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朦胧诗的陌生化表达
2022-03-25郭佳雪
郭佳雪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新诗日益发展,至六七十年代,中国兴起了一个崭新的诗歌流派,即以北岛、舒婷、食指、多多等著名诗人为代表的朦胧诗派。朦胧诗最初涌现之时,引起了文学界的激烈讨论,反对和批判它的学者大有人在。但是,朦胧诗无疑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新诗运动”。朦胧诗在艺术创作上典型地体现了俄国形式主义(Russian formalism)提出的陌生化的表达方式。探寻朦胧诗的陌生化表达方式,对于理解朦胧诗的艺术特色,促进当今现代诗歌的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理论
俄国形式主义是二十世纪初在俄国兴起的一股文学批评思潮,它重视和强调文学作品的表现形式、手法技巧等,陌生化是它的一个核心概念。
陌生化这一概念在西方有一个发展过程,并不是俄国形式主义独创的。在西方古典诗学中,亚里士多德最早提出了与“陌生化”十分接近的概念。他认为诗学应该注重其“新奇”性,好奇、求知会让读者对所阅读的文学作品内容印象更深刻。“新奇”而“新鲜”的事物要比人们屡屡看到并且早已习惯的事物要更具有吸引力。而要使诗歌语言变得更加“新奇”,就要运用各种修辞手法以及各种奇异的、不常见的词汇来达成这一审美特性。
亚里士多德的“新奇”论述已经与“陌生化”理论十分相像,只是亚里士多德就此止步,并没有将其深入研究下去。其后,“新奇”的诗学理论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被德国美学家黑格尔和浪漫主义诗人广泛继承和运用。其中不得不提到的是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他是诗学史上第一次在诗学理论中提到“陌生化”这一术语的诗人。他曾在其著作《片段》中表述道:“以一种舒适的方法令人感到意外,使一个事物陌生化,同时又为人们所熟悉和具有吸引力,这样的艺术就是浪漫主义的诗学。”这一术语的提出,在诗学界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也由此推动了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理论的提出。
将陌生化这一概念在诗学中推至重要地位并被系统阐述的,正是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在黑格尔陌生化诗学理论的基础上提出并阐述了这一概念。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在其著作《艺术作为手法》中写道:“对于熟悉的事物,我们的感觉趋于麻木,仅仅是机械地应付它们……”“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陌生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必须设法延长。”陌生化是诗人将人们已熟知的、习以为常、容易忽略的日常语言通过一系列的艺术手法转换成新颖、奇异、陌生且不常见的诗歌语言,用来增加读者审美享受的手法。然而,陌生化并不像亚里士多德所表述的那样,只存在于语言这一平面,而是表现在题材、结构程序、人物情节、艺术形式等多个立体的方面,意在引起读者理性、深度的思考与欣赏。
二、朦胧诗语义上的陌生化
朦胧诗一般被认为是晦涩难懂的,但是晦涩难懂的诗并不意味着就是艺术成就不高的诗,恰恰相反,对于朦胧诗来说,多重诗意的建构远比直抒胸臆的恣意宣泄要更有意义得多。而陌生化就是实现这一审美需求最为重要的表现手法。通过“反自动化”的表现方式,同种语言有了不同的表现模式,有了各异甚至大相径庭、背道而驰的意义描绘,使朦胧诗有了闪烁的、模糊的、多义性、多向性的艺术特点。
朦胧诗的陌生化手法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上:诗歌语义的陌生化和诗歌语音的陌生化。
