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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风险社会中的组织相变

2022-03-24张康之

理论与现代化 2022年4期
关键词:合作制官僚复杂性

张康之

“风险社会”这个概念是在20 世纪后期提出的,而“社会”一词大致出现在18 世纪中期。随着社会科学研究的兴起,社会成了一个基本的学术概念。在我们使用“社会”一词时,其意指一种人的聚合形态、关系模式和行为模式。实际上,在整个工业社会的历史时期中,“社会”一词所代表的都是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基本视角,也是进行思想阐释时所使用的一个重要思维框架。所以,我们看历史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社会发展史。然而,在历史的客观进程中,一直存在着社会组织化的过程。所谓社会,在今天已经基本上被组织所置换了。甚至我们在谈论社会的时候,如果带着客观求实的精神的话,也需要看到,所有可以被指认为社会的存在形态,都是发生和存在于组织之中的。离开了组织谈社会以及社会活动,就有可能陷入空谈。“组织”与社会的概念有所不同,一般说来,当人们使用“组织”一词时,往往持有的是一种在观念上具有空间意象的实体。在把组织作为实体看待时,社会发展史所呈现出来的就是:在农业社会中,家庭是构成社会的主要因素,而在工业社会中,组织则是构成社会的主要因素,但社会却不能归结为家庭和组织,家庭和组织是社会的载体,也是社会得以成立的框架。在工业社会中,宏观的社会作为一个系统主要包含着组织这种要素,而组织中则存在着微观的社会系统。但是,所谓宏观的社会,无非是一种臆构,是在思想中构造出来的,如果不是在组织中去把握社会的话,就无法理解抽象的社会。

在社会组织化的视角中,我们所看到的情况无非是:由组织构成了各种各样的系统,而且不同系统之间是相互套嵌的,呈现给我们的不是组织作为社会的构成要素,即不是组织构成了社会,而是组织中的以及组织间的关系构成了社会,社会也可以看作是组织的存在形态和组织的行动方式。更为重要的是,组织并不必然是实体性的存在物,也可以以非实体性的形式出现,特别是可以呈现出“液态化”的特征。作为实体性的组织会显现出机械运动的特征,而“液态化”的组织则不从属于机械原理,而是需要在有机性的意义上去加以认识和建构。从现实来看,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组织越来越显现出了“液态化”的特征。同时,在社会的组织化变得越来越充分的情况下,组织与社会发生了重合,组织的随机相变与社会的流动性时时处在共振之中。显然,我们当前所面对的是一个组织与社会统一化的世界,组织与社会的区别变得日益模糊。同时,这个世界又是处在变动过程中的,当我们带着那些在历史上形成的观念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者说用以往的标准来衡量这种状态时,将其称为风险社会。风险社会的变动性在组织这里就是不停歇的相变,我们必须在组织相变的过程中去建构新的生活、生存和集体行动模式。

一、社会变革与组织变革

工业革命促进了社会的组织化,或者说将人类领进了组织化的社会中。诚如斯科特和戴维斯所说,“虽然在中国、古希腊和印度的古代文明中就已经有组织的存在,但是,直到现代工业化社会,我们才发现有这么多的组织在我们周围,而且几乎所有社会运作功能都离不开它们”[1]。如果说家庭构成了农业社会的基本单元,那么在工业社会中,组织显然已然成了社会的细胞。尽管工业社会的主流观点是将社会归结为原子化的个人的,但个人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社会存在物,而只是存在于理论以及观念中的抽象存在。个人是通过组织而参与到社会之中的,无论组织是显形的或隐形的,个人都无法逃脱而独立与组织之外,人在组织中活动,也通过组织活动。如果说人是社会存在物的话,那么人首先是组织成员,即便将人称作公民,也无非是说他是民族国家这一组织的成员。我们所说的社会,在现代意义上,无非是组织的存在方式和行动方式。或者说,社会是存在于组织中的和组织间的,一旦离开了组织,也就无所谓社会。所谓“人类”社会的现代真实显现其实是一个“组类”社会,如果不是带着“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而是从现实表现来看,是组织构成了社会和表现为社会。由于组织观念直到20 世纪中期才确立起来,因而人们还不习惯从组织的视角去观察世界,而是站在近代早期的那种“人”的视角中去看问题,以至于对我们的世界的认识和理解出现了偏差却不自知,而是坚持基于错误的认识去开展社会建构。一旦我们认识到了这是一个组织化的社会,也就会更多地从组织的角度去观察问题和思考问题了。

社会组织化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客观趋势,而社会发展也是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得以生成的原因。特别是当社会处在迅速发展过程中的时候,原有的社会安排会不断地被打破和置换。一般说来,在此过程中,人们会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和设计出各种各样的方案。每一种方案在打算付诸实施时,都会进行各种各样的尝试性验证。最后,在诸多看似合理的方案中确定一种方案或融合成一种方案。而且,这个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社会震荡,表现为各种社会力量的冲突,从而使得社会复杂化,也会使得所有的社会存在都呈现出不确定性的特征。比如,在这场自20 世纪80 年代起的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中,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行动方案,也许诸多行动方案并未以全球化、后工业化的名义进行,但它们都可以看作是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中的尝试。可以认为,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贸易冲突、局部性战争等,必将开辟出全球化、后工业化的道路,从而实现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转变的根本性社会变革。

从历史上看,一旦一场社会变革运动风歇雨息的时候,就会迎来某种相对平静的社会状态,似乎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减弱了。实际上,这只意味着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是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开始了不断增长的行程。在人类历史总体行进的过程中,留下的是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持续增长的轨迹,走过了从简单到复杂和从确定到不确定的道路。可以认为,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兴起的时候,已经开始了从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向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过渡。总之,社会的发展就是走向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行程。今天,当我们陶醉于社会发展的成就时,也不得不学会适应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如果我们既已拥有的生活、交往和共同行动的方式是在工业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建构起来的,那么随着人类走进了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状态,生活、交往和共同行动的方式都必将发生根本性的变革。如果说我们当前所面对的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不只是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中的一种阶段性的社会现象,而是人类不得不接受的未来社会状态,那么我们就需要建构起适应这种社会状态的生活、交往和行动方式。如果说组织已经是社会组织化条件下的基本的和主要的生活、交往和共同行动的手段和载体,那么我们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建构起与这种社会状态相适应的组织模式。

