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舂陵侯内迁地望及其演变问题探讨
——从唐河北部汉墓入手谈汉代唐河枣阳有关历史地理
2022-03-23张卓远包明军
张卓远,包明军
(南阳市古代建筑保护研究所,河南 南阳 473000)
唐河县古称唐,位于南阳盆地东南部,历史上因先秦唐国故地而得名。唐河(古称比水)发源于方城县北部七峰山(1)唐河,《水经注》称之为比水,以其源于“比阳县东北的太胡山”而命名;乾隆五十二年《唐县志》称之为“唐河”,以其“幹河发源裕州(按:今方城)东门外七峰山流入唐境”而为源。由于方城潘河源头远比泌阳沘水长度为长,故明清时期唐河以潘河为“幹”。,上游称潘河,在社旗与赵河(堵水)交汇后始称唐河,至县城前后,又分别有桐河、泌阳河(明清时称比水、沘水)和澧水(亦称三家河、三夹河)注入,是南阳盆地东部古代一条重要的水上运输通道。西汉晚期,唐河北部区域砖石墓葬分布较为集中,且规模相对较大。对这一地区汉代墓葬文化及遗址进行探讨有助于区域历史地理的进一步研究和重构。
一、唐河北部区域汉代砖石墓葬简介
20世纪70年代初,唐河县在城市基本建设过程中发现了唐河针织厂画像石墓[1],50年以来在今县城及其周边区域又先后发现有唐河电厂画像石墓[2]、唐河上屯西冢画像石墓M1和M2[3]、唐河针织厂二号画像石墓[4]、唐河东关画像石墓[5]17、唐河针织厂三号画像石墓[5]18、唐河白庄画像石墓[6]、唐河电业局画像石墓[7]、唐河井楼画像石墓[8]、唐河刘庄(双冢)汉墓(2)2020年由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发掘,资料待刊。等汉代砖石墓葬。其分布以今县城为核心,北至源潭,东至古城,南至上屯,西到张店,此范围内分布数量较多,规模也较大;部分墓葬呈双墓或多墓布局,反映了墓主生前明显的亲缘关系。此外,该区域地表及地下还保留有数量较多的大型土冢及古文化遗址、多个带有“冢”字的村庄地名,依据采集及发现的出土物判断也多为汉代遗存,如源潭马湾汉墓、古城大樊庄墓群[9]、源潭代店古冢、城郊老潘庄冢子(3)唐河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唐河文化遗产·国家省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内部资料),2012年版,第46-49页。、大杨庄遗址、吕湾遗址、郭庄遗址等,如图1所示。
图1 唐河北部区域汉代遗存分布示意图
从目前已发掘的唐河北部区域汉墓来看,该区域墓葬均为汉代画像石墓,且时代集中于东汉早期以前,以西汉晚至新莽时期居多。平面结构有四座为“回”字形(或近于“回”字形)布局,分别为唐河针织厂画像石墓、唐河电厂画像石墓、唐河上屯西冢画像石墓M1和唐河针织厂三号画像石墓;这四座墓葬规模较大,布局复杂,除唐河上屯西冢画像石墓M1紧邻唐河、墓室结构受地层挤压变形较大外,其余三座墓葬营造工艺及技术水平均较高。其他墓葬平面结构均为一横前室加并列后室布局,后室多者达四室之多;墓门并不完全居中,反映了一个多人次合葬的下葬过程。除唐河针织厂画像石墓为纯石结构、石板盖顶(4)刘庄双冢墓M1结构显示,并列四墓室可能为石板盖顶后再砌筑拱券顶,横前室为双曲拱顶。外,其余均为砖石混合结构券顶或双曲拱顶技术,表明了此时同类规模墓葬中墓室空间一个前沿性的建筑设计及拱券技术水平。唐河北部区域西汉“回”字形砖石墓葬,具有明显的建筑礼制化倾向(5)南阳地区“回”字形平面布局画像石墓可能仿自汉代帝王陵寝的“黄肠题凑”墓葬,是一种高等级的墓葬建筑形式。参见拙作《试析南阳地区汉代画像石墓之逆向发展》,载《华夏考古》2021年第6期。,且规模相对较大、时代紧凑,反映了在交通便利的南阳盆地东部[10],在西汉晚期及以后存在一个有一定势力、结构相对稳定的中层地主阶级社会利益集团。
二、《水经注》中的唐河北部区域历史地理
唐河县位于南阳盆地东南部,东南为桐柏山脉西北端,历史上分别处于随枣走廊北上中原和西北经盆地下东南的便捷通道上。泌阳河(比水)从县东北入境经县城北抵长岗后南下,从县域西南部流出。全县除东南部为丘陵山地外,大部分为平原地带。
