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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徒诗在西汉的萌芽阶段探析

2022-03-24袁方愚

人文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歌诗经学

袁方愚

关键词文人徒诗 歌诗 汉大赋 经学

按照创作主体的不同,中国古典诗歌可以分为民歌和文人诗,民歌作为诗歌的源头一直延续至今,其代表了大众的集体智慧,反映了世俗生活的百态。而文人徒诗是由文人所作且不入乐。文人所作即突出诗作的个体性,亦即诗人的主观情志和思想。不入乐即摆脱乐的束缚,重视诗歌的文本价值。文人徒诗具有典型的文学色彩和凝练的文人情感,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风貌和性格特征。通过文人的改写和创作,徒诗逐渐成为诗歌主流。以先秦时期诗与乐的分离和西汉时期《诗》的经学化为标志,诗歌创作的发展一方面从不入乐的四言诗到文人五言诗的逐渐兴起,另一方面则是从楚歌到汉乐府民歌的流行。

文人徒诗的出现,主要是个体创作中叙述与抒情的需要,在诗歌发展的过程中摆脱《诗》人乐以及乐府音乐的限制,不再以模拟旧体制为准则,进而自由地表达诗人情志与思想。其次,受经学说诗的影响,认识到诗重在言志,从而刺激了徒诗的兴起。且随着时间推移,汉宗室对楚声的喜好日趋衰减,诗歌创作与楚声的关联减弱,因而不再受音乐限制,徒诗进而兴起。汉代文人徒诗的发展,在数量上经历了从西汉到东汉由少至多的过程。其中西汉时期只有零散的几首文人徒诗,尚未形成气候,东汉时期始,文人对诗歌创作的投入逐渐增多。本文就徒诗为何没有进入西汉文人的创作视野这一问题进行探讨。

一、汉代文人徒诗创作情况

先秦时期的《诗》和《楚辞》,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发展的源头,深远地影响了后世的文学创作。《诗》中虽然个别诗歌标有作者,但总体上还是属于集体创作。到了《楚辞》阶段,虽然已经有名可参,但仍然是基于楚地民歌背景的再创作。汉初楚声的流行和汉乐府的设立续写了歌诗艺术的精彩。皇室贵族对楚声的喜爱,造就了许多经典的楚歌作品,如高祖刘邦《大风歌》、戚夫人《春歌》、赵王刘友《歌》、城阳王刘章《耕田歌》等。武帝时期,汉乐府正式建立,据《汉书·艺文志》记载:“白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官方收集各地的乐曲、民歌来进行整改再创作,其对后世文人作“乐府诗”形成了重要影响。汉代中后期,国力渐衰,到汉哀帝时,乐府被罢。随着汉乐府作用的减弱,诗与乐的分离,汉代文人逐渐开始注重诗歌的内容和表意功能。东汉时期,文人诗取得了重要突破,“汉代的文人,个别人开始模仿《诗经》写作诗、颂,开了个人作诗的先声;东汉以降,乐府五言流行,文人纷纷效作,至建安终于因文学风气与现实遭遇的交会,形成‘五言腾踊’的风气,为中国古代文人诗史的正式的开端,亦即徒诗系统的开端。”如钱志熙所述,东汉以来,文人诗史亦即徒诗系统开始有所发展,例如五、七言诗的出现,咏史诗领衔了各种诗歌体裁的创作开发。相比之下,西汉文人徒诗的创作可以说是处于一种萌芽状态,如钟嵘《诗品》中“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说的就是汉代文人徒诗的情况。

