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中神话英雄的崇高叙事分析
2022-03-24元宵
元 宵
(贵州开放大学,贵州 贵阳 550003)
“英雄”作为“崇高”的实现方式,二者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指出:“英雄是民族最闪亮的坐标”[1]。“崇高”与“英雄”在任何时代都有其存在意义,而文学创作中的“英雄”形象,作为社会发展的产物,是人类在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过程中的精神引领,是人类渴望超越现实、变得强大的心理化身,在文学叙事中有其重要意义。而“崇高”作为英雄叙事带给人的最高层级的审美体验,是对英雄叙事是否意义深刻的评判标准。当前对于《山海经》这部价值不可估量的作品的研究涉及的领域广泛,有地理、宗教、医学、民俗等,而在文学创作方面,其中的英雄神话故事为后世的中华民族英雄叙事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历经岁月的沉淀,依旧散发着动人的光彩,是我国英雄叙事史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有着重要的研究意义。
一、有关崇高的概念
英国哲学家埃德蒙·伯克从生理学角度来解释“崇高”:“凡是能够以某种方式激发我们的痛苦和危险观念的东西,……都是崇高的来源”[2],可以理解为,“崇高”是一种恐怖事物带给人的感受,这一说法解释了人在心理上会发生的“崇高感”。康德继承与发展了这一说法,他用喷发着岩浆的火山打比方,认为喷发着岩浆的火山不能被称作为“崇高”,只有在我们发现这种恐怖景象不会对我们的生命造成威胁时,内心深处某种情感与恐怖的火山景象产生了交融,才会衍生出“崇高”。康德认为“崇高”是美的最高阶段。
《辞海》对神话的定义为:“神话是反映古代人们对于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及社会生活的原始理解的故事和传说”[3]。刘邵《人物志·英雄》第一次从语义发生学角度来解释“英雄”:“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4]。由此看来,最早的英雄人物概念与神话里的英雄人物不谋而合,万物皆有灵气,草木之华是为英,万兽之杰是为雄,神话故事里的英雄本就是半人半神半兽半物的形象,他们的外形和神力方面往往都带着草木鸟兽的痕迹。值得一提的是,《山海经》成书于战国时期至汉代初期,“英雄”概念逐步成熟完善于汉代,从时间线上来看,《山海经》中塑造的神话英雄形象肯定直接影响了我国早期“英雄”概念的形成。综合“神话”与“英雄”概念来看,神话英雄就是指神话故事中的非凡主人公,是最早的英雄形式,是蒙昧时期人类从精神世界中想象出来的自然界的最高层级代表。
二、《山海经》的英雄神话渊源
由于生产力与整体智力水平的低下,原始先民对于雷电、风雨、草木、鸟兽等自然现象充满了敬畏与好奇,他们积极地想要探索风云变幻、昼夜更替、虫鱼鸟兽的自然奥秘,努力地想要与自然较量,甚至征服自然,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远远满足不了这种心理,原始先民只能想象着万物都有灵,这种灵魂一样的东西主宰着万物,这种超自然物——神的出现填补了人类对于大自然认识的空白,随着人类头脑的发展、人类精神的丰富,通过夸张的想象与幻想,对神灵的认识更加拟人化与具象化,《山海经》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作为一部神话佳作,它的价值得到了很大的肯定,袁珂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提出:“现在的唯一的保存中国古代神话资料最多的著作是《山海经》”“在《山海经》书中,幻想的事物和常见的事物纷然杂陈,……它是比较接近原始记录的神话”[5]。越是接近原始记录的书写就越是能体现民众对于自然的恐惧,在这种情况下的英雄神话创作肯定比随着科学技术发展以后,刻意想象与雕琢出来的神话英雄创作更具现实性,更能体现神话故事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创作初心。由此看来,研究中国古代英雄神话叙事,绝对不能绕开《山海经》。
三、《山海经》中英雄神话的崇高叙事