南阳盆地自古为黄河中下游地区与南方联系的重要通道。两周时期盆地东部、东南部先后有谢、鄂、申、蓼、唐等封国存在。秦灭楚后始置南阳郡,南阳盆地在全国的历史地位日渐凸显。秦汉之际,南阳郡治宛城已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大郡之都。西汉时南阳郡辖36县,宛城冶铁业发达,人口众多,有商遍天下、富冠海内之誉。不仅如此,秦汉时期南阳盆地还是王室分封的主要目标地之一,秦王嬴政两位公子、西汉长沙定王和顷王等多位王子及王室勋戚均封于南阳,境内侯国众多。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以比阳县(今泌阳县)为源,称唐河为比水。比水源出“比阳县东北的太胡山”,经泌阳县城南西流进入唐河县,一路曲折西流至今源潭镇南后折向西南。“比水又西南历长冈旧月城北。比水右会马仁陂水,水出阴北山,泉水竞湊,水积成湖,盖地百顷,谓之马仁陂。陂水历其县下,西南堨之以溉田畴……水流遂断,故渎尚存。比水又南迳会口,与堵水枝津合。”[11]519-520
马仁陂位于今泌阳县羊册镇的北部,是西汉时南阳太守召信臣主持修筑的水利工程,陂水下泄成河,今称沘河,于源潭镇南与堵水汇合后注入唐河。堵水,源出方城县境北部的伏牛山,在社旗县城南与潘河交汇后南下在源潭镇南注入唐河。《元和郡县图志·山南道二》:“堵水,西去县(按:方城县)三十五里。”[12]唐河县城西部有一南北向长20余公里的缓岗坡,唐河西流至源潭镇后不得不南折,郦道元所谓的“长岗”即此缓岗,其“旧月城”也应在今县城区域或其周围。
“比水又南与澧水会,澧水源出于桐柏山,与淮同源而别流西注,故亦谓水为派水。澧水西北,流迳平氏县故城东北……城内有《南阳都乡正卫弹劝碑》。澧水又西北合溲水,水出湖阳北山,西流北屈,迳平氏城西,而北入澧水。”[11]520澧水即为今唐河县城南的三夹河,源出桐柏山,一路流向西北注入唐河。溲水即今丑河,发源于湖阳镇东山,北流经桐柏县平氏故城(6)今桐柏县平氏镇,见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第652页。西注入三夹河。
唐河北部区域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有多条河流在此交汇,汉代遗存众多,为西汉中晚期重要的地方贵族墓地集中区,说明该时期本地区一定存在一个一定规模的社会政治利益集团。郦道元任东荆州(州治比阳县故城,即今泌阳县)刺史时与此为邻,在进行区域地理描述时却对此语焉不详,仅以“旧月城”三字带过,这与叙述下游湖阳后汉史迹时所用笔墨大相径庭,也与现今该区域发现的汉代文物遗存状况不符。是当时地表西汉遗迹毫无存留,还是有其他原因不得而知。不仅如此,郦道元对该地域早期唐国历史地理的解释与历史文献记载也多有矛盾,给后人研究唐河历史地理文化带来了一定的混乱。
三、关于古代“唐”地记载的历史迷局
关于“唐”地名的最早记载,大约见于《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使唐狡与蔡鸠居告唐惠侯。”[13]晋杜预注:“唐,属楚之小国。义阳安昌县(7)义阳郡,三国魏文帝时置,属荆州,治所在安昌县(今湖北枣阳县南),后废。西晋泰始元年(265)置义阳国,都新野县(今河南新野县),辖境相当于今河南邓州、新野、唐河、桐柏、信阳及湖北随州、枣阳、广水等县市地,其后治所属有迁徙,太康九年(288)改为义阳郡。南朝宋属南豫州。南齐改为北义阳郡。安昌县,三国魏黄初二年(221)改章陵县置,属南阳郡,治所在今枣阳市南三十里,西晋属义阳郡,南朝宋废。见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1118页。东南有上唐乡。”这是目前所见关于所谓枣阳唐地说的最早记载。杜预之后,北魏郦道元则将故安昌县上唐乡与西汉元帝时舂陵侯内徙直接联系起来。《水经注·沔水》:“沔水又东合洞口,水出安昌县故城东北大父山……县,故蔡阳之白水乡也。汉元帝以长沙卑湿,分白水、上唐二乡为舂陵县,光武即帝位,改为章陵县,置园庙焉。魏黄初二年(221)更从今名,故义阳郡治也。”[11]502
北魏之后,唐人李泰、张守节等又对古唐国的地望作出了进一步的解读,使后人对汉代以前有关区域的地理问题认识得到了固化。李泰《括地志》云:“上唐乡故城在随州枣阳县东南百五十里,古之唐国也。”《括地志辑校·随州》“枣阳县”条:“《史记·晋世家》:‘唐有乱’,《正义》引作‘唐,随州枣阳县东南一百五十里,上唐乡故城即是。’”[14]
