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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旧体诗词热”的冷思考

2022-03-23刘川鄂

东吴学术 2022年5期
关键词:旧体诗新诗诗歌

刘川鄂

中国诗歌自“三百篇”、“楚辞”、汉魏六朝至唐代,各种形式精雕细刻,丰富完备。五言、七言、五绝、七绝,比兴铺陈、感时恨别、寄赠唱和、借景抒情、天人感应,这几乎是关于中国古代诗歌可以罗列出的全部关键词。古中国官人文人诗人三位一体,没有以诗歌为纯粹职业安身立命的身份单一的诗人。中国古代的诗派和诗歌运动,从来都是以宗经、正统为主调,以复古为号召。诗歌社团众多,但从没有反叛的、个人化的、爱情至上的派别。这些都是由农耕文明的生产方式、政治结构和文化心理所决定的。几千年的朝代更迭、帝王兴废,不过是既有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循环往复,难以产生新的思想与意境,诗歌也容易变成陈词滥调。旧形式用得太久太多,规律愈严密,也会太俗太滥,太严苛。形式和格律固化,感情、意境、典故、语言,几乎被前人表现殆尽,没法翻新,后人不得不以陈陈相因的形式从众多旧有的意蕴中重新拼组嫁接。人们常说“诗到唐朝已做完”,但唐代至今有一千多年啊,中国诗人在之后的漫长岁月几乎都在吃老本,也有很多人在努力翻新,诗歌之变种词、曲也有过辉煌,但整体上走向衰败是不争的事实。循环的历史造就了循环的诗路,后人写不过老祖宗。

非常吊诡的是:一方面,中国在很大程度上以诗教代宗教,但其指归不是审美而是向善,是伦理教化。另一方面,诗歌所本应代表的浪漫、自由、飞扬的人生境界,与大多数中国人的实际生活无涉。这是一个千年难题,或许是一个文化死结。

这是我对中国旧体诗的基本看法。

“旧体诗”这个概念,显然不会出现在只有文言诗歌创作的语境中,只会出现在有了与之有本质差异的新的形式出现之后,也就是在受到现代西方文化和文学影响的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之后。1918 年夏,任鸿隽在与《新青年》杂志同仁的通信中说道:“公等做新体诗,一面要诗意好,一面还要诗调好,一人的精神分作两用,恐怕有顾此失彼之虑,若用旧体旧调,便可把全副精神用在诗意一方面,岂不于创造一方面更有希望呢?”①任鸿隽:《新文学问题之讨论》,《新青年》5 卷 2 号,1918 年8 月15 日出版。这应该是关于新体旧体诗的最早提法,此后亦有人将旧体诗简化为旧诗。“旧体诗”“旧体诗词”“旧诗”“古诗”等提法,意思大体一致,指的都是文言诗歌。“旧诗”“古诗”主要是指古人创造的文言诗,“旧体诗”不仅指古人、也包含今人所创造的文言旧体诗歌。

1919 年 10 月,胡适引证己作《应该》一诗后说,“这首诗的意思神情都是旧体诗所达不出的”②胡适:《谈新诗8 年来的一件大事》,原载1919 年10 月10 日《星期评论》纪念专号,引自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第386 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意在肯定古诗所不可能具有的新诗的现代性,他的屁股显然是站在新诗这一边。20世纪20 年代中叶,梁实秋说:“新诗的发生,在文字方面讲,是白话文运动的一部分,但新诗之所谓新者,不仅在文字方面,即形体上艺术上亦与旧诗有不同处。我又要说,诗并无新旧之分,只有中外可辨。我们所谓新诗就是外国式的诗。”③梁实秋:《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晨报附镌》1926 年2 月15 日。所谓新诗就是用中文白话写的外国诗,可以说是那个时期对于新诗特征最准确生动的概括,也成为文化保守主义者攻击新诗的口实。关于新诗旧诗的异同论析与优劣比较,一直是诗坛内外的重要话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总体来说,20 世纪初以来一百多年间,写作新诗和肯定、鼓励、赞美新诗,明显占着上风。

自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20 世纪90 年代以后,旧体诗创作也十分活跃,对现代旧体诗的研究也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重视。这些年来,对现代旧体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诗人诗作的个体探讨,尤其是对新文学作家的旧体诗写作的专门总结;二是在新时期文学语境下,对旧体诗是否可以进入文学史的讨论;三是对旧体诗现状与发展问题的反思,包括旧体诗的合法性与现代性的争辩。④参见王巨川:《新时期以来的现代旧体诗研究述要》,《贵州社会科学》2009 年第8 期。视角和视野逐渐扩大,有的论析已相当深入。

