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哈代诗歌中的“内在意志”
2022-03-24张瑞虹
张瑞虹
(安徽工程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尽管托马斯·哈代的小说被认为是世界最伟大的英语小说之一,但他始终认为自己首先是一位诗人,并终其一生保持着对诗歌创作的浓厚兴趣。哈代早在1860年之前就开始写诗,在小说创作年间,即自1870到1896年,他仍旧保持着对诗歌的抱负。1895年《无名的裘德》遭到抨击,并被称之为“淫秽的裘德”,哈代愤而完全转向了诗歌创作。他的诗歌涵盖了多个主题,并尝试了多样的诗歌形式。在习惯了小说家哈代之后,一贯保守的公众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诗人哈代,即使在二十世纪,当桑吉拉·曼莱·霍普金斯受到新批评家们欢迎时,哈代作为诗人仍饱受争议。然而,如今他的诗歌作品受到高度评价,被视为现代英国诗歌的主流代表。哈代作为英国二十世纪前三十年间伟大诗人,他的诗歌被视为维多利亚时期诗人与以艾略特和叶芝等为代表的现代主义诗人之间的重要纽带。
在哈代的诗中,与“内在意志”(The Immanent Will)相关的主题一再呈现,值得读者关注。所谓“内在意志”是指哈代本人长期以来思索的主宰宇宙的潜在力量,他“把这种捉弄人的命运或偶然命名为‘内在意志’。所谓内在并不是指内心,而是指内在于和弥漫于宇宙中的一种‘意志’,其实这是无数客观因素(包括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综合作用的合力。”。他在诗中时不时地提及、描述并揣摩这股主宰宇宙的力量,用各种不同的名称来称呼它,例如在《偶然》中他将其称之为“盲目的裁判”(Purblind Doomsters)。在哈代七十多年漫长的诗歌创作生涯当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活阅历的增加,他对于“内在意志”的理解也在不断地变化、加深与丰富。在他早期的诗篇当中,他认为这股力量的动机无关善恶,它是盲目的、冷漠的。而后一阶段,亦即他的黑暗时期,他加深了对“内在意志”的理解,他认为生活在“无望”(unhope)的状态下是应对冷漠的“内在意志”的有效策略,并提出保持悲观主义的态度才可能得到较美满的结局,这体现了他进化向善论(revolutionary meliorism)的哲学思想。同时,他受不可知论(agnosticism)的影响,相信上帝是不确定的,人类并无栖身之所。哈代的后期诗篇关注点由人转向自然世界,虽然他曾经的苦涩已近消失,但他依然保持悲观主义的态度,心中依旧相信不可知论。经过多年的寻觅,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对“内在意志”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关于宇宙的终极问题仍未找到答案,但他觉得人死就是回归自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哈代的诗歌创作体现了他对关于支配宇宙的内在力量本质有着持续性的关注与思考,也可以洞见他对此类抽象哲学问题的浓厚兴趣。他诗中关于“意志”的相关思想与自己的个人性格与经历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同时实际上也是因为受到当时涌现出的一批哲学家们的影响和启示,例如著名德国哲学家亚瑟·叔本华和爱德华·冯·哈特曼等。哈代诗歌中“内在意志”相关思想的产生、形成与发展与这些哲学家们都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
一、早期的诗篇——冷漠的“内在意志”