乾隆五十二年《唐县志·沿革》云:“唐,在唐虞夏商为《禹贡》豫州之域,其见于《春秋》者有二……大抵唐之得名以春秋之唐国,不因唐之叔虞。杜预注:唐曰其地在义阳安昌县东南上唐乡。前汉地理志注曰:上唐乡,故唐国在舂陵,属南阳郡。”县志进而认为:唐河县“汉为比阳、平氏、湖阳、棘阳四县地”。由此可见,郦道元、李泰等人之说影响之深。
考察汉代时四县故城,分别位于今唐河县城的东北、东南、正南和西南,今唐河县城距比阳故城直线距离40公里以上、距其他三县故城均在30公里左右。从唐河北部区域发现画像石墓数量、规模及级别分析,该区域在西汉中后期一定有一个中层社会地主阶级集团存在。这一集团与社会上层有一定的必然联系,以一定的社会组织形式存在,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与影响。
其实,《水经注》史料之局限后人早已有识,清人钱大昕在其《地名考异》中已有“《水经注》载汉时侯国,难以尽信”的论语;复旦大学马孟龙博士更是总结了《水经注》关于侯国记述的种种谬误之处[15]54-62。20世纪40年代以来,石泉先生结合有关早期历史史实,对《水经注》以来有关唐国地望的错误说法逐一加以分析,认为古唐国不在今随枣走廊内,而应在南阳盆地的今唐河县境内[16]362-364,此说也得到了徐少华先生的支持[17];石泉先生更认为两汉时期蔡阳县并非一地,西汉蔡阳县当在今唐河县西北境(8)石泉先生认为:西汉蔡阳县与东汉蔡阳县不在同一个地点,“东汉以后至六朝的蔡阳县当在今滚河下游及其与唐白河会流处”,见《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65页。。
枣阳地区明清时期的地方史料从某一方面也证实了这一点。乾隆二十七年《枣阳县志·沿革》开篇即讲:“邑在隋以前割附分隶,称名不一,至仁寿初始更广昌为枣阳。”咸丰《重修枣阳县志·沿革》也讲:枣阳县“古为豫州之域,隋时更今名”。石泉先生的大胆推断来自对春秋时期楚国北境历史史实的研究,抛弃了《水经注》在该区域历史地理研究中对时人思想的束缚,从中我们也找到了一个解决今唐河北部区域汉代遗存集中大量存在原因的突破口。
四、汉代文献中南阳王子侯国及蔡阳、舂陵和章陵
据《汉书·地理志》记载,西汉南阳郡辖三十六县(含侯国、封邑),属荆州。唐河及其周边分别有蔡阳、比阳、平氏、棘阳、湖阳、新野、新都和舂陵等县邑。
汉代王子封侯,始于武帝时期颁布的“推恩令”,允许诸侯“以私恩自裂地分其子弟,而汉为定制封号,辄别属汉郡”[18],使汉初以来形成的诸侯权利过大,缺乏制衡,僭礼、背礼现象得到遏制,诸侯之礼逐渐被纳入有序的礼制规范之中[19]。西汉时南阳分封(徙封)王子侯见诸《史记》和《汉书》的有6位,包括长沙定王子侯5位和长沙顷王子侯1位。长沙定王共有15子封侯,其中8子仅食封一代无传;据有关学者考证,南阳定王子5人均为南方内迁侯国[15]528-529,539,分别为路陵侯刘童、攸舆侯刘则(9)见《汉书·王子侯表》,一说攸舆侯封地位于湖南攸县,属长沙国。、安众侯刘丹、叶平侯刘喜和舂陵侯刘仁,其中刘童、刘则和刘喜或因罪而死或因酎金免国,只有安众侯刘丹和舂陵侯刘仁传国至后汉。
復阳严侯刘延年则为长沙顷王子,宣帝元康元年(前65)封于南阳(10)据有关学者考证,復阳侯始封地无考,约在成帝元延二年(前11)徙封南阳郡湖阳县乐乡,封地在今桐柏县西北淮源镇鸿仪河村西固庙,见马孟龙著《西汉侯国地理(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73、274、570页。,传两代后至新莽免国。
刘仁为第三代舂陵侯,“元帝初元四年(前45),徙封南阳之白水乡,犹以舂陵为国名,遂与从弟钜鹿都尉回及宗族往家焉”[20]508。此为南阳舂陵立国之始。《汉书·地理志》“南阳郡”条:“舂陵,侯国,故蔡阳白水乡、上唐乡,故唐国。”舂陵国既迁南阳白水沃土之地,名虽为“国”,其实仅蔡阳两乡之地,食封不到五百户。舂陵孝侯刘仁之后,子刘敞袭嗣,因谦恭义行被荐任庐江都尉,后被王莽忌惮征召至长安。刘敞死后,子刘祉被废置。更始帝时刘祉被绍封为舂陵侯,后更封为定陶王。东汉建武二年(26),刘祉被封为城阳王,见图2所示。建武十三年(37)刘祉嫡子刘平被封为蔡阳侯。
