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革命下媒介环境学的范式继承与理论超越
2022-03-24张凌霄
□张凌霄
纵观媒介发展史,人们在认知新媒介技术形态时几乎都呈现了叔本华“首先嘲笑;然后激烈反对;最后理所当然地接受”的真理三段论规律,电影、电视曾如此,网络亦如此。社会对新媒介形态的感知、应用及至内化均需经过从自发到自醒的过程,人类被自己开发的技术重塑总出现在对此产生有效感知之前。技术进化所带来的新媒介形态必将持续涌现,我们若想在面对变革时保持冷静,将实践的全过程纳入主观能动性的控制下,尽可能早地实现技术自醒,就需要从历史主义宏观视角上把握社会技术互动演化规律的理论工具。这正是媒介环境学这一着重研究媒介技术与社会内在关系的思想体系所注重的目的,也对其重新发掘自身学术渊源、深入辨析社会现实,从而进一步激活其理论的现实价值提出了更新的要求。
一、从边缘到庙堂:“第三理论”的建立
在传播学学科发展史上,自芝加哥学派之后,北美经验主义学派一直掌握正统,批判学派直至1983年才得到认可和接纳,而虽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定名的媒介环境学,直至20世纪末才不再被视为另类,得到接纳成为第三学派。客观说来,经验学派和批判学派在诠释技术与社会互动方面各有不足,前者属客观经验主义范式,注重研究媒介在大众传播中的直接影响,容易被指为易受政治经济力量控制、强调合理化现状而缺乏思辨精神;后者虽强调思辨,但对媒介背后政治经济操纵力量的批判性关注容易被指责为缺乏建设性。持诠释经验主义范式的媒介环境学试图在两大主流范式之间找到一套平衡理论,以求在保持足够的人的主体性前提下诠释作为技术造物的媒介本体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
20世纪初萌芽自北美的媒介环境学经由多伦多学派和纽约学派学者之手逐渐成长,至70年代亮明旗帜,终在世纪之交正式整合成独立的理论体系,其在追寻对媒介更深层次理解的道路上已经走过了百年时光。媒介环境学将媒介本身作为研究对象,重视传播技术,秉承历史主义精神,从人类文明史角度出发,探讨每一阶段占主导的媒介同当时的文化、经济、社会、政治之间的关系,探析传播媒介的变化怎样推进人类社会及文化产生大规模的、根本的变化,其关怀的重点落在媒介对人和社会的影响之上。
媒介环境学诞生很早,但其思想却保持了青春,其充满了预言和寓言的理论体系依然处在剧烈的变革之中,同其他主要流派有着明显区别。学派早期的思想和论断多被批判为太随意、太晦涩、语焉不详,尤以麦克卢汉为甚,缺乏学术建制也是其长期不被主流接纳的理由之一。但从莱文森和梅罗维茨起,学派代表们就开始有意识地建构起自身规范化的学术体系,对早期思想果断扬弃,开创了“后麦克卢汉时代”。不过,亦有批判者指出,学派学说规范化、建制化的过程也是其失去自身特色及魅力的过程。
二、诠释经验主义的范式继承
“媒介环境学是麦克卢汉研究”[1],这是斯特拉特在媒介环境学协会成立之初时的定调,其时麦克卢汉已经去世19年了,对其留下的浩如烟海的洞见和警句进行解读构成了媒介环境学持续至今的一项重要任务。
(一)麦氏的超前预言
麦克卢汉对于电子媒介时代超前的一些预言,成为启发学派后人在互联网时代传播研究的思想宝库。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莱文森就对麦克卢汉推崇备至,他的《数字麦克卢汉》一写麦氏思想及其对我们生活的影响,一写自己的思考,即麦氏思想如何帮助我们理解新的数字时代。[2]书中对于麦克卢汉思想的借鉴之处比比皆是,而莱文森亦不吝惜表达自己对于先师的崇拜之情,他要把麦克卢汉的观点在数字时代继续发扬光大,并证明其思想“隐而不显的准确性”。在互联网还未见踪影的年代,麦克卢汉就敏锐地察觉到电子环境对个体将会带来的深刻影响:电子环境的特点之一就是,在一个事件瞬间同步发生的整体场内,人们彼此的介入程度很深,所以会失去个人的身份感,这是我们时代特殊的难题之一。[3]麦氏这种超前的观点启发了一众后来者,使他的思想得以在新的现实佐证下继续散发出勃勃生机。