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是我们今天所在的这个社会的一种客观情境。当人类陷入风险社会并遭遇了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时候,才发现近代以来的关于“客观世界是确定的”这样一种看法是极其错误的。然而,迄今为止,“大部分在牛顿的自然哲学影响之下的近代哲学倾向于把一切存在物都当作是完全确定的东西。近代思想既把性质和目的从自然界中排除出去了,也不承认自然界本身是不完备的……据说,不确定的东西完全是主观的……按照这种学说讲来,是我们在怀疑、困惑、模糊、不定,而对象则是完全、确切、固定的”[2]。的确,不仅不确定性是人的一种主观感受,而且在人创造了历史的意义上,也创造了不确定性以及复杂性。就人类从简单的和确定的状态走向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状态而言,可以认为,不确定性是人的活动的结果。但是,这不能说人在主观上有着制造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动机,不确定性和复杂性都应当被理解成人的生活、活动和行动的客观后果。现在的情况是,当我们面对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时候,不仅无法通过思维以及行动去获得确定性,而是需要让我们的思维和行动适应不确定性,也就是需要认识到,我们是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去开展行动的。这就是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客观性。

在工业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我们成功地运用官僚制组织处理一切社会问题;然而,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已经成为一个客观性的海洋,如果我们继续援用官僚制组织的话,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主观努力,都无法平稳地驾驶这只木筏。既然我们在工业社会的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是运用官僚制去处理和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那么在人类社会进入了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状态中的时候,如果我们仍然希望通过组织去处理和解决我们所面临的一切问题的话,就需要谋求组织方式的变革。因而,需要用合作制组织来置换官僚制组织。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人类所面对的首先是社会行动,是主题的变化,也就是说,为了人的共生共在已经成为一个基本的社会主题,而且需要通过合作行动去诠释这一主题的内涵。以合作制组织的形式开展的合作行动,不再像官僚制组织那样,面对自然的问题而征服自然,面对社会的问题而驾驭社会,即不再是把行动作为证明人的主体性的基本手段和路径。合作行动是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人与环境之间的“交感”过程,表现为互动,所诠释的是交互作用。风险社会意味着人与世界超越了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的认知,一切存在物都是在交互作用中不断地得到形塑的。这也说明,正是风险社会中的合作行动,反映了人的主动性和能动性。

即便在工业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亦如杜威所说的那样,“实践的领域是一个变化的领域,而变化则总是偶然的,其中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种机遇的因素。如果一件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它的变动就令人悦服地证明了它缺乏真实的或完全的实有……凡变化的东西都只是偶然发生的事情,而绝非真有。它是浸润在非有之中的,从实有的完满的意义上讲来,它是没有的,生成的世界是一个溃崩破坏着的世界。凡一事物变为有时,另一事物就变成无了”[2]13。这其实就是赫拉克利特所讲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过,我们需要指出,如果说在“有”“无”之间作出区分的话,还是有着实体论的痕迹的,还是一种形而上学视角中的映象,尽管这种表面化的、形式化的形而上学观也常被人们归入辩证法的范畴中。其实,在20 世纪后期,人们就已经开始乐意于使用“流动性”一词了,是因为“流动性”一词能够更加贴切地反映社会变动的情况。也就是说,在整个工业社会中,社会所呈现出来的是变动性,即站在静止的视角中,所看到的是社会的变动性。然而,一旦人们置身于这种变动性的社会状态之中,则感受到了“流动性”。到了20 世纪后期,人们已经不是在静止的视角中观察社会了,而是不自觉地置身于社会之中了,因而将社会的变动性感受为流动性。在变动性的意义上,也许可以勉强地将变动说成是“有”与“无”的交替,但在流动性的意义上,却不能形成这种看法。事实上,这并不是“有”与“无”的交替,而是流动中的相变。如果说在静止的视角中看社会时,会把社会当作实体性的存在,而实体性的存在要么是“有”要么是“无”。当人置身于变动的社会之中,感受到了社会的流动性时,则会将社会感受为非实体性存在,而非实体性的存在则很难应用“有”“无”的概念去确认它。在社会组织化的情况下,在我们需要通过组织去把握社会的时候,就会看到,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组织是液态化的,它表现出来的是流动性,因而不是在某个地点、时点上的“有”或“无”。

在社会组织化的条件下,社会的流动性首先反映在组织之中,其后反映在组织整体上的运动中,成为组织这个行动体系的相变过程。在工业社会的背景下,如果任何一个组织得以建立起来后都会遵循“成、住、坏”的规律,即必然会走向衰落,那么在处于持续衰落的过程中的时候,就必然要提出对组织进行改革的要求,即通过改革而使组织重新获得生机,从而延续下来。这是组织将自身的生存放在第一位的表现,所表明的是组织持有一种“组织本位主义”意识形态。也就是说,因为组织持有的是“组织本位主义”意识形态,才会畏惧组织的衰落,并不愿意接受持续衰落带来的组织解体的命运,因而需要通过改革去谋求重新焕发活力的可能性。但是,组织的生生灭灭又是常见的现象。特别是20 世纪后期以来,随着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的加速化,每天都有大量的组织降生,也同时有大量的组织“破产”,名称其实的“百年老店”越来越少。这也许可以看作是“有”“无”的交替,但只能是在“组织本位主义”立场上所看到的“有”“无”交替。

对于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合作制组织而言,由于抛弃了组织本位主义,因而不会为了组织的存续和发展去谋求自我调整等改革,即不会将改革作为维持组织存续下去的手段,而是会根据环境以及承担任务的要求主动地寻求整体上的变化——组织相变。合作制组织存在的目的不是自我存在本身,而是为了承担任务,它的这种“任务导向”决定了它在承担任务的过程中随时以任务所需要的形式出现,而不是把承担任务作为它存在下去的条件、手段和证明方式。工业社会中的一切组织都会出于自我存在的要求而寻找任务和选择任务,根据任务对组织存在以及发展的重要性而选择了某些任务和排除了某些任务,然而,一旦组织告别了“自我中心主义”“组织本位主义”,就不会根据组织自身的状况去选择任务,就不会要求通过环境管理去营造各种适宜于自身存在的条件,而是让自身始终因任务而变。这种因任务而变不是由组织衰落造成的,也不是为了组织的存续而进行改革引起的,更不是“有”“无”的交替。所以,应当在相变的意义上来加以认识。