西汉后期,皇室内部争斗,成帝生母王政君大力提拔王氏家族,《汉书·成帝纪》云:永始元年(前16)“封舅曼子侍中骑都尉光禄大夫王莽为新都侯”,国南阳新野之都乡(11)新都故城在今新野县东南王庄镇梅湾村,东临唐河。故城遗址平面呈正方形,边长约700米,现存城垣一周高约3.5米,外有城壕宽约6米,为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千五百户。后又升迁为大司马、太傅,称号安汉公。《汉书·平帝纪》云:元始四年(4)“夏,皇后见于高庙,加安汉公号曰‘宰衡’,赐公太夫人号曰功显君”。《汉书·地理志》云:“蔡阳,莽之母功显君邑。”莽母蔡阳邑之封位于西汉晚期,在舂陵徙国之后,蔡阳县除去白水、上唐二乡后县域骤减,成帝时王政君去县为邑,顺势封与小弟王曼遗孀为食邑。新都侯食封一千五百户,为实封侯国。同时,安汉公王莽母亲被“赐”封为功显君与列侯封国显然不同,具有很强的政治意义。蔡阳邑位置在地理分布上理应与新都国相比邻。
图2 汉代舂陵侯家族世系关系示意图
西汉时与今唐河北部相比邻的还有两异姓侯国乐成侯和棘阳侯。据《汉书》记载:高帝六年(前201),更封丁礼为乐成侯,千户,传三代,至元鼎三年(前114)国绝。宣帝元康三年(前63),封许延寿为乐成侯,千五百户,传三代四侯,至新莽国绝。乐成故城遗址位于今唐河县大河屯镇泌阳河北岸(12)乐成县故城,《读史方舆纪要》和《大清一统志·南阳府》均认为:在邓州南三十里。国家文物局主编《中国文物地图集》和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也把乐成标注于此。但《汉书·外戚恩泽侯表》“乐成敬侯许延寿”栏目下注有“平氏”,其地望当在汉平氏境,即今唐河县大河屯镇泌阳河北岸。见马梦龙著《西汉侯国地理(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390-391、471页。。
棘阳侯杜得臣为公元前200年高祖刘邦所封,二千户(《史记》载为千户),传三代至武帝元朔五年(前124),棘阳怀侯杜武死后,无后国除。棘阳,《汉书地理志汇释》云:“《一统志》,故城今新野县东北。”故城遗址在今新野前高庙乡张楼村东。
东汉建国以后,光武帝于建武二年(26)春正月立高庙于雒阳,以高帝为太祖、文帝为太宗、武帝为世宗,四时袷祀。以皇祖、皇考墓为昌陵,置陵令守视。后改昌陵为章陵,因以舂陵为章陵县。三年(27)春正月立亲庙,祀父南顿君以上至舂陵节侯。建武十九年(43),五官中郎将张纯与太僕朱浮奏议“礼,为人子事大宗,降其私亲……当除今亲庙四”[21]295,认为应以先帝四庙(平帝、哀帝、成帝、元帝庙)代替四亲庙,为南顿君建立皇考庙,祀皇考以上至舂陵节侯,由群臣奉祀。由于当时宗庙处所没有选定,于是先帝祭祀暂在旧高祖庙进行,舂陵节侯每年各季祭祀暂分别在原陵寝进行,原陵寝距太守治所远的,由治所的令或长代太守陪同祭祀(13)《后汉书·光武帝纪》:建武十九年春,“始祠昭帝、元帝于太庙,成帝、哀帝、平帝于长安,舂陵节侯以下四世于章陵”。。
汉代文献中“章陵”一词出现最多的当属《后汉书》中的“帝纪”。南阳后汉时期为帝乡,有关“园庙”“旧庐”“旧宅”的记载不绝于各帝、后“南巡”的记录之中,这也是研究汉代刘氏舂陵一族内徙史实的重要史料。
《后汉书·光武帝纪》云:建武三年(27)“冬十月壬申,幸舂陵,祠园庙,因置酒旧宅,大会故人父老”。《明帝纪》云:永平三年(60)十月“车驾从皇太后幸章陵,观旧庐”。《后汉书·后纪·光烈阴皇后》云:“永平三年(60)冬,帝从太后幸章陵,置酒旧宅,会阴、邓故人诸家子孙,并受赏赐。”明帝即位后,跟从阴太后回乡祭祖。阴、邓故人子孙即光武帝皇后阴丽华、东汉开国名将邓禹家族后人,两家族均世居新野,且世代联姻。《后汉书·和帝刘肇本纪》云:永元十五年(103)“冬十月戊申,幸章陵,祠旧宅。癸丑,祠园庙,会宗室于旧庐,劳赐作乐”。
五、枣阳地区历史地理及汉代墓葬
《水经注·沔水》:“襄阳城东有东白沙,白沙北有三洲,东北有宛口,即淯水所入也……沔水又东南迳蔡洲,汉长水校尉蔡瑁居之,故名蔡洲……在岘山南广昌里,又与襄阳湖水合,水上承鸭湖,东南流迳岘山西……沔水又东南迳邑城北,习郁襄阳侯之封邑也,故曰邑城矣。沔水又东合洞口,水出安昌县故城东北大父山,西南流谓之白水。又南迳安昌故城东,屈迳其县南。县,故蔡阳之白水乡也……白水又西南流而左会昆水,水导源城东南小山,西流迳金山北,又西南流迳县南,西流注于白水。水北有白水陂,其阳有汉光武故宅,基址存焉。”
