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落烟云
2022-03-26奚同发
奚同发
记不得王铎以什么方式进入我的视野,巨拓墨迹,还是碑帖摩崖、高碑大碣?春暖花开,赏拓阅帖,就与王铎《唐诗十首》相遇,近7米长的手卷,时年55岁的他一气呵成,落款“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更是引人注目。一堆书坛大咖,都是野道?王铎接天连地的炮火,是一时兴起,还是自信为之,抑或追求网红?
怀素乃大唐高僧,李白曾诗赞其“草书天下称独步”;张旭草书被唐文宗下诏,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舞一起定为“三绝”。两位皆喜酒后狂书,人称“颠张醉素”,且均得“草圣”之誉。在王铎一代,拿已为历史定名的书家当靶子,当然不是玩笑,否则他自己就可能成为玩笑。
此时正逢王铎仕清二年,一月复原官礼部尚书,管弘文院学士,充明史修纂副总裁;书帖时三月,好友黄道周抗清被俘救义。此落款之意,真以为自己的书法能撼动几位唐代前辈,还是借此给自己一个苟活的可能?
一
入手第一张王铎之拓《枯兰赋花赋》,来自2012年洛阳碑志拓片博物馆的展览,刘建军馆长为普及这种艺术,特備拓片数件。资料显示原件藏于苏州博物馆或辽宁博物馆。拓片没有画作,仅书法题跋,纵64行,计596字,时年王58岁。内容借雨恭先生府中一茎三花萎后复发的建兰,书人生感慨,尤其对主人多有赞美恭维。似与兰亭雅集类同,不过三五文友把酒言欢,兴致所至,欣然作之。其行文流畅,词雅语精,书墨温润,布局舒展而不张扬,用笔沉稳厚重,顿挫转翻,蓄势藏露,各得其所。尤其被称道的一笔书及涨墨,几乎都没施展,即使喜欢的枯笔拖长式收尾,也仅一“华”字。
所得第二幅王拓是临褚遂良《兰亭序》,既有褚版所兼容的王氏原作之神韵,又赋予不同的个人色彩。名家名帖如此临来,岂不是入帖出帖之妙,从起初的追求形似至信笔而书的神似,不为原帖所囿,于法度之中,变幻多端,有理有据。
而后赴河南孟津,寻访王铎故居,同行者书法篆刻家赵江涛,因中堂之碑《青圃通邻巷》中有一溪字,特意购拓以赠。后来参加孟津采风,洛阳好友赠我一拓,乃顺治九年王铎逝后,皇谕河南布政史司右参议徐文秀冀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之碑,文中赠谥 “文安”。
孟津县因黄河古渡而得名,系大禹治水出三门峡第一渡口,孟古意即第一。1592年,王铎生于孟津双槐里,后在时任香河县县令岳父马从龙和舅父陈耀资助下,举家搬往县城即今会盟镇老城村。所以,世人亦称其王孟津。
王铎,字觉斯,号嵩樵、痴庵,别署烟潭渔叟。明天启二年(1622),中进士,入选庶吉士,官至礼部尚书。顺治二年臣清,逾七载(1652),病逝故里,享年61岁。吴昌硕称其“有明书法推第一”。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书学》一文中评其“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了。”启功则盛赞:“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2000年4月开放的王铎故居,是一个修复的仿明清官府五进四合院落。另有一个与故居隔路相望的园林,即王家当年的后花园,因长出两棵奇大的灵芝而名“再芝园”。县城建有“王铎书法馆”,藏王书法刻石260多件。
