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尼尔森的《正常》对“直面戏剧”的开创作用
2022-03-24范宁
范 宁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直面戏剧”是英国20世纪90年代最重要的戏剧浪潮。“直面戏剧”作品的主题经常涉及暴力、性别、种族等问题,剧场表演常以极端激烈的形式呈现,如夸张的视觉风格,对观众私人空间的入侵等。而创作态度则显示出聚焦个体与情感关系的“非政治化”倾向。
1995年,萨拉·凯恩的《摧毁》在皇家宫廷剧院的上演震惊了英国剧坛,当时剧中大量的暴力情节和挑衅性呈现方式在英国社会引发了强烈反响。此后几年马丁·麦克唐纳的《丽南山的美人》(1996),马克·雷文希尔的《购物与纵欲》(1996),帕特里克·马勃的《亲密》(1997)等一系列风格类似剧作的上演,让观众注意到这股戏剧潮流。萨拉·凯恩率先使公众注意到这种戏剧风格,学界普遍认为是她开启了这一戏剧潮流。而实际上,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菲利普·雷德利、安东尼·尼尔森等先驱者早已为这一流派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正如学者阿莱克斯·西厄兹所说: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萨拉·凯恩和马克·雷文希尔登上各大新闻头条之前,尼尔森就开始探索人性的黑暗面了。[1]的确,安东尼·尼尔森上演于1991年的《正常》就已具备“直面戏剧”特质。
《正常》取材于1931年德国的连环杀手库尔滕的经历。该剧主要讲述了辩护律师魏纳为了让连环杀手库尔滕免于法律的惩罚,试图证明他的精神有问题。律师去狱中与库尔滕交谈时,库尔滕对律师讲述了他充满杀戮和暴力的成长环境与他连环杀人的作案细节。最后精神明显极度扭曲的库尔滕竟被认定为“正常”,执行了死刑。这部剧作对“撒切尔主义”的反思,对“挑衅性”剧场的构建,以及创作态度的“非政治化”倾向在90年代初已奠定了“直面戏剧”风格的雏形,对这一流派的发展起到开创作用。
一、对“撒切尔主义”的反思
“撒切尔主义”的概念最早由斯图亚特·霍尔提出,他以此指涉1979年至1990年撒切尔夫人执政期间所倡导的意识形态与治国方略。这一概念包含经济、政治、文化、外交等各方面内容,是有机统一体。具体来说可概括为以下要点:经济上,强调货币主义和自由市场,大力推行私有制;政治上,强调建立职能有限的政府,调整阶级与党派关系,对工人罢工运动进行强有力的镇压;文化上,倡导保守主义,强调个人责任感,重视国家荣誉,提倡回归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化与价值观。
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直面戏剧”的剧作家多为70年代生人,因成长于撒切尔夫人执政时期,对她的政策有切身感受,而被称为“撒切尔的孩子”。而她的政策后果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逐渐显露。这批“撒切尔的孩子”在90年代逐渐成长为社会主力,他们在作品中对“撒切尔主义”造成的后果进行了反思。
安东尼·尼尔森在《正常》中首先反思了过度推崇私有化带来的恶果。他把背景设定在1931年的德国。在世界性经济危机背景下,当时的德国经济萧条,失业问题严重,社会动荡不安。尼尔森借此影射当时的英国面临着相似困境,但这种困境更大程度由撒切尔的经济政策所导致。
其一,社会贫富分化严重,生活在极贫状态的人增多,且贫者愈贫。作品中库尔滕的家庭就是典型的极端贫困的家庭。他家里有十三个孩子,母亲是小公司职员,祖父是小偷,家长无力抚养与照管他们。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库尔滕从小就染上各种恶习。他的成长环境是当时英国不少家庭的缩影。造成极贫家庭越来越多的原因是撒切尔夫人大力推行私有化,该政策的出发点本就是保护有产者利益。比如她的减税政策主要惠及富人,从1979年到1990年,英国共减税120亿英镑,其中一半为仅占全国10%的高收入者,而占人口15%的贫困纳税者被减免的税款只有3.6亿英镑。[2]这种“劫贫济富”的策略使贫困家庭的生活愈加艰难。
