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拉丁美洲文学的左翼底色
——从加莱亚诺谈起

2022-03-23李昭明王卓玉

关键词:拉丁美洲左翼拉美

李昭明,王卓玉

(1.香港岭南大学 中文系,香港 新界 999077;2.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谈到拉丁美洲的左翼文学,我们首先会想到拉丁美洲从15世纪末开始直到19世纪初的长达三百余年的被殖民历史,这样建立在拉美人民枯骨和鲜血之上的残酷野蛮史成为了拉美左翼文学的创伤与疼痛根基,这样背景下的拉美左翼文学也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意义和工具性,使其更注重“社会存在”,甚至有社会价值高于文艺价值的倾向。作为拉丁美洲左翼代表作家之一,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起初是一名记者,基于他丰富的记者工作经验,他的代表文学作品《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下文简称《血管》)是一部非虚构的纪实文学,他在这本书中用原生态的客观叙事揭露了“文明史”下的“野蛮史”,这本书在近年最受到关注的一次契机莫过于在2009年4月的第五届美洲国家首脑会议上由时任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亲手把该书送给美国总统奥巴马,之后意料之中地它再一次迎来了全球的再版和销售热潮。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首版于1971年,在该书问世的前一个世纪左右,马克思主义就已经经由逃难至此的巴黎公社社员积极宣传。需要注意的是,在19世纪60年代末之前,科学马克思主义在拉美地区的传播还很微弱,直到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这一段时间尤其是巴黎公社失败后,大批社员涌向这片土地,才开始了科学马克思主义在拉丁美洲的正式传播,这与当时第一国际委员会总部的帮助是分不开的。而马克思主义在拉美地区的萌芽实际上最早是起源于各类工人团体组织的[1]4。早在19世纪50年代开始至60年代末这一期间,拉美地区就已经开始有大量工人团体出现,比如,在1851年开始在阿根廷出现的第一批工人团体和工人职工会,1860年开始在墨西哥出现的覆盖各类行业的工人组织:印刷工人协会、纺织工人协会、砌石工人工会,等等。之后在1870年1月10日,卓越的第一国际拥护者圣提亚哥·威廉努埃瓦在墨西哥创立了“劳动者组织中心”,这也是拉丁美洲第一个正式的无产阶级组织,它旨在为工人利益发声,在当时极具政治先锋性。之后在拉丁美洲又先后出现了《劳动报》(1872)、《前进报》(1882)和《自卫报》(1890)等重要马克思主义理论报刊作为理论宣传阵地,至此,马克思主义在拉丁美洲开始了如火如荼的传播。[2]2

有趣的是,1971年《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出版后,独裁政府开始误以为这是一本解剖学书,让它得以顺利发行传播,但很快被右翼政府发觉并被列为禁书,这也让加莱亚诺开始了他的十二年流亡生涯。这本书主要分为两大部分,一是针对旧殖民主义进行批判的“地球的富有造成了人类的贫困”;另一是对新殖民主义的声讨,名为“所谓发展是遇难者多于航行者的航行”。翻开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触目惊心的描写:

老太婆弯下腰,用手给火煽风。这时她的形象恰似一只黑色的老乌龟——弯弯的脊背和伸长着布满皱纹的脖子。但是,她那破烂不堪的衣衫却不能像龟壳那样保护她。她行动迟缓完全归咎于年事已高。在她身后,她那用木板和铁皮钉成的小屋东倒西歪。再往远处,还可以看到圣保罗郊区其他同样简陋的房屋。她面前有一只黑糊糊的小锅,煮咖啡的水已经开了。她把一个小铁碗端到嘴边,在喝咖啡之前,她晃动脑袋,闭上眼睛,嘴里用葡萄牙语念道:巴西属于我们。此时此刻,也在圣保罗市中心,当联合碳化物公司执行主席举起水晶杯,庆祝他的公司又吞并了巴西一家塑料工厂的时候,他想到的正是与老太婆念的完全相同的一句话。当然,他用的是另一种语言。两人之中必有一人错了。[3]247