在诗歌程序中,诗歌语义的陌生化主要可以理解为语言意义表达的复杂化和困难化。通过对诗歌语言的困难化处理,使其脱离日常语言的“自动化”,而转向一种新的表现、表达方式,以此激发读者对诗歌的新感受和对诗歌审美感受时间的延长。
使诗歌语言陌生化的方式有很多,多种修辞的运用是使诗歌语义陌生化的重要手段。在诗歌创作中,灵活运用以及混合采用比喻、拟人、夸张、排比、象征、隐喻、反讽、倒装等多种修辞手法能够很大程度上促进诗歌语言的困难化,延长读者的接受时间,增加读者的审美快感。以诗人芒克的《葡萄园》为例,诗歌中写道:“当秋风突然走进哐哐作响的门口/我的家园都是含着眼泪的葡萄。”这两句诗正是运用了拟人和象征的修辞,借助秋风、葡萄等意象来象征灾难和无辜无助的人们。“秋风”的“突然走进”表面是描绘秋风萧瑟,引起一片荒凉凌乱,实则是表现出了当灾难来临时,无辜人们的弱小无助、慌张和恐惧,反映出了那个黑暗年代的黑恶势力对人们的迫害,表现了诗人含泪的无奈与叹息,以及对和平安宁的渴望与向往,对昏暗动荡的无限厌恶与声讨。
诗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是最能够表现作者情感经验的创作。在诗歌创作中,为了使诗人心中的强烈情感以及特殊经验充分地展现出来,就不可避免地要打破语法常规,使诗歌思想能够垂直地奔泻出来。《葡萄园》中,芒克先生在描写当黑恶势力来临后孩童的恐慌时,把原意为灰头土脸的小孩子们害怕地躲藏在房后的句子写作“把弄脏的小脸”“藏在房后”更具有文字描写的情感倾向性。弄脏的小脸是因何弄脏,孩子们是如何藏的,这些都没有细致展开说明,而是用一个“把”,表现了单纯弱小的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因胆怯而不敢露头,不敢直视的画面。这种与日常说话相异的表述方式将孩子们躲藏时的细节巧妙地勾勒了出来,留给读者更多的空间去想象,从而增加了读者对孩子们的同情与对黑恶势力的愤慨,以及对那些苦难百姓悲惨遭遇的叹息。
当然,冲破常规的语言表述方式会使普通的语言意义变得与日常语言感知产生距离感,从而引起人们对诗句的新鲜感和兴趣。当某种表述变得习以为常后,这个词或这种表述就会失去它对人们审美的吸引力和穿透力,也就渐渐偏离了诗歌语言的表现形式。在这种时候,诗人又会对旧的表述方式再加以扭曲与颠覆,使之驾驭着新的具有陌生感和距离感的外衣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这也使诗歌语言的创造性和表现力在经过写作过程中的陌生化处理后会变得更强一些。因此,为了避免表述的“自动化”,诗人还会借助陌生化的词语搭配来体现诗歌的“文学性”和语义表达的深厚性。像北岛的《雨中纪事》就写到“早晨,阅读着我的皱纹”。固然,在日常生活的词语固定搭配中,“皱纹”是不能与“阅读”搭配使用的。“阅读”通常是指阅览、品读书籍或者文章,是运用语言文字来获取信息。而在诗中,诗人用“皱纹”来隐喻人的岁月经历,诗人写看到皱纹仿佛就是在阅读“我”的“自传”一样,品读体會“我”的人生历程,把皱纹比喻成一本厚厚的人生之书,意味深切。这种写作手法也使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表达效果,使诗歌语言更有“文学性”,能够与日常语言区分开来。更如多多的诗:“在运送猛虎过海的晚上,一只老虎的影子从我脸上经过。”陌生化手法在这句诗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和典型。同样是表现笼中的老虎影子照映在“我”的身上,多多所用的“一只老虎的影子”从“脸上”“经过”就显得与“我”切身接触了,更能突出老虎对“我”的震慑和老虎给“我”带来的深刻的触动。用与日常语言大相径庭的、极为罕见的表述方式表达,既能冲击读者的阅读感受,也能刺激读者对诗句的深层次思考。
