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公开问世后的学术形象及反思

2022-03-24许恒兵刘光育

理论与现代化 2022年4期
关键词:手稿逻辑马克思

许恒兵 刘光育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之学术形象的沉浮是我们理解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一个重要风向标,人们基于各种不同的立场对其展开思想演绎,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的发展逻辑以及由此所表征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现实演变。因此,系统梳理《手稿》学术形象的争论史,反思和总结国外学者对《手稿》理解的理论得失,对于我们更加准确地理解《手稿》在马克思思想演进历程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更加完整地把握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总体逻辑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两种极端态度相对峙:《手稿》在公开问世后的学术遭遇

《手稿》是马克思早期探索的思想集成。其中,马克思第一次将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结合起来,运用异化理论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及资本主义异化现象进行全面深入的批判,在此基础上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进行展望。它不仅是马克思对这一时期展开政治经济学研究所获得的成果的一次阶段性总结,而且是其力图克服以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为典型代表的传统哲学世界观的局限性并确立新世界观的一次努力,因而在马克思思想演进的历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堪称“马克思哲学的秘密和诞生地”。但是,《手稿》在其完成之后80 多年的岁月中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直到20 世纪初,苏联理论家梁赞诺夫才发现了《手稿》,但由于误认,对其作了“《神圣家族》的准备性材料”的命名,并有选择地将其编入了莫斯科1927 年俄文版《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3 卷中,1929 年同名编入莫斯科俄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1932 年,苏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研究院以《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题出版了该著作。与此同时,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朗兹胡特和迈耶尔也发现了《手稿》是一部独立著作,并将其整理后用德文发表在两人共同主编的《卡尔·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早期著作)》第一卷(上)中。

总体上来看,在公开问世后将近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关于如何对待《手稿》的地位和作用这一问题,国外学界形成了普遍漠视和极力推崇相对峙的两种态度。前者主要体现在苏联和日本学界。十月革命胜利以后,苏联逐渐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面对社会主义建设实践的新任务,苏联学界逐渐形成了注重对客观历史规律进行论证的科学化马克思主义阐释路向,力图以此为社会主义建设实践提供理论指导。在此种思想语境下,集中体现马克思早期哲学批判和人文关怀精神的《手稿》便很难得到重视。正如苏联哲学家乌·卡尔普申在其分析《手稿》中唯物辩证法的文章中所说,马克思1844 年夏天所写的著作《经济学哲学手稿》,可惜到那时还没有以俄译本全部发表过,因此,这部手稿在他们那里知道的人还很少,也还没有成为哲学史研究的对象[1]。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这个阶段的日本学界,正如岩渊庆一所概述的,“虽然《手稿》早早就被翻译成了日语,到20 世纪50 年代后期已经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文献中,但对《手稿》的研究至今仍然乏善可陈,状况堪忧”[2]412。而造成此种状况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斯大林主义哲学范式“严重地限制了人们的思想,使得人们在研究马克思早期著作时,即使触及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也对《手稿》及其核心概念异化鲜有论及”[2]414。在这种普遍漠视中,马克思基于《手稿》所作的艰辛探索的重大理论意义遭致彻底遮蔽。