庭院深深的故居,青砖灰瓦,庄严肃穆,建筑格局一如主人之笔墨,法度森严,又意外频频。其东侧仍住王家后人,门额挂“王铎旧居”匾,亦经营字画拓片;西侧跨院,则假山小桥,水流曲池,照壁碑碣。
倒座外墙由孟津出身的现代军事家雷英夫书“王铎故居”四字,门额悬匾“太保府”蓝底金字,乃康熙御笔;门楣内嵌横匾“太原一脉”四字,启功所书,意指王家也源自山西所迁。门前左右各一石狮,另有一尊王铎汉白玉雕像,出自故居内那幅逊色脱块、折痕斑驳的王铎自画像。此像中清楚可见他一脸浓密的胡须,且以美髯著称,人称“王胡子”。
院内正屋分布为前厅、客厅、中堂、后堂、后屋,各悬“神笔王铎”“独尊羲献”“五十自化”“大哉斯道”等横匾,对主人不同的人生阶段及书法贡献给予总结,且以此分隔与东西厢房组成一座座四合院落。室内展楷、隶、行、草等手迹、碑、拓,尽显王铎擅行草、各体兼能之大成。另有诗歌与绘画展室,《枯兰赋花卷》虽是放大的图幅,但王铎笔下简约却生机勃勃的兰花水墨与书法赋文天作地合,妙趣横生,含蓄儒雅。
最负盛名的“拟山园帖石刻陈列馆”,在进门右跨院的王氏祠堂,室内四壁嵌石90方,因时光磨砺及后人一次次棰拓,许多字迹漫漶失形,模糊难辨。
三百多年前的王府因战乱频仍、天灾人祸几度毁损。明末清初李自成义军、满族铁骑几度蹚过,加之王逝后乾隆年间名列“贰臣”,家室来自王朝毁灭性打击可想而知。故居修复,要感谢日本书坛巨擘村上三岛,若非他把王铎推至书法老大,提出超过王羲之、王献之的“后王胜先王”,以“墙里开花墙外香”的现象令国人再度关注,王铎能否“梅开二度”尚难定论。另外,王铎人生中还有一关键人物——好友黄道周。
二
2020年大疫后,王铎《唐诗十首》于上海博物馆展出。端详帖上那三个“不服”良久,突然意识到,面对大清入侵,家破国亡,王铎能跪下去又站起来苟活残年的真正原因,乃是“五十自化”说。
据史料载,明末书风延续赵孟頫,以董其昌为代表,尚柔研姿媚而少雄强浑厚,王铎与黄道周、倪元璐提倡取法高古、振兴书坛,一改当朝拘谨乏趣、滑弱无力之风,时称“三珠树”。三人是同年进士,在翰林院共事多年,私交自不说,彼此赏识,助力共济,也是生存之道。
黄曾评价王铎:“行草近推王觉斯。觉斯方盛年,看其五十自化。如欲骨力嶙峋,盘肉辅茂,俯仰操纵,俱不繇人,抹蔡掩苏,望王逾洋,宜无如倪鸿宝者。但今肘力正掉,著气太深,人从未解其妙耳”。此语一出,让一堆唐宋魏晋前辈“躺枪”,望王献之时,把人家外甥“买王得羊,不失所望”的羊欣也代上。或是好友善意的欺骗和鼓励,黄本人是否相信都不好说。他赞倪元璐也是居高不下:“同年中倪鸿宝笔法探古,遂能兼撮子瞻、逸少之长,如剑客龙天,时成花女,要非时妆所貌,过数十年亦与王苏并宝当世但恐鄙屑不为之耳。”敦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铎当真,不管别人信不信,他是信了。
48岁的王铎曾说:“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距黄预见自化还有两年的他如此说,显然是对自己的一种期望和激励,也是要努力对得起老友的预判。自1641年起,50岁的王铎颠沛流离,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大明国基动摇。再三年,崇祯煤山自缢,倪元璐没有留恋别人对他书画的评价,而以古人一贯的节操标准杀身殉国。1645年5月15日,雨,南明之都江宁破城,王铎与文武百官长跪纳降。不知此时仍浴血奋战的黄道周听说54岁的王铎之举会又作如何评说,反正他自己次年被俘以死保节。
夹在倪黄之间臣服的王铎,果真贪生怕死?
