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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评《吊魏武帝文》“序巧而文繁”辨析

2022-03-24胡馨馨

语文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文辞陆机刘勰

○ 胡馨馨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吊”是我国古代一种特殊而重要的文体,由先秦的吊礼发展而来。刘勰的《文心雕龙·哀吊》篇是中国古典文论史上最早对吊文进行详细论述的文章,阐述了吊文的来源、历代吊文的评论,以及刘勰的吊文体观。其中,陆机的《吊魏武帝文》被评为“序巧而文繁”[1]120,刘勰既赞扬了其序言的巧妙,又指出了“文繁”的弊端。受刘勰“序巧”“文繁”这一评语的影响,学术界对陆机《吊魏武帝文》的研究大多以序言为主,缺少对正文的关注。论文大都围绕着《吊魏武帝文》的内容赏析、艺术特色、情感表达展开,关于论述刘勰评语的这类论文并不多①。因此,本文试对“文繁”这一评语进行辨析,力求能够较为全面地认识《吊魏武帝文》“文繁”之意义,进一步阐述刘勰的吊文体观。

一、“序巧”“文繁”

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②篇中列举历代吊文,称“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刘勰既肯定《吊魏武帝文》“序巧”之优点,又指出其正文有“文繁”之弊端。陆机《吊魏武帝文》是汉魏六朝吊文中的名篇,由序言与正文两部分构成,其中序言92句,567字;正文108句,648字,可谓篇幅宏大。通过对《吊魏武帝文》“序言”与“正文”的分析,能够帮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序巧”“文繁”这一评语。

刘勰所评论的“序巧”,正体现了《吊魏武帝文》③序言的巧妙。其序言部分之精巧,历来为人所称道,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句式灵活多变。序言采用骈散相间的句式,使长短句交错分布。如“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2]626,其间杂以二言、六言、七言,给人以跌宕起伏之感,增强了吊文所表达的悲愤之情。其二,表现手法多样。运用“主客问答”的赋体表现手法,先以“客”设问,后引出陆机的回答。客人先是提出“无情”之疑问,曰:“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陆机再以日蚀、山崩为喻,生动形象地表明了吊文之“有情”,曰:“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黔黎之怪颓岸乎!观其所以顾命冢嗣,贻谋四子,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哀吊之“情”不因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正是由于所“吊”对象之言行能够超越时空的局限,引起后世的共鸣。第三,思想结构巧妙。序言主要由四部分构成,各部分之间以层层递进之势相互勾连。序言开篇交代吊文的创作时间与创作缘起:“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点明陆机因见曹操《遗令》而伤怀。第二部分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进一步阐述吊文主旨。第三部分引用曹操《遗令》的内容,一句一评,褒贬相间。陆机先是赞扬曹操对军队、对家人的关心,尤以“爱子托人”一事,令作者发出“因泣下”之感慨;后陆机批判曹操对衣裘等外物的留恋,作了“求与违,不其两伤乎”之评论。最后,陆机直抒胸臆,表达了对曹操累于外物、念于闺房的批评与愤懑之情。《吊魏武帝文》序言部分句式灵活多变、表现手法多样、思想结构巧妙,情感表达真挚悲哀,令人动容,可以说序言是十分巧妙的。因此,刘勰评论其“序巧”是非常准确的。

然而,跟《吊魏武帝文》的“序巧”相比较,其正文却存在“文繁”的弊端。这主要表现为:其一,文辞繁多。正文通篇采用六字句,有108句,多达648字。其二,堆砌典故。如“运神道以载德”一句运用两个典故,前半句出自《周易·观》“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3]190;后半句运用《国语·周语》中的“奕世载德,不忝前人”[4]3。其三,文意重复。正文与序言部分存在重复之处,两者都提及了曹操《遗令》中的内容以及陆机对曹操“累于外物”的批评。由此来看,《吊魏武帝文》确实存在文辞繁多、堆砌典故、文意重复的现象,相对于序言来说不免有“文繁”之嫌。因此,刘勰指出《吊魏武帝文》存在“文繁”的弊病是较为准确的。