与上述普遍漠视的态度相对峙,西方学界在这个时期则表现出对待《手稿》的极力推崇的态度。其中,首当其冲的是以朗兹胡特、迈耶尔、塞尔为代表的欧洲社会民主党人。伴随着19 世纪80 年代资本主义进入相对稳定和繁荣的发展时期,以伯恩斯坦为典型代表的“修正主义”倡导改良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以对待未来的抽象的伦理诉求消解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在这一理论传统的影响下,并以“格利茨纲领”的出台为重要标志,欧洲绝大多数社会民主党人普遍丢弃科学社会主义关于社会主义必然会取代资本主义的科学论断,而代之以抽象的民主、正义等价值性论证,认为社会主义只是抽象的民主和正义的象征。此外,面对与苏联社会主义实践的分歧以及争夺马克思主义解释权的理论需要,在苏联马克思主义着力凸显科学逻辑的前提下,大肆宣扬抽象的人道主义似乎也是最便捷的手段。这些动因导致了他们对《手稿》的极力推崇。朗兹胡特和迈耶尔首先对《手稿》发表明确意见,认为《手稿》开辟了按照伦理社会主义的精神“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道路,“表明马克思的观点已达到了完善的高度”,“是包括马克思思想的整个范围的唯一文献”[3]32。在同年发表的《新发现的马克思》一文中,曾是比利时社会主义者的德曼更是将《手稿》的地位推向极致。在他看来,《手稿》“对于正确评价马克思学说的发展过程和思想内容具有决定性的意义”[3]647。而这个“决定性的意义”首要地体现在,“马克思在《手稿》中或广义地说在他的1843 年和1848 年之间的著作中揭示了价值感觉和价值判断,而这二者是他后来的全部工作——也包括他的科学工作——的基础,并且也使他后来的全部工作有了真正的意义。不管人们怎样考虑这种价值判断和价值感觉的表述的思想结构和它们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体系性的地位,这二者说明了产生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的动机,从而也说明了这种马克思主义的目的和意义”[3]658。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曼甚至认为,马克思的思想在《手稿》中达到了顶峰,“不管人们对他后来的著作的评价多么高,但是在这些著作中却表现出创作力的某种衰退和削弱,即使作了最英勇的努力,也并不总是能克服这一点”[3]657。这种极力抬高人本逻辑而彻底否定科学逻辑,并由此将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割裂开来的,不仅不符合马克思思想演进的实际,而且完全否定科学逻辑,从而否定马克思强调要为人类改造世界的过程提供确定性知识的核心指向,最终只能导向以纯粹的观念构想未来的抽象乌托邦,并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将马克思哲学拉回到仅仅只是“解释世界”的哲学。

而就在批判反思第二国际理论传统中涌现出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而言,一方面,面对西欧工人阶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没有积极展开颠覆资本主义社会的革命;另一方面,针对20 世纪20 年代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在积极的自我调整中进一步强化经济垄断、社会控制和政治控制,特别是意识形态层面的驯化和操控,以卢卡奇、葛兰西等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力图重新评价第二国际乃至第三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并在激烈的批判中普遍实行了“形式的转移”,即“越来越不把经济或政治结构作为其理论上关注的中心问题,它的整个重心从根本上转向了哲学”[4]65。在此过程中,重新发现《手稿》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一“转移”所发生的普遍性和剧烈性。为了所谓拯救马克思的辩证法和社会主义革命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普遍依凭《手稿》来重新阐释马克思。正是在《手稿》以完整的面貌公开问世的前一年,也就是1931 年,卢卡奇便声称他辅助梁赞诺夫辨认《手稿》的“这段历史永久地改变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4]67。马尔库塞于1932 年撰文宣告:马克思在1844年写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把“科学社会主义”的整个理论提到了新的地位[4]67。而列斐伏尔在1934 至1935 年所写的《辩证唯物主义》一书,则是“根据1844 年手稿把马克思的全部著作进行新的重建的第一部主要理论著作”[4]67。

总体上而言,在《手稿》公开问世后二十多年的时间中,漠视和推崇两种态度截然对峙。在这种对峙中,两种态度往往都依赖自己对待马克思的先行理解来解读和定位《手稿》,而不是深入《手稿》本身的内容铺展和内在逻辑给予其客观公正的评价,并对后来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两种态度所内含的理论取向,即要么是凸显马克思主义的科学逻辑,要么是凸显马克思主义的人本逻辑,以及与此相关的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或者《手稿》与《资本论》的关系问题,这也构成了后来者展开争论的焦点。

二、三种理论立场鼎足:《手稿》在思想演绎中的学术认知

佩里·安德森指出:“马克思早期著作之发现、并被结合进马克思的思想中去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时期里,才在当代马克思主义范围内感受到的”[4]67,并在“五十年代后期达到高峰”[4]68,以至于即便是否定《手稿》,其对马克思思想的理解也离不开其所提供的“初步的探讨范围”,即“对马克思早期著作进行否定的方式,仍然受这些手稿发现后马克思主义着重点的长期变化的影响”[4]68。这段论述不仅客观地阐明了《手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马克思思想阐释中所产生的深远影响,而且也表明《手稿》——无论是持肯定态度还是持否定态度——普遍成为各种派别的思想家认真对待的文本。这无疑有力地推进了《手稿》研究的深入,使得各种围绕《手稿》而形成的思想阵线逐渐融合,并在总体上主要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思想格局。

