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潜流到激流:庞薰琹工艺美术教育思想研究
2022-03-24汪可
汪可
引言
19 世纪 60 年代兴起的洋务运动使中国教育逐渐步入现代化,也将“向西方学习”的口号落在了实处。洋务派创办的一系列新式学堂,大致可分为语言、技术、军事三类。军事学堂的创办,使图画手工科伴随绘图课程的设置开始萌芽。中日战争的失败和清政府的新政使重视科学知识的新式学校教育取代了传统的科举考试,并直接促使图案课程的设置,以期能为社会培养实用型人才。
实业的发展是振兴经济的主要途径,康有为在《万木草堂所藏中国画目》中说道:“今工商百器皆藉于画,画不改进,工商无可言。”[1]其中的“画”指地图测量、机械制图等,这与工商业的关系极为密切,因为小到日常生活用品,大到工业器械,无不需要绘制图画。精密的制图技术可使中国产品提升竞争力,进而影响工商业的发展。在实业救国的大背景下, 20 世纪初期的中国美术教育愈加重视实用美术。1920 年,蔡元培在《美术的起源》中首次提出“工艺美术”一词,他将带有实用色彩的美术品类归纳为“工艺美术”。由此可知,蔡元培将“工艺美术”强烈地指向日常生活。在蔡元培艺术教育思想的巨大影响下,以实用艺术美化生活、改造生活的思想广泛传播,为之后工艺美术教育的发展奠定了基调。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和杭州国立艺术院集中体现了蔡元培的工艺美术教育思想,并对中国近代工业与工艺美术事业的发展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一、现代主义与图案教学
1925 年,庞薰琹怀揣“艺术救国”的梦想踏上留法之路,同年秋天,他参观了十二年一次的巴黎装饰艺术博览会,被博览会上精致的展品深深吸引,也使他确立了对建筑和装饰艺术的兴趣。装饰艺术运动是工业化社会与现代化生活相结合的产物,其与欧洲现代主义运动几乎同时发生,互相影响。装饰艺术运动反对单纯的手工艺形态,主张机械之美,注重材质,采用几何造型,强调色彩的鲜艳度,并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这种以艺术美化生活、以艺术改造工业的机械化生产理念与 20 世纪初中国重视实用美术,提倡以美术“振兴实业”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契合的。庞薰琹在巴黎的留学生涯,游离于正统美术学院之外,浸淫于光怪陆离、绚烂多彩的现代主义艺术中。立体主义纯形式的语言、几何化的构图、野兽派的装饰趣味、超现实主义梦幻怪诞的氛围等,均在庞薰琹的作品中有所体现。之后,庞薰琹随常玉进入格朗·歇米欧尔研究所,逐渐形成具有东方传统情调和装饰趣味的绘画风格,这种绘画风格延续至其回国之后的广告设计作品中。
1936 年,庞薰琹赴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图案科任教,开设商业美术课。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前身是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初设“绘画”“图案”两科,其办学目的与学科思路受日本美术教育的影响,旨在培养专业化的制图人才,以振兴实业。庞薰琹的教学内容主要来自他在上海绘制广告的经验与在国外收集的相关资料。庞薰琹曾说:“我在巴黎练习构图的经验起了作用。我请同学们出题,我画构图,以后每一个同学几乎都能做到每星期一张广告或店面设计,学习的兴趣是很高的。但是对我来说只能说是一个初步的试验。”[2]146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任教的经历是庞薰琹初涉“图案”教学的尝试,依靠在现代主义绘画方面的造诣与德国考察的收获,庞薰琹较好地完成了教学任务。
二、传统文化的自觉
1939 年,庞薰琹受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委派,进入西南山区进行民族考察。在考察过程中,中国传统装饰纹样和民间艺术的研究使庞薰琹对中国现代艺术的道路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他深刻意识到民族艺术与传统艺术是中国艺术现代化的内在动力。从民间艺术中汲取的养料确立了庞薰琹艺术趣味的转折,激发了他对中国艺术未来的探索。此后,庞薰琹便与工艺美术,以及工艺美术教育事业产生了深深的羁绊,他坚定地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从社会现实和人民需要出发,对中国艺术未来的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1941 年,庞薰琹离开中央博物院,受李有行邀请,赴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担任系主任一职。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以早期的实利主义美育思想为办学宗旨,以期培养出既能应用现代科学,又能掌握艺术创作方法的专业人才。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借鉴了包豪斯学校的双轨制教学,学生不仅接受艺术家的指导,还接受有实践经验工匠的指导,不仅注重审美思想,还强调技术熟练。教学还从具有地域特色的产业出发,主张将本土特产改造成适应现代生活的产品。此外,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教员们也十分注重对本民族传统文化资源的挖掘。
