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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增强的虚无主义面向及其超越

2022-03-24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虚无主义伦理建构

张 灿

(中国矿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尽管人类增强概念存在着一定的模糊性,但其核心要义却在于利用科学技术扩展和增强我们自身的能力。无论是对人的生理能力、认知能力、情感能力、道德能力的提升,抑或是赛博格式的人机融合增强,增强愿景均超出人类本身具有的正常能力和潜在本性的范围。由此,人类增强超越了纯粹的个体行为选择与欲望驱动,而成为一种社会的、文化的、经济的和政治的行为。[1](P.2)这种社会行为构成了人类增强理念的核心要素,即“以改善和增强人类为目的,利用科学技术对当前人类的体能、智力、情感和道德等方面进行改善的浩大工程”[2](P.26)。作为一种世界范围的哲学和未来主义运动,旨在提高人类的身体能力和智力以超越人类的极限,因此往往也被称之为“增强革命”“激进进化”或者“设计进化”。

一、人类增强的超人类主义理念:技术至善论与人文主义

作为技术乐观主义的人类增强目标在于利用技术扩展人的可能性。人类增强拒绝承认治疗与增强区分的现实意义和伦理价值,其目标不在于“技术修复”而在于“技术改善和技术增强”。实质而言,人类增强计划及其对人的完善的追求不再把天赋基因与自然随机看作是人的本质,而是把天命转换为基于技术决定和进步逻辑的自由选择以及基因操纵与增强,进而把人类当前阶段看作是进化过程中的过渡阶段,需要借助科技加速从而推动人类进化到后人类阶段。因此,在此种技术进步主义看来,人类不能把当前看作是定局,而应当超越“自然的设定”从而达成人类的高峰。正如《超人类主义宣言》所指,人类通过科技克服衰老、认知缺陷、非自愿痛苦等限制以拓宽人类潜力的可能性,从而塑造更好的身体、思想与生活。此种追求建构了一种弥漫社会的技术期待。神经科学家被期待可以破解人类意识、情绪和上瘾的根源;基因科学家被期待能够破解DNA和相关基因的生命密码;计算机工程师被期待可以创建出道德人工智能体以增强人类的道德决策能力。人类增强并不像批判者所言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象、诉诸于遥远的超级智能,恰恰相反,它是一种技术实用主义把人的改造寄托于当前的诸如基因诊断、兴奋剂、神经药物、人体假肢和抗衰老医学技术的发展与应用。

人类增强寻求彻底消除我们的身体和大脑的限制,并根据技术进步重新配置人类的存在,这不仅关涉技术追求,而且也是一种根植于启蒙哲学特定假设的意识形态(ideological one with particular assumptions)。[3]作为意识形态的人类增强是一种基于超人类主义的理性人文主义。理性人文主义拒斥启示和宗教权威,强调以科学和批判理性作为控制自然世界和我们在其中的位置的方式,且为道德提供基础和依据。正如超人类主义的主要倡导者之一马克斯·莫尔(Max More)所言,超人类主义是一种以理性为基础的哲学和文化运动,其肯定通过科学技术从根本上改善人类条件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倡导在生命提升的价值指引下,寻求超越当前人类形态(human form)和人类局限(human limitations)的智慧生命延续和加速进化。当然,超人类主义不是古典人文主义的简单复兴,而是技术时代的一种扬弃。对此,《超人类革命:生物科技将如何改变我们的未来》对人类增强的超人类主义理念进行了总结。[2](PP.50~69)第一,拒斥极权主义优生学而建构一种新型优生学,把权利看作是个体而非国家强制,纠正自然随机过程对人类造成的不公正,赞成从民主化角度出发实现人类基因平等;第二,反对自然主义对人性的假定和神圣性预设,把增强与改善看作是基于人的自由和幸福目的的道德责任,即人类改善不仅涉及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层面,更涉及人类自身生物特性的进步;第三,通过科学技术在尘世中获得不朽,从而把死亡问题转化为世俗性的哲学问题;第四,秉持一种科技乐观主义和“解放方案主义”理想;第五,在人是复杂机器的理念之上,建构了一种有关人的理性主义和决定论的自然唯物主义解释;第六,强调基于个体选择自由从而推动社会和人类整体增强的效用主义的自由主义伦理。