其二,失业问题严重,使得犯罪率飙升,社会陷入严重动荡。作品中使库尔滕成为连环杀手的直接导火索就是失业。库尔滕最后一次出狱后,本来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开始过上婚后的安稳生活,他在工厂当铸模工并成为积极的工会成员。但后来工厂进行大幅裁员,他不幸失业,这让他最终迈向深渊。撒切尔夫人为了推行自由市场,提高企业生产效率与竞争力,放弃充分就业,压制工人罢工。[3]同时为减少财政支出,大幅削减社会福利,把一些本就处于贫困失业状态的人逼入绝境。连环杀手库尔滕就是在这种环境中产生的。
作品还批判了撒切尔夫人“根本没有社会这回事”的主张。作品中律师魏纳认为,如果没有结构,社会将会崩溃。而库尔滕则反驳“根本没有社会这回事”。[4]这里借库尔滕之口说出撒切尔夫人的主张,极具讽刺意味。撒切尔政府强调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刻意忽视社会环境对个人的影响,把社会环境与犯罪联系起来,就是为犯罪开脱。[5]而尼尔森整部剧都在强调极端犯罪是“后天而非天性的产物”,[6]家庭与社会环境对于个人性格的形塑有重要作用。库尔滕不但家庭环境恶劣,周边环境也很糟糕。比如他从小就在屠狗的邻居那里尝到杀戮的快感,这让他一直有暴力杀人倾向。后来他因盗窃被判了27年有期徒刑,这种过重的刑罚让库尔滕感到“国家应该为接下来他迫害他人的行为负责。”成长环境恶劣、司法不公、裁员失业将库尔滕一步步送入罪恶深渊,尼尔森通过描写这个连环杀手的形成原因,有力地驳斥了撒切尔夫人“根本没有社会这回事”的主张。
英国20世纪80年代末的剧坛比较沉寂,热衷于商业剧的上演,鲜见英国当代社会问题剧。1991年的《正常》拉开了90年代英国年轻剧作家反映时代问题的序幕,之后的新剧作家们从不同角度对“撒切尔主义”造成的影响进行了反思。如菲利普·雷德利的《来自完美地方的幽灵》反思了撒切尔夫人倡导的回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怀旧政策。这种情结所向往的过去只是美化后的记忆,根本不存在。若怀旧不可避免,一定要将它从纯粹的回顾性姿态转变为前瞻性姿态。又如马克·雷文希尔的《购物与纵欲》反思了因撒切尔政府对于市场原教旨主义的过度推崇,整个社会消费主义风靡,甚至连爱与性都商品化了。总之,安东尼·尼尔森的《正常》开始使英国剧坛摆脱颓靡风气,带来新的气息。新剧作家们重新聚焦当代问题,使该时期的作品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极具辨识特征。
二、对“挑衅性”剧场的构建
“直面戏剧”在20世纪90年代备受争议,论争焦点主要集中在它在剧场中所呈现的暴力场景上。但在西方戏剧史上,不乏表现暴力与杀戮的戏剧,如古希腊悲剧,詹姆士一世时期的复仇剧,阿尔托的残酷戏剧等。“直面戏剧”与先前这些戏剧比,特质何在?安东尼·尼尔森的《正常》作为“直面戏剧”的奠基作品之一,在处理这类题材时,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剧场的“挑衅性”。这种挑衅性集中表现在舞台上公然使用暴力,并且这些暴力大量出现在舞台上,甚至有时会贯穿一个剧的始终。[7]