从俗乐的角度来看,西汉的歌诗主要是楚歌、横吹鼓吹、相和歌,其中只有楚歌与四言诗关系相近,而韦孟、韦玄成的四言诗明显是对《诗》的拟作,因而不是楚歌。另外,从演奏乐器的角度来看,先秦时期的金石类打击乐器与四言诗的节奏相配和谐,而汉代则以丝竹类乐器为主,节奏变化更丰富,所以语言形式也因之多变,相和歌中的五言体可为例证。因此,可以推断出这几首四言诗是不入乐的。而从内容上来看,这几首诗说理意味浓厚,体现出与《诗》的密切关联。韦孟的《讽谏诗》是劝谏楚王刘戊的荒淫无道,《在邹诗》则是其告老还乡之作,表达了对楚王的深切怀念。韦玄成的《自劾诗》抒写了被削爵的白责之情,《戒子孙诗》则是通过自己“复玷缺之艰难”的经历来告诫子孙。其中以韦孟的《讽谏诗》为例,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沈德潜《古诗源》:“肃肃穆穆,汉诗中有此拙重之作,去变雅未远。”“继轨周人”“去变雅未远”都是对其诗歌承继《诗》中讽谏精神的肯定。这首《讽谏诗》中“弥弥其逸,岌岌其国。致冰匪霜,致坠匪嫚”,诗人直斥君王的昏庸荒淫,追思先贤,表达了对现状的担忧。这种叙写方式在《诗》中表现得更加鲜明,如《小雅·十月之交》:“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以及《小雅-节南山》:“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白为政,卒劳百姓。”两诗皆以凌厉的语言直写对混乱的社会现实以及君王不作为的愤懑。通过形式和内容两个角度可以看出这几首诗歌并未完全脱离《诗》的范式。另外,从其与《诗》之区别而言,则显现出鲜明的雕琢痕迹。如许学夷《诗源辩体》中所言:“先后布置,事事不遗,则矜持太甚,而义亦窘迫矣。”即点出西汉文人徒诗萌芽阶段的主要特点。在此,将汉代文人徒诗的统计情况呈现如下,可以清晰地看出西汉时期的文人徒诗明显少于东汉时期。

从诗歌数量上来看,文人徒诗经过西汉时期的萌芽状态,到了东汉时期才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東汉文人徒诗以咏物为始,逐渐转向凸显诗歌对个体情志的表达功能。此时诗歌的叙事方面以乐府为长,如沈德潜《古诗源》中所言:“然措词叙事,乐府为长。”而文人徒诗则重于抒情言志,如班固《明堂诗》《灵台诗》《宝鼎诗》通过对明堂、灵台、宝鼎的叙写来表现对汉王朝的歌颂。再如汉末赵壹的《刺世嫉邪诗》中“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的感慨。二者分别从书写视角和情感意涵方面展现出更加鲜明的文人色彩。文人诗歌创作在脱离了人乐的限制后开始逐渐进入徒诗的领域,其内容上体现出丰富的个体情感抒写,形式上众体兼备,四言、五言、七言等都有体现。但值得重视的是,西汉时期徒诗的生存环境、诗歌艺术的阶段性特点以及造成其没有被多数文人所采用的原因还需要深入挖掘,所以下文将从内外两个方面来分析影响此期文人徒诗创作的因素。

在汉王朝所建立的大一统封建集权统治下,汉代文人形成了强烈的政治依附性,文人多选择骚体来寄情。西汉诗歌的创作仍以《诗》《楚辞》为范式,且民歌占有较大比重,民歌在诗歌发展史中仍处于群体诗学阶段,以文人诗为代表的个体诗学仍处于萌芽期。在这些诗歌内部因素的作用下,西汉文人在徒诗创作方面并未有明显的发展。

