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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词的特点

2022-03-25刘俊霞

青年文学家 2022年5期
关键词:秦观贬谪词作

刘俊霞

《人间词话》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极为推崇五代、北宋之词,对秦观词也赞赏有加。本文试从《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对秦观词的评价为切入点,分析秦观词真实、情韵兼胜、哀感缠绵的特点。

秦观是北宋词坛婉约派的代表人物,他诗、词、文具工,尤以词闻名于世。他的词以书写恋情、离别、贬谪等为主要内容,绍圣元年是其词风转变的关键节点,前期词主要是书写艳情,后期词则是书写贬谪生活,充满了仕途不顺的苦闷。秦观词之所以受到推崇,不仅因为音律皆美、情韵兼胜,还因为他能够将身世之感融入词作之中,扩大了词的表现力。

一、虽为艳词,然有淑女之格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对词的俗与雅有这样的评断:“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王国维所说的雅郑并不是从音乐上区分,而是着眼于词内在本质的不同。欧阳修和秦观两人都写了不少艳情词,但王国维认为他们的艳情词自有品格,是特定场合的真情流露,因其“真”而自具格调。欧阳修、秦观的艳情词犹如名门淑女,艳丽而不流于低俗;周邦彦的艳情词犹如娼妓,情感表达多是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二者根本的区别在于情感的真假。秦观早期有很多书写艳情的作品,这类作品或将女子作为书写对象,写其音容笑貌,闺中情思;或者表现男性在与女子交往时的依恋惜别之情。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书写女性,秦观的作品都未曾沾染低俗污秽之气。如《品令》二首:

掉又惧。天然个品格。于中压一。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每每秦楼相见,见了无限怜惜。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其一)

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须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须胳织。衠倚赖脸儿得人惜。放软顽、道不得。(其二)

两首词都是用方言写成,展现了青楼女子代表性的动作、情态,如写女子与情人间的调笑逗乐,“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脸儿赤”“衠倚赖脸儿得人惜”等动作将女子的娇嗔柔媚写得真切生动,如在目前。作品内容虽多写青楼楚馆等风月场所,但是方言的运用、富有画面感的情景刻画、娇俏灵动的言语动作使作品活泼灵动且充满了趣味性,笔调轻松,并没有传统道学家所批判的“秽亵”之气。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唯有真情足以动人,一切文学作品都应该是作者感同身受、有感而发,而后倾其心血完成的。这样的作品才有血有肉,言之有物,才能够以情动人。王国维在评价后主词时引用尼采的话给予后主词的高度赞扬,后主从自己最沉痛的人生体悟写起,从贵为天子到沦为阶下囚,在这种人生颠覆性转变的苦痛之中将个人的身世之痛和人类普遍的悲剧命运连接起来,用未曾受到世俗污染的敏感的赤子之心挖掘出生命那些最不能直面的苦痛,所以引发无数人的情感共鸣,王国维因而称赞他“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无论是赞扬后主词是用血泪书之,还是将欧阳修、秦观与周邦彦词区分为淑女、娼妓两种不同的格调,两者都指向了王国维词学评判的一个重要标准,即真实、真性情。秦观的词作虽然没有后主的格局眼界阔大,但因其感情表达真挚,使得他的艳词没有流于俗艳。而他的艳词中更能体现其真性情的是他和女子交往离别时所思所感的作品。如《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是他为了纪念一位歌伎所作。上阕写离别的场景,微云、衰草、角声、雾霭纷纷、寒鸦等景物构成了一幅萧瑟衰颓的深秋景象,渲染离别时心情沉重落寞的氛围。下阕写具体的离别场景,解囊赠别、泪满襟袖直到茫然回首,只见高城望断暮色四合灯火昏沉。以景色作结,在迷离怅惘中又夹杂着一丝连绵不绝的遗憾与幽怨。通观全篇,格调深沉,无论写景还是写意都满怀深情,字里行间绝无半点狭玩低俗之感。乔笙巢评价秦观:“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真心深情,才使得秦观写艳词艳语而丝毫不显得低俗。

二、情韵兼胜

秦观的词向来以“情韵兼胜”著称。王国维对词的高下评判以“境界说”为核心,认为词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之分。他在《人间词话》第三则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划为“有我之境”,认为此句实现了情与景的交融。“情”主要表现在他不仅能够在艳词中表现真心、真性情,而且能够将身世之感打入词作中,升华了艳词的内涵。“韵胜”则表现为韵味悠长、音律和谐。秦观十分擅长营造“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通过低迷凄凉、恍惚朦胧的意境来传达自己伤感、迷惘的意绪,达到情与景的交融。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是一首离别词。词人曾經与一位歌女相恋,分别后倍加思念,于是独倚危亭,触景思人。全词以“恨”字奠定感情基调,格调哀婉。首句用“萋萋刬尽还生”来形容芳草,直言离别之恨犹如原上之草,生生不息。每每想到与恋人在河堤柳畔分别时的情景都不禁黯然神伤。下阕无端怨天,抱怨上天赐予了佳人娉婷之姿,致使“我”沉迷其中。这种抱怨看似无理,却将内心的幽怨展露无遗。月色朦胧,春风和煦,春光无限的好时节却无人共享怎能不令人乍生遗恨呢?“怎奈何”怀念以往相聚的欢愉时光,美景、美人、美曲,只是可惜相聚时光太过短暂,转瞬即逝。“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以凄迷的景色来暗示心境的黯淡,意蕴丰富。明明恨如春草“刬尽还生”,遗憾如此之多之盛,但眼前春景却明媚如故,全不顾词人思恋之苦,与苏轼的“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有异曲同工之妙。往昔的美好欢娱和今日美景无人相伴的落寞处境两相对比,本应该更添新愁,可是“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将人从回忆中生生拉回,千言万语都停在了嘴边,让人徒留一声轻叹。