人类增强的超人类主义作为现代版本的人文主义与传统人文主义的主要区别在于,后者倾向于完全依靠教育和文化手段改善人性,而超人类主义则主要利用科技以克服人类的生物和自然限制。[4]“超人类主义虽然自我标榜为理性人文主义,但它仿佛不是赋予现实生活以意义,而是要超越这种生活,超越人的有死性,超越人的生物和遗传限度。这不仅是技术逾越了整体的生活和文化,而且将技术变成了一种统治和主宰的强力,变成了一种否定生命和存在的禁欲主义理想,变成了脱离人的社会、历史、文化和政治条件的虚无主义力量。”[5]因此,人类增强将人降格为纯粹的自然性和生物性存在,将人的完善化路径完全建立在技术进步之上,拒斥了人类完善的社会、政治和道德条件,从而陷入一种“技术至善论”,即“超人类主义的技术至善论本质上仍然是虚无主义,人的自然性、生物性,人的社会、文化、政治、历史等都被锁死在一种技术进步的视域中,完全屈从于技术主宰的逻辑”[6]。因此,人类增强秉持人的完善化理念实质上是一种贬低与否定人类生命的虚无主义,其具体表现在:人的存在虚无主义把人的本质还原为自然性存在;价值虚无主义预设了“缺陷—完美”的形而上学二元论;道德虚无主义在技术决定论视域下使人类增强的伦理原则陷入了相对主义境地。

二、“人—后人类”的形而上学建构:存在虚无主义

人的非恒定性和非既定性是人类增强对人性本质的界定。在人类增强看来,人性本身并不是自身的目的和完美的存在,只是进化道路上的阶段性历程。因此,我们可以利用可取的和有价值的方式重塑自我本性,甚至可以通过设计一个新的物种来超越人类本性,从而通向后人类阶段。[7]由此,人类增强通常将人性视为一个未竟事业和进化的过程。这种人性的理解突出体现为与人相对应的“后人类”。何谓后人类?后人类应该被理解为一种可能的人类存在模式(possible type of human mode),其拥有大大超过当前人类所能达到的最大能力的普遍核心能力,涉及人类整体的生理、情感和智力的增强。[8](P.108)

后人类是面向未来维度的动态生成,即利用各种技术建构而成的强大与完美之人。对此,学者英格玛·佩尔松(Ingmar Persson)和朱利安·萨乌斯库(Julian Savulescu)指出,人性天然具备的基本生理特征在先进技术世界中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比如个体滥用科技的可能性。科技力量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掌握了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少数甚至一个人就可以造成让所有人承担潜在的死亡和毁灭的风险;还有先进技术造成的诸如气候变化和全球性环境问题,我们自然进化而来的有限道德责任不太可能对这些挑战作出充分的反应。[9]随着人类社会生活条件的改变以及未来可能的变化,现在最迫切的任务是对诸如人的信任、感知、思考和行动等生理的和心理的典型特征所构成的人性进行道德改进,从而使得人类能够更好地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但是,传统的社会文化方法可能无法跟上形势,从而促使我们有必要利用技术增强人类的道德敏感性(moral sensitivity),以改变我们的本性。事实上,人类的价值不是基于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这一事实,物种身份(species membership)并不是人类的核心价值,即生物学意义上的“人”(biologically human)和道德意义上的“人”(human in the moral sense)并不完全等同。如果人类文明要想避免毁灭或恶化,人类应该在道德意义上更像“人”,由此,全面增强的后人类成为人类的必然选择。后人类可能根本不像当前现阶段的人类,可能是人机融合的智能形态,也可能是许多更小但累积意义却深远的生物人类增强的结果。后人类可以超越人类身体的脆弱性局限,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经验和思想,甚至可以超脱肉身存在,以信息模式生活在虚实交融的世界中。此种后人类图景构建了一种本体上“无所不能的后人类神”,从而走向了一种存在虚无主义。正如学者杰弗里·毕夏普(Jeffrey P. Bishop)在《超人类主义、形而上学和后人类神》一文中所指出的,“超人类主义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延续,亦如海德格尔对西方形而上学批判,指出其寻求存在的根基往往建立在本体论和神学之上,而超人类主义将形而上学具体化为新的本体神学:—个后人类的神,它不仅运用了作为本体神学的形而上学,而且还塑造了后人类的伦理和政治”[10]。