在传统戏剧中,考虑到观众的接受能力,暴力杀戮场面一般不会直接呈现在舞台上。贺拉斯主张不该在舞台上演出的,就不要在舞台上演出,有许多情节不必呈现在观众眼前。例如,不必让美狄亚当着观众屠杀自己的孩子,不必让罪恶的阿特柔斯公开地煮人肉吃。[8]因此,关于舞台上的暴力杀戮过程一般采取转述方式,只在悲剧结局呈现一个尸横遍野的场景,以此起到宣泄作用。到了当代,英国戏剧家已有意识地在舞台上呈现一些暴力场景,如爱德华·邦德、史蒂文·伯克夫、霍华德·布伦顿等,但是他们作品中暴力场景仅出现在戏剧快要结束的一些情节的结尾。[7]爱德华·邦德1965年的作品《拯救》的暴力场景出现在第六场的末尾,一群小混混对婴儿车中的婴儿实施了虐待之后,用石头砸死了她。这也是全剧唯一公然呈现暴力的场景,戏剧在这里达到高潮。邦德旨在通过戏剧高潮的暴力场景引发人们对暴力的强烈愤怒,迫使人们思考导致这种现象的社会原因。当然,这个暴力场景的特殊之处在于,邦德第一次大胆地将暴力赤裸裸地展现在没有心理准备的观众面前,《拯救》开创了当代英国戏剧史上暴力戏剧的先河。[9]P62同时,它还推动了英国延续几百年的戏剧审查制度的废除,为后来的戏剧创作解除了束缚。
戏剧《正常》不仅公然使用暴力,且暴力大量出现在舞台上。比如第二十六场“谋杀的艺术”,整场戏全是暴力与谋杀。律师魏纳受库尔滕教唆,在意念中实施了对库尔滕夫人的谋杀。不过尼尔森对这场意念中的谋杀做了外化处理,整个谋杀过程在舞台上做了详尽的展示。这场戏对观众造成极端挑衅。首先,演员入侵观众的安全区域,打破戏剧幻觉,让观众在没有心理防备的情况下受到极大惊吓。戏剧表演到半程,扮演库尔滕夫人的演员突然闯进观众席,扮演魏纳的演员紧随其后抓住她,然后扮演库尔滕夫人的演员连踢带叫地被拖回舞台。观众一时不知所措,不知是否该帮助逃到观众席的演员。学者希拉·穆纳汉认为“悲剧需要有力地、令人信服地表现极端和恐怖的行为,以及需要与这些行为保持距离。”[10]而尼尔森打破了这一规则。他以打破观演界限的方式消除了观众与恐怖行为的安全距离,让观众大受震惊。其次,这场关于杀戮的梦境持续了有六分钟之久。尼尔森有意如此,他就是要把暴力场景持续的时间拖到观众可以忍耐的极限,期望达到让观众无法回避冒犯,必须对此做出反应的效果。
安东尼·尼尔森之后的“直面戏剧”剧作家,在表现挑衅性上越来越大胆,尤其是萨拉·凯恩。比如其作品《费德拉的爱》,在审判希波利特斯这场戏中,凯恩将扮演暴徒的演员安插在观众席中,当对他进行处决时,暴徒们从观众席中一跃而起,冲向舞台中央,嘴里齐喊着“打倒皇室强奸犯”。这种对于观演边界的公然僭越让观众感到极大的恐惧与震惊。
事实上,最能体现“直面戏剧”特质的,正是它“挑衅性”的剧场表演,甚至它主要由此得名。“直面”(in-yer-face)在新牛津英语词典中的定义:公然的侵略性或者挑衅性,无法忽视或避免。它表明观众被迫近距离地观看一些东西,其个人空间被入侵了。它意味着对常规界限的跨越。
“直面戏剧”剧作家为何如此热衷于公然表现暴力,挑衅观众?从反映现实的角度考虑,这个时期确实存在很多暴力。因“撒切尔主义”导致的暴力犯罪行为,爱尔兰共和军等团体的恐怖主义行为,前南斯拉夫的战争以及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等都令人震惊。但为什么一战二战时期的暴力比这个时期严重得多,这一时期在戏剧中的表现却更鲜活直观?这与媒介的发展密切相关。新技术的发展使得“世界创伤和悲剧”的“现实”能够迅速而广泛地传播,这意味着我们比过去更直接地暴露在暴力面前。[11]
而从戏剧史的梳理可以看出,不同时期对暴力所达到的戏剧效果的追求不同,其背后是戏剧观念与社会语境变迁。古希腊悲剧力图让处于人类童年时期的观众体会到人在不可抗拒的命运当中的无望挣扎,以表现崇高感,达到净化效果。而在英国当代左翼戏剧中,一般会在戏剧高潮通过表现暴力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对观众进行道德良心叩问,让观众反思何种社会原因导致了暴力,通过表现暴力以避免暴力。而在“直面戏剧”当中,公然的挑衅与过度的暴力一方面消解了古希腊悲剧或英国当代左翼戏剧中暴力的严肃性,呈现出一种失衡感,具有漫画讽刺效果。另一方面,给观众带来震惊的戏剧体验。这种戏剧效果的追求,是这一时期全球化的推进,网络与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以及消费主义的扩张所导致的同质化后果。纯粹的行动事实,任何打破日常生活单一性的不同寻常的事情,都足以让疲惫的年轻人感到解脱或满足。可以说,戏剧的震惊效果本身就蕴含了某种反抗意味。
