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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

2022-03-25胡凯茵

青年文学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二妹总行陀螺

胡凯茵

小时候玩着陀螺,听着外婆在旁边说,一个不断旋转的陀螺貌似靠的是鞭子抽打,其实陀螺也在忍受痛苦,努力转动,表姨妈就是陀螺一般的人物。

二十年前一个昏暗的下午。

这是一栋落成不久的握手楼。“哇—”突然,孩子啼哭的声音就来了。

正在厨房忙着煮饭的潘青在关紧的玻璃门的影响之下,丝毫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只是专注地对抗着浓烈的油烟,虽然她已经习惯下厨,但城里的油烟不想走似的赖在厨房,无论开多猛的抽油烟机也一样。

过了许久,潘青才做好饭,一菜一肉,正适合她轻薄的钱包。勉强用手肘推着玻璃门,她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手里的青菜和蒸蛋微微颤抖了一下,滑了一下,幸好没有掉到地上。潘青坚持着继续拉开玻璃门,将手里的碟子稳稳地放到饭桌,才急匆匆地奔向孩子。顾不得手上还有油渍,脸上不断地冒着汗珠,她熟练地把孩子放到自己的肩上,站了起来,缓缓地拍着他的背。造物者实在是精明,这个时期的孩子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依赖的人一走开,他便要哭。孩子紧紧抓着潘青的脖子,有时抓到她的头发拉扯,有些疼了,潘青也没有去管。渐渐地,孩子慢慢安静下来了,整间屋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和苍白。潘青稳稳地把孩子放回到婴儿床后,才拖着脚步抽了几张纸巾,草草擦了一下快要滴到眼珠里去的汗,就去吃饭了。吃着每天重复的菜,潘青心里没有什么悲喜,不过是过日子罢了。只是,只有自己撑着,有点累……

潘青是出了名的潘家村村花,从小到大人人见了她都夸她好看,夸她能干活,夸她会照顾人。她是家里的老大,就相当于妹妹弟弟们的第二个妈,在她九岁的时候已经学会做饭了并且在实践中不断锻炼着。她甚至曾经有一个梦想,就是长大了做一个厨子。在她十三岁的时候,二妹穿着她已经不合适的衣服,三弟穿着二妹不合适的衣服,四妹穿着新衣服,三个人都屁颠屁颠地跟着她上学,二妹骑着车载着三弟,她载着四妹,还要时不时防止四妹因为打瞌睡掉下车。就这样,每天迎着还未升起的太阳,在田间的小路,磨损得厉害的车轮一次又一次地滚过,乘着微风,冒着露水,去学习新知识。迎着快要落下的太阳,路过两旁参差的稻田,轻巧地躲过路边的青蛙,回家割菜、拔杂草、煮饭。潘青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知道,一来一回,一去一往,时间就这样溜走了。

很快潘青就初中毕业了,她考够了去市高中的分数,但是家里没有钱供她上高中,辛苦攒下来的钱要留给弟弟上大学用。那天晚上,潘青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被大鞭子抽着,却没办法呼救。但是她和平时一样,没有说什么,只是听到这个决定后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其实那也不是自己的房间,她和母亲一起睡,对面还有一张床,睡着二妹和奶奶。所以她们进来睡觉的时候只看见她睡了,她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哭肿的眼睛,也没有说几句安慰的话,因为当时在潘家村这样做是惯例,大家都没有那么多钱。她们也没有心思去管这样的事,大妹不读书正好,很快就要割稻子,她正好可以帮上忙。那个夏天的晚上,竟然出奇的凉,又有点冷,漫天漆黑,竟没有一点星星和月亮,只是黑着,仿佛想掉下来盖在潘青身上。蓝黑色的被子始终没有掉下来,但是黑暗已经包围了她,潘青整夜都感受到了一种透心彻骨的寒。

不久,村里就传出了村花离家出走的消息,有的听说是要到城里去半工半读上大专学校,有的听说是认识了个男人,跟着跑了。村民们都认为潘青实在是大逆不道,枉费了父母这么多年的教养,一时议论四起。那几天,潘青他们家都没有人敢出门,生怕见到了熟人被问长问短。不过饭后谈资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村里的人就不再议论了,人们甚至都不再提起潘青,仿佛提起她,会给潘家村丢了面子,潘青他们家也一样。