后人类存在形态绝不是一种幻象,脑机接口技术(brain-machine interaction)为赛博格式的后人类主体提供了可能性。作为人工智能技术和人体生物系统的内在融合增强,脑机接口技术能够联结智能机器与人的神经系统,从而在主体、生成和存在三个层面对人的自然样态进行干预、改造和重塑,已达成后人类。在主体层面,后人类是一种生物—物理混合主体,具有交互性;在生成层面,人类的生物完整性和意识完整性受到技术侵入和重塑,从而建构出后人类的增强心智;在存在层面,后人类不再是自然产物,而是技术和自然的共生之物,从而走向一种“非人化”道路。就此而言,后人类生命是被建构和设计出来的,而不再按照自然的随机性和偶然性产生。因此,在人与后人类之间形成了一种二元论。人是自然生成的,其主体性依赖于肉身和理性意识,具有内在的脆弱性、有限性、缺陷性;而后人类是技术创造的,其主体性是混合式和游牧式,具有天然的开放性、超越性和完美性。在生存论意义上,后人类不再是对人的简单增强,而是一种替代和去人化,而人则成为一种过时的存在,陷入对人自然本质憎恨的虚无主义境地。

三、“缺陷—完美”的二元论预设:价值虚无主义

尽管尼克·博斯特罗姆(Bostrom N)声称,人类增强只是寻求人类的“改进”而非“完美”,但事实上,当人类增强主义主张增强时,往往是以人类物种的完美为名义。此种完美追求包括两种类型——性质完美(property-perfection)和类型完美(type-perfection)。“性质完美”是指增强某些特定属性或者能够例证完美理念的个别属性,而“类型完美”是指增强能够体现完美的个人或物种的基本属性。类型完美支持者赞成在类型的限制范围内使用人类增强,防止增强过度导致改变特定类型的风险;而性质完美的支持者则寻求增强特定的功能,不参考任何给定的类型,即使可能成为特定类型之外的存在。[11]由此,人类增强不是简单地寻求通过技术干预改善人类生活,而是志在建构人类完美的理念。此种理念预设了“缺陷—完美”的二元论范式。按照学者提罗什·萨谬尔森(Tirosh-Samuelson)的观点,人类增强将获得完美作为自我完善的过程,此种完美追求的二元性并非人类增强超人类主义理念的独创,而是恰恰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完美理念”,即超越自身达成内在目的,当目的得到最充分和最完全的实现之际,给定事物则获得了完美[12],但其却丢失了亚里士多德有关完美和幸福的深刻论述,建构了基于技术增强的一种“当下”与“未来”的过程论和目的论。