本文沿用文学创作界和学术研究界多年来关于旧诗新诗的习用概念和说法,对文学革命以来旧体诗词写作不做线性描述,而是在新旧文化新旧诗歌交织的背景之下,对新时期以来尤其是20 世纪以来持续不断的“旧体诗词热”做一番冷思考。当下文学语境复杂多元,不揣冒昧,在吸纳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力求有一些自己的解读,以求正于方家。

一、新世纪“旧体诗词热”

一百年前,新诗基本上取代了旧诗,成为诗坛的主角。旧体诗的创作和发表,几乎处于小打小闹、自娱自乐状态,旧诗只是新诗主流下的暗流。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旧体诗写作逐渐增多。新世纪热度陡升。2020 年初疫情之前的统计,中华诗词学会全国会员数已破200 万,2011年中央文史研究馆成立中华诗词研究院,《中华诗词》成为发行量最大的诗刊,2014 年《中华辞赋》创刊,中国诗歌网自2015 年6 月正式上线,截至2016 年年初网站共收到诗歌作品近20 万件,注册诗人5 万人,每天点击百万,同时在线诗人达2 万人。散落民间的旧体诗词社团有2500 余个,期刊上千种。手机、微博写作诗词成为时尚。

诗人的年龄结构也发生了较大变化。老、中、青结合,年轻人比例不断增大,也有一些自由体新诗人转笔旧体诗词。有人把目前旧体诗词创作分为三种类型,即“实验体”“守正体”“新台阁体”。⑤周于飞:《网络旧体诗词创作的三体并峙格局初探》,《西南科技大学学报》2016 年第3 期。所谓实验体,是将现代的题材、语汇、句法结构等等引入旧诗之中,用接近于白话的平易语言咏叹时事,突破旧诗传统的意境营造和固有范式。“守正体”诗人,大多具备良好的诗学素养,多属于高校教师、学生和白领阶层。我个人的直观印象,以爱好诗歌的理工男较多。他们提倡雅正,延续中国诗词创作的主流传统。所谓“新台阁体”,是以退休老干部为主的业余创作群体所创作的颂歌类旧体诗。延续明代“台阁体”创作,以歌功颂德为主,描写升平盛世,有较为浓重的官方意识形态色彩,诗人的个人感情和艺术特色相对而言不够明显。

旧体诗词创作与研究持续升温,“诗词热”持久不衰、蓬勃发展,形成了旧体诗词和自由体新诗比翼双飞、共生共荣的格局。这是当代中国一道壮丽的文化景观。①参见蔡世平:《旧体诗又成新时尚》,《人民日报》海外版2013 年04 月09 日;朱子庆:《旧体诗“逆袭”?》,《羊城晚报》2015 年12 月13 日;张一南:《当代旧体诗词三体并峙结构的初步形成》,《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5 年第1 期;彭敏哲:《当代旧体诗词研究述评》,《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5 年第4 期。

进入21 世纪以后,旧体诗的研究逐渐受到关注,甚至成为新的学术热点,旧体诗词的地位及合法性的问题又被屡屡提及。

旧体诗入史的呼声从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就没有停息过,关于当代旧体诗能否入史的正反方在新世纪初有比较集中的交锋。赞成入史的一方声称:“忽略了旧体诗创作的文学史,不可能真实而完整地反映20 世纪文学发展的历史面貌。从质量方面看,20 世纪旧体诗词在思想和艺术上的成就并不逊色于现代体新诗。”②王建平:《文学史不该缺漏一章——论20 世纪旧体诗词创作的历史地位》,《广西大学学报》1997 年第3 期。黄修己以港台文学的入史和通俗文学的入史为参照,阐明了对旧体诗词入史的认识和决心。他认为,文学革命有其自身发展规律,新旧交替不可能是一刀两断。旧体诗词可以作为新思想的载体,其对立物白话新诗,尚处于“幼年期”,不足以取代旧体诗。③黄修己:《现代旧体诗词应入文学史说》,《粤海风》 2001 年第3 期。他主编的《20 世纪中国文学史》收录了《 “五四”后中华诗词发展概述》,是较早对当代旧诗词进行研究的著述④黄修己:《20 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2005年,陈友康指出,20 世纪中国旧体诗词是一个“久被忽略和悬置的命题”,应重新厘定现代文学范畴,用“现代汉诗”的概念来整合20 世纪中国诗歌,消除新、旧诗词的对抗与对立,将旧体诗词作为中华民族在新的历史时期创造的文化成果进行研究。⑤陈友康:《二十世纪中国旧体诗词的合法性和现代性》,《中国社会科学》2005 年第6 期。2007 年,马大勇提出“二十世纪诗词史”的构想,认为文学没有新旧之别,以进化论的方式认为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是落后的观点理应被今天开放、理性的学术研究反思和扬弃。进而指出,建构“二十世纪诗词史”的时机已经成熟,并尝试将“二十世纪诗词史”分为四个阶段进行梳理和研究。⑥马大勇:《 “20 世纪诗词史”之构想》,《文学评论》2007年第5 期。此外,刘梦芙、王志清、孔庆东等人都发表文章从不同角度阐释了旧体诗入史的必要性。对旧体诗的评价热度升高。