基于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工作时摹绘的大量传统装饰纹样,庞薰琹绘制了《工艺美术集》,将传统装饰纹样运用于现代生活日用品中。庞薰琹以现代设计的学术眼光重新考量古代的造物传统,最终在彰显中国艺术精神的前提下,为日常生活用品赋予了新的时代精神与艺术价值。商周时期的饕餮纹、蟠螭纹与凤鸟纹,汉唐的投壶宴饮等生活场景与神话人物中的经典图案,被剥离出原始语境,经过夸张变形、重新组合等艺术手法,获得了全新的审美效果。更可贵的是,在中国面临空前危机的时刻,庞薰琹重回传统,挖掘出深沉博大、勇敢坚毅的民族精神。
1946 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庞薰琹在重庆撰写了一份建立工艺美术学校的计划书,他将这一计划称为“乌托邦”。庞薰琹的这份计划书在学制和教学内容方面,体现了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的部分办学特色,对于实利主义的注重在计划书中发挥得更加具体。庞薰琹强调技术与艺术的结合,并将工艺美术与国民经济,乃至国际市场相联系,体现出极具前瞻性的工艺美术教育思想。这份计划书还受到欧洲现代工艺教学模式和德国包豪斯教育方法办学模式的影响,提倡学生通过参与劳动获得实践技能,实现教学与实习的结合。虽然这份计划书在陶行知先生去世后搁浅,却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所工艺美术学院的建立奠定了思想基础。
三、工艺美术的“科学观”
1952 年初,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建立被提上日程,庞薰琹撰写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筹备计划草案》,这份草案从工艺美术的性质、范畴、指导思想、办学方向等多个方面提出了颇有建设性的意见,并着手撰写了多篇文章介绍工艺美术,为筹备计划夯实了理论基础。
庞薰琹首先明确了工艺美术的独立学科地位,肯定其在日常生活和生产建设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他要求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要为人民的生活需要,培养具有一定思想水平和技术水平的工艺美术设计人才。他廓清了工艺美术的概念、性质、特点与范畴,期望更多的人了解、关注工艺美术。其次,庞薰琹强调工艺美术的实用性与经济性。他以首届全国民间工艺美术展览会为契机,对中国民间传统工艺品进行了梳理总结,阐明了工艺美术不仅具有文化价值,还具有经济价值,是一种值得重视的生产事业。庞薰琹不仅认为工艺美术最重要的是要创造美的生活,而且认为工艺美术应当同科学研究充分结合。庞薰琹留学期间的经历及其对包豪斯教学系统的了解,使他的工艺美术教育思想超前于当时中国的工业发展水平,极具前瞻性。以陶瓷生产为例,庞薰琹认为陶瓷美术设计者应当懂得“陶瓷科学”、懂得陶瓷生产的过程,包括从原料配比、选矿、原料精制、粉碎、成坯、烧制、装饰到器物完成这一过程中所涉及到的专门的知识与技术[3]。此外,庞薰琹极其重视传统性与时代性的统一,他提出成立工艺美术史研究室。研究室主要具备两方面的功能:一是将祖国四千余年来有关工艺美术的资料进行有步骤、有系统地整理与研究,编著成适当的教材和创作研究的参考资料;二是有步骤、有计划地编译各国工艺美术教材[4]274。
庞薰琹的工艺美术教育理念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筹备计划草案》在某些方面受到当时国家政治经济形势的影响,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记,尤其是当时的手工业经济在国民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手工业管理局从行业生产和外贸出口的需求出发,要求学生掌握制作技能,直接服务于生产。而庞薰琹认为工艺美术是一种文化事业,不仅要为人民的物质生活服务,也要为人民的精神生活服务。两种截然相反的办学意见导致办学方向上的混乱,坚持己见的庞薰琹也因此从 1957 年开始深陷长达 20 年的“反右”风波。
四、庞薰琹工艺美术教育思想之启示
(一)工艺美术创作应保持民族性
丰富而久远的传统装饰纹样,不仅使庞薰琹深刻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璀璨,而且为他提供了不竭的创作源泉。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工作契机使庞薰琹能够接触到各朝代的考古实物与考古资料,利用工作之便,他广泛收集历代传统装饰纹样,并整理绘制了《中国图案集》,他为这些传统装饰纹样重新赋色,并运用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使其获得了新的审美意味。在《工艺美术集》中,庞薰琹将传统装饰纹样引入生活用品的设计中,使这些纹样在新时代的语境中焕发出新的光彩。这是庞薰琹对传统装饰纹样研究的有益尝试,也为他日后将传统装饰纹样用于教学与创作中做了前期铺垫。
在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任教时,庞薰琹和同事们因地制宜,曾用当地民间工艺美术资源进行教学,取得了不俗成效。因此,庞薰琹曾建议各省工艺美术学校应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来设置专业,呼吁要深入地、系统地研究中国各民族工艺,并将传统的民族工艺运用到现代生活中。