在“缺陷—完美”预设的二元范式中,人类不是静态的存在,而是动态的生成。只有超越和克服了当下人类的可行能力结构存在着的“缺陷”,才能最终通达完美的后人类存在。对此,人类要不断超越人类自身,通过基因工程、生命延长技术、智能增强、脑机接口技术、神经计算技术、人工智能和分子纳米技术等方式消除人类存在的随机性和偶然性,以此将人类自身转变为更完美的后人类实体。由此可见,人类本质上就是一种有缺陷的和过时的现实存在,“后人类”或“超人”则成为一种完美的超验存在。在“人—超人(后人)”的二元世界对立中,正如柏拉图设置了一个独立于缺陷“现实世界”的完美“理念世界”一样,人类增强建构了一种新型的形而上学。“柏拉图这一哲学模式决定了整个西方形而上学的思维,使得自柏拉图之后的传统形而上学一方面把虚构的超验世界实在化,另一方面又把实在的生命虚无化。在尼采看来,这正是传统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的本质所在。”[13]尼采通过批判传统形而上学的“消极虚无主义”,建构了重估一切价值的“超人”哲学和“积极的虚无主义”。但是,在海德格尔看来,超人的“积极虚无主义”和传统形而上学的“消极虚无主义”并没有本质区别,二者的思维方式是相同的。因此,海德格尔把尼采看作是西方的最后一位形而上学家。[14](P.470)“因为尼采虽然揭示了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本质,但是他同样搁置了存在问题,因而并没有克服形而上学,也不可能克服虚无主义。”[15]原因在于,尼采把现实世界和理念世界进行颠倒,从而把强力意志设定为人的最高价值,把超人作为新的价值标准,这仍然是形而上学的基本框架[16],其无非是以生命力的增强作为最高价值取代了传统的“理念世界”和“完美上帝”。因此,尽管人类增强达成“超人”与尼采达成“超人”的路径不尽相同,前者依赖于技术进步,后者依赖于自我教育与文化,但是在斯蒂芬·索格纳(Stefan Lorenz Sorgner)看来,二者并没有实质区别。在《尼采、超人与超人类主义》一文中索格纳指出,人类增强的超人类主义与尼采的超人思想并不仅仅是表面的相似,二者具有内在的一致性。[17]第一,二者都持有一种动态的人性观和世界观,反对人性固定不变的设置并赞成超越自然限制的合理性;区别在于尼采认为超人的实现是个漫长过程,而超人类主义者认为超人能够很快实现。第二,在尼采哲学中,通达人类增强和超人之路的关键在于文化教育,而人类增强则更看重技术手段。教育和技术只是形式不同,实质上二者都是朝向人类进化的过程,甚至可以说,诸如基因工程的技术干预可以被视为一种特殊类型的教育。因此,索格纳认为无论是从目标抑或是手段来看,人类增强的超人或后人类与尼采的超人具有根本的一致性。[5]概而言之,“缺陷—完美”与“人—超人”的虚无主义表现出双重虚无性——存在者主体虚无性和主体生活的外部世界的虚无性,即用超人的完美统摄现实人的生存世界,从而通过悬置超验完美世界来贬损现存人的世界。

四、基于技术决定论的设计进化:道德相对主义

从本质而言,人类增强是基于技术决定论的“增强进化”。所谓“增强进化”(enhancement evolution)是指以“刻意选择”(deliberate selection)取代“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18](PP.3~4)由此,增强进化被约翰·哈里斯(John Harris)看作是人的积极道德义务和绝对善。换言之,增强道德义务把人性看作是基于技术发展而不断建构的过程,而增强与其说是违背人性,毋宁说就是人性本身。[19]按此逻辑,增强进化自然被视为人类整体的自由选择行为,从而产生了道德相对主义。

在消极自由层面,人类增强主张增强是个体的绝对自由而应当免于任何外界干预,强调主体在其意愿领域被允许或必须被允许不受干涉地做某事。[20]为了在社会文化上合法地通过先进技术应用来超越人类的局限性,人类增强的支持者推广了“形态自由”(morphological freedom)的概念。形态自由是个体对自己身体权利的延伸,这不仅是自我所有权,而且是根据自己的欲望改变自己的权利。[21](P.56)人类增强的形态自由观在身体自由与幸福之间建立了一种先验的、抽象的联系,即身体自由是幸福的核心因素,假设身体不自由,那么幸福就无从谈起。因此,身体自由不仅关涉人的物理形态的改变,在深层次上更是思想自由的基础。进一步而言,“形态自由当然可以被视为身体权利的子集,但它超越了仅仅被动地保持身体现状和限制开发其内在的潜力,相反,它肯定了个体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扩展或改变我们的潜力”[21](P.57)。作为一种消极自由权利,其意味着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们以不想要的方式改变或阻止我们的改变,这就最大化了个体自主权。因此,人类增强无差别地对待各种场景,诸如疾病治疗、基因编辑、基因修饰、DNA修复等实践活动,进而认为治疗和增强的二元区分毫无伦理意义且二者存在着连续性和统一性。