综上所述,《吊魏武帝文》之“序巧”缘于其句式灵活多变、表现手法多样、思想结构巧妙。而正文部分由于文辞繁多、堆砌典故、文意重复造成了“文繁”。因此,刘勰评论《吊魏武帝文》“序巧而文繁”确为中肯之论。

二、“文繁”之辨析

《吊魏武帝文》被刘勰批评为“文繁”虽然是准确的,但实际上,这一“文繁”恰恰体现了陆机的自我伤怀,表现出吊文在魏晋时期的发展变化,同时也是陆机创作个性的体现。因此,本文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吊魏武帝文》之“文繁”进行辨析。

首先,《吊魏武帝文》之“文繁”与陆机的自我伤怀息息相关。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篇中将吊文分为“吊时人”“吊灾祸”“吊古人”三类。“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是用来哀吊时人的文章;“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是对灾祸的哀吊;“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是对古人的哀吊。范文澜在《文心雕龙注》中注释道:“骄贵殒身,谓如二世;狷忿乖道,谓如屈原;有志无时,谓如张衡;美才兼累,谓如魏武。”[5]247因此,《吊魏武帝文》是一篇哀吊古人的作品,“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吊魏武帝文》写于元康八年(公元298年),此时,陆机已经入洛十年,38岁的陆机在秘阁中担任著作郎一职,尚未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这篇吊文以“美才兼累”的魏武帝为哀吊对象,实际上真正表达的却是陆机自我的伤怀。因此,序言开篇,陆机于秘阁中见到曹操《遗令》时,不免“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

陆机的自我伤怀主要源于其自身的理想抱负、生死观,以及其人生价值的追求。《晋书·陆机传》载:“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6]1467陆机才华横溢,年少便因文章出名,其学习儒家的学说思想,严格遵循礼仪制度。而且,陆机的祖父陆逊曾任吴国丞相,其父亲陆抗也是东吴的名将。在这样一种成长环境的熏陶下,建功立业、匡复世难逐渐成为陆机一生的追求。虽然陆机20岁时,吴国被晋所灭,失去了家国的庇佑,但是他仍旧以积极进取的态度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6]1473。因此,陆机对魏武帝曹操十分钦佩,希望能够像曹操那样一统天下、征战四方。故在正文开端,陆机不惜运用大量笔墨书写曹操的丰功伟绩,“济元功于九有,固举世之所推”,将其塑造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伟大英雄。同时,这样的描写与后文曹操形象的变化形成了鲜明对比,使伤怀之痛愈加强烈。接着,正文叙述曹操病重,引出对曹操《遗令》内容的评论,“委躯命以待难,痛没世而永言”,以此表达陆机对生死的感慨。即使是伟大的英雄,也无法避免死亡,突出了个体生命在死亡面前的渺小与无力感,是陆机生死观的体现。最能引发陆机伤怀的莫过于曹操《遗令》中叙写的家庭琐事以及留恋身外之物的部分:“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纡广念于履组,尘清虑于余香。结遗情之婉娈,何命促而意长!”曹操《遗令》中所表现出的对儿女情长的留恋与陆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大相径庭,这不禁引发了陆机的无限感慨。因此,陆机再度批评曹操,曰:“既睎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正是借由对曹操“累于外物”的批判,陆机表达了自己对人生价值的追求。他认为真正贤明的人不应对身外之物过分留恋,应当以建功立业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目标。可以说,陆机对魏武帝的哀吊是其理想抱负、生死观以及人生价值的体现,寄寓了陆机的自我伤怀之情。如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评论道:“即陆机之吊魏武,亦不尽有所激于中情,而成为此种文字。盖必循乎古义,有感而发,发而不失其性情之正;因凭吊一人,而抒吾怀抱;尤必事同遇同,方有肺腑中流露之佳文。”[7]58因此,被刘勰评为“文繁”的《吊魏武帝文》正是陆机“抒吾怀抱”的伤怀之作。