首先,西汉立国之初,统治阶层中多为立下累累战功的武将,因而此时文士的地位并不高,例如高祖刘邦曾溲溺儒冠,对陆贾言道,“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文景之世继续秉持无为的休养生息政策,士人多为国家建设上疏请奏,其文本形态为散文。到了武帝时期,在丰厚的国力储备支持下,汉王朝的封建集权统治已渐趋完备。此时的士人已经失去了战国时期纵横捭阖的空间,在高度的封建集权统治之下紧密地依附于统治者。因而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表现出一定的集体意识,例如,司马相如通过汉大赋得以受到武帝赏识,从其所述“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中,可看出汉大赋是典型的大一统时代的产物。虽然司马迁编撰的《史记》是史书,但突出的文学意味使司马迁也被冠以文学家的名号。司马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宏大视野著成《史记》,是身处盛世之中所特有的时代书写。在这样一种集体意识的文学书写影响下,与之相对应的文人的个体性难以彰显。而后世所产生的文人诗作为抒写个人情志的工具,由于与此期的时代主体特征不大相符,所以并没有大量的文人诗产生。钱志熙曾在《从群体诗学到个体诗学——前期诗史发展的一种基本规律》一文中谈道:“无论是汉乐府,还是汉歌谣,都是属于群体诗学的范畴。所以,汉代诗学最大的特点是群体诗学极为发达。而汉代的个体诗学,相对于后来各代来讲,则基本上还处于萌芽阶段。”加之,“文人”这一称谓在先秦时期是指有德之人,在西汉时期的典籍中基本不见,直到东汉时期,在《论衡-超奇》中才出现“文人”的阐释,“杼其义旨,损益其文句,而以上书奏记,或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该篇中王充还论述了“通人”“鸿儒”等概念,其所述之文人是指撰写文章的士人。西汉时期的文学作品,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人之作,所以,本文所论及的“文人徒诗”,侧重点在其不入乐。

第二,屈原《离骚》影响下形成的骚体文学对此期文学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诗骚传统是对中国古典文学起源《诗》和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作品中所具有的文学精神的概括。《诗》的经典化历经赋诗言志,孔子定诗,诠释解经,讲经著述。汉人学《诗》,重其美刺,如《毛诗序》所言:“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对于屈原的《离骚》,汉人多以《诗》评论,如刘安:“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班固:“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认为《离骚》在情志方面与《诗》有相近之处。《离骚》的经典化过程中,文本和作者是关键因素。文本方面,独特的浪漫主义书写,经典的意象设定,丰富的想象以及字里行间所充斥着的炽热情感是其经典化的内核。作者方面,屈原其人其志被后世广为尊崇,《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称:“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白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屈原忠而被谤的遭遇令人扼腕叹息,面对楚国之危难而无法作为,面对昏庸的君主、奸佞的小人、理想的破灭,愤而选择以死明志。其高洁而伟大的捍道者形象对后世士人影响颇深,例如贾谊被贬长沙,及渡湘水之际,触景生情而作《吊屈原赋》,借怀念屈原聊以自慰,成为后世文学作品中凭吊与追思屈原的滥觞。

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作品在情感表达方面的突出特点,对文人诗抒情内质的建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汉人对《离骚》的接受最初以拟骚体作品为表现形式,重发愤以抒情,借以倾诉心中的怨情,从贾谊的《吊屈原赋》到王褒的《洞箫赋》,拟骚体作品愈加丰富、成熟。骚体赋在西汉时期的流行与这些作家的人生遭遇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其创作动机大多源于对人生逆遇的哀怨。屈原的遭遇和他的美政理想使他人在人生低谷之际很容易引起共鸣,屈原舍生就义的选择也引发了士人对于时命的思考。司马迁在遭遇李陵之祸后,作《悲士不遇赋》,文辞之间也迸发出屈原式的怒吼,“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不觉令人联想到屈原对渔父的回答,“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其中充满了无奈与失望。这些失意文人不仅在精神上与屈原产生了共鸣,创作方面也自觉向《离骚》靠拢,故而西汉时期骚体文学作品天生便具有哀婉动人的艺术特点。从作品的创作动机和体式特征来看,骚体赋有利于情感的抒发并且具有深入人心的感染力.在大量作家创作实践的推动下,逐步形成了比较成熟的书写范式。所以,徒诗难以成为西汉文人抒情达意的首選。