在积极自由层面,人类增强关涉个体可行能力的扩展,即能够做的自由。按照人类增强的观点,“可行能力构成了人类本质,且随技术和社会环境变化不断建构而成,这不仅涉及技术所赋予人的特定新能力,也适用于人类的核心能力。对于人类而言,技术不仅仅是一种条件和手段,相反,人类已经成为技术性存在”[22]。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何种可行能力可以被看作为人类的核心能力或特定能力?在人类增强语境中,人类的可行能力与技术之间存在着一种动态的关系。随着技术实践的变化,可行能力就不再是一种客观性和描述性的概念,而是基于“技术—社会”情景中的“经验—想象—解释”。由此,人类的可行能力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固定状态,也不是一种静态的列表。这不仅表明,随着技术进展能力列表的数量会不断增加,而且更重要的是,特定可行能力本身的意义也在不断变化。有学者鲜明地提出应当把人类增强讨论的焦点从基因、神经元或人性转移到可行能力概念,即核心可行能力构成了人的本质以及人的“门槛”和“最高限度”。从现有能力和理想能力之间的差距出发,人类可以按照应当具备的核心可行能力进行添加、删除或更改功能,从而为人类增强技术建立一种伦理规范。但关键问题恰恰在于可行能力根植于“技术—社会实践”语境之中,其本身就包含有道德相对主义和价值诠释学之维。可行能力作为一种评价规范,一方面反对主观主义效用标准,另一方面,其分析和解释又是通过福利、效用等进行论证[23],因而具有内在矛盾性。

因此,在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双重视域中,人类增强是基于“技术—实践”语境的动态生成行为,包含相对性和主观性,并没有统一的价值规范。甚至在本体上,人类增强既是自由的扩展又可以被理解为是自由的削弱。从自由扩展角度而言,增强意味着行动能力的扩展和多样性选择的增加、对不利条件的克服、成就自我个性与自我完善以超越社会限制获得公平;从自由削弱角度而言,个体面对整个社会增强选择的压力从而“被迫”进行增强,而这一行为限制了对自我真正目标的追求。换言之,增强干预会侵犯个人的自由和决策能力,甚至个别能力的显著提高会损害人的自主行动的整体性基础。人类增强以捷径的方式损害了个体通过社会实践来获得能力提升和精神自由,作为单纯技术干预的结果,它们损害了实践活动的自由,从而不再是人类真正自由的表达。[24]

五、人类增强虚无主义的辩证之维与扬弃

人类增强的超人类主义理念激发了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莱昂·卡斯(Leon Kass)、乔治·安娜斯(George Annas)、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生物保守主义者”的强烈批评。在他们看来,人类增强在道德、政治和社会层面存在着不确定性风险和负面后果。更重要的是,在本体层面挑战了人的尊严和人的独特性。生物保守主义极力反对利用技术追求完美,或者暗示追求完美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但生物保守主义却自相矛盾地隐含了另一种理想人性的特定理念,即生物保守主义在批判追求完美的同时却依赖于对人类完美特质的另外理解,从而诉诸于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美好生活的意义应当包括什么以及应该具备哪些伦理价值等。[25]因此,对于人类增强的理念和实践,生物保守主义批判陷入了另外一种虚无主义。