至少大明诸史可以说明他的胆魄和气节。如与“阎党”魏忠贤公开不同流合污,如与兵部尚书杨嗣昌因边事战和之争险遭“廷杖”,即使受任南明,秉性依旧,与马士英、阮大铖等拟降派分庭抗礼……
作为封建帝王之臣,读着儒家成长,王铎不可能不明白“忠、孝、节、义”之本,饱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忠臣不事二主”等信条,也不可能对叛节后果没有预知。这还关系到一个人在历史中的书写:与他最近的扬州十日屠城,八十万生灵涂炭,史可法“城亡我亡,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的大义凛然,至今记录在中学课本全祖望写的《梅花岭上》。稍远,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把“视死如归”的节操观推到极致。
此时的王铎,面对的不仅是国破,还有家亡,其兄弟姐妹八人,上有一姐,下有四弟两妹。年少时,家中一度一日两粥都难维持。母亲有言“子勿忘我饼尽腹饥时,女勿忘我钏珥鬻币时”。明之末,王铎守京城大明门时,幼女病逝,愈月,次女夭,他悲痛欲绝写下铭文以记。接着,父母逝,妻、妹及两个儿子在逃难中相继亡。对于年过半百的王铎来说,此时彼刻,没有谁比他更易选择死。
既没有选择杀身成仁,也没有像同代傅山等隐居山林,昔日抗宦拒奸、满嘴忠烈,今朝双膝跪在侵略者面前,颜面扫地,尊严皆无,以后怎么为人之父、为人之臣?想起多年前的电影《桃花扇》,侯方域入清中举来接李香君被拒,且血染桃花扇的桥段。难道一个秦淮名妓都可以把王铎比下去?
王铎曾说:“平生推服,唯石斋一人,其余无所让。”以此与黄石斋对王的“五十自化”说对应,或许可窥探王铎内心之秘。南明亡国之际,他刚过五十,艺术成就逐渐凸显,能否自化尚需时日,不能死,一切都需以生命为前提。于是,政治上的屈辱,在跪于强敌马前那一刻清零,残年余岁,他的肉身仅一个方向,要让黄道周之言落地变现。
王铎臣清七年,职位虽不低,于国事几乎鲜有作为。《清史列传》载,顺治八年三月,他曾上疏亲政后的顺治,希望朝廷依旧例行孔孟之道,尊师重教,于京祀祭;四月,受皇命祭告西岳。
与此同时,书法行当却干了不少大事。首先是把历代名家书帖临写一遍,既展示自己积大成之才华,又给人生一个总结和交代,临终前一年由儿子无咎整理成《拟山园贴》,以“天干”分10册,计1.8万字,103种,双钩临摹勒石90方,有誉“天下第六行帖”。比之前亲家张鼎延存《琅华馆》(12块方石,刻石21面)规模更大。加上之前所书《延香馆帖刻石》(25方刻石),王铎完全可以实现“史上留好书”之愿,并为他年“必有深于爱吾书者”提供可能。另一方面,尽可能大量应请所写。酒席宴请,饱墨斗笔,几乎来之不拒。其目的仍是要多留作品于民间。他对未来的预见是清醒的,历史不可能放過任何人。果然,至乾隆一朝,国势稳健,不用继续顺治怀柔明旧臣之术,强化气节忠贞成为必须,开始清算降臣劣迹,皇谕史臣:“在明朝身跻朊仕,及本朝定肌之初,率先投顺,游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齿于人类。”王铎被列入“乙编”,定性“贰臣”,削谥号,毁诗集,烧墨迹,人生坠落至暗时刻。
三
有人说,王铎之所以被今人接受,是时代的宽容,人们不再以节操论评定过往,值得商榷。窃以为,于明清而言,用大历史观看,亦是中国的延续,其王朝更替虽系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却似元朝干掉宋朝。否则,试一试,谁会对日伪汉奸达成谅解?