另外,西汉时期刘向曾对“歌”和“诗”做了区别和分类,如刘勰所述:“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但是汉人对于“徒诗”这一概念的界定还没有完全明晰,通过对班固在《艺文志-诗赋略》和《两都赋序》中的论语分析,可以看出汉人是将骚体赋和徒诗统归为具有“不歌而诵”特征的“赋”。而在以诗歌承载着教化功能的西汉历史环境中,徒诗很难被士人视为情感抒发的体式。从西汉时期仅有的几首徒诗作品来看,除了《柏梁台联句》之外,韦孟和韦玄成的诗作也都包含着一种对白己或子孙的劝诫,说理意味较浓。通过以上分析可以明确,西汉时期文人的创作选择中,情感表现力较强的骚体赋具有先天的优势,加之徒诗并未完全在汉人意识中形成一个明晰的概念,所以徒诗几乎没有进入文人创作视野。

第三,从诗歌发展的内在理路来看,《诗》的经典化使其在先秦时期的现实功用逐渐减弱,诗乐的分离为诗歌创作打开了新的局面。文人徒诗最显著的特点在于脱离了乐的束缚以及抒情言志,而西汉时期韦孟、韦玄成和息夫躬的这几首诗歌正体现出了这一特点。

西汉时期的诗歌仍以民歌为主,君王、贵族、文士所作诗歌也表现出质朴的风貌,如刘邦《大风歌》“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项羽《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刘彻《天马歌》“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趾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其皆缘事而发,语言朴素,情感真挚。韦孟、韦玄成的这几首诗作中所体现出的文人徒诗萌芽阶段特征,也印证了其作为诗歌艺术由简人繁的必经阶段的重要性。东汉五言诗昭示了文人徒诗发展的开端,刘勰《文心雕龙》曾评其“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至汉魏之际“五言腾踊”,对此许学夷在《诗源辩体》中评日:“汉魏五言,本乎情兴,故其体委婉而语悠圆,有天成之妙。”至此文人徒诗开始全面发展。另外,就诗歌系统中的《诗》和《楚辞》来看,虽然西汉文人徒诗表现出不入乐和个体性的特点,但相对于之后的东汉文人诗,其中所表现出的鲜明个人色彩和语言艺术的精妙,这是西汉文人徒诗所不具备的。因而可以看出,对喻体和个体情感的关注是制约西汉文人徒诗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因素。

从西汉文人徒诗所处的文学生态环境来看,歌诗、大赋、《诗》作为西汉文学的关键词,对文人徒诗的生成有着重要影响。

第一,西汉时期歌诗艺术的延续影响了文人徒诗的产生。首先是楚歌对文人徒诗的影响。由南人北的汉初皇室贵族带来了楚地独有的文化气息,楚声因之流行起来,进而楚歌大兴。楚歌在此期的勃兴,主要原因是汉初君王贵族的喜好。汉初君王贵族多为楚地人,楚声和楚歌为其乡音的体现,故身处异地,唯有熟悉的乡音最能怡情解忧。君王贵族对楚声的熟悉和喜好,不仅体现在对楚歌的推崇,同时还表现在其具有创作的能力,故而在宫廷中诞生了诸多楚歌作品。楚歌在和乐以及伴舞方面表现出独特的优势,促使了歌诗艺术的持续发展。另一个原因是,先秦雅乐的逐渐失传使得楚声以及俗乐得以大力发展。由于此时尚未形成独立的文学意识,因而在君王贵族好楚歌的引导下,文士们也随之投身于歌诗的创作,并没有突破歌诗以乐舞为主要表征的局面。关于《郊祀歌》《房中歌》的创作背景,如《汉书·礼乐志》所载:“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从中可以看出早期汉乐府诗歌在楚声的推动下,逐渐发展成为汉代诗歌艺术的重要内容。需要注意的是,正是由于楚声在西汉的发展表现出由盛到衰的特点,所以文人徒诗才能脱离配乐的限制逐渐兴起。