这种在当时政治环境下富含先锋性和批判性的写实笔墨在书中比比皆是,把新殖民主义的种种压迫拉美民族工业的手段——不对等贸易、铁路、贷款等等一一揭露,在思想内容上严词批判了资本积累过程中所随带的罪恶,在叙事上把政论、历史叙述和新闻报道体叙述融合,具有碎片化和新闻体特色,这与他多年的专业记者工作经历是分不开的。而在他十四岁就开始的早期新闻记者职业生涯中,他更像是一个热血青年,参与到大量左翼新闻的报导制作工作中。之后在1960年他成为了《前进》杂志的编辑,开始慢慢结识到很多有影响力的政治活动家,由此开始由一个热血青年转变成为左翼思想家。而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同时也是他迫于国内右翼当权势力而流亡期间),他进行了更多的反思和客观观察,尤其注意到了社会主义新中国在蓬勃发展中并存的问题。他的这种反思在90年代苏东剧变后变得更加强烈,这也使他更加清醒地看待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对一些“主义”和主张逐渐倾向于保留态度,虽一直坚持宣传马克思主义,但却鲜少透露个人政治主张,体现之一就是当查韦斯把他的这本著作送给奥巴马而在当时引起热潮时,他却尽可能地回避关于这件事的采访,或是不作正面回应。但他对于查韦斯政变后上台执政还是持肯定态度的,主要原因是他认为这是人民的决定和胜利——也可以说,他的左翼底层人民立场是一直未变的。

拉丁美洲各国的独立实际上是有极高的经济依赖性的,在《血管》的后半部针对新殖民主义的批判中,揭露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殖民新形式:通过国际银行和世界货币基金组织向拉丁美洲国家投放高额度贷款,并通过自身票数的绝对优势让使拉丁美洲国家的反对声音被国际银行所忽视,间接地把拉丁美洲国家的民族工业扼杀于摇篮之中,并最终掌握拉丁美洲国家的工业产能(当民族工业无力贷款且缺乏信贷时就会被收购)。

而在政治方面,《血管》中记述从二战结束到20世纪60年代,拉丁美洲的独立国家对美国体现出明显的政治依附。多斯桑托斯曾言,落后国家为了获取资本而对资本主义国家进行依附,这种依附的地位直接导致了这些国家的落后和被剥削。[4]39《血管》中有一章的题目十分讽刺,叫做《星条旗下的拉丁美洲一体化》,其中有这样的描述:

有些天真的人至今还以为各国都以自己的国境线为界。他们断言美国同拉丁美洲一体化的关系不大或毫无相干……怀有这种天真见解的人患有别有用心的遗忘症……他们还忘记了目前拉丁美洲的工业也处在帝国消化系统的深处。只要不事先打破不发达和依附的模式,拉丁美洲只能在各自的仆役地位一体化,“我们的”团结就是“他们的”力量。[3]283-284

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世界“中心”地位是靠着拉丁美洲国家的“边缘”供给作为基础的,而这种供给只是单方向地服务于资本主义国家,以拉丁美洲国家的贫穷作为牺牲,相对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上层优越性,拉美国家成为底层失语的“他者”。也正如《血管》中所写的:

拉丁美洲是一个血管被切开的地区。自从发现美洲大陆至今,这个地区的一切先是被转化为欧洲资本,而后又转化为美国资本,并在遥远的权力中心积累……我们的失败总是意味着他人的胜利;我们的财富哺育着帝国和当地首领的繁荣,却总是给我们带来贫困。[3]2

在书写《血管》这样一部热血沸腾的著作的同时,加莱亚诺保持了清醒和理性,不仅还原了更深一层的历史真相,而且没有让《血管》只停留在文学作品的层面,它的纪实性赋予了该书人类学、政治学、社会学和伦理学等多方价值,同时也敲碎了一段被“文明的冲突”所粉饰的资本主义国家口中的历史。