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必然伴随着组织模式的变革,因为与全球化、后工业化同时出现的风险社会意味着工业社会的官僚制组织模式不再能够适应集体行动的要求,因而需要通过合作制组织的建构来实现对官僚制组织的替代。这是一个组织模式变革的问题,即从一种组织模式转变为另一种组织模式。这种组织模式变革意味着组织的性质以及形式上的根本性变革,并不属于相变的范畴。但是,对于合作制组织而言,也就不再有这种模式变革的问题了。也就是说,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组织无论在形式上表现出怎样的变动性,都不会背离其合作性质,事实上,合作制组织只会发生相变。这种相变就如我们在《西游记》中所看到的孙大圣有七十二变那样,无论以什么样的相出现,都不意味着变成了另一种存在物。

二、社会的流动性与组织相变

当我们面前摆放一块磁铁和一块普通的铁块时,也许我们会想到,它们都是由铁原子构成的,但它们的结构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当我们对磁铁进行切割,最后发现的是铁原子,并从原子中的电子那里得到了磁铁正负极磁性的解释。但是,就我们的经验而言,感到这种解释中似乎失去了什么,那就是,同样是铁原子,为什么在磁铁与普通的铁的结构不同时,会表现出有无磁性的状况?另一个问题则是,磁铁在结构不变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出现磁极的置换?此外,我们还想知道,磁铁作为整体时是同极相斥的,但构成了磁铁两极的部分却不是相斥的,或者说,构成了磁铁的铁原子分布在两极时,却是同极相吸的,因为一块磁铁作为一个整体没有因为同极相斥而解体成为原子状态。提出这些问题,表明我们对自然科学知识的无知而受到了这些现象的困扰,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真正理解这种自然现象,而是希望通过磁铁的这些特征去理解我们的社会。启蒙时期是把我们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比作原子的,而且“原子化个人”也正是开展社会建构的基础性观念。原子化个人是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每一个人都为了自我利益而与他人竞争,但在有了社会结构以及制度安排等之后,社会又是以整体的形式出现的,即没有因为同性相斥而解体。

就“相”而言,磁铁是“固态相”,而水则是“液态相”。根据“万有引力”的观念,一切存在都有引力,但固态相的存在则能够更好地说明万有引力,液态相的存在对万有引力提供的就是弱支持而不是强支持。引力意味着存在物只要是一个整体,就会包含着两极,磁铁就是典型的代表。液态相的存在物似乎没有两极,即使有两极也可能是不稳定的。对此,在原子论的角度,可以从液态相存在中也解析出原子,比如说水是由氢原子和氧原子构成的,却无法去把握液态相存在的整体。万有引力论可以通过实验的方式证明液态相也有引力(比如潮汐运动),却无法证明它是整体,也不能证明它有两极。所以,在解释的意义上,原子论和万有引力论都有着经验上的理解盲点,至少对于我们这些缺乏自然科学素养的人来说,是无法把握解释上的统一性的。联想到社会,它是固态相还是液态相呢?如果把社会看作固态相,那么依据原子论可以形成一种社会理论谱系,而依据万有引力论则可以形成另一种社会理论谱系。其实,工业社会中芜杂万千的社会理论是可以归结为这两个谱系的,如果说人们在中间地带发现了什么社会理论的话,那只能说那些社会理论都缺乏理论的彻底性,是不值得关注的理论。当然,我们这里所使用的“社会”一词是一个含混的概念。因为,严格说来,社会是一个抽象概念,是无相的,只有在我们使用社会这个概念时所实指的是组织时,才会使其显相,并谈论它的相的问题。

可以认为,工业社会的几乎所有主流理论都默认了社会的固态相。在社会分层的观念中,每一个层级上的整体性存在也都被默认为固态相的存在。但是,社会运行与社会变化又是一个现实。因而,作为“固态相”的社会又有了“静态相”和“动态相”之别,特别是“时间性”观念的引入,让人们更加愿意看到社会的动态相。如果应用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的概念去把握社会的话,就会看到,虽然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都具有“固态相”,但农业社会呈现给我们的是“静态相”,工业社会则让我们看到了“动态相”。不过,工业社会的“动态相”仍然显现出了弱动态的特征,仍然是以实体的形式呈现给我们的。全球化、后工业化正在把一个强动态的社会推展出来,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液化”了的社会。这个社会的动态特征不是显现于外的,或者说,不是在从外部去观察它而看到的动态相,而是作为其根本性质的流动性。在科学研究中,基本上是在静态的视角中去看社会的静态相和动态相的。也许相对论和量子理论在科学史上的革命性意义属于在动态的视角中去看动态相,但这种理论及其观念并未在社会科学中得到成功应用。

其实,早在近代早期,当伽利略把视线投向了速度和加速度的时候,也就把时间代入了科学研究之中。因为,速度和加速度的概念打破了事物静止的状态,并以运动的形式呈现给了人们。运动虽然表现为空间位置的更换,但这个更换过程,即从一地到另一地的移动,则包含着时间上的占用问题。也就是说,对于速度和加速度的测定,需要借助于时间。即通过把事物的运动放在时间的坐标中去加以测定。这样一来,时钟的作用也就体现了出来。其实,如果考虑到机械钟表本身就是一种机械运动,是通过机械运动去计时的,那么伽利略以及牛顿无非是把机械时钟所代表的机械运动作为基准的运动形式。但是,这种基准的运动形式却是直接地与时间相关的,或者说直接地引起了人们的时间联想。有了这种时间联想,也就意味着科学研究堂而皇之地引入了时间意识、概念等。但是,只要人们所观察到的是实体的运动,就是从属于机械原理的,只是实体性存在物从一地移动到另一地,那就只是在移动中花费了时间,但其“相”并未发生变化,即没有发生相变。所以,在机械运动中是没有相变的问题的,相变是非机械运动意义上的物理变化过程。就此而言,仅仅引入时间的概念并不能实现对相变的把握,而是需要在超越了时间的“时间性”中去触摸相变。可是,工业社会中的官僚制组织是被作为机械系统而加以建构的,它的变动只涉及到时间,因而无法就官僚制组织去讨论相变的问题,因为它没有相变。