从另一角度,一个人的艺术成就有时可能掩盖其人品不足。比如董其昌之贪婪成性,为非作歹;比如降元之宋皇室赵孟頫,被当朝文人斥为无骨,怒评其书“软滑流迷”、“妍媚,纤弱”。
如果不是三百多年后的知音村上三岛,王铎能否如此疾速重返国人视线,故居能否重修,或能否修至如今规模,都是未知数……
2010年12月5日,北京匡时五周年秋拍古代书法专场,四件王铎书法成交过亿,其中村上三岛的藏品《雒州香山作》,从300万元起拍,以4536万元成交,刷新王铎个人作品拍卖纪录。此立轴,创作于庚辰年正月初十(1640),是王铎“涨墨法”巅峰之作,被历代学者多加论述,且收入上百种王铎作品集。
村上的书法成就主要源于对王铎的研习,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来到残垣断壁的王氏老宅,把王铎书法传往东瀛,并推到至高无上之位,且衍生出书法派别“明清调”。80年代,古稀之年的村上仍带弟子朝圣孟津。他编纂的五卷《王铎的书法》,是日本迄今对王铎书法最全面的整理与研究。正是因为他及日本诸多书家的收藏,王铎作品在艺术市场价格不断飙升。也是他的捐赠,才促成王铎故居修复。如今故居前厅悬匾“神笔王铎”四字,便出自村上之手。
四
2021年春节,河南博物院展出三件王铎作品:《诗作六首》草书手卷、《望白雁潭作五律》诗轴、摩崖石刻拓片“仙崿”(系浚县大伾山摩崖石刻之一,另有“鹭涛虎岫”、诗歌《再至青坛》,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望白雁潭五律》为行书中堂,155厘米×45厘米,原属河南淮阳晚清秀才段正则收藏,新中国成立后捐给县文化馆,又转于县博物馆,1996年入藏省博。1982年,曾参加中日联合举办的“王铎书展”,分别在中日两国展出。同年上海博物馆展出王铎行书诗轴《临王筠寒凝帖》,186.8厘米×50.7厘米。其实,这些一两米长的诗轴,于王铎作品为常见,最大者河北省博物馆藏行书《五言古诗轴》,纵422厘米,创作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这些巨帧长轴丹墨,与明中后期高大宏伟建筑的出现和拍,草书也以其书写疾速、变化多端、性情为之的表现力成为这种书作的首选。
入清后的王铎为实现书法突围“自化”而努力的同时,也需要纵横肆意的大幅笔酣墨畅化解胸臆块垒。几十年的临池储备,尤擅行草,让他恰与时代比翼齐飞。
王铎取法“二王”,从笔法、结字、墨法、章法都表现出极大的个人化。他曾语:“吾临帖善于使转。”即善于在行笔中增其曲折弯扭,洒脱而苍劲的线条在提按、顿挫中急促多变。他在“二王”中和之美外找到一个与之相通,又具雄强痛快、粗犷豪壮的表达。如果说“二王”尺牍手札以精细雅致令人赏心悦目,王铎则以八尺或丈二的巨幅,势如排山倒海、银河堕地而先声夺人。他融笔墨于自我生命的关照,涨墨兼枯笔,润燥间飞白,偏旁易位、重心不在中轴的欹险结体,一笔书渲染出“飞沙走石,天旋地转”的惊心动魄,完成了一种由和谐至冲突、自对立至代入的大视觉审美观的转换,开创了自魏晋以来的新书风。使转与涩行并存,看似勇往直前,内里的反掣力却理性地限制着“感性”与“失度”,以“纵而有敛、放而能收”的运笔从唐草彻底“出圈”,创造出大写意的狂草新语境。
