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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版印刷与宋人的图书编刊

2022-03-24于兆军

新闻爱好者 2022年10期
关键词:立言宋人文集

□于兆军

宋代是我国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北宋南宋刻书之多,摹写之精,版印之妙,规模之大,流传之广,可谓空前绝后。宋代刻书业的繁荣有一个发展渐进的过程。景德二年(1005年),宋真宗到国子监检阅书库,问及经书刻版的情况,国子祭酒邢昺回答说国初不及四千,如今已有十余万。短短四十五年经书版片已经增加了二十多倍,书版增长之迅速让邢昺都感叹不已。北宋时雕版印刷已经渐入佳境,到了南宋,雕版印刷更是全面繁荣,出现了无一路不刻书的局面。宋代的官刻、家刻、坊刻鼎足而立,相互补充,且各有千秋。宋代的魏了翁曾说:“自唐末五季以来始为印书,极于近世,而闽、浙、庸蜀之锓梓遍天下。加以传说日繁,粹类益广,大纲小目彪列胪分,后生晚学开卷了然,苟有小慧纤能,则能袭而取之。”[1]宋代雕印出版的兴盛由此可见一斑。

一、雕版印刷与宋人立言观的转变

雕版印刷作为宋代最先进的媒介制作技术可以“日传万纸”,对此宋代文人赞叹有加。宋人对雕版印刷的赞美和信任从其诗文中就可以领略一二。宋末元初的理学家吴澄说:“锓板肇于五季,笔功减省而又免于字画之讹误,不谓之有功于书者乎?宋三百年间锓板成市,板本布满乎天下,而中秘所储,莫不家藏而人有。……学者生于今之时,何其幸也!无汉以前耳受之艰,无唐以前手抄之勤,读书者事半而功倍,宜矣。”[2]吴澄对宋代雕版印刷的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宋代伟大文学家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说:“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3]苏轼在这段文字中指出雕印图书“日传万纸”,为学者学习和创作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苏轼本人也是雕版印刷的忠实信徒,其文集在生前就被编纂刊印过多次。他自己也是在给朋友庞安常的信中写道:“人生浮脆,何者为可恃,如君能著书传后有几。念此,便当为作数百字,仍欲送杭州开板也。”[4]一个“仍”字透露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下杭州刻板了,可见苏轼对杭州刻书的信任。

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使图书的复制变得更加容易,宋人这种发自心底的赞美和信任也促进了“立言”观进一步转变,进而调动了宋人著书立说的积极性。楼钥在《筠溪集序》中说:“士大夫种学绩文,孰不欲流传于后?”[5]宋代苏颂从文佚则功德亦无法彰显出发,进一步为“立言”提出了新论:“或谓言不若功,功不若德,是不然也。夫见于行事之谓德,推以及物之谓功,二者立矣,非言无以述之,无述则后世不可见,而君子之道几乎熄矣。是以纪事述志必资乎言,较于事为其贯一也。自昔能言之类,世不乏贤,若乃德与功偕,文备于道,嘉谟谠论,见信于时主,遗风余烈,不泯于将来。”[6]从宋人以上的言论中我们不难看出,在宋人看来,如果没有言语的记录,即使有功德也会湮没不传,而著书立说的意义就在于传之久远。苏颂的话无疑是极具颠覆性的,在其看来,立言是立德、立功传诸后世的根本所在。

由此可见,在雕版印刷繁荣的激励下,宋人对立言和传名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甚至认为立言是立德、立功得以传世的前提和保障,因此也更推崇立言的重要作用。显然立言不朽在宋代获得了新的意义:“不朽”不仅在于惊世骇俗的篇什,同时还离不开高效的传播。也就是说作者要想使自己名垂千古,彪炳史册,不仅要苦思冥想创造好的作品,同时还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作品传之后世。宋人清醒地认识到雕版印刷和题壁、刊石相比其灵活、便携的传播优势是不言而喻的;在传播效率方面也是铸金、勒石、书简、抄书等传播方式无法企及的。因此宋人自然选择了雕版印刷作为文章传播的利器。