加莱亚诺另一著作《火的记忆》三部曲成于其流亡期间,较之《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它的叙事风格更具思辨性。在内容上,一方面有一定的历史价值和考实性,对大量文献进行考证和梳理;另一方面又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他糅合了大量诗歌(尤其是17、18世纪拉美盛行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以及神话传说,同时采用了编年体制,用一种全知视角来进行“多声部”的“辞典式”文学创作,还原从拿破仑登上这片土地到之后拉美人民两个多世纪的苦难史,颇有一种记录历史的雄心。

在《火的记忆》之后,加莱亚诺的创作在保持着左翼色彩的同时,个人写作风格逐渐明显,几乎每一篇短文的篇幅都不过千字,且文体不一,把寓言式解构与批判相融合,使得其批判色彩更为隐晦,但同时触发更多读者的想象,使其文学空间感增强,也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由191个故事构成的《拥抱之书》(1989)和333个小故事构成的《时间之嘴》(2004)以及多达600余篇短文集合而成的《镜子》(2009)都凸显了他在叙事上越来越强烈的寓言式解构下愈发引人深思的批判色彩。比如在《时间之嘴》中的《全球化市场》、《劳力》和《地理》三篇短文中,用了很多象征化手法,语言精炼,把现实批判揉进虚构故事中,使文学性和批判性交相辉映,在隐晦中透露出深刻的现实反思和人性诘问。

同加莱亚诺有着相似工作经历的另一重要左翼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José de la Concordia García Márquez),早年也曾以左翼记者扬名,他的左翼新闻记者生涯给了他足够的底层生活阅历和深切体悟,使他可以很好地把握拉美社会现实,对底层的深刻感受能力促使其形成左翼立场的心理定式并先在于内心,这也是一种对其文学创作的旁通。另一位与加莱亚诺一样曾因右翼政府压迫而流亡海外的拉美作家安东尼奥·斯卡尔梅达(Antonio Skármeta),曾支持1970年上台的智利人民团结阵线领导人萨尔瓦多·阿连德的“自由、民主、多元”的社会主义纲领,并在政府文化部门任职。但在因右翼武装政变而被流亡之后,斯卡尔梅达就几乎从不公开支持特定政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从不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相反地,几乎每次他的公开言论的批判都直指右翼独裁政府,他本人也极其向往民主社会[5]55。他于1982年发表了重要代表作品《叛乱》,这是一本著名的反独裁小说,写作素材来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尼加拉瓜人民(确切地说是莱昂城人民)反对阿纳斯塔·索摩查的独裁统治,最后获得民主解放战争最后一个阶段的胜利,建立人民民主政权[6]4。这样的一个反独裁故事,斯卡尔梅达选择的是全知视角下的块茎式叙述,由一系列的人和事一一串联成整体。同时利用小说中不同人物的不同身份建立不同的透视角度,使读者对当时拉美底层社会的情况大致上可以有一个较大范围内的了解。

而同是智利作家的路易斯·塞普尔维达(Luis Sepúlveda),和斯卡尔梅达的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他有明确的、强硬的左翼政治立场,同样参加了智利人民团结阵线,之后极力支持左派阵营的萨尔瓦多·阿连德竞选总统。在1973年的右翼军事政变之后,他被捕入狱,两年之后他选择以流放来代替余下的监禁,流亡至厄瓜多尔的亚马逊丛林地区,最后在1983年获释后迁居欧洲。他的重要作品大多完成于欧洲生活期间,其中于1988年出版了他最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一位阅读爱情小说的老者》,故事基于他在亚马逊的流亡生活经历。他在这本书里借一个生活在亚马逊原始丛林中的老人的视角,揭露了为了寻找宝藏而大肆破坏美丽森林、扰乱生态平衡的掠夺者的疯狂行为,以此间接批判资本主义势力在拉美的阴谋和罪恶。