作为王铎最具个人标记的涨墨,本是每一次蘸墨形成的偶然墨点,逐渐成为他用墨的方法。这或许来自他常在公众场合书写的灵感——据其友人田兰芳记载:“观者从旁操鼓,公意气豪迈,墨洒淋漓……掷笔举觞,如长鲸之吸川,僮仆咸叱为神。”在现场一片叫好声中迅速完成一幅作品,自然与书斋不同,如何满足观众的“意外”期待?一笔书、弄险的结体,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如果还原当年的现场,可能如此:酒酣之际,只见王大人立于案前,饱蘸一墨,汁浓欲滴,落笔宣纸,在首字笔画之间水墨慢慢晕洇开时,“唰唰唰”一行字已连绵书就,墨迹不断,或藕断丝连,笔断“意”衔,呈现出字与字的各种线条组合。回观墨洇之字,墨团似要吃了笔迹毁坏字形,一时间令观者屏息凝神,细察才发现那墨色早减去洇染速度,字的边缘虽不规则却不失轮廓,既不伤害字形与笔势,又以墨块省略了可能的笔画,与点、线造成对比,以致形成字与字之间的张力、疏密、浓淡。如此精妙地玩水墨于笔下,估计也没谁了。犹如文章起笔之悬念的涨墨,吸引着一双双目光紧随飞笔惊鸿之际,王氏枯墨飞白已开始上演,只见他身倾臂展,伴着腕肘大幅度抖动,笔速放缓,往左下方延伸着墨尽前老藤似的曲线,这种“临时从宜”的随性,引来一片喝彩。若是怀素眼见王铎“一笔书”的字字咬合穿插、牵丝映带,也会惊叹!《自叙帖》纵不过28.3厘米,最多一行连写八字,而王铎立轴巨幅多则数米,“一笔”十余字,二十余字司空见惯。在字数绝对优势的背后,更有书者线条惊变的想象力,笔尽而势不竭,铁画银钩不断带给书界的传奇。
五
在国内书法勃兴的热潮中,许多人很快发现,学王铎是一种时尚,也是成家出作品的捷径。“书不宗晋,终入野道;今易古难,今浅古深,今平古奇,今易晓古难喻,皆不学之故也。” 王铎此语同样适用于今天。
王铎起初是精研《淳化阁帖》,以致达到“如灯取影,不失毫发”。其实,他也是童子功,12岁始临王羲之《圣教序》,3年后字字逼真。且以“二王”后人自居,临帖落款常注“临吾家逸少帖”之类。后来,在内府遇到米芾,顿悟此人最得二王精髓:“米芾书本羲、献,纵横飘忽,飞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规规摹拟,予为焚香寝卧其下。”通过研观大量米芾真迹,“不规规摹拟”成为他临摹的要义。至此,开始打破机械复古藩篱,以尊重传统为前提,进行破坏式重构。自然,以“逼肖”为临摹之度,会视他的“逾矩”,及用笔因情感澎湃恣意,改前辈草家圆笔纵势为方笔凌厉翻折之书作,系“野道”“恶俗”(与今之笔笔有来历、字字讲出处之逆者类同),王铎必然以此反复强调,对他人的“野道说”实现反动。
以草书创岭南书坛新风,“茅龙笔书”始作俑者明书家陈献章,曾语“不要钟王居我右,只传风雅到人间”,也是拿前人说事,不过没有王铎较真。说王铎与怀素一类,在别人可能是赞扬他与前人等观,他却认为这是抹杀了自己的创新。如果地下有知“当代草圣”林散之评他“自唐怀素后第一人,非思翁、枝山辈所能抗手”,董其昌、祝允明抗不抗手,即使说“南董北王”,恐怕也没有“怀素后第一”说而引发其恼怒之极。
王铎诸帖跋款曾留下对怀素野道的评说,除《临唐僧怀素帖》“怀素独此帖可观,他书野道,不愿临,不欲观矣”似认可外,丙戌年《草书杜甫诗卷》卷末题识:“书于北都琅华馆,用张芝、柳(公权)、虞(世南)草法拓而为大,非怀素恶札一路,观者谛辨之,勿忽。”特意提醒观者仔细辨识,不要疏忽。首都博物馆藏《草书唐人诗卷》题识:“有客曰此怀素家法也,则勿许观。”谁说他书法出自怀素一路,不许再看。
《唐诗十首》手卷,落款提到三人野道,其中高闲,曾应诏进宫展示书法,获唐宣宗赐紫袍,韩愈为他专门写了《送高闲上人序》以夸赞。杜甫《饮中八仙歌》中说“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饮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张兼楷、行、草,创立狂草,韩愈亦评其“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怀素是玄奘三藏法师弟子,据说每遇人家门前白壁,便会上去一阵狂书。不过,此等皆是传说或文人杜撰。即使献之,也有“喜爱在洁白衣服上写字”之好,《宋书·列传》记载,时任吴兴太守王献之路过乌程县,在羊家见12岁的外甥羊欣身穿新白绢裙袍午睡,来了书兴,不声不响在孩子衣上一通挥毫……