第一种立场认为,《手稿》构成了整个马克思思想的奠基之作,其中所阐扬的人本主义批判理论贯通马克思思想演进过程的始终,并成为马克思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础。这种立场承接于《手稿》问世后人们对其所持的极端推崇的态度,并在新的历史背景和思想语境下得到了更加广泛的流传和演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资本主义进入相对协调和丰饶的阶段,在资本利润持续上升的过程中,工人阶级的生活境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很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由此判定现存制度的许多“矛盾”业已消失,虚假意识几乎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在此前提下,“他们代之以诉诸一种哲学形式的马克思主义批判,这种批判不是试图为行动制订政治计划,而是要试图打破那种认为50 年代的美国社会是天堂的错误观念”[5]。与此同时,此种理论诉求无疑为发端于19 世纪并在20 世纪得到全面强化和提升的西方人本主义思潮所强化。在此背景下,《手稿》所阐发的人本主义逻辑被很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融入对马克思思想的阐释之中,并以其为基点统摄马克思整个思想演进的过程。其中的典型代表弗洛姆声称,“有些人宣称,《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包含的‘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已被晚年成熟的马克思当作唯心主义的、与黑格尔学派相联系的过去时代的残余抛弃掉了。……然而很走运,我们没有必要把马克思裁成两半。事实上,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表达的关于人的基本思想与老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表达的思想相比,并没有发生根本的转变。也就是说,马克思并不像上面那种说法的辩护者们所宣称的那样,收回了他早年的主张”[6]206。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过程中,“尽管他的观念、情绪、语言中有某些变化,由青年马克思发展起来的哲学的核心部分任何时候都没有变,而且要理解他晚年研究出来的关于社会主义的概念以及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不立足于他在早期著作中发展起来的人的形象这个基础上,而依据别的东西,是办不到的”[6]214-215。此外,这个时期的阿温纳里、梅萨罗什、奥尔曼、麦克莱伦等人也都坚持认为,马克思后来的著作不过是明确表述了其在知识探索的这个早期阶段上所达到的结论而已。

与此同时,与西方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相呼应,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同样打出了“回到青年马克思”的口号,以求通过凸显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批判精神,确立起与苏联马克思主义相对峙的新的马克思主义阐释范式。对此,南斯拉夫“实践派”的代表斯托扬诺维奇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一种张力》一文中总结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运动时概括指出,从“20世纪50 年代后半期开始,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真正的重新认识在南斯拉夫、波兰、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发生了。在‘回到真正的马克思’的口号下,一种富有创造性的理论倾向发展起来了”[7]。至少有三层动因促成了此种向《手稿》的复归。一是缘于对苏联社会主义发展模式的反思和批判,以及在此基础上开启人道主义社会主义的实践需要;二是力图摆脱苏联马克思主义正统的束缚,重新开启人道主义的、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需要;三是深受布洛赫、弗洛姆、马尔库塞等思想家的影响,尤其是接受了他们基于《手稿》重新阐发马克思哲学的基本路向。在此前提下,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手稿》所阐发的人本主义批判理论统摄了马克思思想演进的整个过程,从而给予《手稿》以马克思思想之奠基的地位和作用。例如,南斯拉夫“实践派”的代表马尔科维奇在《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一文中指出:“南斯拉夫哲学家和其他当代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者已经不容置辩地最终证明了: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哲学观点也构成他所有的成熟著作(例如《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的基础,虽然这些观点有时是以一种不同的、不那么抽象的语言表达出来的”[8]。

第二种立场认为,《手稿》是马克思思想变革过程中与之发生彻底决裂的文本,其中所阐发的人本主义批判理论仍然隶属于旧哲学,并为完全走向科学逻辑的马克思所彻底摒弃。一直到20 世纪60 年代末为止,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在阐释马克思思想的思想格局中总体上处于“一统天下”的地位,但随着以阿尔都塞为典型代表的科学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出现,这种局面被打破,同时也使得《手稿》的学术形象在一定范围内急转直下。苏共二十大之后,以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激烈批判以及随之兴起的“非斯大林化”的极端倾向为导火索,否定传统苏联科学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情绪普遍弥漫,不仅导致很多人将马克思主义引向抽象的人道主义,而且造成了以“反斯大林主义”为旗号的反共反社会主义思潮的泛滥。在此背景下,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者极力诟病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认为正是由于他们“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软化为抽象的人性、总体性和异化之类的非科学规定,使马克思主义本身丧失了强有力的战斗性”[9],并强调要通过阐扬马克思思想的科学性来“保卫马克思”。在此前提下,他们彻底转化了对待《手稿》的态度,普遍认为其是马克思思想演进历程中与之发生彻底决裂的著作。例如,阿尔都塞便明确声称:“离马克思最远的马克思正是离马克思最近的马克思,即最接近转变的那个马克思”[10]150,亦即《手稿》时期的马克思在时间上距离思想转变后的马克思最近,但在思想的实质上却最远,其中所阐发的哲学思想为马克思后来所“彻底否定”[10]149。