面对人类增强的虚无主义面向,我们只要对其进行“前提性追问”和“深层次反思”,就会拨开迷雾在定位“人与技术实践”相互建构的关系中进入澄明之境。就人的理解,人类增强内在地预设了“两个世界理论”,即现实缺陷世界与增强完美世界的对立。完美世界秉持抽象人性论,把诸如生命延长、自然能力增强当作人存在的必然选项。自然能力增强当然是人得以存在和发展的物质基础,但人不是单纯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纯粹的自然存在物,而是一种实践生成、居于社会关系的现实的人。人具有自然生命属性,同时人具有超越自然生命属性的本质,即社会属性。由此,人的本质不再是凝固不变的抽象物,而是具体的、历史的社会生成和规定性的总和。从人性实践生成论来看,人类增强的完美论从本体上把活生生的人视为虚无存在者,从而塑造了一种新的对存在遗忘的形而上学。就如同抽象地理解人一样,人类增强哲学尽管看到了人性的动态变化和技术对人性的塑造,但此种技术理念陷入了先验的“技术决定论”。在技术化生存时代,人的进化决然不是单一自然进化所能决定的,技术力量不断从外围拓展人的生活世界和内在地干预人类自身,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技术对人的设计和建构已然成为一种绝对的、单一的力量。尽管技术律令具有自身的规律和发展轨迹,但技术既不是完全中立的工具,也不是不受任何社会、文化、伦理塑造的自主性力量。技术是一种实践活动,代表着人的本质力量的生成。从技术实践的理念出发,技术的本质与人的本质内在地具有一致性。[26]技术实践的客观实在性代表了人的本质力量和实践力量的现实性之美;技术实践的自觉能动性彰显了人的本质力量和实践力量的可能性之美;技术实践的社会历史性蕴含着人的历史性生成及其塑造。由此,人与技术的关系不再是囿于先验的技术决定论和形而上学的超验世界预设。人与技术的实践生成论拒斥在现实世界之外悬设一个抽象的、基于技术建造的乌托邦世界,其原因在于赋予超验世界真实性和普遍性会导致人的生命虚无化。从根本上讲,人与技术实践的关系表现为主体客体化和客体主体化的双向进程。作为主体的人不仅通过技术实践使自己的本质力量作用于客体,更重要的是技术实践成为主体本质力量的内在要素和主体生命结构的形式。在此种“我→物”和“物→我”的人与技术的互动建构中,人自然是一种进行自我创造的主体性存在。由此,人类增强作为人类自我创造和本质力量彰显的技术实践便不再通向虚无主义,而是辩证地蕴含着积极生命权力的建构。

与走向虚无相反,人类增强内在地孕育着一种积极生命权力的塑造,代表人本质力量的技术化生成,即技术与生命的联结在人类增强技术时代达到了高峰,从而为生命增强和选择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空间。当前,人类增强已经超越了克服生命缺陷的治疗范式,拓展为获得完美的增强范式。在主体层面,人类增强激发了超越自然设计和生命认知,探寻生命可能的愿景。[27]由此而言,人借助生命增强技术不断超越自我身体的物理限制,积极、主动地建造生命质量,张扬人的自我能动性,进而强化生命自我管理的期许、判断和价值选择。身体自我完善和生命自我管理不可避免地重塑了对于生命力本身的理解,这也导致了尼古拉斯·罗斯(Nikolas Rose)所言的生命本身的政治,即人类增强时代生命责任、生命意识和生命权力的凸显,“个体越来越有责任制定生命策略,努力最大限度地增加其生命机会”[28](P.128)。因此,人类增强的最优化技术构建了一种参与自身生命设计和价值实现的可能路径,以期塑造超越基因或生物决定论、以生命力增强为核心的积极生命政治。由此可见,人类增强的生命权力不再是否定性和压迫性的力量,而是具有肯定性、生产性的力量,执行着规则化和规范化的生命管理职能。在社会层面,人类增强赋予了生命权力积极和自主的形象,从而塑造了基于集体行动的“生物公民”的社会政治身份,为生命正义的伦理政治的叙事和实践打开了新空间。进而,人类增强决策的民主化实践成为当代生命技术所塑造的生命权力的内在构成,即人类增强不可避免地要在公众、专家和企业之间搭建“生命增强”的探寻之路,把更多的利益相关者和行动者融入到人类增强的事业之中。简言之,人类增强的积极生命权力一方面代表了当代生命技术塑造而成的新型主体化,另一方面则在社会层面塑造了围绕着生命正义而共同行动的技术实践。