对于组织相变,需要在社会的流动性中去认识。就人类社会的发展史来看,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就已经呼唤出了流动性,但在整个工业社会中,即通过强化社会结构而去抑制流动性。人们一直是走在强化社会结构稳定性的道路上的,往往表现出了抑制流动性的追求,即通过强化社会结构而去抑制流动性。即便如此,在哪怕再稳定的社会结构中,也会存在着一定的流动性。如果没有流动性的话,社会就会失去活力。从实际情况看,社会的发展是与流动性的增强同步的,到了20 世纪后期,社会的流动性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地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场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兴起,意味着人类走出工业社会而向后工业社会迈进。在踏入21 世纪的门槛后,社会流动性迅速增强成了这个社会的基本特征,对人的生活、工作以及社会的运行等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也表明人类开始站在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的起点上了。在20 世纪后期以来的社会转型过程中,所有抑制流动性的努力都变得非常困难了。比如,企业等各种各样需要进行人力资源管理的组织,都会发现人的流动近乎失控,因而不得不基于人的流动而调整管理方式。同样,社会也不再能够从流动性中获得生机和活力,而是遭遇了流动性的挑战。所以,社会的流动性已经成为社会重构必须充分重视的现实。也就是说,关于社会建构的每一个方面的思考,都不能回避流动性不断增强的问题,反而需要考虑如何在流动性不断增强的前提下去规划社会生活和开展社会治理。

流动性意味着一种不稳定的空间状态,甚至会导致某种空间上的无序状态。但是,就其实质而言,流动性是一个用来表征时间的概念,意味着时间的复杂化。因为,由流动性在速度上的节奏快慢状况所标识出来的就是不同的时间状态。在时间的问题上,海德格尔要求将他自己引入存在中的时间与所谓“流俗的”时间概念区分开来,所以他更倾向于使用“时间性”的概念。根据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时间就不再是外在于运动着的事物的一种尺度、标准或框架,不是人们站在事物外部观察事物时所看到的速度,而是事物的一种属性。海德格尔认为,从亚里士多德到柏格森,在谈到时间的问题时,都是把时间看作外在于自然与事件的一种存在,是通过时间去赋予自然的过程和事件以历史,从而使得自然与事件成为“时间中的存在”。海德格尔认为,他所要做的工作是要把时间作为内在于存在的一种属性确立起来,也就是说,他要求把时间本身作为存在对待,而不是在时间与存在之间作出区分。

海德格尔说,“如果我们确立从时间来理解存在,如果事实上确应着眼于时间才能理解存在怎样形成种种不同的样式以及怎样发生种种衍化,那么,我们也就可以摆明存在本身的——而不仅仅是存在‘在时间中’的存在者的——‘时间’性质了。于是‘时间性的’就不再可能只等于说‘在时间中存在着的’。‘非时间的东西’与‘超时间的东西’就其存在来看也是‘时间性的’”[3]。显然,“时间性的存在”和“时间中的存在”是不同的,前者作为存在其实就是“流动性的存在”,我们也是将其表述为“存在的流动性”的。“时间性的存在”使得存在显现为流动性或具有流动性,而“时间中的存在”让人们看到的则是实体的运动。实体的运动只是有了时间的维度,并不会出现非实体化,即不会获得流动性这一属性。实体从时间中的或空间中的一点到另一点,还是那个实体,位置的变化并不意味着相变,只有流动性的存在才会显现出相变。当然,就“时间性的存在”“流动性的存在”这一表述而言,是可以包含更加宽广的包容性的,即不完全排除简单的、确定的社会中的存在,更不完全排除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存在,而是认为人类历史的每一个阶段中都存在着时间性的存在,这些存在也就是社会的流动性部分。但是,就流动性成为一种社会特征而言,是在人类走进了风险社会后才显现出来的。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整个社会变成了“时间性的存在”,表现为流动性。在社会组织化的条件下,这种流动性是以组织相变的形式出现的。

如果说作为名词的“组织”意味着一个群体的话,那么作为动词的“组织”则主要指对群体的协调。不过,我们是很难将作为名词的组织与作为动词的组织截然分开的,因为,根据吉登斯关于“结构化”过程的描述,也可以看到,在一切有着协调的行动以及要求的地方,也是要将群体打造成组织的,组织的结构、规则等也都在作为动词的组织意义上发挥着各自的作用。对于官僚制组织而言,这种组织的“动”“静”二重性是不言而喻的。尽管人们往往不需要去对名词所指的组织形态与动词所指的组织形态进行严格的区分,只是在行文中才会因为表述的需要去决定使用名词、动词或动名词,但组织实体、组织行动和组织过程又确实如表述需要那样,要求进行区分,以表明它们是时间和空间上的三种不同的形态。不过,我们需要看到,也只有在官僚制组织那里,才会表现出“动”“静”二重性,“静”和“动”都是作为机械系统的官僚制组织在“时间中的”的表现。作为动名词的组织可以被认为是“静”与“动”相统一的形态,但那是一种观念化了的形态,属于主观性的存在。不同于官僚制组织,在合作制组织这里,不可以再区分名词意义上的组织与动词意义上的组织,因为它是“动”“静”都得到了超越的组织形态。或者说,在合作制组织这里,不再是组织作为实体在时间中的移动,而是表现为渗透在组织中的“动”,组织本身就是动态的存在。总之,我们所构想的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合作制组织就是行动过程,是一种合作行动的过程,它不需要通过专门的或专业化的行为去协调行动。对于合作制组织而言,不需要外在于它的协调性设置,即不需要去专门地协调行动者及其行动,更不会存在组织的“结构化”问题,因为,行动者是基于合作的理念和出于对人的共生共在的追求而开展行动的,会自觉地和主动地相互配合,组织成员之间以及组织与环境之间,都处在交互作用中。或者说,合作本身就意味着自动的协调,是交互作用中的自动协调。所以,在合作制组织这里,不存在作为动词的组织与作为名词的组织的区别。