第三种立场往往介于上述两种立场之间,其在总体上认为《手稿》是马克思早期思想探索过程中的一部重要著作,并为马克思后来的思想演进作了重要的铺垫。该立场的主要持有者是苏联马克思主义者。1953 年斯大林逝世,苏联理论界掀起了反思和批判“个人崇拜”的思想热潮,在此过程中,绝大多数思想家开始认识到人与人道主义问题对于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特别是“苏共20 大至22 大期间发布的决议和《关于克服个人崇拜及其后果》(1956 年)的决定,大力推动了有关人民群众和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方面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的研究”[11]。在此语境下,苏联哲学界一改过去普遍漠视青年马克思思想的态度,开始将马克思的早期思想纳入对马克思思想演进历程乃至其理论特质的研究中,而《手稿》也由此开始得到普遍重视,出现了以纳尔斯基、奥伊泽尔曼、巴加图利亚、拉宾、费多谢耶夫等为代表的《手稿》研究专家。总体上来看,苏联马克思主义者既反对阿尔都塞式的“彻底否定”论,也反对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极端推崇《手稿》的态度,强调“不仅必须反对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早期著作现代化,而且必须反对对这些早期著作估计不足”[12]523。他们普遍认为,《手稿》是马克思主义形成史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著作,但这种重要意义不是源自其中的人本主义批判理论,而是在于马克思发现了经济活动尤其是物质生产对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决定性作用。基于这个前提,奥伊泽尔曼认为,“《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成中一个阶段的完成和另一个新的、不同质的阶段的开始”[12]525,“从此,道路已经打通,马克思的学说开始接近于成熟”[13]。拉宾则认为,“马克思虽然没有对人的人本学定义的意义提出不同意见,但是他把这种定义从属于他正在创立的关于生产的决定作用的唯物主义学说”[14]。此外,与苏联马克思主义对《手稿》所做的思想铺垫的理解不同,法国哲学家博蒂热利反对试图在《手稿》中找出马克思思想的伦理基础的做法,在他看来,作为马克思澄清自己思想的一部重要著作,它使得马克思在方法论上“向前跨进了一步”,即通过“具体地运用了唯物主义辩证法”而实现了“他思想的一个决定性转折”,虽然它还不是“成熟的辩证唯物主义”[3]475。

综上所述,《手稿》学术形象的沉浮绝不仅仅是国外学界理论认知演变的产物,而且也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现实发展和演变的客观产物。因此,分析和把握种种对待《手稿》的不同立场,不仅有助于我们厘清《手稿》问世后的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而且基于对各种立场之得失的反思,有助于我们确立合理理解《手稿》的态度,准确定位《手稿》在马克思思想演进历程中的地位,并以此为切入点合理理解马克思思想演进过程。