其次,《吊魏武帝文》之“文繁”,与魏晋崇尚“文辞华茂”的时代风气密切相关。刘勰《文心雕龙·通变》篇论述了九个时代的文学发展,称“魏晋浅而绮”[1]272。《文心雕龙·议对》篇也提到:“魏晋以来,稍务文丽。”[1]226魏晋南北朝是文学自觉追求辞采华茂的时代,也是文学审美逐渐发展的时代。李泽厚《美的历程》提出:“自魏晋到南朝,讲求文辞的华美,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过程,文作的评议,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汇纂,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8]133在这一时代风气的影响下,魏晋士人开始追求辞藻的华丽,讲究句子的对偶、排比,在文章中大量堆砌典故。如钟嵘在《诗品》中评论曹植,曰:“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9]20这一评语体现出了魏晋时期文人共同的创作追求。同样,陆机的创作不免也打上了时代的印记,呈现出“辞藻华丽、典重文繁”的特点。在这一背景下,吊文体的创作也逐渐趋向骈俪化。如郭预衡先生在《中国散文史》中说:“晋人独擅的文章还有‘哀吊’之辞,其文辞之茂超过前代。”[10]370这种崇尚“文辞之茂”的时代特色在陆机的另一篇吊文中也有体现,其《吊蔡邕文》通篇采用六字句,多处运用典故,如“忽甯子之保己,效苌叔之违天”[2]652。由此来看,陆机《吊魏武帝文》之“文繁”,受到了魏晋时期文学追求辞采华茂的影响,实际上也是魏晋时期吊文文体的特色所在。

最后,《吊魏武帝文》之“文繁”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是陆机自我创作个性的具体表现。《晋书·陆机传》载:“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张华尝谓之曰:‘人之作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6]1480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篇亦曰:“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1]429陆机的文章呈现出辞藻宏丽、文辞繁复的特点,恰恰是因为他才华横溢,在文采上要求深入,在文辞上要求广博。《吊魏武帝文》正文是吊文的核心部分,因此,陆机在正文的描写中不免极力渲染,雕琢辞藻,试图全面概括曹操的一生,故而文章辞采繁复,篇幅宏大。陆机行文亦有意作“繁”,如其在《文赋》中提出:“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缺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泛。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2]33陆机以羹汤与音乐为喻,表明行文不应一味“除烦去滥”,删减艳丽之辞藻。如果文章的写作只追求清淡婉约,行文时往往会删去繁富的辞藻,这样就像羹肉汁淡而寡味,又像朱弦之声低沉迟缓。虽然文辞雅正,但文章不繁艳悦目。杨明先生认为,此处所阐明的是文章“清约质朴而不艳丽之病”[2]34。于陆机而言,行文作“繁”,正是解决雅而不艳的一种文学创作方法。《吊魏武帝文》之所以形成“文繁”,与陆机的这种创作思想是分不开的。对于《吊魏武帝文》之“文繁”,清人方伯海《评注昭明文选》给予了高度评价,曰:“若不将操生前惊天动地事业,极力扬厉,亦安见遗令之可哀。此是作文声东击西法。然后叙其死由出师西夏,复由平日遇险必济,何至一疾便死,谁想到有此番遗令,此又是借彼行此法。然后将序文各截遗令,叙事间以议论,岭断云横,不使粘连一片,浑雄深厚,不特拍肩陈思,直可揖让两汉,真晋文之雄也。”[11]22正是由于“文繁”,才使得《吊魏武帝文》叙写的内容清晰完整,寄寓的哀情真挚动人,从而形成了浑雄深厚的文风,成为魏晋时期文章的经典之作。虽然刘勰批评《吊魏武帝文》“文繁”,但是这篇吊文所表达的文章旨趣极为明朗,文章内容并不繁乱。在文章主旨表达明确的情况下,注重辞采繁富能够进一步提高文章的审美性。因此,可以说《吊魏武帝文》之“文繁”是陆机为提高文章的审美性,有意而为之。这是对吊文体发展的一个贡献。

综上所述,《吊魏武帝文》之“文繁”体现了陆机的自我伤怀,强化了吊文所表达的真情实感。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吊魏武帝文》之“文繁”的形成是魏晋时期创作风尚与陆机创作个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对吊文体的发展具有深远意义。

