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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观念的历史发展与变迁

2022-03-23叶淑媛

关键词:纯文学观念文学

叶淑媛

(兰州文理学院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在中外文学史上,对于“什么是文学”这个问题的理解存在着中西差异和古今差异。文学观的嬗变反映了人们对于文学的认知,也反映了时代和社会语境中文学的机制,以及文学在社会中发挥的功能。在当下社会语境中,文学何为?也许对于文学观念嬗变的梳理和思考能够为这个问题提供一些新的思考,也有助于促进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的发展。

一、从Literature到literature:西方“文学”观念的变迁

今日学界普遍持有的文学观念,是西方的纯文学观念,这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概念。1747年,法国艺术理论家查里斯·巴托在《论美的艺术的界限与共性原理》中将“艺术”一词与科学和技术相区别,确切地指向“美的艺术”(beaux art),包括诗歌(诗包括戏剧)、绘画、雕刻、音乐、舞蹈、建筑和雄辩术。①参见张法:《当代西方美学的总体图景》,《西方当代美学史·绪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8页。这个观念被普遍接受。对于文学来说,这个区分的意义在于明确把诗歌划分到美的艺术里,确定了诗歌(文学)的审美属性。一般认为,西方纯文学观念也肇始于此。在此之前,西方并不持有明确的纯文学观念,古希腊无一当今意义上的“文学”概念,只有诗、史诗、戏剧、悲剧等具体的体裁指称。这些体裁的作品当然具有审美性质,不过其时并未将它们归于文学。

到了18世纪,查里斯·巴托能够将美的艺术从工艺之中分离出来,并能得到人们的认可,是与文艺复兴以来的社会情势紧密相关的。在一个充满活泼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的时代里,人们精神生活得以提升,促成了一大批科学家和艺术家,而艺术家们提高自己地位的努力亦促成了美的艺术从工艺之中分离。“美的艺术”提出来之后,经由同时期及之后的古典美学家如维柯、文克尔曼、莱辛、鲍姆嘉登、康德、席勒、谢林、黑格尔等人从美学理论上确立了诗作为感性认识具有的想象性、虚构性和情感性等审美性质和特征,再经由18世纪前后一大批作家,特别是19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促成了西方重抒情、重个性表达的现代意义上的纯文学观念。

要追溯现代意义的“文学”观念史,按照卡勒的看法,欧洲文化传统关于“文学”的现代思想,从德国美学家菜辛1759年出版的《关于当代文学的通讯》才有萌芽,指的是现代的文学生产。法国批评家斯达尔夫人的《从文学与社会制度的关系论文学》则才真正标志着“文学”现代意义的确立。④[美]乔纳森·卡勒:《文学性》,马克·昂热诺等编:《问题与观点——20世纪文学理论综论》,史忠义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9页。英国学者彼得·威德森认为,西方社会于19世纪前后形成了“文学”的现代含义,以斯达尔夫人和英国批评家马修·阿诺德的看法为标志,其时人们将“大写的文学”(Literature)从“小写的文学”(literature)中区分了出来,所谓“大写的文学”也就是现代文学观念,是指那些特别具有创造性、想象性(包括虚构性)、审美性(总体上称为“文学性”)的作品类型⑤[英]彼得·威德森:《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简史》,钱竞、张欣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6页。,而小写的文学则是一个广义的概念,指的是“著作”和“书本知识”。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思考文学的功能时,重点多放在文学与世界的关系上。现代文学观念确立后,文学研究也多立足于将文学的本质建基在文学反映世界的方式上,所以最常见的文学观是对于文学的虚构性和形象性的强调。随着人们对文学本质规定性探寻的深入,对于“什么是文学”或者“文学性”的探讨,进一步将文学研究引向针对文学语言、结构的语义学分析,以及自足的“文学文本”、文学本体等方面。20世纪初出现的俄国形式主义明确提出“文学性”概念,比如雅各布森所说,“文学研究的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也就是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⑥[俄]茨维坦·托多罗夫编选:《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4页。,即“文学性”才是文学研究的对象和目标,文学语言体现文学性则是雅各布森关注的重点,他从语言学方面入手来研究文学,建构了一套关于诗歌语言与功能的理论系统。俄国形式主义的另一位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同样从语言学的方面研究“文学性”。其著名的“陌生化”理论指出,文学语言和形式不断打破常规的感知方式,给人以新颖的审美感受。此外,还有许多文学理论家的观点,如英美新批评的主将兰色姆提出的文学本体论、结构—肌质论、语境理论,燕卜逊等人提倡的含混、反讽、张力、隐喻意象等,都强调文学语言艺术的重要性和文学语言行为的性质,从而将文学确定为具有文学性语言的艺术。他们在强调文学语言时,将文学语言与人文社会科学各种学科的语言对立起来,从孤立的文学语言中搜索“文学性”的意义,从而将文学范围进一步窄化,也试图对文学制定标准。需要指出的是,俄国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提供的只是关于文学性或者说文学观探讨的一种理论形态,是具有明显的局限性的。