三、《手稿》学术形象的若干反思

《手稿》以完整的形式公开问世之后,其在思想和现实相互交织中被人们基于各种立场作了不同的演绎。反思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对待《手稿》的各种态度,首先牵扯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才能合理理解《手稿》乃至马克思的其他经典文本的问题。从研究指向上来看,我们研究马克思的文本乃是为了“倾听”马克思的教导,从中领悟马克思思想的真谛,以此获得继续前行的科学指南。但由于这种“倾听”是借助于与我们有着时空“间距”的文本中介来进行的,因此就有了产生“偏差”的可能。也因此,如何合理理解马克思文本的问题便可以归结为我们如何才能客观地呈现文本真实意义的问题。从这个视角来审视马克思《手稿》的学术形象的遭遇可知,人们在理解《手稿》的过程中,往往以对文本的“意义构建”取代了“意义探究”。极力推崇《手稿》的西方“马克思学”、西方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和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基于自己所持有的哲学批判或人本主义批判的立场,将《手稿》抬升至马克思思想的奠基之作的高度,并以之统摄马克思的整个思想发展历程,从而不仅彻底消解了《手稿》中的“从现实出发的客观唯物主义线索”的重要意义,而且完全抹杀了马克思在《手稿》之后的科学探究对其思想变革和不断发展的重要意义;而极力否定《手稿》的阿尔都塞,虽然强调解读经典文本要避免陷入“分析目的论”的错误,但其以对马克思主义之科学维度的弘扬为目标,完全漠视《手稿》的意义,实际上恰恰陷入了其所批判的“分析目的论”。问题是,如果舍弃了马克思在理论和实践上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即依靠无产阶级历史主体的革命,彻底颠覆资本主义社会,并进而实现无产阶级和整个人类的解放,所谓的马克思主义还能是马克思本人的马克思主义吗?而阿尔都塞面对解读中的矛盾和冲突而不断延迟马克思发生思想变革的时间,也表明了其对《手稿》解读的内在困境。基于上述两种极端立场之间的苏联马克思主义者仍然没有完全逃出“分析目的论”的窠臼,当奥伊泽尔曼强调要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这些早期著作的卓越思想财富作出马克思主义的评价和分析”[12]523,并基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关于物质生产在人类历史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观点,寻求并无限放大《手稿》中“零星出现”的类似观点,以至将其视为马克思思想整体质变的开端。从诠释学的基本原则出发进行总结,上述对待《手稿》的各种态度实质上可以归属于对待经典文本的“读者中心论”,即将读者的“先入之见”投入到对文本的意义构建中,以致所呈现的文本意义最终归属于读者的所谓的意义“创造”。的确,我们不能否认读者在与自己时代的交互作用中所生成的理解视野在文本解读中的作用,但绝不能以此为由对其无限放大,以至对《手稿》及马克思的其他文本的理解畸变为我们“制造马克思”。我们理解马克思的文本,是为了透过文本把握马克思的思想。因此,在文本、马克思和读者所构成的理解场域中,文本毫无疑问具有中心地位。在此基础上,通过详尽考察文本的生成语境及其主要思想取向,并具体定位其在反映马克思思想演进过程的文本系列中的地位和作用,即如博蒂热利所言:“《手稿》是怎样的,就应当怎样来看待”[3]476,我们才能还归文本的真实意义和本来面目。

《手稿》学术形象的遭遇引发的第二个重要问题就是如何基于对《手稿》的定位来合理理解马克思思想的演进过程。基于这个问题视角来审视上文所述的种种对待《手稿》的态度,极端推崇《手稿》的人本主义者基于对《手稿》地位和作用的无限放大,整个改变了马克思思想的发生过程,诚如安德森以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为例所指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整个说来,似乎令人困惑地倒转了马克思本身的发展轨道。马克思这位历史唯物主义的创始人,不断从哲学转向政治学和经济学,以此作为他的思想的中心部分;而1920 年以后涌现的这个传统的继承者们,却不断地从经济学和政治学转回到哲学——放弃了直接涉及成熟马克思所极为关切的问题,几乎同马克思放弃直接追求他青年时期所推论的问题一样彻底”[4]68-69。在此过程中,那种将《手稿》抬至马克思思想发展顶峰的理解更是以极端的方式扭曲了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进程;而极力否定《手稿》的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力图在“青年马克思”和“成熟的马克思”之间设置一条断裂式的沟壑,以致彻底抹杀了马克思早期探索对于其思想发展的重要铺垫作用,在这种理解中,马克思的成熟思想只能是黑暗之后的黎明突现;以苏联马克思主义者为典型代表的“中间立场”将马克思思想变革的时间向前推移,则背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多次声明他们彻底划清与种种旧哲学传统界限的文本乃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实情。反思上述理解的缺陷,并基于文本中心的理解原则深入解读《手稿》可知,其无疑是马克思早期思想探索过程中的一部集大成著作,其中,马克思主要地基于富有自身思想特色的人本批判逻辑对资本主义社会以及作为其理论反映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展开了深入的批判。在此过程中,马克思不仅发现了推进政治经济学批判走向深入的关键问题,如“把人类的最大部分归结为抽象劳动,这在人类发展中具有什么意义?”“主张细小改革的人不是希望提高工资并以此来改善工人阶级的状况,就是(像蒲鲁东那样)把工资的平等看做社会革命的目标,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误?”[15]124而且基于对劳动者异化了的生存现实的深层关切和哲学批判生成出持久探究的动力,特别是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理论逻辑的内在困境——体现于异化劳动和私有制的循环论证——的体悟,以及溢出该逻辑而生成的深入社会历史现实内部的运行机制进行考察的科学逻辑,等等,都为马克思思想的演进过程作了不可或缺的奠基作用。舍弃了这些奠基,马克思的思想变革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我们也绝不能由此将《手稿》视为马克思思想整体“质变”的开始,更不能将其视为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顶峰。问题的关键在于,判定任何文本的地位和作用应依凭于其中的主要理论维度,对于《手稿》而言,其主要的理论维度无疑是哲学批判维度。但是,一方面,《手稿》之后的马克思否定脱离了经济学和政治学话语的独立的哲学批判,而是将其融入前两者之中,由此实现的不仅是经济学和政治学的变革,而且也同时实现了哲学的变革,可以说,《手稿》之后的马克思正是在上述融合中不断实现自己思想的升华,并在《资本论》中达到最高峰;另一方面,既然《手稿》的主要理论逻辑是马克思之后对其实施了变革的哲学批判逻辑,那么,将其界定为马克思整体思想“质变”的开端,无疑不符合实际。当然,这样说也绝非是要抹杀其中的局部的思想“质变”。