“韵胜”不仅体现在情与景的交融,也体现在音律的和谐上。词是紧随着宴乐的兴起而产生的一种新的诗体,在晚唐、五代、宋初多是作酒席宴前娱宾遣兴之用,可以说词从诞生之日就与音乐结下了深厚的联系。唐宋时期歌伎制度的盛行,使得文人与歌伎的交往广泛,词的娱乐化功用加强,更使得词与音乐的关系变得密不可分。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说:“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于淮楚。”说明秦观精通音律,并且作品广受追捧。他擅长依据词的风格来选择不同的词调。在慢词中他使用较多的是《满庭芳》《望海潮》,这两种词调都押平声韵,多使用对句,每句平仄相对,同时利用平仄递进达到句式整齐、音律和谐的效果,与作者舒缓柔婉的笔调和缠绵悱恻的感情相适应。而小令则多用《调笑令》和《如梦令》,这两种词调韵脚比较密集,几乎句句押韵,长于抒情,最能体现秦观词的凄美哀婉。如他作于绍圣四年的两首《如梦令》:

楼外残阳红满,春入柳条将半。桃李不禁风,回首落英无限。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

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

两首词几乎都是通篇押韵,第一首词“满”“远”等词音律悠长,情感表达缠绵委婉,第二首词“处”“路”“絮”“绪”等词押四声“u”“v”韵,声调低沉,贬谪途中的苦闷孤寂之情溢于言表。

秦观词在音律方面的特点还体现在多用叠字。如“锦帐重重卷暮霞,屏风曲曲斗红牙”(《浣溪沙》),“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如梦令》),“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八六子》),“风流寸心易感,但依依伫立,回尽柔肠”(《沁园春》),“离舟欲解春江暮,冉冉香魂逐君去”(《调笑令》)等。叠字的大量运用增加了作品的节奏感,读来朗朗上口,给人以抑扬顿挫、一唱三叹之感,体现秦观词的音律美。

三、“古之伤心人”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二八》中这样评价秦观的词:“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秦观年少时胸怀报国的宏伟志向,但北宋新旧党争此起彼伏,秦观也深陷其中,备尝贬谪、流放之苦,最后郁郁而终。因为坎坷的人生经历、困苦的处境,他的情感表达显得沉痛深重,词作也饱含屡遭贬谪个人理想无法实现而苦闷压抑的身世之感。

秦观曾在《送少章弟赴仁和主簿》一诗中自叙身世为南唐将门之后,年少的秦观也向往杜牧的“强志盛气”,有报国之志,渴望通过自身努力来光耀门楣,但直到不惑之年才做到秘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避免在新旧党争中被牵连的命运,被一贬再贬,辗转几地。秦观的苦闷来自渴望光耀门楣的抱负和在政治受到牵连导致上升之路无望二者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他的苦闷是难以言说的,是压抑的。现在学界一般将秦观一生分为前后两期,以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为分界。前期写艳情较多,后期则更多表现贬谪羁旅之愁。从绍圣元年开始,秦观步入了他贬谪流落的后半生,心境低沉压抑,词作中开始集中表达天涯愁苦、孤旅羁愁。如他作于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的《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词由城郊春景写起,水边沙州外,春寒悄悄褪尽。因为心境的灰暗,所以即便在寒潮已褪万物重现生机的时刻,词人看到繁花盛开、听到黄莺啼叫这样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象,也只觉得花影缭乱、莺啼声破碎。孤身飘零,消愁的酒盏渐疏,离别已久日渐消瘦。所思之人遥不可及,只有与黄昏天边的碧云相对。回忆往昔,大家一同欢快地结伴出游,而今携手同游处,早已知交零落,物是人非。好梦中断,朱颜易逝。春天逝去,内心愁苦如海一般无边无际。词作抚今追昔,今日贬谪飘摇的日子如此难捱,连昔日京中沉沦下僚的日子也显得格外令人怀念,忧从中来,无端、无涯,不可断绝。

可是秦观的贬谪之路并没有结束。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因新旧党争先是被贬杭州通判,再贬监州酒税,后又被贬谪郴州,削去所有官爵和俸禄。当他从处州而至郴州,心境惨淡。作于绍圣四年的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王国维评价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暮霭沉沉,楼台隐秘在浓雾中。月色朦胧,渡口也隐匿不见。望断天涯,理想中的桃花源也无迹可寻。也许大道如青天,也许真的有武陵源,可是这一切都和秦观无关,伴在他左右的只有春寒料峭、杜鹃哀啼。此时,秦观的心境已近绝望,连本当令人觉得温暖的朋友的問候也只是增加了他内心的离愁别恨,于是移物于情,借终下潇湘的郴江哀叹自己的身不由己。事实上,深受佛道影响的秦观也曾经尝试解脱之法,只是由于极度敏感细腻的性格使然,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解脱之道,对此他也有清醒的认识,这种矛盾分裂的人生体验,只是加重了他内心的愁苦。因此,他的“醉卧古藤阴下”(《好事近·梦中作》),“醉乡广大人间小”(《醉乡春》)所云的绝不是豪迈旷达,而是有苦难言、无奈沉痛的内心世界的曲折彰显。

北宋前期的词基本延续了花间词派的传统,所表现的题材基本上还是对女性外貌体态、器物以及男女恋情的书写。秦观“专主情致”,将词的抒情性加以光大,同时将身世之感融入词中,打破了花间词派的藩篱,也为词平添了厚重感。苏轼将“以诗为词”的观念引入词中,希望词可以像诗一样抒情言志,扩宽词的表现内容,扭转词的地位。秦观努力致力于词的抒情性,在苏轼的基础上将词的表现力进行了进一步的提升,对词的发展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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