反对一方则认为,作为个人的研究活动,把它作为研究的对象本无不可,但不同意写入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同意给它们与现代白话文学同等的文学地位。⑦王富仁:《当前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若干问题》,《文学评论》2007 年第5 期。王泽龙从旧体诗词与现代性观念、经典性原则的关系等方面论证了旧体诗词不宜入史的主张,认为:“旧的格律诗形式中的创作,仍然不是我们所认定的具有文学现代形式与审美品质意义的现代性诗歌。20 世纪的旧体诗词的成就整体上也并没有超越晚清,总体上更难说得上对中国诗歌历史发展的新贡献。”⑧王泽龙:《关于现代旧体诗词的入史问题》,《文学评论》2007 年第5 期。陈国恩赞同深入系统地研究现代作家的旧体诗词,甚至可以写出现代的旧体诗词史,但要谨慎对待现代旧体诗词进不进入学科意义上的现代文学史问题。⑨陈国恩:《时势变迁与现代的古典诗词入史问题》,《博览群书》2009 年第 5 期。还有专家认为,新诗占据诗坛主流地位后,旧体诗仍在延续,且不乏佳作。但近人旧体诗基本属于古典美范畴,不具有充分现代性,因此不宜纳入现代诗歌史。⑩吕家乡:《再论近人旧体诗不宜纳入现代诗歌史——以聂绀弩的旧体诗为例》,《齐鲁学刊》2009年第5期。

关于能否入史的争论一时也难有定论。我的看法是:文学史的写法有多种,如同开超市和精品店,功能不同,做法也不同。如果要把文学现象、文学运动、作家作品相关信息尽可能收录完整,做一个线性描述,现当代作家的旧体诗创作,当然也可以进入这个序列。如果把一个时代最新的最有代表性的最有价值的文学事件和文本进行一种提炼,那么旧体诗词创作显然不在这个序列里。这就好像开超市,有需求就有服务,物无巨细,不分贵贱,越多越好。但是如果要开一个精品店,就没它的份。

二、何以热闹?

中国自古就是诗歌的国度,国人一直引以为傲。文学史公认的说法是,《诗经》《楚辞》开启了汉语诗歌的传统,唐诗、宋词代表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农耕文明温婉敦厚的意蕴、绚丽多姿的语言和精雕细刻的形式,把汉字的特点发挥到极致,集中反映了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美学情趣。何西来认为,中国古典诗词之所以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源于它经过千百年的发展和完善,经过历代诗人的锤炼与升华,较好地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语码系统,有着自己组词造句的规则,这系统和规则也包括了平仄、押韵和对仗等格律性因素。除形式外,旧体诗词创作中的含蓄、委婉、凝练、警策、妙譬、隐喻、兴象、意境、双关、变化、起承、飞动、意味等,无论当时的诗人还是今天写旧体诗词的诗人在创作中都必须熟悉并遵循这套系统和艺术规则。由于这一系统和规则具有灵活性、开放性和传承性,因而给后人创作旧体诗留下了空间。①参见曾祥书:《旧体诗词创作热正在兴起》,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6 年4 月20 日。蔡世平说:“旧体诗词之所以能够得到人们的喜爱和认可,关键是由汉语言本身独特的音节美、韵律美决定的。从汉语言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旧体诗词,只要汉语言没有根本改变,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审美价值取向依旧,就一定会继续存在下去。”②蔡世平:《旧体诗又成新时尚》,《人民日报》海外版2013 年4 月9 日。这些意见都充分注意到古典诗歌与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农业大国是互为表里的两面。