《山海经》里的神话从内容方面来划分,可以分为变形神话、创世神话、英雄神话三个类别。其中的英雄神话便是本文论述的范畴,英雄神话是先民在慢慢走近自然了解自然的过程中衍生的,体现了人类在与自然或社会的长期斗争实践中,不断觉醒了自我意识与征服自然的意识,民众开始克服对自然的恐惧,展开夸张的想象,从身边人或者自然中取材,塑造出拥有超能力的神话英雄。这类神话英雄有一定的共性:他们大多流淌着高贵的血统,是天帝一脉或者神仙一族;他们天赋异禀,有非凡的能力;他们出生不凡,外貌奇特,似人非人;他们会努力克服各种灾难或者困境;当然他们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山海经》中的人物可以归入神话英雄的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在氏族部落兼并发展过程中的战斗英雄,比如皇帝,其中当然也包括失败的英雄,比如刑天、共工等;一类是为了创造良好的人类生存环境做出努力或者贡献的英雄,比如后羿、鳏、禹、女娲等。
(一)英雄形态之“大”的审美形态
“看到一个有巨大力量的人或任何其它动物,……这种力量从其一般伴随的恐怖中衍生出一切崇高”[6],康德认为有两种形式可以表现崇高:“数学的崇高”与“力学的崇高”。它们分别表示的是一种体积与数量的巨大与一种威力、力量的巨大。《山海经》中的神话英雄大多数都是被赋予神力的半兽半人形象,比如居住在东海的一个岛屿上的神仙禺猇,长相极为夸张怪诞,有着人的面容却是鸟的身体,更奇诞的是,他的脚下踩着两条黄颜色的蛇,耳朵上也挂着两条黄颜色的蛇,这种形象凶恶又恐怖,让人顿生畏惧。掌管着灾疫和刑罚的神明西王母,居住于玉山上,能力极强,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天的威严,有降临五大灾害的权利,其形象严肃威猛,长发蓬松,头戴盔甲,又狰狞可怕,是人的形状,但却又大不同于人,长着虎豹一般的尾巴,有老虎一样锋利的牙齿,会发出呼啸威猛之声,这一形象出场便给人以高大震撼之感。位于无启国钟山下的山神烛阴,浑身赤红,有人一般的脸庞,下半身却是千里之长的蛇的形状,更奇特的是他不吃饭不喝水甚至不呼吸,稍一动弹便有无穷威力,眼睛能控制昼夜,睁眼天下就是白昼,闭眼天下就是黑夜,呼吸能变换四季,吹气就是寒冬,呼气又变为炎夏,这种异于常人与生俱来的威力使得这个形象庄重肃穆不容侵犯。纵观《山海经》里的神话英雄形象,他们本领超群,拥有超越凡间的力量,书写者赋予了他们异于常人的耀眼光芒,他们形象的“大”,让人顿生崇敬畏惧之意,表现出了“大”的崇高审美特征。
(二)英雄实现之苦难出英雄
在张法的著作《中西美学与文化精神》里对崇高进行了阐述:“崇高是超越意象的审美凝结……崇高理论要表明的是人类的一种超越性心态”[7]。在实现崇高的过程中,必须有刺激物(灾难)的出现,主人公则通过战胜刺激物(灾难)或者求助于一个更高者,以超越自己的渺小,显示出高过命运、主宰命运的能力。《山海经》中的几个英雄叙事,模式都是:自然灾害降临人间——英雄(神)出场——英雄(神)与灾害作斗争——历经反复的斗争——最终战胜灾难。在这一叙事模式中,“灾难降临人间”与英雄实现过程的“战胜灾难”环节都是必不可少的,《山海经》里“后羿射日”的故事已经比较完整,《淮南子·本经训》更是渲染了后羿射日的过程。在尧的统治时期,有一天天上突然同时出现十个太阳,十个太阳对民间的伤害力极大,庄稼被毒辣的日光烧焦,花草树木都处于枯死状态,大旱年间百姓没有食物,苦不堪言,加之猰貐、凿齿、九婴等猛兽祸害人民,民间疾苦,哀鸿遍野。面对如此灾难,救世英雄后羿出场,勇猛的后羿在北方凶水杀掉九婴,在东方大泽杀掉大风,往天上射掉九个太阳,杀掉猰貐,又在洞庭湖解决了修蛇,在中原的桑林擒住封豨。历经这样的一个过程,英雄后羿把祸害人间的灾害一一解除。面对恶劣的自然灾害,敢于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救人民于水火之中,英雄后羿的身上正是体现着早期人类对恶劣自然挑战的超越心理。在大禹治水这个神话故事里,人间洪水泛滥成灾,庄稼被淹、房屋被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禹的父亲鲧也因为治水而死,舜帝下令让禹带人治理洪水以此安定天下。后世的文本对于禹治水的过程进行了扩充,禹为了治理洪水长年在外不归家,耗时13年之久最终完成治水大业。无论是残酷的洪水灾害还是父亲因治水而死,这些磨难都是为了衬托禹这一英雄人物历经磨难战胜灾难的“超越”性。神话英雄事迹中表现出来的超越自然、战胜灾难的崇高境界,可以理解为是先古民众在英雄身上寄予了通过人力改变自然的期望,是一种无限制的超越心态,是蒙昧时期人类渴望进步、渴望超越的表现。
(三)英雄结局之新的生命延续
