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悖谬中显现悲剧现实
——解读卡夫卡小说《饥饿艺术家》
2022-03-23王雯鹤
王雯鹤
弗兰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卡夫卡善于运用悖谬(Paradox)的艺术表现手法来描写世界的荒诞和人类生存的悲剧性。法国小说家兼哲学家加缪曾经点评卡夫卡的文学创作道:“基本的双重意义就是卡夫卡的秘密所在。自然性与非自然性之间、个别性与普遍性之间、悲剧性与日常性之间、荒诞性与逻辑性之间的这种持续不断的抵消作用,贯串着他的全部作品,并赋予它们以反响和意义。要理解荒诞作品,必须清点一下这些悖谬手法,必须使这些矛盾粗略化。”[1]探析卡夫卡作品中的悖谬艺术对于理解卡夫卡作品的思想内涵是十分必要的。在卡夫卡的小说《饥饿艺术家》(1922)中,主人公饥饿艺术家对待艺术和对待观众的态度表现出明显的悖谬性。对悖谬的刻画突显出艺术家生存的悲剧现实,引发人们对现代社会价值危机和精神荒漠化现象的思考。
一、悖谬作为卡夫卡文学创作的艺术特征
“悖谬”,又称“悖论”,是指一件事物的两种现象、两种说法、两种表述的自相矛盾或者互相抵消的特殊表现。[2]在卡夫卡的文学创作中,故事中的情节、事件和人物的行为、言语常常看起来不合情理,充满矛盾,“悖谬”可以说是卡夫卡文学创作的突出艺术特征。这一艺术特征的生成与卡夫卡本人的生活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卡夫卡出生在一个犹太家庭,但他的家庭一直试图进入德国社交圈,卡夫卡上了德语学校,写作也向来使用德语。背负着犹太民族身份标签的卡夫卡始终无法在生活环境中找到身份认同,内心极为矛盾痛苦。在家庭内部,卡夫卡的父亲着意培养卡夫卡成为像自己一样成功的人,但却非常专制,总是不由分说地干涉卡夫卡的决定。卡夫卡渴望得到父亲的肯定,但非常惧怕、厌恶父亲的粗暴态度,这使得他陷入了对父亲又敬又恨的复杂情感之中。离开家后,卡夫卡的工作也让他内心矛盾重重。卡夫卡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他很抵触这份无聊的工作,但他无法完全投身他所热爱的文学世界,因为他需要经济来源。从事自己不喜爱的工作又加重了卡夫卡内心的压抑与苦闷。除此之外,卡夫卡的感情生活也充满了挫折。在卡夫卡的生命中,有三位女性陪伴过他,然而她们要么爱上的是生活中作为普通人的卡夫卡,并不能真正理解卡夫卡的精神追求,要么虽然能走进卡夫卡的心灵世界,却无法接受卡夫卡在现实生活中的为人处世之道。卡夫卡是渴望将爱情修成正果的,然而却数次经历订婚又退婚,直到生命终止也未能走入婚姻。总而言之,在卡夫卡的生活环境中,他所渴求的和他所得到的总是背道而驰,这使得卡夫卡形成了典型的悖谬化心理,进而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
通过悖谬的表现手法,卡夫卡构建出一个荒谬难懂的文学世界,似乎要拒任何阐释者于千里之外。卡夫卡的作品中常出现两个极端情况,这两个极端看起来基于现实却又荒诞不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陷入疑惑,不知该如何解读这样的极端情况。但如果读者深入思考便会发现,这两个极端情况并非没有关联,而是处于悖谬的状态之中,悖谬将二者联系了起来。正如德国学者诺依曼所概括的那样,“一方面,通过它使得两个极端发生奇特而重要的关系(看来卡夫卡想要找的恰恰是这种关系),另一方面,这种关系不可能归结到通常的思维联系上去”[3]。诺依曼的说法为解读卡夫卡的作品提供了启示:既然发生悖谬的两个极端难以解释,我们不妨将阐释的视角转向二者之间矛盾的、不寻常的关系,即转向悖谬本身。在卡夫卡的文学创作中,悖谬既是意义的载体,也是意义的一种生成机制。在探究悖谬产生原因的过程中,主人公的孤独、无奈、恐惧、失落等情感渐渐显露出来,人性的异化、信仰的缺失等社会问题也逐渐被揭示。同时,悖谬的艺术表现手法带来“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增加了作品的艺术张力,赋予作品“暗示性、寓言性、深刻性”[4],能够促使读者深入思考和挖掘作品的内涵,发掘更多阐释的可能性和文本的警示意义。