潘青到了城里,很快就凭着超强的生活能力,找到了售货店收银员的工作,每天干十个小时,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中间休息一个小时,晚上再到大专学校上夜课。在这个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售货店、整个街道、整个城市的地方,潘青觉得很挤,但是很孤单。虽然孤单,但她是自由的,尤其是每天下班骑单车赶往大专学校的时候,更混浊的风吹拂到她的脸上,伴随着周围路边摊的烟火气和人们的吵闹声,让她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和舒适。她每天都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大多数半夜都会挑灯夜读,幸好,她还年轻,无论怎么连轴转都是熬得住的,只要她心中有那个执念。

在她的努力之下,大专学校的考试她都一次性通过了,很顺利地拿到了金融类的毕业证书。但是说实在的,报这个专业只是因为听说这证书能让她在办公室做白领,她就心动了。她拿着崭新的毕业证书,慢慢地打开,看到里面醒目的“潘青”两个字,还有右下角明晃晃的鲜红的学校公章,这些都印刷在一张薄薄的花纹纸上,花纹纸又被牢牢地镶嵌在红绒材料包裹的硬纸板的外壳里,一点也不名贵,但是潘青总觉得它很珍贵,沉甸甸的。后来,潘青一股脑地想要去找一份办公室的白领工作。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她一连几天面试了几家公司,但都被告知拥有这样的大专文凭是不够的,还必须有相应岗位的等级证书。她完全蒙了,原来读书毕业还不够,还要考证。

考证,她又要考什么证呢?

她突然想起来,剛做收银员那会儿经理叫她提供银行卡号,到时候工资发到那里。她不好意思问什么是银行卡号,只好答应着说尽快,午休前偷偷问资历很高的刘姐才知道。问好了刘姐最近的银行在哪里,她赶紧趁着午休赶到那里,办了一张银行卡。银行真是一个高级的地方,她觉得充盈的灯光,恰好的温度,每一样东西都反着光,都好像在对自己微笑。她有点胆怯,站在门口有点迟疑,正在她壮了胆子要走进银行的时候,一个银行职员很快就走上前来了。那个人脸是红润的,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明亮的双眼正弯着像两弯月亮,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发型像电影里的明星,挺拔高大的身材,穿着银行规定的西装,却刚好契合了他的身型,显得那么服帖,连领带都配合了他的肤色。他非常礼貌地问:“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潘青看着他,有些发呆,听到他说话,才晃过神来,“嗯,办银行卡。”之后他一直彬彬有礼地、详细地询问潘青的信息,帮她填表,她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思考就办好了银行卡,在这个过程中也没有怎么看过时间。坐在这个舒服的地方,看着一个可爱的人,为了自己在走、在跑、在办事,潘青竟然莫名有一种幸福感涌了上来,直达心尖。他一直帮她弄好了所有的流程,最后还送她到银行门口。正在她为没有问到他叫什么名字而苦恼的时候,那个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是普通的硬卡纸材质,上面漆黑的三个字“钟仕立”映入她的眼帘。潘青不禁抬头再看向钟仕立,只见他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个名片应该一进门就给您的。您以后有什么业务,可以直接找我。我刚入职,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请多包涵。”潘青微笑着点了点头。

跟钟仕立道了别,潘青就离开了,一边漫步一边想着刚才的事。潘青觉得他很好,只是做银行职员,对哪个客户都是会一样好的吧,她一个乡下人在这里乱动什么心思。所以她转念一想,扭头看看正在经过的快餐店满是油烟的墙壁上挂着的硕大钟表上的时间,身躯一震,顺手把一直放在手里摩挲的名片放到袋子里,就跑回去上班了。忙碌地上了一个下午的班,又赶去大专学校上课,潘青渐渐就把这件事情忘掉了。

但是她现在又记起来了。

她打听过去银行工作是要考会计证的,她要不要去考一个呢?她心里很清楚,她想要考一个,可能是因为那样异常让人舒适的环境,可能是因为那样异常可爱的人。不過,考证那里又是一大笔花销,花销过后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能找到工作,她很纠结。在纠结之下,她又看到了那张名片,似乎在提醒自己,可以去银行问一下钟仕立的意见。反正本来就想见他,不是吗?