卡勒在《文学理论入门》一书中通过对于什么因素(属性的或程式的)可能使人们将某种文本视为文学这个问题的梳理,列举了关于文学本质的五种理论:“1.文学是语言的‘突出’,2.文学是语言的综合,3文学是虚构,4文学是审美对象,5.文学是互文性的或者自反性的建构。”卡勒指出这五种理论无非是五种“视角”,并且“对每一点论述,你都可以从一种视角开始,但最终还要为另一种视角留出余地。”①赵宪章:《序言》,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入门》,李平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5页。

不论如何,现代文学观念距今也不过200多年,文学“是指以语言作为物质手段而具有审美价值、能给人以美感的作品”②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新编》上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页。,包括诗、散文、小说、剧本等,文学的特征和功能,主要是抒情性、娱乐性和审美性。这意味着现代文学观念是“不以体制定文学,而以特质定文学。”③左东岭:《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原发性问题》,《文艺研究》2021年第8期。

二、从文章学到“纯文学”:中国文学观念的变迁

上述西方现代纯文学观念不仅是今日中国学界普遍持有的“文学”观念,而且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基础观念和主流话语。但是,中国古代的文学观念并非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

先秦时期,“文学”一语泛指学问、文教、文化修养等。《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伸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④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57页。在这里,文学是与德行、言语、政事相提并论的,宰我和子贡长于语言,主要指他们长于政治外交辞令、宾主应对等语言表达。至于子游、子夏所长的文学,是指古代的文献典籍,子游、子夏在熟悉和掌握这些典籍方面优于他人。《荀子·大略》:“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⑤[战国]荀况:《荀子》,方勇、李波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459页。在这里,“文学”也指文献典籍,也即学问,而从事学问可以提高文化修养。从这两个例子可以看出,今天看来是文学作品的《诗经》,在先秦时期也只是学问的对象和所研习的典籍,并不被视为审美欣赏的对象。另外,“文学”有时也包括了各方面的学问、制度等。如《史记·太史公自序》:“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据《史记索隐》引如淳曰,指历法、度量衡的制度、法式),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⑥[西汉]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874页。

本研究使用自编的“教师关于游泳安全的调查问卷”,由广东省2013年第一、二期中小学骨干体育教师游泳技能培训班的289名教师以及广州市20所示范性高中的64名体育教师填写。