因为官僚制组织是被作为一个机械系统看待的,是被作为机械系统设计出来的,所以它的运行会表现出对机械运动原理的遵从。也就是说,官僚制组织在时间中运动的速度是与离心力(离心率矢量)成正比的,当组织运行速度足够大时,其离心力也就会达到撕裂组织的程度。不过,组织是否真的会被撕裂,则要看作为系统的组织是由什么样的材料构成的,它的结构的状况,以及把组织要素黏合在一起的因素是什么,即可以归结为人员、结构、规则、制度等。从20 世纪后期的情况看,为了适应社会加速化的要求,所有组织都轮番在这些方面进行调整,以求防止组织的高速运行将自身撕裂。可是,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如果沿用官僚制组织的话,可能会出现这样三种情况:第一,组织的高速运动无法得到控制,即组织在各个方面甚至整体上可能出现失控;第二,组织在时间中的运动不只是在自然时间中展开,而是在具有复杂性的社会时间中运动,社会时间是多维的、多样化的,甚至是网络化的,以至于无法对组织的构成要素进行协调;第三,组织也许知道自己在哪个时点和地点上,但它却不知道朝着哪个点移动,实际上,组织是不可能知道它所在的时点和地点的。

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意味着,没有给官僚制组织留下位置,而是将其清除出去,以便给合作制组织腾出地儿。对于合作制组织而言,其非实体性意味着运行速度与离心力之间不再有相关性,或者说,合作制组织有运行速度却没有离心力。总之,当我们将组织当作实体看待时,就会想象到组织运行速度的加快会产生离心力,直至撕裂组织;如果我们看到组织是非实体性的存在,或者说表现为液态的形式,那么组织的运行速度的快慢并不会产生离心力,事实上,所呈现出来的是,一方面,一些组织因素汽化而逸失,另一些组织因素汇聚成激流;另一方面,组织处于非平衡态中,随时变换其相,以最适应于环境的相出现。在此处,我们所关注的是组织的相变。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意味着相变速度的加快,即整个社会以液态的相的形式出现。如果把从农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的发展过程比喻成从“固态相”朝着“液态相”的转变过程,就可以看到,工业社会仅仅是一个短暂的过渡阶段,属于社会相变的一种中间状态。当然,这是组织视角中的社会观感,是从合作制组织相变的角度去看社会而作出的解释。

三、虚拟组织与合作制组织

如果说关于组织的自觉是发生在20 世纪50 年代的组织理论研究运动中,那么进入21 世纪后,组织的问题则引起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这是因为,随着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的持续深入,社会呈现出来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使得官僚制组织变得越来越不能满足集体行动的要求。诚如查尔德所说,“一段时间以来,人们渐渐感到过去的传统组织形式已经不能适应现在的要求了。他们认为层级根本不能高效地、公平地管理有组织的活动”[4]。其实,这种情况在20 世纪80 年代就已经为人们所意识到了,就作为一场行政改革运动的“新公共管理运动”来看,之所以明确地提出“摒弃官僚制”的口号,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官僚制组织的功能去势问题,尽管人们并未意识到这是由社会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造成的后果。也就是说,在20 世纪80 年代,社会已经呈现出了某些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迹象,从而使得官僚制组织的层级结构显得呆板僵化和缺乏灵活性。在这一时期,关于组织结构扁平化的构想也提了出来,而且稍后在得到了信息技术等新技术的支持下也作出了各种各样的尝试,直到今天,还有一些人陶醉于组织结构扁平化这样一种官僚制组织的修补方案。这是一种非常可爱的“误将古董作新品”的无知,因为在人类陷入风险社会后,面对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特别是在拥有了信息技术、网络技术等技术条件的情况下,所应考虑的已经不再是组织扁平化的问题了,而是“非层级化”的问题。事实上,官僚制组织自身也在其内部进行积极的“非层级化”实验,即尝试着采用组织虚拟化策略。更为重要的是,为了适应随机性任务迅速增长的现实,几乎所有拥有积极进取精神的组织,都努力通过设立任务型组织去解决官僚制组织运转不畅的问题。虽然对任务型组织的应用属于一种对官僚制组织的修补方案而不是替代性方案,但在对任务型组织的应用中,则有着逐渐走向建构合作制组织方向的内涵,甚至可以认为那是一种趋势。

除了对任务型组织的应用之外,虚拟组织的出现也是一种对官僚制组织的修正方案。在环境复杂化、不确定化日益增强的情况下,大量官僚制组织采取了虚拟化策略,特别是在私人部门,有着很强的组织虚拟化动力。组织虚拟化是一种策略,通过虚拟化,确实获得了灵活性,有效地利用了组织所拥有的无形资源。在近一个时期的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组织虚拟化的策略也被迫援用,尽管人们有着许多心理上的不适应问题,但其作用还是得到了体现。这是新冠肺炎疫情迫使人们对组织模式作出的调整,对于历史进步而言,是有着巨大的积极意义的。当然,如果人们不对这一经验进行总结,不去将这一成果转化为理性知识,也许新冠肺炎疫情结束后又重新回到了官僚制组织的行动方式上来了。目前看来,20 世纪后期开始,越来越多的组织虚拟化策略已经使官僚制组织的“刚体”形象发生了改变,但总体看来,官僚制组织并未因为采用虚拟化策略而转型为虚拟组织。这是因为组织本位主义决定了官僚制组织仅仅将虚拟化作为一种策略加以应用,而不是在社会复杂化、不确定化的过程中去谋求组织自身的根本性变革。尽管如此,官僚制组织对虚拟化策略的应用还是一种非常积极的信号,至少,在对组织的那些无形资源的管理方面,从原先的“硬管理”朝着某种程度上的“软管理”转变,带来了使管理方式更加贴近和适合那些无形资源的属性的结果,也使其潜力得到了更为充分的挖掘。比如,当一个叫“淘宝”的网店开业后,也许百万计的书房、卧室、厨房被开发成了店铺,代替了街边门市店铺,而且不需要交租金,即开发出了巨大的可以无偿占有的资源。目前看来,任务型组织和虚拟组织(机构)是官僚制组织的两种修正方案,这两种组织形式或组织策略既有交叉又有所不同,但它们所指示的方向是相同的,那就是对传统的官僚制造成冲击,并以这种冲击而实现对官僚制组织的否定,并有一天走到终结官僚制组织的地步。