新殖民主义取代旧殖民主义在拉美蔓延开来之后,拉美作家们开始涌现出了“集体团结意识”。这一方面来源于美国资本殖民的威胁,另一方面也与拉美印第安语语言与文化有关。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一系列的印第安运动吸引了世界目光,这一些列的印第安运动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由传统的“土著主义”转变为“印第安主义”,其核心思想就是“集体团结意识”,这与印第安语的用于习惯是有直接关联的。在拉美传统印第安语中,不论是哪个语系,使用“我们”的频率要远远大于“我”,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拉美作家“集体团结意识”的重要根基之一。即便是一些旅居国外的拉美作家也体现出了一种拉美团结意识,如旅居法国的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Cesar Vallejo)在他的诗句里经常抒发身处异乡对拉美土地的精神寄托,另一位同样旅居法国的哥伦比亚诗人托雷斯·卡伊塞多(José MaríaTorresCaicedo)在他主编的《海外邮报》上发表了一首《两个美洲》的诗歌,以此表达他期望拉美民族团结一致的心情:

这些民族本要为融合而诞生

而今,却孤立无援,四分五裂

团结是他们的责任

相爱是他们的法律

拉丁美洲人

有着共同的根与使命

面对撒克逊人

威胁着要毁掉他们的自由

撕碎拉美的旗帜

南方的美洲被召唤着,保卫她

纯洁的自由

崭新的思想

圣洁的道德

关于爱和仁慈的神圣法则[7]180

拉美左翼作家的作品不仅体现着资本主义的剥削,同时也折射出拉美的团结精神,且具有普世价值——对人民民主的追求。统观看,拉美地区的左翼作家或是更宽泛去讲,带有左翼色彩的作家的数量不在少数,且多活跃、扬名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尤其是1959年的古巴革命胜利之后,并随着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这一段时间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热潮开始享誉世界。文学是“时代的生活和情绪的历史”[8]61,是拉美土地两百多年的疼痛根基培育了拉美人民尤其是拉美左翼作家深刻的民族解放意识,这种常年压抑累积的创伤在古巴革命之后全面觉醒,于是一大批反对右翼寡头政治批判社会底层黑暗的文学作品随着民族独立意识一齐在拉美土地席卷开来。在谈到拉美文学和社会的关系时,古巴作家和艺术家联合会原副主席何塞·安东尼奥·波尔图翁多曾指出,拉美文学与现实生活在更大程度上(至少是更加明显和持久地)互相服务,紧密相连,经常融合成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他精辟地断言,拉美没有一位重要作家或重要作品是不面向美洲社会现实的,即使是逃避现实的作家和作品也有对人对事或赞扬或批评的时刻[9]49。所以可以说,是拉美长期被压迫的历史现实促成、导向了拉美作家的创作意识,而这种在反抗中追求人民民主独立的创作意识倾向则成为了拉美文学挥之不去的左翼底色。[10]60

拉美文学左翼底色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很早时候。按照拉美社会历史和自身文学的发展特点,普遍把拉美文学分为六个时期。

古印第安时期,从公元四世纪开始直到1525年。这一时期包含了拉美土地最绚丽、最神秘的三大文化:玛雅文化、阿兹特克文化和印加文化,艺术种类以戏剧、诗歌和神话传说为主。可以说拉美古印第安时期的文学文化对之后拉美文学的影响就如同我们古老的华夏文明之于中国文学的发展一样重要,它是日后拉美左翼文学饱含民族特色的关键内核,使其“左翼底色”下的文学只能是拉美独具特色的产物,而不会使其与其他国家和地区(如非洲或中国)的左翼文学混淆。[11]141-142拉美这一时期的文学文化不仅是拉美文学左翼底色的民族特色与文化根基,同时也是日后拉美文学辉煌的开端。