这是郦道元关于北魏时期汉水(沔水)在襄阳以下、鄂西北地区历史地理较为详尽的描述。由于历经久远,其中有关河流走向、洲渚河湖、历史遗存等与今天或略有出入,但山川地貌大的区域形势未变,沿河遗存及其地理顺序、方位不可能出现大的改观。淯水(唐白河)入沔的三洲、岘山和蔡洲地理标志明显、位置清晰。依郦道元所述:岘山南广昌里以下、襄阳侯封地邑城以东,有“洞口”水注入汉水,水出安昌县故城东北大父山,西南流又称白水;白水北岸有光武故宅基址。汉水自南襄盆地西南边沿下行,至襄阳南下,冲破由岘山——大洪山西北东南向组成的天然屏障后出盆地,如图3所示。岘山以下,汉水东岸不可能再有大的河流注入。《水经注》所述的“白水”,只能是今天发源于枣阳东北、最后在襄阳城东北注入唐白河的滚沙河。
图3 枣阳及周边地区地理形势图
北魏以降,枣阳地区有关汉代及其以前历史地理的问题多依杜预、郦道元等相关注释和著述。到了隋唐时期,又有李泰、李贤、张守节等人依据当时的行政地理设置对此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正因如此,这一观念至明清时期在襄阳、南阳两地社会得到了普及。枣阳地区地方志中虽也有个别疑惑及歧义,意识到了前人对史实认定的混乱,但在这一大的社会背景下并未能够引起足够的注意和重视。
枣阳位于湖北省西北部、南阳盆地的东南部,地形以丘陵岗地为主,东北和南部分别为桐柏山和大洪山余脉,汉水在其西南侧约50公里处与唐白河交汇后,折向南流再经宽谷出钟祥后进入江汉平原。枣阳地区处于随枣走廊的北部,是古代江汉平原东部连接南阳盆地进入中原的便捷通道,地理位置独特,历史文化厚重。1978年文物工作者在随州城西发现了曾侯乙墓,2002年以来,湖北省文物考古工作者在枣阳吴店镇郭家庙、随州东城办事处文峰塔和枣树林等地发现了一批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带有“曾”姓铭文的青铜器,揭示了在本地区不见史籍的神秘古曾国的存在。
枣阳地区也是鄂西北汉代墓葬的重要发现地之一。近20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及地方基本建设的展开,吴店镇舂陵村赵家湾墓地、吴店镇二郎村张家洼墓地、璩湾镇果园村果园墓地、璩湾镇阎岗村程家坡墓地[22]、兴隆镇段家湾遗址(14)梁柱:《枣阳市段家湾汉代遗址和栗树湾东汉至唐代墓地》,遗址南北长400米,东西宽200米,为一东周至两汉时期遗存,其中③④层为东汉层,⑤⑥层为东周至西汉时期,为一汉代聚落遗址。见《中国考古学年鉴(2006年)》,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315页。等一大批遗迹得以清理,但整体上看东汉墓葬相对较多,新莽以前墓葬发现较少,且规模也不算太大,与南阳境内湖阳镇及唐河县城周边发现的汉墓形成明显对比。
六、关于枣阳地区西汉及以前历史地理的疑惑
(一)关于故唐国上唐乡及《枣阳县志》中的早期“沿革”
依郦道元所述,汉代唐河枣阳两地涉“唐”之地名,唯有比水湖阳南之“唐子乡”“唐子山”和“唐子陂”等。“唐子山”又名“唐紫山”“唐梓山”,乾隆《枣阳县志》述其位置在“县北五十里”,与今河南湖北两省交界处“紫玉山”紧邻,距湖阳故城约8公里距离,舂陵侯所迁之蔡阳白水、上唐二乡按理讲应与此不远。但唐代李泰与张守节认定的古上唐乡故城在随州枣阳县东南150里,对此乾隆《枣阳县志》也持疑惑态度,这与枣阳随州地区早期古国历史发展演变史实不符,后来的县志则删除了该条。今人基本认为古上唐乡位于今枣阳东南约70里的随州唐县镇(15)上唐乡,“西汉置,属舂陵县,即今湖北随州市西北唐县镇。《后汉书·王常传》:常‘引军与荆州牧战于上唐,大破之’,即此”。见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183页。。
现今存世的《枣阳县志》中,以乾隆二十七年版为较早,“旧志以县为古蓼国、谢国,而无以为春秋唐国者,今征之史册,参考于群书而定为古唐国,不知前人何以均不之及”。这里所说的“旧志”为何时志书不得而知,说明枣阳人在清早期以前并非就全部认同其为“春秋唐国”旧地,或许认为李泰笔下的“上唐乡”已入随州,距枣阳太远而不予认同。武汉大学石泉先生通过对春秋荆楚地区历史事件的考察,提出了春秋唐国不在今湖北随州市西境和随枣走廊内,“当在今河南唐河县南境”,并认为:西汉蔡阳县亦当在唐河县西北;两汉蔡阳不在一地,其间存在一个迁徙的史实存在。
(二)关于章陵