二、悖谬在《饥饿艺术家》中的表现
卡夫卡在《饥饿艺术家》中是如何书写和展示悖谬的?悖谬具体是通过哪些情节或文字、以何种方式体现出来的?悖谬又是如何生成的?其背后体现出怎样的意义?这些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通过归纳和梳理,笔者将悖谬在《饥饿艺术家》中的表现概括为两个方面——饥饿艺术家对待艺术的悖谬态度和饥饿艺术家对待观众的悖谬态度。
(一)饥饿艺术家对待艺术的悖谬态度
饥饿艺术家以饥饿表演为艺术,他看起来——至少在他饥饿的真正原因被揭示之前——对饥饿艺术怀有极大的热情,愿意为之付出生命。饥饿艺术家追求艺术的真诚与纯洁,为此他诚实地表演,在饥饿表演期间,无论如何他都完全不吃任何东西,即便有人强迫他吃他也不吃,因为“他的艺术的荣誉感禁止他吃东西。”[5]223演出经理规定饥饿艺术家的饥饿表演时间不能超过四十天,因为超过这个天数,观众可能就会对表演失去兴趣。饥饿艺术家对此十分不满,他总是抱怨:“现在刚到四十天,为什么就要停止表演呢?”[5]225他认为自己忍受饥饿的能力是没有止境的,他可以坚持得更久,长久地坚持下去,只要继续为观众表演饥饿,他不仅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的饥饿艺术家,而且还要更进一步,达到常人难以理解的艺术高峰。饥饿艺术家如此看重饥饿艺术,以至于后来他在被观众厌弃而不得不委身于马戏团时,仍然坚信饥饿艺术的伟大,信誓旦旦地要“真正做到让世界为之震惊,其程度非往日所能比拟”[5]229。只不过在马戏团已经没人在意饥饿艺术家,因此他终于可以长久地饥饿下去——直到最终饿死。至此,小说中的饥饿艺术家看起来似乎是一名十分令人同情的艺术殉道者。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
小说中,饥饿艺术家多次提到自己的不满:“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是因为饥饿,而是由于对自己不满而变得如此消瘦不堪,以致有些人出于对他的怜悯,不忍心见到他那副形状而不愿来观看表演。”[5]224“谁能对所见到的一切不满意呢,没有一个人。只有饥饿艺术家不满意,总是他一个人不满意。”[5]226令饥饿艺术家感到不满的,并非观众的不信任。尽管观众大多把他看作骗子,认为他在自我吹嘘,认为他有一套秘密的、轻松的绝食秘诀,使得饥饿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而他却故弄玄虚,做出虚弱的样子,但饥饿艺术家已经在经年累月中习惯了这些流言蜚语,也能够把观众的不信任忍受下去,而他内心的不满却依然折磨着他。那么,饥饿艺术家不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在小说结尾读者得知,饥饿艺术家之所以表演饥饿,实际上是因为他觉得所有食物都不合他的口味。“他之所以决定绝食,仅仅是因为他从来都找不到可以吃得下去的食物。他的演出不是供别人消遣的热闹场面,而是他为摆脱内心绝望而做的努力。”[6]饥饿艺术家无法认同他身处的社会,无法在其中找到“养料”,因而只能忍受饥饿。在观众看来通过艰难而痛苦的禁食才可以达成的饥饿艺术成就,实际上对于饥饿艺术家来说只是一种自身需求。“除了他自己之外,即使行家也没有人知道饥饿表演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这实在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了。他自己对此也从不讳言,但是没有人相信。”[5]224出于自身需求的、迫不得已的行为是否还可以被看作是艺术?是否还拥有被世人赞叹的艺术价值?是否是对世人的欺骗?这些问题折磨着饥饿艺术家,是他感到不满的真正原因。卡夫卡研究者黑涅尔对此评价说:“在他把饥饿谎称为成就时,他就把他的困境当成了美德,于是犯了歪曲事实的错。这是困扰饥饿艺术家的谎言,也是使作为艺术家的卡夫卡感到愧疚的事。”[7]对自身艺术价值的质疑和欺骗观众的愧疚感使得饥饿艺术家对艺术的态度陷入了悖谬,他一方面为自己的饥饿技艺感到骄傲,希望观众赞赏他的艺术表演,另一方面又觉得观众为他的表演喝彩是不值得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饥饿艺术家的死亡并非是为艺术献身的壮举,而是他为摆脱内心矛盾而必然付出的代价——“通向超越(Transzendenz)的可能以自我毁灭为代价”[8]106。