如果对20 世纪后期以来官僚制组织采用虚拟策略的情况进行评估的话,可以认为,这种策略基本上是被隔离在组织的某个特定区域的,并未对组织整体流程、分工—协作方式、结构、管理过程等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从根本上说,这是因为“组织本位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妨碍了组织模式变革,但在表现上,则是因为一种对环境的理解造成的,即把虚拟策略的采用看作是为了更好地应对组织环境,也即作为回应组织环境的一种策略,而不是将虚拟组织或虚拟策略用于回应任务环境。在人类陷入风险社会时,在面对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时,人们往往将其理解成这是一种新的组织环境,而不是将其视为组织的任务环境。显然,在组织的运行中,在组织理论研究中,人们都尚未生成组织的“任务环境”意识。如果偶尔有了组织的任务环境意识的话,也会一闪而逝,或者受到抑制和约束。如果人们看到了风险社会中的组织所拥有的不再是组织环境而是任务环境,并根据任务环境的要求来改变组织,那么官僚制组织也就会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虽然我们不认同环境决定论的任何一种主张,但环境的作用却是不容小觑的。如果人们将环境理解成组织环境的话,就会产生征服环境、控制环境等所谓环境管理的要求;如果人们将环境理解成任务环境,不仅不会产生环境管理的要求,反而会根据任务环境的状况去主动地改变自身。所以,任务环境意识的生成,或者说,从组织环境意识转变为组织的任务环境意识,将构成组织相变的动因之一。

虽然我们指出官僚制组织的虚拟策略尚未取得革命性的变革成果,但我们还是应当更加关注20 世纪后期以来组织演化的积极方面,甚至需要揭示这种演化中所包含的一些未来将会显性化的隐喻。应当看到,建立在互联网以及新的通信技术基础上的组织,已经非常典型地显现出了“去等级化”“非层级化”的状况。虚拟组织“可以更加灵活地将活动组合在一起,形成一条价值链。通过将关联性活动置于统一的层级式结构之下的另一种管理关联性活动的方式,虚拟组织可以协调分散,这种分散通常出现在不同的企业之间。在虚拟的管理方式下,企业可以更加容易地将价值链中的生产和其他活动划分为不同的阶段,与此同时,企业还可以对其进行有效协调。借助虚拟组织的普遍做法可以加快信息的交流,这就使企业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将分散的活动以各种方式重新组合起来”[4]334。就全球产业链而言,它本身就是一个跨越民族国家边界的组织,或者说已经将跨国公司变成了一种历史上的组织现象。但是,全球产业链是一种虚拟组织,而不是官僚制组织。可以说,它是组织演进中的一种新的现象,只是因为人们根据传统的组织意象而没有将其理解成组织而已。

全球产业链显然是一种组织形式,而且在运行中也是被纳入到了分工—协作模式之中的,可以说是一种将分工—协作与市场运行方式较好地结合在一起的组织形式,但它作为组织的虚拟性特征应当得到解读。不过,我们只能将全球产业链解读成虚拟组织的一种形式,而且它也许并不属于典范性的虚拟组织。查尔德认为,虚拟组织是“一种新的、可以运用想象、信息技术、联盟及其他网络来组织并维持跨界活动的创业形式……虚拟中包含着心智的飞跃,而心智的飞跃可以让集体活动的高度流动以跨界形式进行”[4]238-239。也就是说,虚拟组织不像传统组织那样屹立在固定的场所,甚至不需要得到必要的房子、设备等物质要素的支持。当然,虚拟组织的存在也是有条件的,只不过那些实体性的物质要素被置换成了网络,从而获得了流动性的特征,也变得更加灵活了。其中,从物质媒介到信息媒介的变化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正是这些,使得虚拟组织不同于传统组织的存在形态。不过,就当前出现和存在的虚拟组织来看,官僚制的外壳虽然蜕去,但其诸多理念和思维方式等仍然被保留在了虚拟组织之中。尽管如此,20 世纪后期以来的组织虚拟化,或者说,虚拟组织的迅速涌现,还是具有某种革命性意义的,需要在组织进化史上来加以认识,甚至将其作为组织进化史上的一次飞跃。

虚拟组织最先映入我们眼帘的就是它不具有物理空间属性,或者说,虚拟组织的某些构成要素存在于物理空间中,但当这些要素构成了组织时,却不在物理空间中,即超出了物理空间的规定,游弋于物理空间之外。不过,虚拟组织的功能又需要在物理空间中实现,而且必然会对物理空间中的事物产生影响。所以,对于虚拟组织,我们无法在物理空间中为其定位,而是需要在社会空间的意义上认识它。当然,传统的组织也是社会空间中的存在物,但它们没有失去物理空间的属性,是同时具有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双重属性的。虚拟组织与传统组织的不同就在于,它是失去了物理空间属性的组织形式,具有社会空间的纯粹性,当然,在社会组织化的条件下,说虚拟组织是具有纯粹社会空间属性的组织,是不是陷入了矛盾和思维混乱中?恰恰是在这个问题上,提醒了我们空间与时间的区分应当废止,即不应再让将空间与时间区分开来的观念成为束缚我们思维的因素。因为,在将空间与时间区分开来的思维框架中,时间中的存在无非是空间上的位移,在取缔了这种区分后,则可以看到,有着空间形态的存在无非是“时间性的存在”。当然,我们还不能够将虚拟组织完全看作是具有时间性的存在,但它已经获得了某些时间性特征,显现出了流动性。

我们已经指出,虚拟组织是一种新的组织现象,但它绝不是官僚制组织的替代形式。相反,虚拟组织是在社会走向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时代的过程中出现的弥补官僚制组织功能缺位的组织形式,而且信息技术、网络技术等新技术的发展,也为虚拟组织的产生提供了前提和基础。其实,虚拟组织并不能成为独立存在的组织现象。尽管单个的虚拟组织可以是独立的组织,但作为一种组织现象,它是与实体性的官僚制组织共生的。虚拟组织的社会职能实现是需要通过官僚制组织为其提供支持的。所以,某些行动领域是属于虚拟组织的,但却无法将虚拟组织推向全社会,并实现对实体性官僚制组织的替代。这种情况也适应于对后工业社会组织状况的理解。我们认为,在后工业社会中,合作制组织是这个社会的主导性组织形式,而且会有许多合作制组织属于虚拟组织的范畴,以虚拟组织的形式出现。更为重要的是,虚拟组织的诸多特征会反映到合作制组织上来。但是,合作制组织的物理行动却不是虚拟组织可以承担的,合作制组织是可以以物理形态、社会形态等任何一种形态出现的,是真正的多元化、多样性的组织。所以,虚拟组织将会成为合作制组织的一种组织类型,并不是所有的合作制组织都是虚拟组织,合作制组织是可以以物理形态、社会形态等任何一种形态出现的,是真正的多元化、多样性的组织。