到了汉代,由于汉武帝独尊儒术,儒学在各种学问中地位最高,所以“文学”一语也常指儒学,如《史记·孝武本纪》:“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⑦[西汉]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82页。。这里是说因为汉武帝独尊儒术,赵绾、王臧因儒学成就而被列为公卿。在汉代,写作能力也得到了重视,“文章学”随之兴起。“文章”一语指用文字写下来的东西,或指具有写作才能。汉代的“文章”所指范围非常广泛,既包括审美性强的辞赋、诗歌,也包含经、传、史、箴等一切实用性的文字。《汉书·扬雄传》云:“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额》,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⑧[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59页。文章学观念的影响非常深远,直至近代的章炳麟在其《国故论衡》中仍持有这样的观点:“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⑨章太炎:《国故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55页。。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批评开始重视和强调文学的审美属性。所以,现代以来许多学者将其与西方的“纯文学”观念相联系或者等同起来,将魏晋时期作为中国“文学”从文化中独立出来的时期,并写入影响巨大的文学史教材,因而也影响了许多青年学子⑩参见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从1992年初版至今2015年版共5版。。确实,魏晋时期的文学批评较少探讨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而是大量探讨文学内部的各种关系,鲁迅曾说曹丕所处的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①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119页。,这个说法是可以涵盖这个时期文学审美意识的大为张扬的状况。但是,魏晋时期也没有一个形成与当今之“文学”含义相当的文学观,能够将“文学”与所有以文字连缀而成的制作加以区分。宋文帝虽然确立了“四学”(儒学、玄学、史学、文学)为官学,但这里的文学仍然泛指文教、文化修养而言,在许多场合,包含着文章与博学两方面的意义。至于“文章”“文”之语,既包括诗赋等审美性浓厚的作品,也包括学问著作和一般的实用性文体等。如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强调文章经世致用的功能,而“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②[魏]曹丕:《典论论文》,《曹丕集校注》,夏传才主编,夏传才唐绍忠校注,石家庄:河北出版传媒集团,2013年,第237页。则是文章之学的文体分类及对文体特征的概括,其中“诗赋欲丽”是文学的自觉,但奏议、书论和铭诔显然是难以纳入现代纯文学的观念中的。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徹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③[西晋]陆机:《文赋并序》,金涛声点校:《陆机集·卷第一》,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页。其中“诗缘情而绮靡”切中了诗歌抒发感情、辞采华美、感情细腻的本质,与现代纯文学观念也是高度一致,但总体上陆机所说的“文”也包括与政教关系密切或直接用于政教的各类作品,属于文章学的范畴。不过,魏晋时期文学批评对于文学审美特性的认识,如强烈情感的表现、语言文辞的形式美、自然真切的景物描写等等,都是很深刻的。如梁元帝萧绎《金楼子》篇云:“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④[南朝·梁]萧绎:《金楼子》,《金楼子校注》,陈志平疏证,熊清元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86页。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述建安文学“雅好慷慨”“梗概而多气”⑤[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王志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507页。,《辩骚》篇言楚辞“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⑥[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王志彬译注,第51页。,都指出了这些作品以情感动人,且有文辞风貌美好的审美性。所以,以现代的纯文学观念审视中国古代文学的审美属性时,确实可以找到契合点,这就是具有高度审美属性诗歌、散文等文章抒情言志的传统。

但不论如何,中国古代的文学观念,至为重要的是汉代以来形成的文章学,其“最为核心的两个要素,乃是重视政教实用的功能观和讲究体式分类的文体观”⑦左东岭:《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原发性问题》,《文艺研究》2021年第8期。。这种整体性的文章学的文学观贯穿于中国古代文学史中。

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学观”来源于西方18、19世纪形成的纯文学观念。首先是王国维深受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在《文学小言》中认为“文学”超越“利禄”,是“游戏的事业也”。⑧王国维:《文学小言》,《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17页。“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⑨王国维:《文学小言》,《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第218页。,从而将文学归于超实用功利性而具有审美特性的写作或文体类型。然后把符合这一特性的各种文体类型,如诗词曲赋、韵文散文、戏曲小说等都归入“文学”这个集合性概念之中。由此,王国维初步确立了现代文学观念及其研究范式。

至“五四”时期,“文学革命”在激烈批判“文以载道”之类旧的文学观念的同时,努力寻求建立新的文学观念,对“文学”做出现代意义的回答。1907年,鲁迅在发表的《摩罗诗力说》中说:“起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⑩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71页。。1917年,胡适答钱玄同《什么是文学》:“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⑪胡适:《什么是文学》,《胡适文存》卷一,上海: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年,第297页。。1919年,罗家伦《什么是文学——文学界说》中所言:“文学是人生的表现和批评,从最好的思想里写下来,有想象,有感情,有体裁(syle),有合于艺术的组织,集此众长,能使人类普遍心理,都觉得他是极明了、极有趣的东西”⑫罗家伦:《什么是文学——文学界说》,《新潮》1919年第一卷第二号。。