《手稿》学术形象的遭遇引发的第三个问题就是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纵观种种对待《手稿》的态度,无论是推崇还是否定,抑或居间的态度,其争论的焦点实质上就是关于人本逻辑和科学逻辑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地位和作用的问题。从这个视角出发可知,极端推崇人本逻辑的思想家和派别往往给予《手稿》以积极的评价,而极端推崇科学逻辑的思想家和派别往往给予《手稿》以消解的评价,而坚持两种逻辑都不可或缺的思想家和派别往往以一种居间的立场来对待《手稿》。详尽考察马克思《手稿》以及其后的思想演变,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马克思思想的理论逻辑总体上经历了从人本逻辑向科学逻辑的转换,即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宣称的:“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5]526。而马克思的《资本论》,则更是以物理学为典范的科学逻辑提供了对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模式化说明,即“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16]22。而为了遵循科学逻辑建构起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模式化说明,马克思则将所考察的过程视为一种“自然历史过程”,即“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16]10。就此而言,仅仅只是极力推崇《手稿》所开启的人本逻辑,必定会因科学维度的缺失而背离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本质;与此同时,马克思的思想演进过程总体上经历了从人本逻辑向科学逻辑的转换,并不意味着其完全丢弃了人本逻辑,诚如海尔布隆纳所言:“我们一定不会忘记,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源于卡尔·马克思致力于人类解放的思想,他不只是为了研究而研究。这样的道德热情持续推动着马克思主义者的撰史工作。这与传统历史学家的研究活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传统历史学家不会触及‘价值判断’,他们认为这么做可能会损害研究结果的价值”[17]。当马克思将自己的经济学著作命名为“政治经济学批判”时,无疑已经充分表明了人本逻辑的在场。可以说,没有马克思基于人本逻辑对资本主义社会剥削机制的批判,马克思断然难以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并进而创立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就此而言,彻底抹杀人本逻辑在马克思思想演进过程中的作用,也断然难以完整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本质。总而言之,要完整地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真谛,不是在人本逻辑和科学逻辑之间二选一的问题,而是应该力求阐明两种逻辑在马克思思想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其间的关系。事实上,当马克思在《手稿》中把劳动确立为人的生命活动时,他的人本学就不同于费尔巴哈和黑格尔,这就使他能够把对人类社会的考察努力聚焦在劳动上从而为日后开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逻辑批判奠定了基础。

猜你喜欢

手稿逻辑马克思
刑事印证证明准确达成的逻辑反思
论马克思对“治理的贫困”的批判与超越
马克思像
作家手稿
作家手稿
逻辑
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萌芽——重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
创新的逻辑
丢失的手稿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