庞薰琹认为工艺美术应当彰显民族精神。面对机印花布受资本主义国家印花布影响极深的情况,他在全国印花布设计、生产、销售工作改进会议上呼吁大家要为生产更经济、更实用、更美观的印花布而努力,强调一个国家的工艺品应该有自己的民族风格[5]。庞薰琹认为民族性问题就是怎样在工艺美术创作中体现出民族美术的传统,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应加强对民间美术和民间工艺美术传统的学习。这种学习绝非照搬,而是要研究前人的创作是如何观察的、如何取舍的、如何表现的,以及最终呈现了怎样的效果,而这一过程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二)工艺美术教学应注重实践性
庞薰琹一再强调实习教室的重要性,反对纸上谈兵,希望各专业都应当有专业的实习教室。因此,庞薰琹提出了“学习—制作—销售”的教学模式,即将各个专业的实习教室逐步扩建成小型实验工厂,专门试制新产品,同时也可以进行部分产品的小批量生产,其余产品则交由相关工厂进行大批量生产。学习教室还设立了成品陈列室与试销部,介绍和销售师生们制作的成品[2]210。庞薰琹认为,一个工艺美术设计师,要有敏捷的构思能力与创新精神,关心人民的需要,了解人民的喜爱,能有制作实物的技术,不仅要了解祖国的艺术传统,而且需要知道国际市场的变化情况。庞薰琹在与陶行知商谈建立工艺美术学校时提道:“既然是工艺美术学校,就应该表现出工艺美术‘美’的特点,无论是环境、建筑、室内都应该很美。一切都由自己设计,设计者自己也参与制作,一切都适合于实用。”[2]209学生通过参与劳动获得实践技能,实现教学与实习的融合。
庞薰琹深刻认识到工艺美术的发展植根于人民的日常生活中,是为人民服务的。在《论工艺美术》中,庞薰琹不失犀利地批评当时的工艺美术教育工作只是把 20 世纪 30 年代的那一套东西搬来照用,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然而社会发展日新月异,我国的工艺美术教学工作必须改革,且应当摒弃 20 世纪 30 年代那套“只会动笔,不会动手”的教育方法。经历过动荡年代的庞薰琹深刻意识到工艺美术的兴废与国家的经济建设有着紧密的关系。
(三)工艺美术应加强科学研究工作
留法时期的庞薰琹,曾随朋友赴德国参观柏林四郊受到包豪斯影响的建筑。“每个建筑物在造型方面变化很大,屋顶采用了平顶,使建筑物的造型,得到了更自由的发展。室内布置完全抛弃了旧的传统。钢铁工业、玻璃工业的发展,使得玻璃被大量采用,室内光线也由此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改变了‘内外关系’。当时的塑料工业也已开始发展。无论在建筑上或家具上,繁琐的装饰不见了,同时在照明方面也取得了很大进步。”[2]112-113工业技术的革新和新材料的运用对建筑、装饰带来的影响使庞薰琹记忆犹新,也使他确立了以科学的态度认识工艺美术的观念。
1956 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立的同时,由中央手工业管理局和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筹办的中央工艺美术科学研究所也成立了,庞薰琹兼任所长,丘堤任副所长,何燕明任秘书,研究所的任务是“改进工艺,提高创作质量,美化人民生活”[6]。尽管当时并未对“工艺美术科学”进行阐释,但从中央工艺美术科学研究所先后创办的两本内部刊物《工艺美术通讯》和《工艺美术参考资料》中可以看出,研究所对工艺美术教育所架设的宽广空间与发展路径。1956 年 9 月创刊的《工艺美术通讯》,收集并报道了国内外工艺美术的发展动向,是一个交流创作、研究与教学经验的平台;1957 年 1 月创刊的《工艺美术参考资料》,以刊登国内外工艺美术方面的论著为主,旨在向人们提供学习资料。遗憾的是,《工艺美术通讯》和《工艺美术参考资料》皆因“反右运动”而停刊。
庞薰琹看到国内工业的蓬勃发展,认为飞机、轮船等现代交通运输工具的外形与内部装饰都需要设计,但国内却没有与之相关的专业设置与研究机构。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在工业造型设计方面的人才缺口非常大,而具有设计能力、科学知识,又有技术经验的师资非常欠缺,庞薰琹提出了具体的办法来解决这一问题。例如,提议让一些青年教师到工厂实习一个时期,或者派留学生去日本、联邦德国等国家学习工业造型[4]234。20 世纪 80 年代,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立工业设计系,将两个研究生分别送往工业设计发达的国家进行深造,并以“走出去,请进来”的方式,加强与国外院校的联系交流。例如,将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美术与设计学院学生的作品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展出,这不仅体现了庞薰琹建立工业系的愿望得以实现,也意味着我国工艺美术教育体系日臻现代化,昔日的憧憬与呼吁,正一步步变为现实。
五、结语
在庞薰琹复职的几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我国工艺美术教育的前途,希望将浪费的时光追回来。他在《论工艺美术和工艺美术教育》一文中直言不讳地批评工艺美术在教学上的欠缺之处,又提出了许多具体的改进办法。庞薰琹和他的同事们在工艺美术教育方面的思想成为新时期教学改革的重要依据,也为我国的工艺美术教育指引了更为宽广的发展路径。在“美育救国”的呼声中,从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再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我国的工艺美术教育从初创、发展到日渐完善,庞薰琹为此奉献了一生的探索,他有“决澜”之姿,却愿化作一颗“小草”,只为这片“草地仍是一片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