二、从诗文序跋看宋人图书编刊意识

文人都希望自己精心编纂的图书能够借助雕版印刷传之久远,这类文字在宋人的序跋中比比皆是。徐铉《韵谱后序》曰:“因取此书,刊于尺牍,使模印流行,比之缮写,省功百倍矣。”[7]释智圆《律钞义苑后序》曰:“夫后学劳于缮写,而损于学功;损学功则壅于流通矣,岂若刻板模印,以广其道哉?”[8]“省功百倍”“岂若刻板模印”这些评价足见雕版印刷在当时已经深入人心。《李太白文集后序》中言:“白之诗历世浸久,所传之集,率多讹缺。予得此本,最为完善,将欲镂版,以广其传。”[9]《杜工部集后记》言:“乃益精密,遂镂于版,庶广其传。”[10]“以广其传”“庶广其传”则传达了宋人希望通过雕版印刷使著述传之久远的渴望。从以上宋人序跋中的这些文字,我们不难看出宋人对雕版印刷的赞美以及希望图书早日镂版印行的期盼。

由此可见,雕版传播在宋代已经深入人心。在雕版印刷的激励下,宋人已经深刻地意识到“文传”才会“名传”,若想扬名后世不仅要努力“立言”,更要“传言”,宋人借文集编刻传世而使其名不朽的用意已经非常明确。另外,宋人也清醒地意识到,文集的传播也不再仅仅是一己私事,同时它还依赖于传者和传播媒介。宋代兴起的雕版印刷“日传万纸”,它为宋人的“文传”提供了强大的物质技术保障。郑康佐刊唐庚《唐眉山先生文集》其后有跋曰:“唐公之文遂为全篇,因其名类,勒为三十卷,命刻板摹既。且将以传示学者,使知至人必有至文,而先生之名可以不朽矣。”[11]为了自己的文集能够广泛传播,为了文与名的不朽,宋人自然主动选择雕版印刷这一先进的图书复制技术。

众所周知,图书刊刻需要以文章的搜集、编纂为前提,并且需要一定的物力和财力作保障。为此,宋人常常想方设法,甚至使出浑身解数。南宋李流谦以文学知名,有集百余卷,却因家贫无力刊刻,后经其子李廉榘和其婿张极甫勠力合作,《澹斋集》才得以刊行。南宋爱国名臣、文学家胡铨的文章,被其子胡澥编成《澹庵文集》,因家贫没有能力刊刻,后有幸得到蔡必胜、雷孝友、颜棫三人相助,其父的文集才得以印行,用心之良苦可谓昭然。

为了使文集能够传播久远,宋人不惜将文稿交给书坊刊印。如李曾伯的《可斋稿》就由其子交付书坊刊行,其子李杓在书后有跋曰:“尝欲手钞小帙,未果。会书市求为巾笥本,以便致远,杓曰:是区区之心也。亟命吏楷书以授之。”[12]可见,李杓开始打算自己手抄其父亲的书稿,后来应书市的请求,于是命令属吏用楷书誊抄后交给了书坊。从李杓欣然从之的态度,足见其对书坊以巾笥本刊行《可斋稿》是非常认可的。巾笥本小巧精致、方便携带。书坊将书籍编印成巾笥本贩售于书市,可以广为流传。宋初张咏为《许昌诗集》所作的序言中亦云:“依旧本例编为十卷,授鬻书者雕印行用。”[13]由此也可见编刊印行文集在宋代已深入人心。

宋人对自己的文集编刊传播非常用心,对宋以前的尤其是唐人文集的编刊也是殚精竭虑、不遗余力。流传到今天的唐人文集几乎都经过宋人的搜集、编刊,仅南宋临安陈起编刊的唐人文集就不下50种。

到了宋代以后,在“右文政策”鼓励下和雕版印刷的推动之下,“立言不朽”的观念更加得到宋人的推崇,传之后世的观念也更加深入人心,不仅要立一家之言,更要想方设法扩大“言”的传播,不仅要传之于当时,更要传之后世。宋代随着“日传万纸”的雕版印刷的普及应用,图书大量印刷,更有益于“立言”传之久远。图书编撰是图书刊印出版的前提,宋代版印传媒的兴盛无疑促进了宋代图书编撰事业的快速发展。曹之先生在谈到宋代编撰事业时指出:“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刺激了图书编撰。高效率的图书制作方式极大地推动了图书编撰,缓解了‘出书难’的矛盾,调动了广大著者著书立说的积极性。”[14]毋庸置疑,宋代的雕版印刷为宋人“立言”传播提供了最先进的技术保障,同时也为宋人著书立说并传之后世插上了有力的翅膀。

三、雕版印刷的繁荣与专业编辑的出现

宋代图书编撰繁荣是多方面原因综合作用的结果,除了宋代朝廷崇文抑武、大力提倡以及宋人好名立言以求不朽外,还在于宋代图书制作方法的改变以及图书编刊专门人才的出现,而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与繁荣。