在诗歌写作中,多感官描写也是实现“文学性”的重要方式,这种涉身的修辞往往能给予读者一种触动,而超乎人意料的通感写作手法能够很好地实现语言文字表达的陌生化,增加作品的“诗性”。北岛在其诗《太阳城札记·爱情》中,在描写下雨时大树倒塌的场景时写道:“老树倒下了/戛然一声/空中飘落着咸涩的雨。”先运用听觉描写手法,写其“戛然一声”,而后在描写雨时,写其“咸涩”,运用了味觉描写。轰然倒地的大树表现了平静被打破,暗指这种爱情冲击了原本恬静的生活,并不是诗人想要的爱情;雨本是不会“咸涩”的,诗人写雨的咸涩其实是形容泪水的咸涩,雨和泪水混杂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泪雨,暗指爱情不幸的结局。这种不同寻常的表现方式使这短短两句诗表现了一幅灰蒙蒙的景象,也渲染了诗歌的感情色彩,内敛又不乏深沉。
三、朦胧诗语音上的陌生化
诗歌语音的陌生化主要体现在字词发音的“反自动化”,即不同于日常发音的规范和习惯,打破发音“自动化”的语音节奏进行巧妙安排,使发音变得困难或者鲜见,从而在鲜少组合的几个字或者几乎毫不相干的几组词之间形成一种诗语发音的新鲜感或韵律节奏感。语义的冲突跳跃与语音的节奏关联感相互碰撞时,也会给读者一定的感知冲击,形成一种陌生但又饶有趣味的诗语形式。
在诗歌创作方面,词语的跳跃性是诗歌非常突出的一个特征。在这些词语之间形成了意义的大跨度,从而体现了诗人想象的恣意飞扬和表达的随性洒脱,能够使语言文字的表现力突破书面上的局限,达到一种意象的蒙太奇表现手法。这种好似有关又好似无关的语言、意象拼接手法,能够在读者心里产生不可控的想象与理解,从而获得一种更大的语言文字的表现空间,创作多元意境,隐寓诗歌情感内涵,从而达到与读者共同创作的艺术境界。
作为现代诗,朦胧诗不比古诗词对韵律有着很成熟细致的要求,也不比其他现代诗派的诗更押韵,但朦胧诗中也有其所营造的节奏感和韵律美,这也能够体现在诗歌语言的陌生化方面。如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中的经典诗段:“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前后两句诗字数的不均等打破了人们对整齐诗句的“自动化”感觉,而“车”与“歌”的音韵又给这两句诗添加了节奏艺术美。又如顾城在《小春天的谣曲》中所写的:“我在世界上生活/带着自己的心/哟!心哟!自己的心……我是一个王子/心是我的王国/哎!王国哎!我的王国……”既展现了一种形式美,又在幾个拟声词中打破常规,展现了诗歌极大的随意性与释放性,在这种规整与肆意之间形成一种冲突,冲突恰恰又造就了语言的张力,让读者能够更直接地体会到诗歌强烈的情感表达。
除此以外,语序的“反常态”搭配也会造成诗歌语音的陌生化,给人以新奇、新鲜之感。北岛先生的诗《黄昏:丁家滩》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夜,面对着四只眼睛。”这句话显然是不符合日常语言逻辑的,只有眼睛才能做出“面对”的动作,而“夜”是无生命的,是只能被“面对的”主体。而正是因为北岛这句诗中这种语序的颠倒和错乱,恰恰给“无生命”的夜赋予了“生命”,使夜变成了动作的发出者,而不仅仅是动作的承受者。再如北岛的诗中“路,怎么从脚下延伸/滑进瞳孔里的一盏盏路灯”,将静态的事物动态化,本是固定不变的客观物象,随着目光的移动而使路“从脚下延伸”,以人的感受为中心变换事物属性,使语序也就随之发生变化,让路和路灯都有了生命力,可以主动“延伸”和“滑进”。除此以外,从语法层面讲,这两行诗并不能组成一个句子,前两句可以独立成句,而后一句只能作为一个不成句的偏正短语存在,虽然读者能通过读这两行诗自然而然地联想出整个场景,但这种突破语法规则的语言组合方式在发音中依然形成了一种“反自动化”的,与日常表述相反常的,甚至是出乎所料的戛然而止的停顿感,造成了一种语音的陌生化,进而让读者产生一种不同的审美体验。这些令人鲜少见到的可以说是颠覆性的语序表达方式,给予读者感觉冲击,读起来又十分得耐人寻味,引导读者体会深层内涵,延长审美时长,放大审美感受。
陌生化作为朦胧诗的重要创作手法,能够极大地提高诗歌语言的表现力,充分展现其“诗意”。语言和语音上的陌生化都能够使朦胧诗更具有艺术表现力,提高诗歌的审美张力,延长读者审美感受的时间,引发读者的深层思考,从而表现更为深远的思想内涵。本文通过研究中国当代朦胧诗中的陌生化表达,探究了朦胧诗的独特审美方式以及陌生化手法的艺术表现力,希望能够促进当今现代诗歌的进一步繁荣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