黄人对现代“纯文学”观念的形成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的《中国文学史》是中国第一部具有现代意义的文学史,对现代文学观念在学术体制上奠定并产生了深远影响。黄人将文学归入美学范畴,这是言前人所未言的,并总结文学的六个特质:“(一)文学者,虽亦因乎垂教,而以娱人为目的;(二)文学者,当使读者能解;(三)文学者,当为表现之技巧;(四)文学者,摹写感情;(五)文学者,有关于历史科学之事实;(六)文学者,以发挥不朽之美为职分”①黄人:《黄人集》,江庆柏、曹培根整理,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354页。。总结黄人提出的文学的“六个特质”,会发现其中“娱人”(娱乐性)、“摹写感情”(抒情性)、“不朽之美”(审美性)是现代纯文学观念构成的核心要素。黄人之后,现代纯文学观念迅速在中国文学研究界形成影响,追随这样的文学观念而撰写的文学著作纷纷出版,如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抛弃了中国古代的文章学观念,纳入文学范畴进行论述的仅有诗歌、词、戏曲、小说,中国古代数量巨大的古文则弃之不顾。

钱穆说:“中国古人并不曾把文学、史学、宗教、哲学各别分类独立起来,无宁是看重其相互关系,及其可相通合一处。因此,中国人看学问,常认为其是一整体,多主张会通各方面而作为一种综合性的研究。”②钱穆:《中国学术史通义·四部概论》,《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5册,中国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5页。“五四”“文学革命”以来纯文学观念的建立,使得20世纪的文学研究形成了以现代纯文学观念为基点的学术体系、学术方法和范式,以及学术思维。那就是“文学是用来抒发自然性情、表达自我个性并用形象的方式去表现自我感受的,因而情感个性、故事情节、人物形象逐渐占据了文学研究的主要空间,即使要研究作家作品的思想内涵,也一定要通过形象的方式加以说明。这似乎已成为文学研究的基本内涵与价值判断的主要依据。”③左东岭:《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原发性问题》,《文艺研究》2021年第8期。这种研究范式形成之后,主流的文学研究将议论性、应用类文体排除出了古代文学研究的范围,在面对《庄子》《论语》这样的不能舍弃的传统经典时,也主要着眼其文学属性而对其他要素概而论之。至于诗文、小说中大量的说理、知识、博物、见闻等,纯文学研究者也多不作探究。

中国古人的文章学讲究“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④[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王志彬译注,第18页。。意即好文章是将实用功能、教化效果和华美动人的言辞形式结合在一起的。这也体现了中国古人“一切知识与活动,全就其对人文整体之看法,而衡量其意义与价值”⑤钱穆:《国史新论》,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38-139页。的整体性人文传统。现代的纯文学研究使文学有了更鲜明的标识、标准和功用,使其美学和艺术的属性更为突出,也更有利于现代学术体制中文学学科的建设。但是,出现的问题是:割裂了中国文论以“文章学”内涵为文学之传统,窄化了文学的范围,也进一步引导了具体作品中情、义、理割裂的创作倾向。故自现代以来,那些只立意于文学之娱乐和审美功能的作品,多缺乏深沉之力量、广博之视野,是因文学割裂与史、哲、政治、教化等联系,情有余而事理不足。这是一个应该反思的问题。

三、从文学本质论的多元阐释到开放融通的新文学观:当代文学观念的发展变迁

(一)当代的文学观念:文学本质的多元阐释

当代的文学观念主要讨论文学的本质是什么。这是在确定的纯文学概念下关于文学本质论的阐释,体现了文学界通过对文学本质的探讨完成新中国文学观念的建构的任务和目的。文学理论家在不同时期提出了多元化的观点,主要有“意识形态论”“反映论”“语言论”“工具论”“文学生产论”“人学论”“文学活动论”等等。

文学意识形态论的主要观点是“文学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这个文学观念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进行社会结构的分析,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及其相互关系做了经典的论述,并指出上层建筑包括政治的上层建筑和观念的上层建筑。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文学艺术作为一种观念的上层建筑,是一种“社会意识形式”。这种“更高地悬浮于空中的意识形态形式”同其他社会意识形态相互影响,并通过一定的中介,反作用于经济基础。1944年,周扬编《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其中使用了“意识形态”的词语并进行了解释。1957年,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也使用了“意识形态”这个词语。总体上,“文学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这种文学观念是1949年之后中国文学观念的主流。这个文学观念也与苏联的文艺理论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20世纪50年代,在苏联季摩菲耶夫《文学概论》、毕达可夫《文艺学引论》、柯尔尊《文艺学概论》的学理影响下,直接促成了国内的文学理论家关于“文学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的观点。到了20世纪80年代,钱中文在苏联文艺理论——“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的说法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①参见钱中文:《文艺理论的发展和方法更新的迫切性》,《文学评论》1984年第6期。的观点,这个观点明确强调文学具有区别于其他意识形态的审美属性,得到了文学理论界的普遍认可。