关于“章陵”的地理位置,乾隆《枣阳县志》引述旧志有“魏武帝省章陵入棘阳”的记载。棘阳故城位于今新野县东北,距今天枣阳相距约50公里以上,且中间有湖阳县相隔,若汉末章陵位于枣阳,魏武帝省章陵入棘阳之说自然无法理解,因此,志书对此无法解释,只能注曰“语见旧志,未审何出”。
乾隆《枣阳县志·陵墓》云:“汉章陵,故舂陵,节侯买墓地也。光武即帝位追崇为章陵。”县志对此已有疑问,并解释道:“节侯封于零陵冷道县舂陵乡,初疑其墓未必在是,及读《南都赋》有‘考侯思故’句,《文选》注云:舂陵考侯上书愿徙南阳守坟墓,元帝许之,初元四年徙封于蔡阳县之白水、上唐二乡,仍以舂陵名国,则节侯葬此确有明征。又光武之先,自节侯次子郁林太守外,分支无嗣侯,封者若他侯之墓,不应具崇以陵。”志书以无根据的揣测对考侯刘仁的内徙做出的解释——考侯思故,与史书中“地势下湿,山林毒气”的迁徙原因相去较远,并以此认为节侯刘买墓也葬于南阳,县志还以西汉之“侯”的身份推测东汉“章陵”的命名依据,实在是有点牵强。
针对此条记载,咸丰《重修枣阳县志·陵墓》引用《后汉书》宗室四王传记又给予了否定:“据此则章陵乃皇祖钜鹿都尉回、皇考南顿令钦墓,而节侯墓在零陵明矣。”并以父老相传为依据,认为章陵墓园即在舂陵故城旁,“明中叶尚存大冢”,某位知县还曾刻石记载,但到清初“墓与碑皆不可考”了。今零陵(今湖南宁远县)舂陵侯墓尚存,2013年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明清封建社会对地方历史具有重大标志意义的历史古迹自然也是保护的对象,明中叶距清初不超过200年时光,若无他故,枣阳“章陵墓园”断然不会无声无息灭失。
由此可见,清代枣阳县志不但一度对舂陵节侯墓地的所在认识模糊,甚至对以皇祖皇考墓为昌陵(章陵)的命名来源都不清楚。
(三)关于郦道元的记载及汉代光武故宅的地望
郦道元生活在北魏后期,袭爵入仕时距后汉末年已有近270年时光,延昌年间(512—515)任东荆州(治所在今泌阳)刺史,当时南阳盆地处于南北政权交互控制地带,郦道元在任内3年是否到过今枣阳一带未知,但其对汉水以东“洞口水”入沔位置描述的错位是实在的。
《水经注》云:沔水在今襄阳岘山以东南折,“东南迳蔡洲”,历蔡瑁冢,又“东南迳邑城(按:指襄阳侯习郁之封邑)北”后,“又东合洞口,水出安昌县故城东北大父山(16)乾隆《枣阳县志·山川》:“大阜山,县东六十里……大父、大阜,字以音讹耳……与《南阳府志》桐柏县大復山东接随州,西接枣阳,峰峦奇秀,淮水出焉。予谓大洪、大阜、大父、大復四名皆因字音相互沿讹耳。”,西南流谓之白水”。汉水在襄阳东北接纳唐白河后蜿蜒南下,抵达襄阳以南约40公里处的宜城后基本开始直流。实际上蔡洲(17)光绪《襄阳府志·山川》:“蔡洲,在县南十里蔡村渡,俗名老营”。《太平御览》卷69引《荆州图经》称:“襄阳县南八里,岘山东南一十里,江中有蔡洲”。见杨立武《三国蔡瑁故里:襄阳东津老营(古蔡洲)访古》,https://author.baidu.com/home?from=bjh_article&app_id=1663482392304443。以东即为大洪山伸向西北之余脉,蔡洲以下汉水东岸不可能有源自大父山的白水曲折流经光武故宅向西南注入汉水。
此区域内源于大父山、曲折向西南流经“白水乡”“光武旧宅”的,只能是今天流经枣阳市区的滚沙河,西流后在襄阳东北注入唐白河[16]371。考侯刘仁“元帝初元四年(前45),徙封南阳之白水乡,犹以舂陵为国名”。后期文献结合《水经注》叙述认定:蔡阳故城在枣阳西南60里,白水村在县南40里,光武旧宅在今随州枣阳县东南,宅南2里有白水焉。咸丰志从此说认定为在县东南40里,乾隆县志在承认此说后,又引用《后汉书注》“光武旧宅在枣阳东南二里有白水焉”。其地望为后人依注附会推定的可能性较大。
七、西汉蔡阳、舂陵和光武故里地望探讨