当然,虚拟组织与官僚制组织之间具有相融性,这种相融性同样反映在虚拟组织与合作制组织的关系上,从而使合作制组织也会表现为一种虚拟形态。就20 世纪后期以来虚拟组织的涌现来看,虽然虚拟组织必须实现与实体性的官僚制组织共生,但它们却是异质性的存在,几乎很难在它们之间发现共同之处。正是它们之间的异质性,意味着虚拟组织是在从官僚制组织向合作制组织的转变过程中出现的一种过渡性的新型组织形态。随着这个过渡阶段的结束,虚拟组织将归于合作制组织的范畴之中。当前看来,虚拟组织与合作制组织的关系不同于它与官僚制组织的关系。因为,官僚制组织虽然在20 世纪开始越来越多地采用虚拟策略,但它自身却不会以虚拟组织的形式出现,而合作制组织不仅会采用虚拟策略,还会以虚拟组织的形式出现。尽管如此,还是应当将虚拟组织与合作制组织区分开来。在我们谈论组织相变的问题时,所指的是合作制组织的相变,而不是虚拟组织的相变,因为虚拟组织是无相的,因而不存在着相变的问题。

四、组织相变的表现

在工业社会中,组织的相变也许是一个没有讨论价值的问题,要么组织解体,要么组织建立,组织自身呈现方式的变化没有值得考虑的意义,至多,组织为了自我的生存和存续而有着变革的问题。不过,这种组织变革并不改变其形,即不发生相变,最多只会在组织的横向或纵向结构上作出一些调整。当然,合作制组织也许还有着建立(产生)和解散(解体)的问题,但这种建立和解散不应像官僚制组织那样,是一个实体的生成和消失,而是一种相变,即从一种相转变为另一种相。在合作制组织的运行中,有可能时时面临着随机调整的问题,因而,组织设计也有可能成为需要考虑的一项与组织相伴随的问题。但是,与工业社会的组织理论所谈论的组织设计不同,在合作制组织这里,组织设计并不是某种先于组织或关于组织变革的科学(技术)理性谋划,而是建立在经验理性的基础上的,是在对环境、任务的直接感知中所开展的活动。

如果在一事物向另一事物转变的过程中去看相变的话,就会发现,相变中的间断性与连续性是一个时间问题。也就是说,是时间间隔带来的时段的长短显现为间断或连续,时间间隔的时段较长的话,就让人感知为间断,相反,时间间隔很短的话,则让人感知不到间断。比如,当我们说到语言的连续性时,也许有人会以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区别来反驳我们,证明语言的发展史中存在着断裂,是非连续性的。但是,假设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每年照两张照片,然后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人们在那相邻的两张照片间就很难发现这个人的人生断裂,实际上,在每两张相邻的照片之间,却有着半年的间断。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间的关系正是这样,虽然我们可以指出现代汉语的某个构成要素是在哪个特定时间点被引入的,甚至我们可以指出某人对此作出了非凡贡献,但我们却不能说作为汉语的语言曾在历史上的某个特定时间点上出现过断裂,它的发展变化是一个连续的过程。相变也是这样,它意味着间断性与连续性的并存。组织的相变并不是一个组织的消失而另一个组织的诞生,相变前与相变后既是一个组织,但就发生了相变而言,又不是原来那个组织。当然,在我们去认识合作制组织的相变时,并不是要关注它的持存,而是要去看它如何受到了任务的规定。这样一来,相变前所承担的任务与相变后所承担的任务之间,显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如果以任务定义组织相变的话,是可以将相变理解成间断性的。

我们之所以说官僚制组织不存在相变,是因为官僚制组织是以自我的存在为中心的,它并不因任务的不同而发生变化,反而是站在组织本位主义的立场上去选择任务,即只承担它在专业化条件下能够承担的任务,任务无非是它存在的手段。如果失去了可承担的任务,那么官僚制组织就会解散、消失。所以,官僚制组织有时间上的连续性而没有间断性的问题。合作制组织将对任务的承担作为自我存在的前提,从理论上讲,任务完成了或消失了,也就意味着组织的解散。但是,新的任务出现了,需要它立即承担起新的任务。这个时候,合作制组织就需要因所承担的新的任务的需要而改变自身,因而发生了相变。当然,合作制组织也具有专业化特征,而且它是组织的专业化,而不像官僚制组织那样,属于组织内的专业化。这种组织的专业化并不意味着它有任务选择权,因为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决定了它在每一种任务出现时,都必须立即付诸行动。特别是面对危机事件时,合作制组织并不能够在行动与不行动之间作出选择,也不能因为专业不合的借口而拒绝承担任务。虽然合作场域在任务分配方面会充分考虑到它的专业性,但即时行动的要求决定了它只能通过相变的方式去承担任务。在合作制组织这里,任务就是命令,一旦任务出现了,就必须立即行动起来。

合作制组织更充分的开放性使组织成员在组织内外的流动变得更加方便了,但这不意味着每个具体的组织的存在都是短命的,相反,正是因为这种开放性而使组织在总体上具有更强的持存意义上的稳定性。一般说来,系统的开放性意味着它的不稳定性,而系统构成要素的同质性则意味着系统的稳定性,实际上,系统构成要素的同质性倾向于排斥非同质性的因素,从而使系统变得封闭,是因为封闭而有了稳定性。合作制组织的充分开放性意味着它是非同质性的系统,合作制组织持存意义上的稳定性又恰恰是在相变中获得。对于合作制组织而言,不是因为其开放性而把一切差异都排除在了组织之外,从而使组织成为一个同质性的群体,而是因为这种开放性更能够增强组织成员的共识,更能够让组织成员学会包容差异,更能够生成合作的组织意识形态,更能够把组织愿景转化为个人的行动指南,才在相变中获得了持存意义上的稳定性。

当然,合作制组织也可能具有一定的排斥性文化,但它在行动的过程中所排斥的是不利于合作的因素,会让那些不能合作、不愿合作的人流动出组织。所以,合作制组织的开放性不仅不会导致组织成员的流失而陷于解体,反而在组织成员流入流出的过程中得到淬化,从而成为强有力的行动系统。毫无疑问,具体的某个组织可能会是短命的,那只能是因为它不具有合作制组织应有的基本属性而选择了结束自己“生命”这一结果。这种情况的出现,不仅无损于其他组织的存在,反而使其他组织从它的解体中获得了更多的人力和物质资源。其实,风险社会并不是在组织的解体和重建中去获得资源分配上的合理化的,而是表现出了更加重视组织连续性中的经验、知识和智慧的状况,是努力借助于这些资源而获得应对风险的能力。所以,风险社会是鼓励组织在相变中保持连续性的,这种连续性也就是持存意义上的稳定性。