文学反映论认为文学是对社会生活的反映。这种文学观念一方面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提出的“摩仿说”有联系,但更多的还是来源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此有直接影响的是列宁的《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在这篇文章中,列宁说:“作为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快要到来的时候的思想和情绪的表现者,托尔斯泰是伟大的。托尔斯泰富于独创性,因为他的全部观点,总的来说,恰恰表现了我国革命是农民资产阶级革命的特点。从这个角度看,托尔斯泰观点中的矛盾,的确是一面反映农民在我国革命中的历史活动所处的矛盾条件的镜子”②[苏联]列宁:《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陆贵山、周忠厚编著:《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2页。。“托尔斯泰的思想是我国农民起义的弱点和缺陷的一面镜子,是宗法式农村的软弱和‘善于经营的农夫’迟钝胆小的反映。”③[苏联]列宁:《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陆贵山、周忠厚编著:《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讲》,第283页。列宁评价托尔斯泰的“镜子说”,形成了影响深远的文学反映论。苏联的文学理论家则对文学反映生活的方式进行限定,形成了“文学以形象反映社会生活”的观点。文学反映论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文艺理论界普遍认同的文学观念,进入新时期,钱中文和童庆炳强调文学的审美属性,先后提出了“审美反映论”,也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文学生产论认为文学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点和规律时,提出了“艺术生产”的问题。在马克思看来,文学创作一旦融入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的生产链条中,也就成为“艺术生产”的组成部分,而被称为“文学生产”。文学生产与物质生产相比,是一种精神生产,但同时文学生产又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是通过文学语言的创造来实现的,而“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而存在的、现实的意识”④[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1页。,而且文学生产是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所以,文学生产中审美主客体交互作用,双向生成。文学生产既有精神的特殊性,也有一般生产的普遍性。精神生产虽然受制于物质生产,但与物质生产存在着发展不平衡的关系。1989年,何国瑞发表《艺术生产论纲》并主编出版《艺术生产原理》,将“艺术消费”的概念引入艺术生产论中,体现出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创新。⑤参见何国瑞:《艺术生产论纲》,《理论与创作》1989年第4期;何国瑞主编《艺术生产原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产业的兴起,使得文学生产论显示了充分的合理性,也使得这个文学观念得到了许多人认可。

文学活动论认为文学是人类的一种特殊活动。这个观点基于当代美国文艺学家M.H.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提出的“文学四要素”的观点。艾布拉姆斯认为文学是由作家、作品、世界和读者这四个要素组成的一种活动。这是一个比较开放的理论,在世界、作者、作品、读者四个要素的维度上可以分别生发出不同的文学观念,如模仿论、表现论、本体论、接受论。在将四要素作为一个整体活动的时候,也能进一步丰富和发展。如引入哈贝马斯的交往对话行为理论,则可以将文学表述为文学作为一种符号(语言)系统,围绕着作品这个中心,作者与世界、读者之间建立起来的是一种话语伙伴关系,所以文学活动是交往理性的展开的理想场所。⑥参见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第五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

与新时期文学创作对语言实验、文体实验的强调和革新紧密相关、最主要的文学观念是语言论。语言论一方面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对文学是语言创造的精神生产相关,但更多的学理来源源于20世纪初出现的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和西方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以来的以英美新批评。它们对文学语言、结构的语义学分析,以及自足的“文学文本”、文学本体研究,既在西方风行一时,也与当代作家文学创作中语言和形式的探索革新结合在一起,成为具有广泛共识的文学观念。

