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冲的土
2022-03-26丁迎新
丁迎新
一场雨来,蔡家冲的泥土浑然变成强力胶水似的泥浆,一脚踩下去,很难拔出来。天晴一晒,立马铁板一块。什么样的种子才有那般力量穿透而生?又在何处汲取生长的养分?被林木霸占的泥土,是难得的肥沃之地,与山体皮肉相连,骨血交融,耸立成连绵的山,卫护着小船似的蔡家冲。
并不肥沃的可耕之地,照樣宝贵之极,田里栽秧,地里种小麦玉米豆类,田间地头不会空闲,瓜类薯类见缝插针,不让一寸泥土荒废,荒草连天。
田地不肥,人们会想方设法增肥。稻子收割后的稻桩,通过翻耕,深埋入泥;俗称红花草的紫云英,遍植于收获后的稻田;山上长有一种容易腐烂的叫篙筒的植物,还有玉米的秸秆,都可以沤粪,淋上人畜粪发酵,都可以增加地力。
土地上,任何一种物事,都有存在的价值。农人最擅长劳动,了解土地,也疼爱土地。记得我们村,从前的堂屋正上方正中挂着“天地国亲师”的中堂。大地,也就是泥土,和祖宗牌位一起领受香火,接受人们的膜拜。
如果说上天高高在上、反复无常只能顺应的话,那么土地貌似憨厚软弱,实是灵性与神性俱在,而不可亵渎。与泥土逐渐拉开了距离的城市和现代人,是无从体验感知这一切的,虽然最终仍然摆脱不了归土的命运,但面对泥土已经迟钝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有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才与大地心心相通,日日相伴,以实际行动体现同呼吸共命运。
就说我母亲吧,写在书上纸上的字不识一个,却能迅速地鉴别出一块土地肥瘦,怎么收拾,适合种什么,或者用来做什么,她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建房的土墙,要找黏性强的黄泥,加上一点稻糠稻草,会更加坚固。修路,用砂土最好,上面再铺上碎石砂子,渗透性好,不会积水,也不怎么扬尘。
田土更宝贵,栽秧结束,人们上到田埂,会把腿上脚上的田泥扔回稻田。遇到谁尿急,也会一溜烟儿把尿撒在稻田、玉米地、菜园里,至少要浇到树根上。对于庄稼人而言,滋养孕育庄稼和果实的泥土都是宝,糟践了是有罪的。
在泥土面前,谁都打不了马虎眼。再肥的地块,不是撒下了种子就一定有收获,收获的多少在于付出的程度,勤劳的程度,用心的程度。太贪心了也不行,施多多的肥未必结多多的粮,今年大丰收了,明年可能就会歉收。你善待泥土了,泥土才会善待你,回报你,比神灵还灵,比秤还公平。
泥土的沉默,就是一种语言。什么时候把谁唤醒,什么时候催谁入眠,什么东西长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做什么,植物什么时候发芽成长,粮食什么时候成熟归仓,没人种庄稼的田地什么时候还给草木,屋在什么时候倒塌,路在什么时候还给野草,全都心中有数。
在土地的眼里,生命是同等地位的,也同等重要,不分人类与动物和植物,不分贵贱高低,一切自有定数,包括生死和寿岁。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守住,能不能享受到属于你的那份。任何一个事物的承受力都是有限的,对于泥土不能认可不能接受的一些,自会有它的提示提醒和警告,是否聆听,是否醒悟,是否纠正,是你的事,包括迟早会到来的报复,毁灭的也将是你。
天永远是天,地永远是地,人们总希望死后能上天堂,到天上去,成神成仙,可肉体却一例外地入了地,成了土。老古话说,入土为安。其实祖先们早就明白,天是虚幻的,虚无缥缈,只能想象和向往,土才是天堂,是实实在在的福地,能有一块土接纳和收容,就是最大的福报。不只是归,还将用自己的身体和魂魄哺育子孙后代,是轮回。
他乡的游子,最眷恋的是家乡,即使只是一捧乡土在手,恍如回家。曾听过一种说法,离家的游子揣一包乡土在身,每在他乡身体不适的时候,拈上几粒入水饮下,即可化解。是治身病还是心病?真实效果如何,不得而知。幸好现在的我,虽在城市,但距离蔡家冲不算远,每年清明之际必挤出时间回去上坟。老屋已塌,父母在土,乡亲老迈,好在山水不曾变,仍可以勾起无数回忆。
我也曾在父母安息之地挖取一株野果,带回县城的家里栽养。一年年过去,竟然枝挺叶绿,活了下来,无须结果,我已知足。我一再提醒自己,下次带些家乡的土来才好,那里面是有祖先身影的,置于家中的花盆,从此的绿叶红花是否更为茁壮和亲密?
有蔡家冲的土在,就能证明我曾经的蔡家冲身份?笑话了。土所求的,不是每一个游子的携带在身。每个人发自内心的心系之念之爱之,并倾尽心力助之兴之,才是它的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