于国破山河在,王铎找到杜诗作为最佳依托,书写与心灵达到最切合的统一,诗如己出,又托古避嫌,加上涨墨法的熟稔,一笔字中轴巨轴的得心应手,气吞山河,壮志凌云。此时自己找到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相融,岂不正是实现自化的标志,与不入晋法的唐草区别开来?但客观讲,以《自叙帖》来看,其中一笔书,王铎的继承还是很明显的。但他不承认,且称怀素野道,显然是对自己“五十自化”说的迷恋和坚持。放弃了政治追求,遭受了叛节的奇耻大辱,如果说他的书法也是别人的,对他的打击比“贰臣”更甚。也就是说,你把他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都干掉了,难怪他要怒发冲冠,甚至不计一位部级官员的体面而谢绝别人再看、再讨论。
六
如果只看《枯兰赋花赋》,可能会误解王铎,以为不过是文人的附庸风雅。
笔者收藏的《青圃通邻巷》拓片,王铎写的自己的诗,笔下“柴门拖早市”的田园怡然,与政治进步遇阻便心生归隐之意交织,终不能真正做到“白首空簪绂”。诗文清新淡远,隐隐透出一股失落气息,但墨迹却洋洋洒洒,一气贯通,涨墨不断出现。其中的“西”字,原是篆字笔画,却用行书写来,也是他临帖中发现他人笔误时常以此调整的习惯。“往来如有为”句中,前四字一笔相连,系他喜欢用的“一笔书”。
王铎曾自述:“铎每日写一万字,自订字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五十年终日矻矻而不缀止。”如此勤勉,既是要给后人留下诸多墨迹有意为之,也有降清后以墨疗内心之伤的缘故。加之身为一级官员,请索不乏投其所好者。据说,王铎为官期间,朝中大臣托请写序跋及碑文、墓志、记、铭、赋等不下600篇。或许就是历经岁月之损,人为之毁,王铎仍给后人留下如此之多墨迹的原因,法帖、尺牍、题词、刻石,碑碣、拓本,应有尽有。仅河南,除其故居及各大博物馆,笔者在孟津龙马负图寺、登封嵩阳书院、新安千唐志斋、济源济渎庙、沁阳朱载堉纪念馆、偃师商城博物馆等多处遇到王书之碑。2017年9月2日—10月15日,在浙江美术馆举办的“健笔蟠龙——王铎作品展”,更是一下展出50多件,它们分别来自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学院、广东省博物馆、西泠印社、天一阁博物馆、温州博物馆、绍兴博物馆等。
在王铎墨迹中,长幅手卷也不少。1642年在怀州与张抱一同游后,所书《赠张抱一草书诗卷》《赠张抱一行书诗卷》合计长11.67米。这类长卷充分展示了他“一笔书”的饱满生动、气脉贯通,一气呵成。令人读来,在感叹王铎命运多舛之时,不得不惊叹于其用笔之妙,运墨之神,名副其实之“神笔”!
纸落烟云,凤翥龙翔。王铎的不服帖《唐诗十首》手卷,纵30.2cm,横698.5cm,即使笔者水笔摹写,也近200厘米,耗三小时之多。而54岁的王铎却以背临的形式,气贯长虹,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当初心情之急迫与痛苦。不服的是书法,抑或还有自己的命运否?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