在以上文学观念之外,中国当代的文学观念还有“主体论”“工具论”“人学论”等等,在此不再赘述。不论如何,这些多元的文学观念,都立足于完备的现代学科体制下的文学,以现代的“纯文学”观念所指的诗歌、小说、戏剧、散文以及与之相关的批评和研究为对象,进行关于文学本质的探讨,总体上可归结为关于纯文学的本质论。其中意识形态论、反映论、生产论、活动论等,都可以归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范畴,反映了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广阔联系,有其高度的科学性和合理性。语言论则属于文学文本的自足性研究,直接阐释了文学因何而美,作为一种典型的纯文学观念特别打动人心。

(二)新世纪文学观念的改变:开放融通的新文学观

在西方,以语言论为核心探讨“文学的本质”或者“文学性”的纯文学观念基本贯穿了20世纪,如形式主义文论和新批评在20世纪风行一时,影响巨大。不过,到了20世纪末以上文学观念即受到了质疑,后现代文论随之兴起。卡勒等人一方面不满于形式主义以文本为中心的局限,另一方面也批判削弱了文学本质(文学性)而泛化的文化研究,提出了更有启发性的关于文学性和文学观的探讨。从其理论观念来看,主要是从三个层面进行①赖大仁:《“文学性”问题的百年回眸:理论转向与观念嬗变》,《文艺研究》2021年第9期。:一是从文学的本质特性而非文本特性;二是在现代文学观念的形成和演变中看待这个问题;三是关注文学意义生产的机制、功能和价值。卡勒说:“我们应该把文学所有的错综性和多样性看成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机制和社会实践。说到底,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一种‘机制’。”②[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入门》,李平译,第44页。美国文学理论家彼得·威德森对文学的性质和功能的讨论指出,“诗性、想象性、虚构性、原创性、审美性,以及文学的特殊语言形式和修辞技巧都是文学的本质属性,而文学的功能则是创造‘诗性的现实’,并显现出独特的文化意义”③[英]彼得·威德森:《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简史》,钱竞、张欣译,第194页。。这一方面肯定了文学的审美性质,另一个方面也要求重视文学的文化功能,并考虑文学机制的形成。至于著名的文学理论家伊格尔顿,他不赞成从纯文学的角度和因素去理解文学,他强调的是把文学放入社会意识形态结构中去理解文学的历史建构和价值功能。

与后现代理论相应的是,21世纪前后文学的边界和内涵也确实发生了巨大变化。网络新媒介改变了纯文学观主导下形成的文学概念、雅俗之分以及文学等级秩序的文学版图。而基于多样的媒介、文学观、读者趣味等不同的文学生产和消费方式,文学也越来越多元而庞杂。持有一种纯文学观念明显不能应对文学本身的发展呈现的多元面貌。因为全民写作和评论使得文学艺术生产非常繁荣,同时纸媒和网络文学沿着各自的路径对读者进行着不同的圈层分割,而不同圈层的读者的文学观念肯定有差异。此外,文学与各种知识结合也打破了文学的疆界:如民族志小说,除了小说所具有的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编撰等想象性虚构性之外等,还将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地方性知识”和族群文化纳入小说世界,使小说往往具有民族志般的文化记忆功能;又如科幻小说,想象和幻想的世界建立在科学原理之上,形成小说的情境;再如那些涵盖了地理山川、动植器物、神话传说、物产风俗、科技工艺等的博物体小说,更体现对文学的丰富和文学疆界的拓展。李敬泽在首届“无界”文学行动启动式上所作的《作为哪吒的文学》中说:“文学的边界是变动的”,“文学必须是活的,文学要向时代、历史和变动不定的人类生活、人类经验开放,文学不能自律起来、封闭起来,不破不立、又破又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文学永远要在它所不是中体认它自己是什么”,“在一个时代的生活、感性、想象、话语和思想中,那个文学的幽灵、文学的风如何闪现和吹动,我觉得这是比文体、文类等等更为根本、更为紧要的问题。这个时代需要我们发现和发明新的文学性”。④李敬泽:《作为哪吒的文学》(2021年8月10日),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3957292.