虽然唐代已经发明了雕版印刷,然而只是用来刊刻佛像、佛经和历书的雕虫小技,并没有得到唐代统治阶级的认可和广泛使用。手抄仍是唐代书籍生产和文化传播的最重要手段。书籍主要靠抄录传播,既影响了书籍传播的速度和广度,同时不可避免的笔误也影响了书籍的内在质量。文章能否流传于后世,固然离不开作品本身的内容和艺术价值,但是如果没有高效的传播媒介,再好的著作也只能是养在闺中人未识。书籍靠手抄笔录费时耗力,并且抄写一本书要成年累月才能完成,所以复本有限,即使是费尽苦心,最终也难逃散佚湮灭的命运。这不仅影响到图书传播的速度和范围,而且影响了唐人编撰图书的积极性。

五代时间虽短却开了雕印经书的先河,为宋代统治者树立了传播的典范。宋代统治者崇文抑武,大兴教育,健全了国家图书编纂机构,对前人的著作进行了大规模的编纂整理,并且借助于雕印发行。“印本具有物美价廉、便携、便藏、讹误少等无远弗届的传播优势”[15]。在朝廷的带动下,形成了官刻、家刻和坊刻三足鼎立的繁荣局面。雕版印刷的广泛应用,将图书复制方式从单纯的手抄笔录中解放出来,极大地促进了图书的生产和传播,这是推动文集编撰由自发转向自觉的强大动力。诗文著作从口耳传播、手抄笔录发展到镂版印刷,须臾之间便可化身百千。雕版印刷速度快、效率高,为宋代带来了媒介技术的革命,促进了宋人立言观的转变和编刊传播意识的提升,无疑大大激发了宋代学者作家著书立说和编刊图书的热情。而大量图书的雕印、传播和收藏,又为宋人编撰图书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素材。据统计,宋代可考的私人藏书家就有311人,几乎是唐代藏书家的四倍,其中宋敏求、司马光、郑樵、李焘、朱熹、陆游等人既是宋代的伟大藏书家,也是宋代著名的编撰家。

宋代刻书事业的繁荣还促使编辑这一专门人才出现。宋以前,供个人学习的抄本图书,很少会有人校勘,并且客观上书籍难求也缺乏校勘的必需条件,所以一般来说抄本图书讹误较多。唐人的文集编纂意识虽然很浓厚,但是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从总体上仍未摆脱古人“立言”的窠臼,唐人的图书编纂只是简单的作品整理,是著述的延伸,唐代的图书传播仍然属于自然传播的范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编辑出版传播。宋代雕版印刷的繁荣促进了图书编刊发行,而图书编纂是图书出版质量的重要保证。由于图书校勘成了雕版印刷的必要环节,在宋代无论是政府出版还是民间出版,都需要对图书进行校雠和编纂,于是作为印本图书质量把关人的编辑自然就出现了。高文超先生在谈到宋代编辑繁荣的原因时也指出:“印刷术和造纸术的发展提高使书籍生产、传播比较方便容易,因此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从事著述编选工作,使编辑事业更加发达。加之科举制度对教科书和参考书以及大众对日常生活用书的迫切要求,使得书籍的编辑出版有了商品化的可能。”[16]当然宋代政府出版图书的编辑多由学识渊博的官员兼任,民间出版图书的编辑职能多由学者和书坊主来完成。宋代国子监刊刻图书,需要“三校”后方可镂版,甚至有的书版刻成后还要进行勘版,待修订无误后才能印刷颁行。可见,宋代雕版印刷的繁荣促进了编辑职业的诞生,而宋代图书编辑的出现又提高了图书的质量,加快了版印图书的流通。

总之,宋代繁荣的雕版印刷为图书的编撰、刊印、传播提供了便利的条件,而大量图书的刊印、传播和收藏又为图书的编撰提供了丰富的给养。同时,宋代雕版印刷的繁荣激发了宋人立言不朽的热望,进而促进了宋代文集编刊由自发向自觉转变。而“立言”观的转变更激发了宋人“文传”的热情,于是官刻、私刻、坊刻如火如荼,读书、写书、编书、刻书蔚然成风。雕版印刷在宋代全面开花,成为宋代文化传播的利器。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能够造极于两宋之际,宋代雕版印刷之功甚伟!雕版印刷之于宋代文化的贡献,亦能为我们今天数字传媒时代文化的传播发展提供不少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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