其次,是歌诗艺术的流行对文人徒诗的影响。歌诗是一种融歌舞、音乐、唱词为一体的表演艺术,它的产生与繁荣需要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与充足的物质条件,这一点和汉大赋的流行有相似之处。同时,从消费与生产的关系方面来看,西汉时期,尤其是汉武帝统治前期,长时间的休养生息过后,经济的发达、商业的繁荣、城市的发展十分迅速,与之而来的便是人们对于精神娱乐消费的追求,“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公卿列侯亲属近臣……奢侈逸豫,务广第宅,治园池,多畜奴婢,被服绮毅,设钟鼓,备女乐。”“富者钟鼓五乐,歌儿数曹。中者鸣竽调瑟,郑舞赵讴。”这些文字生动地记述了当时歌舞升平、一片享乐的景象。于是在社会消费的驱动下,产生了很多歌舞娱乐艺人以及专门培育乐舞人才的机构。所以西汉文人将自己的才情积极地投身于乐府歌诗的创作,相较之下,在不入乐的徒诗方面开拓则比较有限。

还需指出的是,由于西汉时期人们对于诗歌语言的掌握与运用还处于一种较为朴素的状态,这一时期诗歌作品的文辞较为简单自然。在此种情境下,具有相对较高语言水平的文人诗是欠缺诞生条件的。相比之下,歌诗配乐、配舞,以及文辞多含语气助词等典型特征,更加广泛地影响了此期的诗歌创作,这也是西汉时期文人徒诗作品很少的原因之一。

第三,汉大赋的兴盛减少了西汉文人对徒诗创作的关注。汉初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力渐渐恢复,政治、经济趋于稳定,到汉武帝时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兴盛。物质基础的丰厚促进了精神文明的发展,因而,白武帝时期开始,汉代的文学艺术逐渐兴盛,汉大赋作为此期独具特色的时代书写应运而生。武帝时期,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据《汉书·食货志》中记载:“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国库丰盈、百姓安居的盛世之象给文士提供了时代自豪感以及吟咏的对象。“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的汉大赋通过摹写帝国的山川、风物、城池、宫室以及帝王的祭祀、行猎、游乐活动,歌颂帝王的丰功伟业,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统治者在政治及文化方面的心理需要。汉大赋的兴盛同时也与汉代士人的崇汉心理密切相关。汉代的建立使得政治局面由取天下轉变为安天下,大一统为士人提供了逞才的机会,陆贾在招抚南越之时,言语之间表达出一种独特的大局观,“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白天地剖泮未始有也。”虽然是劝说辞令,但其以中国一统于汉的局面为出发点,充分体现出一种大国使者的自豪感。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从表面上看铺张扬厉、辞藻丰茂,实际上是为了烘托汉王朝的强大声势和雄伟气魄。又如其《难蜀父老》中“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秽,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此例即成为之后汉代士人崇汉书写的先声。

在西汉王朝大一统的统治下,上层统治者的喜好对文人的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汉大赋恢宏的夸饰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描绘出西汉盛世之壮景,深受皇帝的喜爱,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记载道:“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日: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司马相如凭借《子虚赋》得到武帝赏识,又以天子游猎为内容作《上林赋》,被武帝封为郎官。枚皋“会赦,上书北阙,白陈枚乘之子,上得之大喜,召人见待诏,皋因赋殿中。诏使赋平乐馆,善之,拜为郎,使匈奴。”武帝以安车蒲轮征枚乘的故事,“擢褒为谏大夫”等故事也从侧面表现出当政者对汉赋的喜爱。据《文心雕龙·诠赋》中所记:“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在盛世书写和帝王喜好的影响下,大赋在西汉时期达到鼎盛。班固在《两都赋序》中说:“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大赋产生于武宣之世各项文化政策大力施行的背景下,从统治者的主观目的来说是为了“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所造成的客观效果是“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公卿大臣时时间作”,共同造就了大量的汉赋作品,使得汉赋成为文学史上不可逾越的一环,也体现出时代风气与统治者的提倡对于士人创作的导向作用。