三、“文繁”与刘勰的吊文体观

刘勰评论《吊魏武帝文》之“文繁”,恰恰体现了其独特的吊文体观。刘勰主张吊文应做到“体同事核”“辞清理哀”,文辞不能过分华丽,否则容易导致“华过韵缓,化而为赋”。

《文心雕龙·哀吊》篇提出了吊文的写作规范,曰:“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割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刘勰主张吊文的语言不能过分华丽,吊文的内容要纯正,情感表达真挚悲哀。根据这样一种吊文文体观,刘勰对贾谊的《吊屈原文》评价颇高,将其作为吊文的典范之作,曰:“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吊屈原文》的体制同于哀吊,选用的事例精核,文辞清润,情感悲哀。因此,刘勰以“体同事核”“辞清理哀”“华过韵缓,化而为赋”为规范对《吊魏武帝文》评以“文繁”一语。

首先,刘勰主张吊文应做到“体同事核”。“体同”即文体要符合哀吊的体制。就吊文的体制而言,吊文最初是一种实用性文体,由先秦时期的吊礼发展而来。《礼记·曲礼上》记载:“知生者吊,知死者伤。知生而不知死,吊而不伤。知死而不知生,伤而不吊。”[12]77早期的吊文是为了表达对生者的安慰之情。然而随着吊文体的发展,以古人为哀吊对象的吊文逐渐成为魏晋吊文的主流。贾谊《吊屈原文》首开“吊古人”的吊文体制,他以“屈原”作为哀吊对象,通过描绘屈原之困境,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刘勰评论《吊屈原文》“体同”,则充分肯定了贾谊开创的这类吊文体制。因此,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中选取的十篇吊文皆为“吊古人”之作,如扬雄《反离骚》、阮瑀《吊伯夷文》、祢衡《吊张衡文》等。从吊文体制上而言,《吊魏武帝文》可以说是对《吊屈原文》的继承,符合刘勰所提出的“体同”的要求。

吊文写作主张“事核”,即文章选用事例要精练核实。刘勰评《吊魏武帝文》“文繁”,则是由于其正文部分描写内容繁复,选取事例繁多,不符合“事核”的标准。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中提到:“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1]342当作者写作文章,需要引用事例时,应当明确以下几个标准:选取事例重在精简,考核提炼力求精当,采摘理论需核实。如此,才能将所具备的才能和学问发挥出来,使文章的表达准确而切要。例如,贾谊《吊屈原文》全篇围绕着屈原被贬一事,感叹自己艰难的处境。阮瑀《吊伯夷文》、王粲《吊夷齐文》分别对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一事进行阐述,前者重在赞扬伯夷的高尚品德,后者旨在批评两人的狭隘。然而,陆机《吊魏武帝文》选取事例繁多,书写内容繁复,表达意义繁杂。正如黄侃在《中国文学概谈》中所指出的:“所谓符采复隐,精意艰深者是也,如《吊魏武帝文》,意之多杂精义坚深甚矣。”[13]209《吊魏武帝文》正文开篇以诸多事例来赞颂曹操的生平功业,如“接皇汉之末绪,值王途之多违……虽光昭于曩载,将税驾于此年”。后陆机就曹操的《遗令》发表自我感慨,其中涉及了治军、托孤、安置女眷以及管理衣裘等,既包含着作者对魏武帝关心国家大事的赞扬,又有对其关心儿女的同情,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对魏武帝“累于外物”行为的愤懑。在正文最后,陆机再度表达自己的“凄伤”之感,曰:“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我们可以看到,《吊魏武帝文》选取事例繁多,书写内容繁复,表达意义繁杂,不符合吊文“事核”的规范。因此,《吊魏武帝文》被刘勰评为“文繁”。