在16世纪到19世纪初这一阶段,整个拉丁美洲激烈的阶级斗争和种族矛盾愈演愈烈。侵略国如西班牙、葡萄牙等一方面把魔爪伸向了拉美,一方面也把其文学艺术带到了这里,如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巴洛克文学和贡戈拉文学等等,打通了拉美与欧洲的文化交流传播路径,促使拉丁美洲文学进入了殖民地文学时期。到了18世纪中叶,欧洲的启蒙运动、人文主义思想传播到拉美,促使拉美民族文学开始萌芽,也使拉美底层人民争取民族独立、摆脱宗主国侵略的思想逐渐成熟,体现在文学上则表现为纪实文学成就突出,针对西班牙、葡萄牙的侵略行径有大量的客观文本记载。拉美的殖民地文学时期是日后拉美文学左翼底色生成的土壤,如史诗《阿劳加纳》中对阿劳加人抵抗侵略者的英勇以及战争的残酷进行了大量叙述(作者是西班牙人伊·苏尼加,曾随西班牙部队侵略阿劳加人部落,被阿劳加人的英勇所感动而作此叙事长诗),这些有着强烈史料性质的纪实文学为拉美文学打下了深刻的“反抗”本质基础。

从18世纪90年代开始,拉丁美洲地区近代关系的发展彻底地激起了民族觉醒,直到1826年拉美西属、葡属殖民地纷纷宣布独立并开始浩大的独立运动。这样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孕育出了大批为民族独立、反抗侵略而发声的作家们,如安德烈斯·贝略、何塞·华金·德·奥尔梅多等等,也使拉丁美洲文学进入了独立运动时期。“自由独立”和“科学进步”两个口号贯穿整个独立运动时期(很像我国新文化运动中提出来的“民主”与“科学”),这不仅对于当时的拉美社会有明确的社会革命效用,而且也成为了拉美文学左翼底色的基础,为日后拉美左翼文学的蓬勃发展塑造了良好先天基因。

1830年,伟大的“拉丁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去世,与此同时,拉丁美洲国家也基本上独立并完成了驱逐西班牙和葡萄牙侵略者的任务。但由于此时拉美经济不仅薄弱而且单一,受到美国“门罗主义”的控制,政治上采取“考迪罗”军阀寡头政治体制,使拉美人民成为资本主义的牺牲品。从1830年开始直到一战进入第二阶段(1916)是拉美的民族文学发展时期,这一时期又有“浪漫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两个阶段,文学体裁以诗歌为主。前文已经提到科学马克思主义在这一时期依托于各个第一国际支部、工人组织和各理论阵地(报刊)已经开始了大范围的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开始渗透到各个领域,当然包括文学,但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对拉美文学的影响仅限于提高作家的民主意识,更加关注底层人民,深入思考政党和社会人民的关系,而还没有上升到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高度。拉美各国国内内战不断、寡头政治独裁的社会政治背景使作家们开始针对现实的社会问题进行冷静思考和反思,催生出各种主义和流派的文学,如风俗主义、加乌乔文学等。这一阶段的民族文学发展对于日后拉美文学的左翼底色最大的促进意义在于其体现出的愈发成熟的思辨性,并着重加强了对政权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深入剖析。

1916年开始到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这一阶段的拉美文学是现实主义与先锋派并行的,关于这一时期拉美文学与左翼底色的关系,这里重点要谈的是拉美先锋派文学。拉美先锋派文学始于20世纪30年代,著名作家如萨瓦托和博尔赫斯等就出现于此时期。虽然科学马克思主义在这一时期的拉美地区已经形成了燎原之势,但先锋派文学的代表作家们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左翼或共产立场,他们认为文学就是创作,和其他因素无关,有极端主义倾向。但即便是回避政治立场,其创作宗旨——挖掘底层人民的内心世界而进一步表现拉美地区民族和民主意识的探索,也对拉美左翼文学的重要特点之一——对底层人民的关照起到了强有力的助推作用。

古巴革命胜利之后在马克思主义的引领下,拉丁美洲文学进入了现当代文学时期,拉美作家的反右翼独裁思想开始彻底觉醒,一大批反右翼军事独裁和寡头政治的小说、诗歌呈现出井喷之势,如《百年孤独》《方法的根源》《家长的没落》以及上文提到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叛乱》等等。而且难能可贵的是,拉美这一批有着浓厚左翼底色的文学在六十年代以后已经彻底摆脱了对原宗主国的文艺依附,拉美民族文学已经独立发展成熟。同时,在进行对右翼批判的同时,并没有失去其文艺性而彻底成为政治工具,相反的,各种文学流派争奇斗艳,呈现出拉美文坛上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并同时兼顾生态文学的指向。[12]64-65让曾以欧美文学为中心的西方文坛不得不刮目相看,在1945至1982年间就有四位拉美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较为悲观的是,进入21世纪以后,相比于拉美国家愈发活跃的左翼政权,拉美文学的左翼底色却逐渐暗淡,主要原因有三。