1866年发表的《偶然》中,哈代试图探索“内在意志”的形象,他将其描述成“盲目的裁判者”。这首诗作为哈代关于主宰人类世界和整个宇宙潜在力量的哲学思想的重要代表作品,表达了存在于人类生存中的诸多无奈,深入分析和探讨了对“内在意志”的实质。如果有一个心怀恶意、有仇必报的上帝统治人类,以世人之苦为自己之乐,那世人也甘愿忍受,不去抵抗和抱怨,作者也将宁愿顺从地死去,因为他知道,上帝比他强大得多,只能听任上帝的为所欲为。然而,甚至连这样的上帝都不可得,现实的世界是本应使人欢娱之事却让人烦恼,怀揣希望却一无所获,世事总是这样难以捉摸,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支配人类命运的仅仅是盲目的运数,它对人类的苦难漠不关心。造化如骰子,随意一掷定输赢,世事全出于偶然,他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这是一个充满随机和偶然的世界,其中的悲情又滑稽的讽刺感令哈代感到苦闷,而这种苦闷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哈代诗中关于“内在意志”的思想实际上是受到当时涌现出的一批哲学家的影响和启示。其中,叔本华和哈特曼的核心思想对哈代的诗歌思想影响最为显著。叔本华“把宇宙规律归结为弥漫于宇宙的意志”,他认为这种意志是没有理性的,“是弥漫于宇宙的盲目冲动。”正是这种“意志”启发了当时深刻思考宇宙规律的诗人哈代。哈特曼认为宇宙是“无意识的意志”,这种“意志”扩展到整个有机界和无机界,但其意义限制在事物的内驱力。这种内驱力导致了事物运行的形式和方向。”[3]而哈代又向哈特曼借来“内驱”一词建构了他自己诗歌思想体系中的关键词“内在意志”。哈特曼强调人类的“意志”应该与宇宙的“意志”相和谐,最终到达“使无意识的目的,变成我们有意识的目的”的理想状态。[4]就这一点而言,哈代更接近哈特曼的哲学思想。
二、黑色时期——生活在无望和不可知论的状态中
无望是哈代多数作品的主题。随着《无名裘德》的出版,他消沉的情绪变得愈加强烈。失望的苦涩加上对“内在意志”的深信,形成了哈代的黑色时期,这一时期的代表诗为《在阴郁中》,由三首组诗组成,它们彼此看似松散的联系,却有着共同的痛苦、孤独的情感。
该组诗的第一首是哈代最完美的诗歌之一,可能写于1895年,直到1902年才出版。整首诗的基调是黑暗的,因为它涉及诗人对丧亲之痛的记忆。简短而富有张力的情感表达以及对古语的独特运用一方面有效地体现了诗人沮丧的心情,另一方面也展示了他的坚韧。哈代奇怪又有趣的自我安慰是这样的:既然他现今已然承受着这丧亲之痛,以后将不会再有了,因为没有人死两次;他将不会失去力量或朋友,因为他已经没有了;他将不再因怀疑而苦,因为他不再心存任何希望,且他处于“无望”的状态。对于诗人来说,大自然是暗淡的,这并没有吓到诗人,因为当噩耗来临时,万物伴随着他自己的灵魂一起变得黯淡。这首诗虽然悲情阴暗,但在诗人的笔下却是对无常命运和冷漠“意志”的安慰。事实上,保持“无望”状态是哈代在应对冷漠且无所不在“意志”的有效策略。沮丧的情绪伴随着哈代一生,面对冷漠的世界“内在意志”,他持悲观的态度。
在《在阴郁中》的第二首诗中,悲观的情绪更加强烈。这首诗写于1895年到1896年间,引言来自《圣经·旧约·诗篇》的第142篇:“我左顾右盼,没有看见了解我的人,没有人关心我的情绪。”诗人让我们知道了他为什么受苦,其原因比丧亲更复杂。哈代遭到了众多评论家对《无名的裘德》的猛烈抨击以及对他和他的思想进行了无情的侮辱,整个经历对他来说像是一场噩梦,在尝试了去写一本关于人类普遍性问题的小说之后,他发现自己在各方面都被视为病态。他认为偏见和陈旧的习俗毁掉了人们的生活,只有在“受制于奸猾陋习和恐惧”中开始脆弱地成长,“快乐”才有可能。此外,他呼吁人类应该诚实地对待他们在生活世界中的不完美状态,而不是坚持认为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下,一切都有美满的结果。当他被指责说他没必要这么忧郁时,他总是感到失望。在他的后期作品当中,他经常引用此诗中的一句话“要使生活更好,就得正视丑恶的现实”。[5]例如在《早年与晚期的抒情诗》的序言当中,可以找到他对此更真实更进一步的阐述,他将他的这种哲学思想归纳为进化向善论:“也就是说,通过对现实的探索,在调查当中坦诚地、一步一步地承认,着眼于尽可能最美满的结局。简而言之就是进化向善论。但它仍然被称为悲观主义;许多人带着谴责情绪强调悲观主义,它被认为是某种有害的新事物。”[6]