纯文学观念在面对纷繁的文学现象和进行文学研究,特别是在古代文学研究时越来越显得捉襟见肘,遭遇了适用性的危机。以文学本质论的观念去看待文学时,不论哪种文学观念都只有部分的适用性,而纯文学的“专业”的文学批评和艺术批评并不能时时发挥批评的对话和纽带的功能在作者、作品和读者之间建立起联系,原因是一个文学批评从业者要全部熟谙当下纷繁的文学现象及其发挥的效应机制已经几无可能。于是人们发出了“去本质化”的吁求,不再追求对文学是什么作以明确的界定,而是在发现文学的功能和形成的机制中去看待文学,文学成为一个开放的概念,才能适应当下的文学发展。而这,意味着一种功能主义和对话机制中新的文学观念的生成。

由此,我们看到纯文学观依然有许多拥趸,文学以想象和虚构建构人类情感世界的丰富多彩和深邃复杂,文学也依然以情动人充满人文关怀和美的愉悦,基于文学的审美属性的阐释研究依然在启悟人、感染人,文学也依然为人们提供娱乐和愉悦。同时,理性和伦理的世界也融合于文学中,来认知和反思人类的生活,而对于当下文学来说,融于其中的理性和伦理既要弘扬人类恒久的真善美价值,同时也彰显当代性价值。它要求文学与社会、自然之间建立一种恰当的联系,涵纳新时代的新知识、新体验和新的价值导向,在新时代文学中实现具有当代性的情、义、理,以及与自然的融合。我们看到的越来越多的作品已经超越了学科的边界,越来越多地成为社会文化事件发挥其意义和功能。就像福斯特主编的《反美学:后现代文化论集》指出的,“在后现代社会,艺术成了文化,不再将自己封闭在象牙塔内,而是广泛介入社会之中,美学或者审美不再是后现代文化的追求。……后现代艺术家扮演的是社会批评家的角色”①彭锋:《走出艺术批评的危机》,《文艺研究》2021年第6期。。因此,文学在当下已经不再是自足的审美文本,似乎又回到中国古典的“文”的传统。从西方现代学科划分的视角看,文学又回到了与其他学科的多元、共生、杂糅的文化系统中了。对于文学研究者而言,许多时候持有大文学观,重建文学和广阔的社会之间的关联性,重新审视文学中的各种知识并力求融通,进行学习和对话性的理解批评从而实现文学的整体性文化功能及作用,应该更能促进新时代文学的发展。

回头再思考当下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之间的关系,发现研究文学观念的变迁具有中国文学古今通变的学术意义。中国人的思想本来就推崇整合一体性与存在的连续性,所以古代的文学观认为文学、社会、自然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与连续性,如刘勰的“时序”说、“物色”说。文章学虽论体式之异,但在文学整体功能上始终强调重教化、重实用等社会功能,如“宗经”“征圣”“原道”等。而在作者、读者和作品之间,中国文学本来也认为是一种对话交流的关系,如刘勰的“知音”说等等。至于文学研究,自汉代独尊儒术以来,“我国学术,以儒为尊。儒家尚经。经罗万有。……故古之学者,于学无所不通,于书无所不读”②杜定友:《校雠新义》(上)北京:中华书局,1930年,第2-3页。。故儒学为通学,而且成为两三千年来中国学问以会通为主流,通中有分的治学之法和治学传统。当下语境中的新文学观,体现了对中国古代文学整体性功能的优秀传统的继承和发扬。

四、结语

总之,文学“时运交移,质文代变”③[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王志彬译注,第496页。,今天高度发达的信息技术、新媒体技术使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的社会语境已经影响了文学的生产机制、存在方式和发挥的功能。而现代的纯文学观以及文学研究是适应于学科分殊逻辑和知识分化理路建立的,如果它继续按自身惯性和逻辑维系下去,依循自身的知识范式演化,必然使文学对社会的变化失去敏感性,造成文学知识的固化沉淀,使文学研究也成为僵化的知识和无效的话语。所以,思考文学观念的变迁,是为了看清文学来时的路,也看清文学当下的历史方位和向前看的方向。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会通现代纯文学观与古代广义的文学观,并与其他现代学科多元、共生、杂糅、融合形成文化意义上的新文学观念,是文学自身的变化及其发挥的全面、多维而广泛的对话机能带来的文学观念的变革,这种变迁不是概念简单的大小变化的问题,而是对文学理解逐步深化的过程。基于此,我们可以说当下提出的“新文科”建设恰恰是对大文学观的响应和文学建设的积极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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