当西汉士人面对如此繁荣的社会局面与空前大一统的国家兴象,其满腔的赞美热情促兴了汉大赋的创作。加之统治者对于大赋的热爱,进而写赋献赋也成为士人跻身仕途的方式之一。汉大赋的繁荣使得士人在大赋中一倾白己的才情,从而并没有在诗歌方面有所进取。同时,在此歌功颂德的盛世书写风气影响下,偏于个人书写的徒诗极少成为文人关注的对象。

第四,《诗》经术化对西汉文人徒诗创作的局限。西汉时期随着经学的兴盛,《诗》已经逐渐经术化,汉儒出于明经致用的目的,根据时代需要进行新的《诗》学诠释体系建构。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又立五经博士,从而确立经典的权威地位,并培养了大批经生,故而“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汉儒通过对经典的研习,拓展了经典的用途,丰富了经典的意涵。如皮锡瑞《经学历史》中所言:“武宣之间,经学大昌,家数未分,纯正不杂,故其学极精而有用。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诗》在西汉时期的具体功用表现为治国理政的工具,对其文学色彩鲜有关注。文学作为史学的附庸,在汉代并未取得独立地位,此时鲜有明晰的文学概念,通常认为文章是用来记录信息、传达观念的,而诗歌则是用来表现志向、体察民情的。所以,董仲舒在《春秋》学的影响下,于《春秋繁露·祭义篇》中提出“以《诗》为法”的观点,并将其具体运用在判案中,即“以《诗》决狱”。王式曾以《诗》为谏,“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武帝诏书引诗,武帝元年诏曰:“《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武帝元鼎五年诏曰:“《诗》云:‘四牡翼翼,以征不服。’亲省边垂,用事所极。”可以看出,《诗》的经典属性在当时表现为现实政治教化功能的凸显,与之相伴的则是《诗》文学艺术色彩的暗淡。

鉴于经学在这一时期的垄断性影响,诗歌创作遵从“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情感上力求中庸而少有哀怨愤懑。《汉书》记载韦孟《讽谏诗》创作的目的在于对楚元王孙子的荒淫进行劝导,“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讽谏。”可见韦孟是将诗歌作为委婉劝谏君王的一种方式。另外,此诗在形式上用四字句构成全篇,内容上强调君主应为政以德,以圣明的先祖为榜样,维系汉室的统一与繁荣。其特点为少有生动鲜活的感情流露,说教意味浓厚。在《诗》的经典性影响下,由于西漢时期文人缺乏创作经验和可以学习借鉴的对象,所以此期文人诗作呈现出以对《诗》的模仿为主的典型特征。因而可以明确,西汉时期文人诗由于受到了经学的限制,所以难以产生徒诗创作的突破。

综上所述,通过对诗歌发展的阶段性特点、西汉文人和个体诗学的发轫以及西汉文人徒诗的外部环境的解读,进而明晰了中国古代文人诗在萌芽阶段的特点。文学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不同时期会有新的文学形式出现,每一种文体的生成也必然会经历由萌芽到成熟的过程。对于萌芽阶段的状态,应当给予适当的关注,尤其是在中国古代文学自觉意识逐渐觉醒这一特殊时间段。在中国古典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文人徒诗初见于西汉,由于创作主体处于歌诗、辞赋、经学兴盛的历史环境中,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文人徒诗在西汉时期的发展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从当时流行的歌诗、辞赋、经学的角度来看其对文入徒诗的影响,不仅可以思考创作主体在时代背景下的创作选择,或许也可以为之后文人徒诗的形成原因提供一种新的解析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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