《在阴郁中》这首诗显出哈代对不可知论思想的接纳。“不可知论”一词是由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首次提出的,意指“人类无法知道上帝是否存在。”[7]哈代认为,人类可能无法理解上帝,无法了解什么主宰了人的命运——这一想法可能会促使他产生无意识的“意志”这一想法。在这首诗中,可以窥见他是不可知论主义者。这是一首“暗淡”的诗,没有什么直接的陈述,只是引导读者逐渐回到过去。哈代回顾了他在孩提时就可能死去的时代,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回忆他小时候是如何被当成死婴遗弃,以及多年来他是一个多么虚弱的小男孩。虽然他的童年并不总是快乐的,但至少,它带给了他某种安全感。年幼的他可以从帮助耕种花园中获得真正的快乐,因为在他看来,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掌控自己的周围环境,“我满脸红热,快乐地认为这样便加快了岁月的流程。”同样,他指出,他不介意天黑后被困在埃格敦荒原(Egdon Heath),因为他和“支持鼓励”他的母亲在一起,对孩子来说,母亲似乎是全能的。但现在他已经看到了“黑暗的平原”,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他不是在希望自己当时就死了,他只是在思索人类生活的无限不确定性,他发觉自孩提时代以来他自己的生活变得多么复杂。在哈代的世界里,上帝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不确定的,是一股深不可测且冷漠的潜在力量,主宰着人类的生活。
随着十九世纪达尔文进化论在西方世界的传播,人们对于基督教意义上的上帝的存在与否开始了重新的思考。哲学家尼采就发出了著名的“上帝已死”的论断。对于宗教与上帝,哈代的理解是复杂的。一方面,从小就形成的宗教情结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另一方面,他又受到当时出现的一批对上帝的存在产生怀疑的思想家影响,其中就包括赫胥黎关于宇宙中可能没有终极解释的论述(亦即不可知论)。不可知论是与可知论相对的概念,它是指“除感觉或现象,世界本身就是无法认识的。不可知论者否认客观规律,认为人类无法认识事物的本质及发展规律,且对科学真理的客观性予以否定,排除认识世界的可能性或者排除彻底认识世界的可能性。”[8]在哈代的一些诗中,可见一些表现对宇宙规律的无法理解,对“内在意志”的困惑,以及对宗教和上帝的幻灭,并提出人类不该对上帝抱有幻想,“内在意志”无法琢磨亦无法解释。尤其是《在阴郁中》的三组诗,无一不体现了诗人对命运感到痛苦和孤独而又无计可施的无奈,这些被很多人批评为悲观主义,但实际上是进化向善论,这些看似悲观的表达反映了诗人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
三、世纪之交的诗篇——源自无意识中的意识
哈代的《暗处的鸫鸟》可以让我们瞥见一丝希望,虽然诗人自己“浑然不知”。这首诗首次出版于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天,标题为“世纪临终时”,诗有一些乐观。哈代比较欣赏年轻的浪漫主义者的两部杰作:济慈的《夜莺颂》和雪莱的《致云雀》。深受其影响,他也以同样的角度写了《黑暗中的鸫鸟》。与上述两部杰作一样,这首诗中鸟儿的歌声为诗人揭示了一个新的、神秘的、欢乐的世界,诗人对世界的现状同样深感愤懑与不满:济慈聆听夜莺的歌声,希望“一饮而悄悄离开尘寰和你同在阴暗的林中隐没”[9];雪莱也感到云雀生活在一种人类永远无法达到的幸福状态;不快乐且感受死亡与孤寂是哈代《黑暗中的鸫鸟》的开始,前两个诗节描绘了一个冬夜的风景,反映了诗人内心感到“无味”的状态。在第三节中,出乎意料的是,他突然听到鸫鸟“却决心把它的心灵敞开,倾泻向渐浓的黑暗。”鸫鸟与济慈的夜莺和雪莱的云雀是有所区别的,济慈颂歌中的夜莺是无形而空灵的存在,“永远不会死去”。而对于雪莱来说,歌唱的鸟被想象成一种“欢乐的精灵”“不具形体的喜悦”“昼空中的一颗星星,虽然看不见形影”。对于哈代来说,这只鸟显然始终是会死的,它年老体弱,甚至禁不住凛冽冬风的摧残,但这并不能摧毁让它歌唱幸福的核心。