第一,相对以往与右翼政权与资本主义的激烈斗争,拉美国家政权和国内局势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期,尽管仍有符合左翼方向的写作素材,但相比于20世纪20年代拉美地区悲壮雄浑的历史,仍显得缺乏分量。一些零散的故事也难以形成长篇小说的篇幅,一些仍坚持左翼立场的拉美著名作家(如加莱亚诺)开始在报纸上发表短文(多以散文和非虚构纪实为主),出版的书籍也多为过往小说的再版或杂文集。

第二,进入当代社会后,纸质传媒不再成为拉美的主要传媒工具(尤其是书籍,杂志次之,报纸受影响稍小)。一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拉美的广播电视传媒发展迅速,受到民众广泛欢迎(但中坚力量多为美资企业,如默多克集团);二是拉美(即便在今天)的文盲率过高,纸质书籍无法被广大基层民众普遍接受。暂且不谈底层民众,就连很多拉美现如今的主流高等研究机构的专业研究人员的文化水平也不达标,不仅对当地民众的主流语言或土著语一无所知(只会说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或英语),而且对世界文学的概念只限于英语语言文学。这不仅是后殖民主义的延续,也是当今拉美文学与文化发展的悲哀。比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刘承军(索飒)研究员在一次赴墨西哥参加学术研讨会期间,一位墨西哥散文研究专家居然会问出“中国有散文吗?”这样的问题。

第三,无论“左翼作家”还是“左翼文学”,其定性都离不开“无产阶级”的所指。早期拉美左翼文学借助的是“无产阶级”中有关政治立场方面的所指,被左翼政权所需要,因而发展蓬勃;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至今,拉美左翼文学中这种“无产阶级”的内涵逐渐下滑到“底层民众”的角度,这样的作品非常不具有“左翼”辨识度,经常与拉美的“底层文学”混淆,甚至有同化倾向。除此三点之外,几位世界闻名的拉美左翼作家(如若热·亚马多、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也相继去世,拉美左翼文学大旗如今无代表左翼作家可扛。因此,拉美当代左翼文学的逐步暗淡不仅是拉美左翼作家的自身因素,更是一种当代拉美社会的选择。[13]3-4

回到“拉丁美洲文学左翼底色”这一命题上来,当今拉美左翼文学的现状并不影响其成为一项有价值的研究方向。它不仅有助于我们梳理拉美大陆在漫长的疼痛的争取民族独立、民主政权的历史下的拉美文学,而且还激发了很多新的研究方向(比如一直被忽视的拉美左翼文学在20世纪与中国左翼文学的联系,这里因为篇幅所限只待另文申述)。拉美文学的整体性要远远大于其多样性,社会性与文学创作始从不决裂,使得拉美文学的左翼底色与其文学的民族性和整体性也始终紧密相连。相对比于非洲文学在独立后发展缓慢的问题,拉美文学则在独立后发展迅猛,在内容上其与社会斗争紧密相连,坚持人民观点;在形式上不断更新旧有文学形式,并不断创新和借鉴,使其左翼思想性和文学艺术性完美融合,同时也符合了马克思主义的文艺定义。是拉美文学漫长但却不断革新的文学发展史塑造、成就了拉美文学的地位,是拉美曾经长期的的疼痛根基和一代又一代拉美作家强烈的社会担当使拉美文学拥有了如此厚重的左翼底色。

猜你喜欢

拉丁美洲左翼拉美
江南书院
法国左翼阵线的演进、问题与大选前景
拉美,热情奔放的神奇之地
走进拉美
拉丁美洲正进入低速增长周期
左翼电影中的“妓女”形象研究
中东欧国家左翼政党缘何失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