(二)独创方法论
然而,麦克卢汉这种充满洞见的研究,却也是其最被时人诟病之处。“我只探索,从不解释”,他的著作充满了隐喻和文字游戏,因而招致同时代研究者的批评。尽管不被当时学术界接纳,但他的研究风格却被学派当作一种传统继承了下来,媒介环境学自身也在对麦氏理论的继承和诠释基础上提出一系列类似风格的新思想和观点。
此时,学派新生代的代表保罗·莱文森站了出来,他引用唐纳德·坎贝尔的知识进化论为其深爱的先师辩护,更为媒介环境学点明了出路。他提出,如同生物功能需要经过基因突变、自然筛选、幸者生存并传递下去的三部曲以实现进化,能够被广泛认可的知识也需要经过“生成阶段”“选择阶段”和“传播阶段”[4]方可实现从新念头的产生,经由被广泛地讨论批判、在实践中得到检验,再到“被印成书,进入课堂,受到引用”的飞跃。莱文森指出,麦克卢汉只爱第一阶段,从不参与第二阶段,故虽然有部分思想可以进入第三阶段,但在传播过程中依然会因为自身没有完成检验而遭受到来自他者不解的攻击,更何况麦氏表达中充满了超越时代的暗喻,而非帮助理解的比喻,这就更让读者无所适从了。
由此,虽然在麦克卢汉之后又涌现了多位重要学者,向不同方向做出了新的理论探索,其论述也更为精密,但麦克卢汉的思想依然是整个媒介环境学世界观、价值观、本体论的基本出发点,作为整体的学说总难以摆脱借麦氏言论以比照新变革因素的范式,依然是“麦克卢汉研究”的不同表现形式。现如今,媒介环境学者散落世界各地,当下的媒介环境学者们更像是根据个人兴趣,在一个共同的世界观下进行自己的研究,而学说自身则仅以对已有理论体系进行梳理和再解读为主。事实上,对学派历史积累采取验旧立新而非抱残守缺的态度才是媒介环境学从根本上改变被主流轻视境遇的基本前提。
(三)从继承到超越
媒介环境学理论体系若想真正实现进化和完善,其必须首先完成对麦氏研究的超越,在完成麦克卢汉自己没有完成的知识生产的后两个阶段的基础之上,观照他走后这个世界的最新发展,将他提出的洞见和已经确定了的史实进行比照,将他提出的预言放在今天现实的场景里检验,用成建制的模式来扬弃他思想的火花,将经得起检验的部分体系化,将体现了时代局限的部分进行修改,做完前辈没能完成的事。
在清理完历史遗留问题后,要想保持学术传统的活力,同时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媒介环境学自身还应实现另一种超越,即从对现象的观察中抽象出逻辑,将个别化的洞见观点整合成理论体系。媒介环境学派历史上长期处于边缘地位,主要代表人物均来自非传播学背景,芒福德提供了技术哲学的基本思想,伊尼斯点出了偏倚论,然则他们都没有建立哪怕最基本的理论框架;而麦克卢汉、波兹曼等人更是从文学和教育学转行而来,这使得他们所留下的著作更像是文学著述而非理论著作;后来持有媒介环境学博士学位的梅罗维茨的关注点非常微观,而莱文森做的事情并没有超越对现象的观察层面。在当今实用主义时代里,经验学派以其方便执行的定量方法,线性的现象总结研究逻辑和肯定现状、服务现状的立场赢得了大众传播研究的主流地位,主张反思和行动的批判学派则因对思辨的强调而被认为不够实证,媒介环境学则更为弱势,长久以来被排斥在主流传播学体系之外,虽然如今其已经被接纳进了传播学体系中成为第三范式,但主要理论学说多停留在认识论或世界观层面上,缺乏有效的方法论。媒介技术历史分期学说如何帮助我们认识当下的世界?互联网之后的新新媒介有怎样复杂的性质,延伸了人体的哪些器官,又截除了人性中的哪些部分?而在电视普及已过半个世纪、互联网普及已进入第四个十年的今天,我们的世界、社会乃至个人身份又有了怎样的变化?这些问题均不能简单套用既有理论论断解答,而亟须媒介环境学者在完善自家理论体系后进一步推进。
三、技术迭代下的理论超越
(一)技术迭代下的媒介革命
人类传播史上,新技术的诞生所带来的媒介革命曾多次发生,诠释这些革命是媒介环境学一直以来的主要命题之一。麦克卢汉在1977年的一次采访中指出,他将“生态”(Ecology)一词引入媒介研究领域的目的在于推动不同媒介之间的和谐共存而非恶性竞争,“彼此相互帮助”而非相互取代,进而实现媒介之间的相互强化以达到平衡。[5]在他看来,媒介技术的迭代所体现的积极性要大于消极性,人应对媒介革命热情地鼓与呼。