中国古代诗歌的宝贵遗产自然而然成为后人的精神财富,绵延传承。传统审美心理的强大惯性,使旧体诗词从来就不乏追随者。即使在进入了白话文语境的现当代,仍然有部分人痴迷沉醉。在农耕文明农村文化沁润中的读书长大的乡村少男少女进入都市、成为读书人之后,这种审美趣味也难以改变。他们是当代旧体诗词写作的主力军。

与此相关,当代中国基础教育长期形成的古代诗歌经典化现当代诗歌说教化的诗教方式,成为一种审美习惯、文化基因、集体无意识影响着今日的诗人、诗作。

21 世纪初,我曾经做过一个“新世纪大学生与新诗”的调研③刘川鄂:《新世纪大学生与新诗》, 《文艺新观察》2004年第2 期。。当代大学生的童年时期大都在家长和老师的指导下阅读背诵过不少诗歌,其中主要是古代的诗歌作品。这使他们从小对古典诗歌的外在形式美有较强的认同感。在进入中学后,由于开设的课程较多,升学的压力较重,他们的诗歌阅读主要局限于教材。而教材在编选上有以下两个特点:一是以古典诗歌为主,新诗较少,且在教学要求上对古典诗歌要求较高,而对新诗要求较低。二是在编选倾向上重思想教育轻审美教育,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只有少数篇章抒写诗人的个人生活和情感经历。这些都容易造成中学生阅读视野的偏狭。不少学生对中学教材中所选新诗表示不满意,认为政治色彩强,说教味浓。

从这些在校大学生的回忆看,中学阶段诗歌阅读,对古体诗词的阅读兴趣明显大于新诗和外国诗歌。多数同学明确表示更偏爱古典诗歌,有近半数同学喜欢古典诗歌也不排斥新诗。他们认为古典诗歌经受了上千年的时间考验,至今仍然很有艺术魅力,值得我们好好学习。而对现代诗歌和外国诗歌则比较隔膜。特别是对外国诗歌,由于思想文化方面的差异,在阅读和理解上有一定困难。

旧体诗词源远流长、形体完备,具有操作上的规范性和明确性,有着发展成熟的写作框架,它比现代诗更容易获得被辨认出的具体形式,为广大旧体诗爱好者们提供了学习和表达的便利。也就是说,旧体诗的简明性和直接性,使得一些人开始转而推崇旧体诗。加之在互联网时代,诗歌已经没有发表的门槛,个人的涂鸦之作也能够得到应和,这就得到了更大程度的一种助力。

当然,从更大的视野来说,从最根本的原因来讲,“旧体诗热”与“国学热”是捆绑在一起的。“国学热”表现在“儒学热”“孔孟文化热”“宫廷戏热”“书法热”等方面,而旧体诗具有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内容、情趣、形式与色彩,因而也被许多人推崇。讨论这个问题要费很多的笔墨,限于篇幅,只好打住。

三、热闹不等于繁荣

有人认为,格律诗词与新诗并存的局面有助于诗歌创作的繁荣。但热闹并不等于繁荣。当下的旧体诗人其审美成色如何?对现代中国人的审美心灵到底有多少积极的滋养?这些都是需要辨析的问题。

首先,从旧体诗词作者队伍而言,大都为文学爱好者和少量创造力趋于衰减的老作家,不代表主流诗坛,可以看作是一种自发的群众诗歌潮流。

旧体诗词的创作者绝大部分都不是专职诗人,而是各式各样的爱好者,少数创造力衰弱的老作家老诗人。部分民间诗人和网络写手基本素养欠缺,旧体诗变成了打油诗和口水诗,在规范和宽泛之间进退失度。有人指出:当代旧体诗第一个缺点是毫无意境。第二个是滥用新词。第三个是缺乏真情实感。①孔庆东:《腐败的旧体诗》,《47 楼207》,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3。综观现在大小报刊和网络上的旧体诗词,成千上万,汗牛充栋。内容多无病呻吟、豪言壮语,情感上清汤寡水、空洞礼赞,格式也不合礼法,偷工减料。

从当代旧体诗创作情况来看,大量存在着所谓的“老干体”诗歌。老干部并非专职诗人,而是在特殊时期形成的一群诗歌爱好者。他们热情高、能量大,一时蔚为大观。“老干体”在内容上与时事政治联系紧密,歌功颂德的居多。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文以载道”的说法,孔子所谓的诗歌的“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使得中国格律诗歌承载着太多道德、教化的功用。在古代中国人的价值观中,“家”与“国”的地位远远高于“个人”,知识分子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较少关注个人情感。大部分诗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非职业”的诗人,他们作为官员为朝廷效力的同时,从事诗歌创作。这样,古典诗歌在内容上不可避免地带上“家国天下”的意味。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旧体诗的复苏,“老干体”的繁盛,是一种特别有意思的现象。