(二)饥饿艺术家对待观众的悖谬态度
饥饿艺术家自始至终都不相信观众会真正理解他的艺术。起初,当观众对饥饿表演感兴趣时,饥饿艺术家便清楚地知道,“只有他自己才是对他能够如此忍饥耐饿感到百分之百满意的观众”[5]224。后来,观众对饥饿表演不屑一顾时,饥饿艺术家更是明白,“一个人对饥饿没有亲身感受,别人就无法向他讲清楚饥饿艺术”[5]230“反对这个愚昧的世界是不可能的”[5]227。然而,饥饿艺术家却自始至终期待着观众对他的艺术的理解。他努力让观众相信他的饥饿表演是诚实的,那些看得很松的看守使他感到痛苦,那些用手电筒照他、使他无法入睡的看守则使他甚为满意。后来,当饥饿艺术彻底过时,饥饿艺术家被安置到了马戏团一个离兽场很近的交通要道口,蜂拥向兽场的观众不得不从饥饿艺术家面前经过,即便饥饿艺术家知道观众都是专门来看野兽的,可看到观众迎面而来时,他还是极为高兴,因为他终于能向人展示他的饥饿艺术,为此,他甚至感谢那些野兽为他招来了观众。有学者因此将饥饿艺术家的艺术称为“社会艺术”[9],这样的艺术依赖于社会的承认,或者说,它须得具有一定的社会功能方能显现其价值。饥饿艺术家将向观众展示自己的饥饿艺术视为他的生活目的,唯有他的饥饿艺术受到观众的认可,他才能体会到自身艺术的价值,体会到自身生存的价值。
饥饿艺术家对待观众的态度陷入了悖谬,他一方面不相信观众能理解他的艺术,另一方面又迫切地渴望观众认可他的艺术。这一悖谬是无解的,因为时代已经发生了“剧变”——“动物性心理已经覆盖并抑死了一切精神”[8]207,观众已经对艺术毫无兴趣,而是满足于享乐。饥饿艺术家死后,取而代之被放进笼子供观众观赏的是一只豹子,这只极受观众欢迎的豹子正是人们“动物性心理”的象征。物欲享乐被人们放到了生活的首位,艺术则成了无人问津的所在。在《饥饿艺术家》发表的1922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不久,战争不仅摧毁了人类的家园,更严重动摇了西方世界的信仰。原本的精神支柱已经失去,人们转而沉溺于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社会进一步工业化、机械化,人的异化现象愈发严重,精神生活则无比空虚。在这样的社会中,艺术的存在空间只有不断被挤压。饥饿艺术家的悲剧其实是时代的悲剧。
三、结语
悖谬的艺术表现手法常使卡夫卡的小说呈现出荒诞的艺术效果,给读者以晦涩难懂的感觉,但正如英国评论家埃德温·缪尔所指出的那样,“要说卡夫卡晦涩难懂的话,其原因绝不是他故意要给读者出难题,或故作高深以俘虏读者。在现代作家中,卡夫卡是最坦诚的人,也是最不想恃才谋利的人。卡夫卡之所以难懂恰恰是因为他的天才中所特有的独创特质,即以具体的形象进行思维。”[10]卡夫卡小说中的悖谬是以现实为基础的,在对悖谬的观照中,读者得以更深刻地体悟到荒诞背后的真实。在《饥饿艺术家》中,饥饿艺术家对待艺术和对待观众的悖谬态度显现出他悲剧性的生存现实:他以艺术来抵抗他无法认同的社会,却因此陷入了对自身艺术价值的怀疑;他清醒地认识到时代精神的荒芜,却又渴望通过社会对其艺术的认可来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无论是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还是在他所生活的外部世界,饥饿艺术家的生存价值都得不到确证,这既是饥饿艺术家个人生存的悲剧,也是整个精神贫乏的现代社会的悲剧。于悖谬中显现的悲剧现实令人喟叹,亦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