从两汉文献观察,蔡阳西汉为县,刘仁徙封后县域缩小,末年至东汉分别为莽母和城阳王嫡子刘平的封邑(18)《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传》:建武十三年(37),封城阳王刘祉嫡子平为蔡阳侯,以奉祉祀。依汉制皇女皆封县公主,诸王女皆封乡、亭公主。列侯,所食县为侯国,有县侯和乡、亭侯之分,每国置相一人,食邑千户以上置家丞、庶子各一人。刘祉子刘平所封蔡阳侯应为乡侯。。舂陵西汉晚期为王子侯小国,东汉在皇祖、皇考墓地立园庙为昌陵,“南顿君以上至节侯,皆就园庙”[21]296,置陵令守视,四时奉祭,后改为章陵,并“改舂陵乡为章陵县”[23]。纵观两汉蔡阳、舂陵(章陵)机构性质、区域版图的历史变化,蔡阳由县变小侯国,舂陵由小侯国,演变为“乡”,再扩域成县,两者在历史地位、社会影响方面存在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钜鹿都尉刘回为考侯刘仁从弟,刘仁迁国时刘回作为堂弟一同落户南阳,一同落户的还有另一堂弟苍梧太守刘利(刘仁弟)。因侯国为食邑,舂陵侯原食封不到五百户,削户内迁后可能还要更少,刘回和刘利居地在“舂陵”周边的可能性较大,清代《枣阳县志》关于舂陵故城和光武故宅位置关系的记载也支持了此种观点。内迁以后,刘回一支始终以舂陵一族为正统嫡传,光武帝刘秀也自称为蔡阳人。光武立国后为了重新建立皇家礼制体系,园庙内以刘回和刘仁的共同祖先刘买为高祖,以钜鹿都尉刘回和南顿令刘钦一支为血脉建立自己的亲庙体系,对蔡阳及章陵治域包括宗亲礼制体系重新进行梳理和调整。
(一)西汉蔡阳与舂陵地望
石泉先生认为:唐国地望当在今唐河县南境,“西汉蔡阳县亦当在唐河县西北”。从春秋时期的历史发展形势观察,古唐国不可能在随枣走廊的唐县镇。今唐河县南部带有“唐”字地名较多,道光四年《泌阳县志·沿革》称泌阳“春秋时为唐国封内地”,应非空穴来风。西汉时蔡阳县上唐乡属唐国故地,则蔡阳县与上唐乡必定相距不远。由于西汉湖阳县及新都侯邑紧邻枣阳,其地理位置在学术上从无异议,西汉蔡阳县和原上唐乡地界上的舂陵当在湖阳和新都以北。
泌阳河及唐河下游,《水经注》中称比水,因其上游有蔡水注入,因而以下又统称为蔡水。石泉先生推测:西汉蔡阳县之得名,“很可能就是由于在此‘蔡水’(比水)之阳[16]365”。蔡水即今天发源于泌阳县城南在城西注入泌阳河的甜水河。乾隆《唐县志》中提到今县城附近也有“蔡阳沟”“蔡陂堰”,嘉庆《南阳府志》中有“蔡阳桥”的记载,虽然清代与西汉相距1700多年,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表明与历史上的“蔡水”“蔡阳”存在一定的必然联系。结合前述西汉蔡阳县的大致方位,其地域在唐河北部沿河两岸的可能性较大。
根据唐河县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资料,该区域不但汉代墓葬众多,而且还存在有为数不少的汉代古文化遗址:如古城乡郭庄遗址、城郊乡大杨庄遗址及吕湾遗址和上屯乡靖岗遗址(古城盖遗址)等。这些遗址与数量众多且呈一定规模的汉代墓葬并存,显示该区域在汉代区域历史地理中的独特地位。城郊乡大杨庄遗址位于县城西北约8公里的大杨庄自然村北,东西长约1000米,南北宽约800米,平面呈不规则长方形,地表可见少量汉代砖瓦碎片,为一汉代聚落遗存。
古城乡郭庄遗址、城郊乡吕湾遗址、上屯乡靖岗遗址等与唐河北部汉画像石墓群地缘关系较近,在族群文化上应存在一定的内在关联,理论上可能为西汉后期历史上的“舂陵城”故址和东汉章陵园庙遗址的地理位置所在。
(二)光武故里
《后汉书·光武帝本纪》云:“世祖光武皇帝讳秀,字文书,南阳蔡阳人。”光武帝出生于公元前5年,时年刘氏已内迁40年,刘回一支与刘仁内迁南阳后“比邻而居”的可能性较大,但都以蔡阳作为内迁刘氏后代共同的祖籍地。作为皇族嫡传支脉,刘秀的曾祖刘外为舂陵节侯次子,曾任郁林太守,至西汉末年父亲刘钦时只为南顿一县令。光武帝出生于济阳(19)西汉济阳县属兖州陈留郡,县治在今兰考县东北,见周振鹤编著《汉书地理志汇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7页。县舍,幼年时随父漂泊,九岁时南顿令刘钦去世后,与长兄刘伯升“养于叔父良”。建武十九年(43)秋九月壬申,光武帝幸南阳,感念儿时光阴进幸汝南南顿县舍,特意赏赐吏人并免除南顿县一年田赋。据此推测,《后汉书》中的光武帝“旧宅”“旧庐”很大程度上只能是“祖屋”,即公元前45年考侯刘仁及钜鹿都尉刘回内迁南阳时的“宅第”。《汉书·食货志》云:“在野曰庐,在邑曰里,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旧庐”,应为偏于乡村之宅。