三、创作态度的“非政治化”倾向
“直面戏剧”剧作家在作品中反思了“撒切尔主义”的后果,但是他们在剧场表演中挑衅性的表现方式却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作品的严肃性。这与战后英国戏剧当中的强大的左翼政治剧传统大相径庭,表现出一种“非政治化”倾向。
二战后,英国戏剧的主流是左翼戏剧。20世纪50年代,以约翰·奥斯本《愤怒的回顾》为首,很多中下层青年用独属他们的主题和语言创作,来抒发对社会的不满。20世纪60年代,受一系列国际政治运动的影响,很多剧作家以激进的政治理念为指引,创作了不少政治剧。这一时期的代表剧作家有约翰·阿登,霍华德·布伦顿等。这一时期的戏剧中有不少为政治宣传而不惜牺牲作品的文学内涵和艺术品位,比如语言充满口号式的政治宣传、人物形象扁平、思想相对单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些剧作家在经历了1968年的“五月风暴”事件后理想破灭。但是,他们并没有就此放弃政治剧写作,只是方式角度发生了改变。霍华德·布伦顿转而从文化的角度来探讨政治,大卫·埃德加用历史的视角来反思左翼运动的失败。[9]P92纵观从战后到80年代英国戏剧的发展,虽然每个时期不尽相同,但左翼戏剧是当之无愧的主流。他们通常选取社会与政治历史题材,以批判现实主义为主要手法进行创作。
安东尼·尼尔森的《正常》已经出现了“非政治化”的萌芽,集中表现为价值判断的模糊性。这一点在作品中体现为对连环杀手库尔滕充满矛盾的人物形象塑造。如果按之前左翼戏剧的逻辑,连环杀手库尔滕是一个极恶之人,应该用律师魏纳的善来反衬库尔滕的恶。但作品却没有进行简单化处理。从外貌上看,通常变态杀手的形象是残忍、粗野、无礼的,但是剧中的库尔滕却干净、帅气、彬彬有礼,与他的连环杀手形象形成巨大反差。从他的思想言行上看,他的恶并非平庸之恶。他的思想和语言极具煽动力,在与魏纳交谈的过程中他不断质疑魏纳的价值观,最后律师魏纳竟将他奉为精神导师,他被同化了。而首演扮演库尔滕的演员瑟尔顿是尼尔森特地从大学挑选出来的,长相非常帅气。因此观众对库尔滕这一连环杀手的情感非常复杂,既被他的残忍所震慑,又对他的不幸遭遇感到同情,为他的魅力所吸引。这使该剧的道德教化意义模糊不清,也淡化了它的社会问题取向。
90年代中后期的“直面戏剧”剧作家越来越强的“非政治化”倾向除上述特征外,更集中表现为:关注点从公共政治领域退居到家庭与个人领域,从宏大叙事进入微观叙事。在朱迪·厄普顿的《灰与沙》(1994)和黎贝卡·普利查德的《庭院女孩》(1998)中,女孩帮派间的争斗体现了这种微观叙事,它们渗透到关于感情和出轨的戏剧中,如尼克·格罗索的《甜心》(1996)和帕特里克·马勃的《亲密》(1997)。[12]当时年轻剧作家之所以不愿再写传统的政治分析剧,主要受到东欧地缘政治的影响。在1989年东欧剧变以后,他们一时难以找到现有体制的替代性方案,因此对政治比较悲观,有意识地在回避一些问题。另外,他们面临的时代问题改变了。全球化、消费主义以及技术变革以潜移默化的方式直接作用于个体,同国内政治相比,这些问题对他们来说似乎更加紧迫。所以他们的作品常以个体化表述方式,表达不满情绪。最后,还有些剧作家深受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的影响,如利奥塔、鲍德里亚,他们的作品回避倡导道德绝对或明确的意识形态立场。
四、结语
安东尼·尼尔森1991年的《正常》对“撒切尔主义”导致的后果的批判,使英国剧坛一改颓靡风气,重新聚焦英国当代社会问题。他对于“挑衅性”戏剧风格的构建,开创了新的戏剧审美趋势,并成为20世纪90年代的戏剧主流。而其作品所包含的“非政治化”倾向,改写了战后英国剧坛所流行的左翼戏剧的宏大叙事传统,向内转与极具个人色彩的表述成为90年代英国戏剧最具辨识性的特征。总而言之,安东尼·尼尔森的《正常》为英国20世纪90年代“直面戏剧”浪潮的兴起,起到了开创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