很多诗歌评论者都注意到,信马由缰或者说信笔胡诌的“老干体”,表面看起来“思想格调”蛮高,却不过是押了韵的口号,减了字的韵文,甚至是文言或者半文半白的顺口溜。能生搬硬套地用上几个典故的,就已经算是高手了。

当下的旧体诗,充斥着老套的颂歌诗、浅薄的讽喻诗、平庸的咏物诗、怀旧的山水诗,沉溺于家国天下、天人合一的农耕文明时代的审美趣味,无力表现当下,表现个人意识,表现现代文明的共有价值。因为一用古体,免不了那些老套比兴、常用典故,免不了借景抒情、天人感应、感时恨别、寄赠唱和等手法,难有新的思想与意境,却很容易变成陈词滥调。单是五言、七言的格式,就很难表现鲜活的、个性化的、复杂的、潜隐的现代生活和现代情绪。硬说20 世纪出了多少个了不起的古体诗人,是不切实际的瞎吹捧。即使是鲁迅到聂绀弩等诗词大家,其作品也大都为个人抒怀之作,且多藏之书橱、寄赠友人,并不以之作为面向社会的审美创造。

将旧体诗词创作视为当今大众通俗文学创作的一部分,如同网络文学,是一种新时代的特殊的类型化写作,与精英写作还是有所区别的。写古诗,自娱自乐可以;但作为一种社会化的诗歌行为,再怎么热闹,其创造性也极为有限。

其次,旧体诗创作无论怎么活跃,但其审美创造性远远不及当下的优秀新诗,不宜高估。

鼓吹今人写旧体诗词的人总爱拿现当代作家中那些旧体诗词写作高手说事儿。不错,新文学开山鼻祖鲁迅、郁达夫在表达某些个人意绪的时候,也习惯性地或者说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四言八句体,旧诗情结可谓根深蒂固。而且他们的旧体诗作有相当的表现力,至今传扬。但他们的清醒在于,他们很清楚旧体诗词在当下的局限,写作旧体诗只是友人之间交流的好玩的礼节性的文体。他们从旧营垒中来,有很好的古文古诗的根基。他们警醒旧的表现方式在现代的局限,所以才反戈一击,以新除旧。新文学的创作才是他们对社会发言的方式,是更大的更自觉的创造。前者基本属于沙龙范围内的自娱自乐,后者才是面向社会发言的广场行为。

这些年旧体诗创作非常热,当代一些旧体诗创作的名家也被提倡者鼓吹者搬了出来,作为挡箭牌,作为标杆。但当代旧体诗词创作的成就,从整体上来看并未超过现代作家鲁迅、郭沫若、田汉、郁达夫等人,更难说超越古人。聂绀弩诗为当代中国文学史或知识分子精神史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珍贵的生命实验样板,①夏中义:《中国当代旧体诗如何“入史”——以陈寅恪、聂绀弩、王辛笛的作品为中心》,《河北学刊》2013 年第 6 期。被视为当代旧诗词创作翘楚,也被质疑,也受到充满学理性的批评。有研究者专门谈到,聂绀弩旧体诗在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时也有明显缺陷:长于传达理性深度而拙于表现现代人的丰富内心世界、有诙谐之趣却模糊了悲剧性底色、有古典语言美却难以发挥现代汉语的特长。旧体诗必须遵守以语音规则为核心的外在律,因而不能不拒斥以诗情的抑扬变化为基础的内在律。这是造成其局限的重要原因。②吕家乡:《再论近人旧体诗不宜纳入现代诗歌史——以聂绀弩的旧体诗为例》,《齐鲁学刊》2009年第5期。

“旧体诗的局限,使他没有能写出他和胡风精神形象的全部诗意,这种古代流传下来的体裁,对现代人来说是可怕的具有使艺术意识受到人工催眠的魔力,它几乎是强制性地使你不能不把高涨的激情和奔腾的思想降温和淡化,创作过程很难说是朝向更高的艺术价值、更强的艺术效应的合目的性的运动。”③彭燕郊:《 “千古文章未尽才”》,《读书》1991 年第10期。这是彭燕郊对聂绀弩旧诗创作的精妙点评,直捣病根,无可辩驳。