1890年对于哈代而言是挫折不顺的,他的两部小说遭到攻击,婚姻也陷入困局。同时,他感到十九世纪末整个人类也陷入了可怕的苦难,就在他完成这首诗之时西方世界为了掠夺殖民地斗争日趋激烈,世界局势日益紧张,南非正在打仗。此时对于哈代而言,主宰人类世界的“内在意志”对人类的痛苦是如此冷漠和麻木不仁,摆脱痛苦和伤害的唯一方法就是生活在“无望”的状态中(正如在《在阴郁中》中所讨论的那样)。在这样的心境下,他笔下的鸫鸟,仍在风景日渐暗淡时欢快地歌唱,鸫鸟被赋予了能感受到诗人所“浑然不觉”的“某种幸福希望”。此时的哈代感到人的生命中蕴含着希望的成分,正是这种“不可压制的追求快乐的本能”使鸫鸟歌唱,[10]最凄凉的生活和最悲惨的命运仍然可以提供幸福的源泉,即使这只是老鸫鸟的歌声而已。实际上这是一种源自无意识的意识,当时的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也有过类似观点。
四、后期诗歌——“内在意志”仍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哈代于1917年首次出版作品,到他75岁左右的时候,他写了《以后》,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一场深思熟虑的告别。每个诗节中的意象都令人难忘,诗中哈代希望在他死后人们能够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对自然的精心观察者而记住他,不是因为他是诗人或小说家。以安静的方式告别世界,这是一首奇特的乐观诗,与其说是关于死亡,不如说是对生命可能性的一次探讨。诗歌每个部分都描绘了他即将离开的世界不同的画面,这些画面令人感动和有说服力。诗中关注的焦点不是他自己,而是自然,有五月的绿叶、黄昏时落在荆棘上的鹰、在夜色中穿行草坪的刺猬、冬日满天的星斗、微风中的晚钟。他反复讨论他过去时常注意的这些事物,这些文字让人怀疑他是否在展示他对自然、植物、动物和星星的亲近,又或者实际上是在暗示他对人类社会的憎恶或厌恶。《以后》中暗示他只希望死后能被少数人善意地记住,这并没有什么可悲的。相反,当时间来临时,重新融入自然世界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此时他心中曾经的苦涩已近消失,而他心中的悲观主义和不可知论仍然存在。经过这么多年的追寻,哈代感到自己“内在意志”仍一无所知,也无法更接近“生命是什么?我们为什么在那里?”的永恒答案,他对于“内在意志”的理解并没有更进一步,即使到了生命的后期,他认为自己也只能评论他所理解的事物,面对未知事物时他仍保持着好奇心。这首诗是令哈代在世界文学上能够占有一席之地的作品之一。
五、结语
十九世纪时期,达尔文进化论对人们的思想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对上帝坚定的信仰在人们心中开始动摇。对于哈代来说,“内在意志”取代了上帝的存在,终其一生他都在对宇宙规律这一永恒话题进行持续性的深入思考,因此“内在意志”在哈代的诗歌当中多有体现。梳理哈代诗歌创作的四个阶段,可以看出其在诗歌中“内在意志”的产生、形成和发展过程,最初哈代关注的是“内在意志”的冷漠无情,而后采取愈加悲观的态度应对它,进而学会在“无望”中生存,后一阶段可见他虽然身处困厄却能保持乐观,再到与“内在意志”平静共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最后阶段。哈代的人生境遇在变,思想也在变,因此诗中对“内在意志”的态度也在发生变化。不变的是终其一生,他始终认为“内在意志”是无法理解的存在。尽管世事诡谲,天意难测,他仍建构了一套自己的思想体系——进化向善论,区别于达尔文的进化论,前者更强调仁爱与同情心才是人类自我救赎的正确道路。哈代的诗歌思想无疑受到当时一些哲学家的启发,但也有着自己的深刻考量,他从人道主义出发,展现出他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