合作制组织必须避免设立任何限制人的流动的设置。在观念上,需要把任何一位组织成员都当作合作者,而不是看作组织所拥有的“资源”;在组织的运行中,任何一位组织成员都是行动者,他自己不是组织的一种资源,他也从不占有组织资源,一切组织资源都无非是在他开展行动的时候与他联系在一起,他的流动并不对组织资源的增减产生影响;在组织的任务承担上,组织成员的自由流动似乎会改变合作格局,但那仅仅是对假定的僵化计划而言的。如果组织因任务的变化而随机调整任务承担方式,如果组织是全面开放性的,那么组织成员的自由流动恰恰意味着能够获得更为合适的人胜任所需的角色。也就是说,合作制组织的相变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组织成员的流动而实现的,是因为组织成员的流动而使组织获得了承担不断变更的任务的能力。

在工业社会中,私人领域中的组织即企业往往是被作为财产看待的,组织成员一般说来属于雇员,他们从属于财产的维护和增殖。这个时候,组织也是一个行动体,却不是属于作为雇员的组织成员的行动体,而是外在于组织成员的。他们在组织之中,或以组织的形式开展行动,却是按照外在于他的要求而行动,在根本上,并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主动行动。与此不同,合作制组织是属于组织成员的行动体,是组织成员与组织相统一的行动体。对于合作制组织而言,组织成员在开展行动的时候,就是与组织一体的。如果他不能够与组织相融而作为与组织一体的行动者,他就会流动出组织,也就不再是此一组织的组织成员。只要他是此一组织的组织成员,就必然是与组织一体的,在行动过程中就会表现出自觉性和主动性。如果在静态的意义上看合作制组织,就可以确认,组织成员不是组织的雇员,而是合作者,通过组织和作为组织而合作行动。事实上,合作制组织并不是某种静态的存在物,它本身就是处在行动过程中的,是动态的行动体。对于作为动态行动体的合作制组织来说,进出组织都不是因为雇佣的原因,而是组织成员的自主选择,正是这种自主选择,使组织成员与组织之间的关系成了一体性的关系。也许人们会将组织成员与组织的一体性理解成组织稳定性的增强剂,但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条件又决定了合作制组织不可能是具有稳定性的组织,而是要求组织因任务而变,上述所说的组织持存意义上的稳定性是不能被理解成静态意义上的稳定性的。在此意义上,我们倾向于将合作制组织的相变看作稳定性与变动性之间的一条中间路线。不过,在合作制组织的相变过程中,任务所发挥的是决定作用,即决定了组织成员的流动与任务的需要是相一致的,而不会因为主观性的因素影响其流动,尽管这种流动属于自主选择的范畴。

在20 世纪后期的团队研究中,一些学者看到,“每一个组织都依赖于合作,通过界定,人们为圆满完成单独个人不能完成的任务而组织起来。合作型组织是不需要正式团队或者以团队为基础的组织,但使用这些结构策略可以经常提升合作潜力。没有工作团队的团队工作是可能的”[5]。“有效的虚拟合作者的谈话通过充分对话的形式,取得更为丰富的成果,他们表达观点、讨论提示并创建共享的心理模式”[5]133。此外,还可以看到,“合作型组织的最大好处之一就是成员中会产生较大的责任感,成员们要为其工作承担更大的个人(责任)所有权,他们需要更少的直接监督”[5]15。贝尔雷等人所说的“合作型组织”并不是我们所说的合作制组织,其真实所指是团队的一种形式,即具有虚拟特征的团队。也就是说,贝尔雷等人是在组织的意义上谈论团队这种组织内部的单元小组的,这种单元小组具有合作属性,但还未建立起合作体制。不过,在贝尔雷等人对团队成员的心理、行为和责任的思考中,是包含着某些对合作制组织建构具有启发意义的因素的,其中,对组织成员的自主性的充分肯定和重视,是可以导向合作制组织建构的方向的。

虽然合作制组织是由任务决定的,但这种任务决定与组织成员的自主性并不冲突。相反,任务决定恰恰是在得到组织成员自主性的响应和支持的情况下才使得合作制组织有了承担任何一种任务的能力。任务提出了组织相变的要求,而组织成员的自主性则使这种要求得以实现。事实上,在合作制组织这里,一旦出现了高频相变,就意味着组织的规则等所有传统组织的设置都无法存在下去,所有用以规范以及规定了组织行为的因素,都需要让位于组织成员的自觉性和主动性。组织成员的自觉性、自主性可以赋予合作制组织某种凝聚力,但这种凝聚力不会对组织的相变形成任何阻碍,反而会使组织的相变变得更加平稳和顺畅。合作制组织更多地属于一种“液态化”的组织,它的液态化特征决定了它是不能够进行静态观察的,它的变化并不是实体性存在物的位移。合作制组织的每一种构成要素都处在流动之中,都会因为承担任务的需要而随机组合,各种关系也表现为随机性耦联的状况。所有这些,反映在组织存在形态上,就是组织的相变。

风险社会意味着人类社会的一种新的历史形态,虽然人类社会发展的持续性会让历史上所取得的诸多成果以遗产的形式保留下来,但对这个社会的考察,则需要引入一些新的视角。考虑到社会组织化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程度,对社会的研究需要通过组织去获得某些认识,以至于我们需要从组织的角度出发去认识风险社会。在谈到组织的时候,我们又引入了组织相变的维度,目的是要阐释一种新的关于组织的观念。也就是说,我们认为组织的相变可以构成风险社会中的组织的一个重要特征,并成为区别于工业社会中的组织的基本标准。总的说来,我们是把组织相变作为一种新的观察视角引入到对组织的研究中来的,但在我们这样做的时候,也意味着,对风险社会以及这个社会中的诸多存在物,同样可以从相变的角度去加以理解。事实上,对于20 世纪后期以来的许多新生的社会存在物,都是可以从相变的角度去加以解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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