无论怎么优美,旧体诗是农耕文明时代的产物。抛开其时代限制,仅从审美的角度而言,它仍有魅力,光芒依然。但处在现代后现代语境的当下,一窝蜂地创作古体诗,只能重复古人的体式、典故、意境,不可能表现现代情怀、现代意识,即便题材上是现代的,格调上仍是旧的。古典诗歌意象固化,具有浓厚的类型化色彩,更适宜于表达与农耕文明、传统文化心理相近的山水田园庙堂江湖地缘血缘情绪,与现代人全球化都市化个性化差异化生活相距甚远,格律限制了简化了现代人的情感,在表达现代人的微妙的生活与情绪方面先天不足,无能为力。旧体诗不大可能深入、准确地捕捉传达生活在现当代社会的人们的思想情感的本质特征和微妙之处。当下中国的复杂性、个人的潜意识,难以用旧体诗精确地表达。古体诗的旧瓶无法装现代人酿制的新酒。

彭燕郊评聂绀弩的话道出了今人写作旧体诗的通病,乃至顽症、绝症,激情和思想乃至语言,限制于既定的格式、意象,无论怎么翻新都难以做到真正的创新,无非是变着花样的重复,农耕意象的套路翻演。可以说,是对今人写旧体诗的根本局限和未来前途的最终审判。

新体诗或者现代诗本质上具有自由的特征:从语言看它是一种言说的自由,由此能带来在表达过程中精神的自由、思想的自由与情感的自由,从而因为借用这一文学形式激发意识的觉醒、心灵的解放与情绪的泻泄,达到审美愉悦的目的。施蛰存论现代派诗的现代性,戴望舒反对新格律诗外在的节奏和音乐美,艾青致力于新诗的散文化,穆旦反对新诗受旧诗的影响,皆因为现代诗是个人的自由之诗,格律诗在很大程度上是集体化的共名之诗。新诗的“现代性”,精神、思想与情感的自由,与言说的自由是一个巴掌的两面,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和谐统一,缺一不可。

五四新文化运动已逾百年,白话言文合一,已为日常。除了特殊的场合和群落,人们基本不使用文言。旧体诗的文言表达、苛严格律、呆板形式,语言远离现代人的表达习惯。写作和欣赏旧体诗,不再是广场行为,而只是沙龙艺术。旧体诗复兴是一种文学表象,其文化意义大于审美意义。热闹,但并不是繁荣。量大,并不等于优质。旧体诗创作无论怎么活跃,但其审美创造性远远不及当下的优秀新诗。

有学者指出:“现代汉语诗歌是20 世纪初中国启蒙运动的产物。启蒙运动强调的是‘人的现代化’,而不是经济上的现代化。它要唤起的是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而不是精神奴役状态和动物性的欲望。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说话方式和想象方式的变革:用口语、白话自由地表达情感和思想,而不是迷恋古典诗歌那种承载封建意识形态的形式,那种禁锢自由想象的格律。从这种意义上讲,新体诗衰落与旧体诗复兴,无疑折射了‘人的现代化’自由发展的受阻与退步,也折射出时代的诸多症候,政治的封闭、思想的禁锢、精神的颓败、文化的复古以及整个社会与人真正价值目标的迷失。”①张柠:《陌路上的大众和诗歌》,《文艺报》2006 年11月25 日。世纪初的睿智之见,可能淹没在国学热旧体诗词热的汪洋大海之中了,但我以为在今天还有警醒意义。

也许我们可以说,也许大多数诗歌爱好者都认为,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典诗歌的整体成就远远大于只有百余年历史的新诗。在当代,古诗的读者也要多于新诗。新文学运动以来也有一些专写古体诗的诗人。这些都可能是旧体诗词创作与欣赏看起来比较热闹的征候。传统文学作为一种民族的文化传统与审美经验,已经深刻地沉淀在人们的意识中,旧体诗作为一种有别于新诗的创作姿态,恐怕会长久地持续着。

我一直认为,古诗是农耕文明时代的产物,其审美经验和表达方式与现代工业文明后现代信息社会不再兼容。因此,欣赏一下古诗中的某些表现大自然和个人微妙心境的诗是可以的,出于个人爱好亦当尊重。我不欣赏也不反对个人爱好层面上的旧体诗创作,亦充分认可海内外同行对今人旧体诗词创作的研究成果,但还是忍不住劝一劝诸君,立志写古诗的当慎之又慎。以古诗来消解表现现代人审美意绪的新诗,含有一种潜在的文化病相:以家国天下思维挤压个人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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