人类增强内在地具有虚无主义面向和积极生命权力的生成,那么如何规避虚无、扬弃积极,特别是如何应对人类增强的社会伦理风险呢?第一,在人类增强发展与应用的具体实践活动中深入研判其复杂的道德生成语境[29]。技术不仅会塑造我们的生活世界和自我理解方式,还会建构我们的道德原则,从而改变我们对当前价值观的理解[30]。因此,应当基于技术与伦理的互动影响,在“技术实践—伦理语境”中探究人类增强的系列问题。对此,玛丽安·伯恩克(Marianne Boenink)指出,传统的技术伦理评估要么使用一种道德未来主义(moral futurism)去假设伦理会简单地跟随技术变化,要么使用一种道德当前主义(moral presentation)即套用当前的伦理规范和价值观去评判动态技术,这两种方法都忽略了技术与伦理的互动影响。[31]因此,把人类增强完全放在已有的伦理框架内进行审判,自然走向了一种虚无主义。第二,在人类增强发展和应用的实践场景中,伦理绝不是稳定的现象,而是一种在宏观、中观和微观层面不断发展和改变的行动原则。宏观的伦理变化是指许多新兴技术都可能导致的诸如无私利性和自主性等伦理原则的变化;中观的伦理原则更多是在特定的社会实践语境中由程序和规则所控制。在这个层次上,抽象的宏观伦理概念展现为更为具体的概念,例如自主概念变成了知情同意权;微观的伦理变化是指伦理概念在更为具体的背景中的意义,其可以被协商和讨论。由此,人类增强的社会伦理问题一般由三个层面所构成——当前的伦理概念和问题是什么;技术发展与当前伦理概念的相互影响与争议;根据历史和社会情景对影响和争议进行分析和总结。第三,要克服当前人类增强的虚无主义之争,就不能在一般的、抽象的层面谈论人类增强,而应该看到人类增强绝不是单一技术而是包含多种技术的技术群。把技术分为三个层次,即技术层次(technology level)、技术人工物层次(artifact level)和应用层次(application level)[32],并从三个具体层次去分析人类增强的社会伦理问题。在技术层次,人类增强涉及人性、人的尊严和权利等一般意义上的社会伦理问题;在技术人工物层次,人类增强可以分为由基因编辑技术、合成生物学技术、脑机接口技术、身联网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等所引发的社会伦理问题,主要包括隐私与公正、健康与疾病、平等与自主等;在应用层次,应当进一步细分生理增强、认知增强、情感增强、道德增强、复合增强等涉及的社会公正、增强鸿沟、风险分配等问题。第四,防止把人类增强的积极生命权力演变为生命资本主义。不可否认,人类增强导致科学研究和工业化已经互相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增强生命的繁荣景象。这些公司不仅控制了相关应用和商品市场,而且塑造了人类生命的方向和趋势。确切而言,生命权力潜在地被在技术和资本上控制生命增强技术的群体所塑造,从而把积极生命权力演变为生命经济学。因此,面对生命的资本化和生命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我们应当在公众、专家、企业和政府管理部门共同参与的路径中,基于包含多种价值、文化、政治和伦理等因素的综合判断,建构人类增强的“技术—社会共同体”,从而变被动为主动,以更好地应对人类增强潜在的社会、政治与伦理风险,防止人类增强的资本逻辑过于张扬和技术决定论的过于虚无,以获得人的自由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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