当机立断,潘青真的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年。

在这三年里,潘青在仕立的帮助下考到了会计证书,也如愿地到了那家银行工作,她真真成了银行的白领。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仕立这么积极地帮助自己,她只当他是热心,因为他待人的态度一直都是这样,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像下凡历劫的神仙。但是仕立自己知道,在工作第一天就遇到的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嫌弃自己笨拙,就是那样宽容地、那么耐心地等待着,让本来紧张的自己放松了不少。何况,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似一块璞玉,里面的美质又忍不住在发光。她一直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扎着马尾,瘦削而年轻的脸却有着分明的棱角,棱角上面则是一对琉璃珠,剔透的,似雨天后挂在荷上的露珠。后来潘青能够主动找他,仕立实在是惊喜万分,他本来以为他早已在人群中弄丢她了。

在这三年里,两个人早已经熟络起来。但正因为太熟悉了,将心动的感情渐渐地潜到了心底,两个人默契地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一日复一日,原来心里的悸动变为激动,但是也被渐渐磨平了,仕立和潘青总是出双入对,仿佛一对挚友,一对老夫老妻。潘青不晓得仕立是只对她自己这般好的,仕立还只当潘青情窦未开。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消磨掉,潘青成了银行的营业经理,身材凹凸有致的她用心地打扮起来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她刻意地接近着城市里的一切,仿佛她一出生根就扎在这里。而且她总是言行得体,让狂蜂浪蝶们总是靠近不得。仕立也慢慢成长为银行行长了,往日红润带点婴儿肥的脸已经渐渐瘦削,变得和潘青有些像了。但是潘青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心疼他瘦了。仕立之前在与她闲聊时提到过,这间银行的行长是需要每年调任的,他前两天去省里开会,看到自己应该不久就要被调到省里的总行了。潘青心里顿时就好像放进了一团棉花,堵塞着,怎么捋也捋不顺。

她不想让他离开。可是,她有什么理由不让他离开呢?

在仕立离开的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潘青带上一瓶酒,精致打扮,穿着酒红色紧身抹胸裙,敲开了仕立的家门。于是,他们一起度过了很愉快的一晚,那天晚上天空仿佛就是用星星做的,整晚都是深蓝色的,像是路灯下照耀的水泥地面,一闪一闪的。仕立要调到省总行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能改变,但是潘青不想要他走,她求他留下。仕立安慰她或许一年之后就会回来的,但是潘青心里清楚到了省总行就是高层,哪还有外调的,所以她不许他走。两个人一度陷入了沉默,正好和床前暗黄的灯光辉映着。

但是那一夜之后,潘青仿佛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城市来。潘青是怎么也不想离开仕立了,所以她想跟着仕立一起到省总行去。可是调职岂是这么容易的,最终潘青还是没办法调到省总行,两难之下,她选择放弃自己的工作,跟钟仕立走。

这一走,潘青就走到了省会里,成了一个家庭主妇,也算坐实了“跟着男人走”的传闻。他们的孩子很快就出生了,不过不幸的是手上的钱只能够这个小家买一栋楼中楼里一个小小的单元,不过潘青已经很知足了。仕立到了省总行就更加的忙碌,每天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回来都会带着酒气,他希望自己可以再争气一些,不辜负妻子为自己做出的牺牲。不过得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得到的葡萄或许更酸。爱情无论多么美好灿烂,也会被日常的柴米油盐消磨成鸡零狗碎。潘青成了家庭主妇,每天交际的时间减少了,打扮的需求就减少了,加上还有一个刚半岁的孩子,她是再也没有精力和活力像从前一样打扮。渐渐地,在潘青他们家,大多数的对话变成了这样:“回来了?”“嗯。”“冰箱里还有菜。”“今天晚上吃过了。”“哦。”“孩子今天挺好的。”“没怎么哭闹吧?”“没有。”“嗯。”

潘青和仕立终于也慢慢成了这个都市里平凡的一对夫妻。

孩子闭着眼睛,微微张着樱桃般红润的嘴,小小的脑袋正在做着大大的梦。潘青正在吃着每天重复的菜,心里没有什么悲喜,想着不过是过日子罢了。只是仕立最近不怎么回家了,只有自己撑着,有点累……突然,门外有人按响了门铃,潘青放下筷子,疑惑地走到门前去查看。

她拨开盖住猫眼的铁盖子,看到了站在门后的人—她的母亲,还是穿着十年前那件她常穿的黛青山枫叶花纹的衣服和混黑色的长裤,只是上面已经多了许多补丁,脸上也多了不少的皱纹,它们现在都皱在一起了,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潘青吓得放下了猫眼的铁盖子,向后退了几步,眼睛只是无措地滚动着,心里回想着过去,手上并不想有任何下一步的动作。孩子早已被这一声刺耳的门铃声惊醒了,正在哭喊着呼唤他的母亲。而潘青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陀螺突然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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