“悲剧人物超乎寻常的勇气、意志及高能的抗争就与崇高的含义相似”[8]。《山海经》体现了在悲剧中表现崇高的叙事模式,英雄叙事多安排以悲剧结局告终,更好地突出英雄的生命欲望、生命意志,但在他们的故事结尾处往往又变换成新的生命形式,焕发出新的活力与崇高精神。大禹的父亲鲧为了治水解救百姓偷盗了天帝的息土来填埋洪水,天帝发现后派祝融在羽山杀死鳏,这位英雄人物为了治理洪水丢掉生命,死得悲壮,让人叹息的同时又给他的死以延续,据《山海经》记载,他死后幻化成了黄熊。女娲抟土造人,并使他们生育繁殖,构建了最初的人类社会,而后又炼石补天填补沟壑,解救人类,这位创世英雄最后以悲剧结局,但女娲对人类的守护并没有因为她的死而终结,她的肠子幻化为十个神人,继续护佑一方,生命又以另一种形式继续造福人间。夸父想去追逐太阳,最后渴死在路上,他的死显然是悲剧,但是在这个英雄人物倒下的同时,他手中的拐杖却化为一片充满生机的桃林,为后继的“逐日者”留下一片阴凉,这样悲壮又浪漫的情节安排让人看到了英雄生命的另一种充满希望的延续。有着神仙血脉的精卫原是炎帝的小女儿,她出游到东海,却不幸被东海海水吞没,淹死在东海,她的故事并没有停止在这样悲剧的结局里,反而是变成了一只精卫鸟,这只小小的精卫鸟却有大志愿,它用嘴衔起一根根小树枝和一颗颗小石头,把他们丢进淹死自己的东海,试图填平东海,让人惊喜的是,小小精卫鸟爆发出了大能量,河流改道,漳水从此发源,往东流向黄河。刑天与黄帝争神座,败下阵来,黄帝砍掉他的头颅,并把他的头颅埋到常羊山,故事到这里,刑天的悲剧结局引得人同情,但是这个人物没有停止斗争,没有了头颅不要紧,他把乳头变成眼睛,把肚脐变成嘴巴,重新捡起盾牌继续与黄帝战斗。即使生命停止,但战斗不息、奋斗不息,英雄人物身上散发的无限能量与永不休止的奋斗精神让人动容。英雄的悲剧结局与崇高的叙事模式相合,在悲剧结局处又幻化出新的生命形式是《山海经》中的英雄叙事所独有的。
(四)英雄意义之化崇高为道德
英雄叙事留给后世的意义在于把英雄跌宕起伏的命运变成后世读者对于人生道德意义的思考,逐渐形成人类的价值道德体系。《山海经》中的神话英雄人物留给后世的精神价值是丰厚的,精卫锲而不舍的精神、美好善良的愿望、宏伟的志向,得到了后世人们的敬仰,今天人们也常用“精卫填海”这个成语来比喻仁人志士从事的艰苦卓绝的伟大事业。夸父逐日的神话表现出来的义无反顾追求光明的精神直到今天仍旧受到了肯定与礼赞。刑天敢与天地相争,他的事迹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命运的挑战与绝不服输、永不低头、永不屈服的战斗精神,被后世之人所称道,也深深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华夏儿女。鳏舍生取义的品质熠熠生辉,其子大禹继承父业,继续与自然灾害作斗争体现了先民改造自然、战胜自然的勇气和决心,他们百折不挠、奋斗不止的形象都深深刻在了华夏民族的理想信念之中。女娲为了拯救人类牺牲自己,舍己为人的忘我精神从古至今一直为人们所传颂。这些崇高精神作为我国文化精神的重要部分,为我国的伦理道德文化形成提供了源泉,在后世道家思想的“永生不朽”“生死齐一”,佛家思想的“了生死”,儒家思想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墨家思想的“慷慨赴死”,法家思想的“冷酷生死”中均能找到《山海经》崇高的英雄精神的影子。后世文学作品中也大量吸纳了《山海经》里的英雄故事,《淮南子》完善丰富了“女娲”“精卫”“大禹”等神话故事,屈原《天问》《招魂》《九歌》《离骚》里的神话故事与《山海经》多有雷同。陶渊明的《读山海经诗》系列诗作中也抒发了对其中神话英雄由衷的赞美之情。这些文学作品与《山海经》一起共同生成了丰富多元的道德内涵,留给后世读者关于英雄命运的道德启迪,对于塑造民众理想道德人格有着重要的现实感染意义。“崇高”作为神话英雄叙事带给人的审美体验,在体悟完英雄精神后迸发出指引人向前的精神力量,不同于西方英雄叙事中的化“崇高”为“崇拜”,“崇高”的英雄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文化形成的源泉,化“崇高”为道德是我国英雄叙事带给后人最深刻的思考,也是神话英雄人物故事能够万古流芳,被当代人推崇的原因。
英雄存在的意义在于表现了人在精神、思想、智慧、品格等方面的崇高与伟大,凸显的是人克服自然或者社会阻碍后实现自由的力量与人超越自身有限性的自信,体现的是人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一次次成长与升华。《山海经》里的神话英雄形象是最早的英雄形式,在它的神话英雄叙事中无论是英雄形态还是英雄实现过程与英雄结局、英雄事件的意义都有很明显的“崇高”体现,也有《山海经》独有的“崇高”特色,无论是文学创作角度还是德育角度都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些神话英雄故事虽然是想象的、虚诞的,但是他们符合客观规律发展,英雄人物敢于直面苦难、向死而生的崇高壮美的精神无不具备现实性,实实在在地推动了人类精神文明建设与人类社会发展,神话英雄身上散发出的闪耀的崇高的力量,也将会继续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