其次,刘勰主张“辞清理哀”,强调吊文应当以清润的文辞来表达悲哀的义理。“清”是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中的常用术语,也是《文心雕龙》重要的审美概念。《文心雕龙·颂赞》篇曰:“原夫颂惟典懿,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1]87“清铄”指文辞清澄而有光彩。颂文体内容典雅,虽然描写像赋,但是并不华艳浮夸,这与其文辞“清铄”密不可分。《文心雕龙·诔碑》篇曰:“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胡众碑,莫非清允。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至矣。”[1]113其中“清允”为清润恰当之义,“清词”即清润的文辞。吊文这一文体主要用来抒发哀悼之情,所以刘勰《文心雕龙·哀吊》篇,曰:“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如果过多运用华丽辞藻,则容易弱化文章所要表达的悲哀意味。因此,为了表达真挚的悲哀之情,吊文文辞一般以清润典雅为主,无需刻意雕琢。如贾谊《吊屈原文》以“楚骚体”的形式行文,“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14]331,运用“兮”字句式,使得文辞严密,句式灵活多变,形成了清丽的文风。陆机《吊魏武帝文》,虽然已经达到“理哀”的要求,但其正文以六言句贯穿全篇,篇幅宏大,形式单一。且《吊魏武帝文》正文部分堆砌典故,刻意雕琢,不免导致了《吊魏武帝文》的文辞繁复。因此,《吊魏武帝文》的文辞不符合吊文“辞清”的标准,故刘勰评之以“文繁”一语。

关于吊文体的规范,刘勰《文心雕龙·哀吊》篇强调曰:“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随着时代的发展与文体自身的演变,吊文的写作越来越注重追求文辞的华丽。特别是魏晋时期,文学进入自觉时代,文章的审美性不断增强。对于吊文体的特点,目前学界有研究者认为:“吊文是既具有实用功能又有文学之美的事与义俱全的文体。”[15]4吊文的“文学之美”主要体现在“吊古伤怀”这一类吊文中,相对于一般的实用性吊文来说,其文学色彩更为浓厚。在这类吊文中,作者一般运用大量的比喻、排比、用典、夸张等表现手法来增强文章的审美性。但是,如果吊文只关注文辞的华美,往往会忽略哀悼之情,不免会陷入“华过韵缓,化而为赋”的地步,不符合吊文体应有的规范。对于文体的规范,是历来批评家们所一再强调的,如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曰:“大抵吊文之体,仿佛楚骚,而切要恻怆,稍似不同;否则华过韵缓,化而为赋,其能逃乎夺伦之讥哉?”[16]155吊文体有吊文体的体制,赋体应遵循赋体的规范。因此,刘勰对于不合乎规范的吊文予以了批评,如司马相如在《哀秦二世赋》中,大力对景物进行铺排描写,被刘勰评为“全为赋体”。又如祢衡《吊张衡文》运用大量比喻典故,使得文辞华丽,却对张衡的失意缺乏深入阐述,刘勰评论其“缛丽而轻清”。《吊魏武帝文》正文文辞华丽,因此,刘勰评论其“文繁”,以此表明对吊文文体体制规范的强调。

综上所述,刘勰评《吊魏武帝文》之“序巧而文繁”,这一评语是较为准确的。但是,刘勰未能全面地认识到“文繁”的意义。可以说,正是这一“文繁”推进了吊文体的发展,也使得陆机《吊魏武帝文》成为吊文体史上的经典之作,对吊文体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透过“文繁”这一评语,我们也能够更加清晰地了解刘勰的吊文体观,这种吊文体观在中国古代吊文体史上有着深远影响。

【注 释】

①陆机《吊魏武帝文》是汉魏六朝的名篇,学界对《吊魏武帝文》早有研究。这些研究无一不受到刘勰《文心雕龙·哀吊》篇“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的影响。如虞云国主要论述《吊魏武帝文》序言的巧妙;黄福康从文章内容、艺术特色等方面对这一评语进行简要辨析;雷恩海则从文本出发,对《吊魏武帝文》进行赏析;胡辉在论述刘勰对陆机的批评时,亦对“序巧而文繁”进行分析。以上文章均对本文的写作有所启发。详见:虞云国《曹操的〈遗令〉与陆机的评价——读陆机的〈吊魏武帝文序〉》,《文史知识》2019年第1期;黄福康《大恋所存,哲而不忘——曹操〈遗令〉与陆机〈吊魏武帝文〉》,《成都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雷恩海《曾有惊天动地文——陆机〈吊魏武帝文〉》,《中华辞赋》2018年第1期;胡辉《〈文心雕龙〉“文体论”之批评陆机研究》,《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②本文所引《文心雕龙·哀吊》均出自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版。除第一次引用时加以注明,后不再注明。

③本文所引《吊魏武帝文》均出自杨明《陆机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除第一次引用时加以注明,后不再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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