最终都陷入悲剧的漩涡不能自拔,但他们为追求自由而点燃的激越之火,无疑迸发出英雄主义情怀。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个体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维护。
拜伦笔下的英雄除了冷漠和拒绝之外,直接性的感受也成为他们反叛的出发点。勾引了1003个女人的唐璜每一次都爱得饱含激情,他拒绝离情别恨和忧伤。但拒绝忧伤就是拒绝永恒,在不断的直接性感受中呈现出来的是充满差异的世界,这必然会掉入虚无主义的泥沼。唐璜无疑是荒诞英雄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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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生存境遇最为复杂的20世纪,冷漠的荒诞英雄成为“反英雄的英雄”。
20世纪是人类生存境遇最为复杂的一个世纪。人类创造力空前高涨,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人类迎来了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与此同时,两次世界大战和无数战乱不仅摧毁了西方社会的自信和文雅,也摧毁了传统的信仰和道德勇气,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正如加缪所言:“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
冷漠是《局外人》中默尔索的处世方式和生活方式。他面对亲情、爱情、友情无动于衷,面对工作和生活充满麻木,即使面对死亡,他也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来拒绝神父的拯救。默尔索之所以抱定冷漠的信念,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待一切,是因为那股穿过未来扑向他的“阴暗的气息”——“这股气息所过之处,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
这里的所谓阴暗气息就是人的死亡。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默尔索的这种感受来自他对世界的感受和清醒认识。在两次大战的屠杀面前,一切伦理道德都显得荒谬可笑和无足轻重。既然是人自己制造了这样的悲剧,他又有什么权利来谴责和哭泣?
正因为来自清醒认识,默尔索的消极、冷漠、无动于衷、执着于瞬间的人生等都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加缪在为美国版《局外人》写的序言中说:“他远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着而深沉的激情,对应绝对和真实的激情。”
在默尔索的身上,我们似乎又看到了堂吉诃德的影子。但与堂吉诃德不同的是,默尔索的荒诞来自突破理性种种局限的清醒的理性,是一种更高层面的理性。作为理性荒诞的代表,尽管默尔索缺乏传统英雄的力量和气概,但他身上充满了冷峻的激情,能够激发人在绝望后生存的勇气,所以依然不失英雄风采和禀性。
岁月变幻,时光流转,历史的天空上总是铭刻那些不朽的面影。文学的书写就是指向那些伟大心灵的路标,走近这些英雄人物的精神世界,我们一定可以得到心灵的洗礼,并获取生活的勇气和动力。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