与此不同的是,继承自芒福德的王者机器批判,波兹曼以技术悲观主义价值观指出,电子媒介革命给人带来的冲击大于进步,电子媒介建构的“偏向于视觉意象、非连续性、直接性和非逻辑性”的、“具有技术化程度最高的宗教偏向或哲学偏向”的信息环境会使置身其中的人失去自我思考和判断的能力[6],从而走向与历史、科学和理性背道而驰的方向。波兹曼警告道,发明家在发明某一技术时往往无法看到技术所具有力量的全部,从而在实现预设目标之外又“令人恐怖地、令人不舒服地、让我们吃惊地”发现机器还有许多其他主张,甚至反过来改变人的思维和行为习惯,这一情形被他称之为“弗兰肯斯坦综合征”[7]。
然而历史并未按波兹曼的设想前进,电子媒介早已夺取了他所倾心的印刷文明对人类社会的主导权,时至今日,印刷乃至更早的口语传统所主导的媒介环境已被深刻重塑了。人类并未通过对印刷文明的追忆实现对电子媒介革命的对抗,取而代之的是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数字媒介革命部分实现了对电子文明的夺权。早期互联网曾一度呈现出麦克卢汉式的不同媒介大融合的场景,全球互联的实现使人仿佛摸到了“地球村”的大门。但在这次大融合革命尚未完成之时,在我们尚未完全习惯新的媒介生态系统之时,系统自身又正在进入新的一轮变革之中。
(二)媒介环境学的新任务
如同波兹曼的预言,现如今我们也必须看到媒介革命最新阶段的真实面目,即曾作为开放典范、被认作是地球村的塑造者和人类重回田园时代的希望所在的互联网正重新走向封闭和割裂。开放的、平等的、去中心化的、允许用户在不同信源之间通过超链接自由跳转的万维网逐渐被封闭的、层级的、中心化的、资本化的、将用户圈养起来的巨头应用平台取代,互联网正在变得连而不通,由一片大陆变成一个个孤岛。
认知开放重归封闭的状况仅仅是判断革命风向的第一步,在互联网环境蜕变的这一表征背后,潜藏的是结合了资本的技术对普通民众个性的控制与统治。就当前而言,处在最新一次媒介革命之中的人们正在经历又一次的异化,曾经灵光重现的主体性又在新技术形态带来的资本—权力偏倚力量下暗淡下去,曾被赋权的我们正在体验的是媒介对个人控制的全面加强。
第一,互联网的免费传统并非公益,我们早已习惯了在使用各种免费服务前不假思索地接受冗长的使用条款,从法律上以一种无知的形式允许服务提供者采集并使用我们的信息,但实际上用户别无选择,若不同意则无法使用这些服务,而法律在被绑架的用户同意协议的前提下很难保护这些被采集的数据。随着时间的推移,资本—权力—技术结合体的媒介平台便可积累并控制远超之前规模的民众信息。
第二,新媒介环境里社交性的极度加强使个人更乐于主动告知自己的隐私。现今时代虚拟与现实社交关系实现了高度重合,这降低了用户的警惕性,因为你的“好友”列表已经是以至少见过一面的“熟人”为主了。信息流中其他使用者生活信息的展示为用户制造出虚拟现实感,让人仿佛置身熟悉环境之中,进而忽视媒介及背后力量的存在。人类本性里的炫耀成分使得用户下意识地以发布更多自己的信息以同旁人攀比,从而参与到主动自白之中。
第三,新媒介技术的泛化并没有满足于信息搜集,其正在发挥更强的能动性。打着更能理解用户需求、可以提供更优质服务的幌子,资本—权力—技术体系已不满足于被动收集和用户无意的透露,转向更明确的索要,诱惑着用户主动交出有关自己的一切,范围从生活故事展示拓展至生理、运动、作息、活动线路、常出现的位置等等,对用户的虚拟侧写正变得越来越精确,可谓比你更懂你自己。对视听符号系统的不满足正推动技术全方位、更深层次地接管人的感官,在人和自然之间构建起“真实”的虚假环境,更进一步提供了把以数据形态存在的个人模型具象化的可能,人就要成为“无形无象的天使”了,而控制的触角正从虚拟领域延伸到线下生活之中,试图将人的肉体也置于技术照顾之下。面对这样的境地,该如何运用理论工具认知这些现象、总结其中规律、发展现有思想、提出新的阐释法则,以对正在发生的革命做出合理判断和诠释,则成为媒介环境学未来发展所必须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