光武帝9岁而孤,其早年活动轨迹主要在宛城、新野一带。地皇三年(22)刘秀起兵宛城时,刘伯升(刘縯)招募新市、平林(20)平林,在今随州市东北八十里。见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60页。驻军西进响应,两路人马先后杀了新野县尉和湖阳县尉,扫平唐子乡,攻占棘阳城。刘秀起兵宛城时(28岁)母亲病故,还靠湖阳樊氏族人收殓得以下葬。由此可见,光武帝刘秀白水故宅,在今天枣阳以南的可能性不大。
《后汉书·光武帝纪》云:“地皇三年(22),南阳荒饥,诸家宾客多为小盗。光武避吏新野,因卖谷于宛。”《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考·职方典》第460卷南阳府志“未载古迹”条目下:“贵人乡,县南七十里,即白水村。相传为光武故里。”(21)自唐代以来,光武故里枣阳说由于有李氏诸人支持十分盛行;南阳说声音微弱,甚至自己也对此持怀疑态度。光绪三十年《新修南阳县志》虽有“贵人乡在县南七十里”的记载,但认为此地的光武故里之由来“盖帝后之所尝幸者也”。白水村,即今南阳市宛城区瓦店镇八里铺村,现保存有“汉光皇故里”(明万历二十七年刻)、“汉帝光武故里”(明代南阳府知府邓启愚立)和“贵人乡”(明万历三十五年刻)三通碑刻。白水村应为光武帝青少年时居住的“旧庐”所在地。
石泉先生经过对《水经注》《通典》《元和郡县图志》《读史方舆纪要》和《大清一统志》等多方面历史文献的梳理,认为唐代以后枣阳说中的刘秀故里位置及方位均存在自相矛盾之处;刘秀故里之白水不在今枣阳地区的滚河流域,应在今天的白河下游;“刘秀故乡当在今河南省南阳县瓦店南,近新野县境”[16]370。
八、蔡阳与舂陵南迁时间及原因
西汉末年,由于王莽乱政,盗贼群起,加上枯旱连年,民不聊生。光武帝与邓晨、刘伯升等率舂陵弟子相约起兵后,合军进击棘阳、湖阳、淯阳等地,一时军威大振。诸将欲拥立刘氏宗室,刘伯升言曰“舂陵去宛三百里耳,未足为功”[20]502。可见,新莽时期的舂陵与宛城距离非南阳距唐河可比,而是与今天南阳距枣阳的距离大致相当。也就是说此时的舂陵已迁往枣阳,这比石泉先生推测的蔡阳南迁时间约在光武中期前后(22)石泉先生认为:蔡阳南迁,“很可能是在汉光武帝建武六年(30)正月改舂陵为章陵县,十八年(42),又使耿遵筑章陵城的前后”。见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65、366页。还要早一些。是何原因能够迫使一侯国迁徙、政区改划呢?此番操作非来自国家上层的一股强大势力不可为之。
西汉晚期,成帝刘骜的生母王政君干政,内侄王莽得以从王氏家族中脱颖而出。永始元年(前16)成帝封舅曼子侍中骑都尉光禄大夫王莽为新都侯,立国新野之都乡,食邑1500户;后因故又陆续加封至数万户,并且依古制“以新野田二万五千六百顷益封莽,满百里”(23)《汉书·王莽传》:元始元年(1)正月,群臣奏言太后“故大司马霍光有宗庙之功,益封三万户,畴其爵邑,比萧相国,莽宜如光故事”,“太后诏尚书具其事”;后又“以召陵、新息二县户二万八千益封莽,復其后嗣”。。元寿二年(前1),任命王莽为大司马,加封安汉公、宰衡;元始四年(4)莽女被立为平帝后,“赐公太夫人号曰功显君,食邑二千户”,邑蔡阳;二子分别封为褒新侯和赏都侯。
王莽在摄政的过程中,对朝臣威逼利诱,对刘氏宗族不断打压,尤其是与新都侯国邻近的刘氏宗族。居摄元年(6)四月,光武帝族兄安众侯刘崇因不满王莽篡政率百余人反叛失败,侯国宫室被毁污;其后,王莽又将庐江都尉、舂陵侯刘敞征召至京师扣押,险些全家被杀。由于此时的舂陵侯国已名存实亡,南迁后虽仍冠以“舂陵”之名,但也只能屈居一乡之地,因此才有了后来光武帝“改舂陵乡为章陵县”之说。
新都位于新野县东南、今唐河西岸,周围分别有棘阳、育阳、湖阳、新野、蔡阳等县,东北与今唐河县城距离不过50公里左右。元帝初元四年(前45)舂陵侯迁国南阳,蔡阳县析出上唐、白水二乡。王莽弄权,封侯后食封户数不断增加,赐田25000余顷,新都周边田亩、人口远不能满足其食禄需求,就连较远的汝南郡召陵、新息二县也纳入其食邑范围。在此情况下,食封较小的侯国及县域就成为其侵蚀的主要对象,舂陵侯南迁已不可避免。平帝元始四年(4),莽母被赐号功显君,食封2000户,邑城蔡阳。表明这时的舂陵及蔡阳已正式“易主”,唐河北部蔡阳故地(含舂陵侯国)已彻底为莽母及王莽所有。
九、东汉章陵与章陵县
唐河北部众多汉代画像石墓表明,该区域在西汉后期存在一个较大的中层阶级社会利益集团。根据画像石墓的时代、规模和结构,这一集团出现于西汉中晚期,结束于东汉早期以前,其社会身份中出现有数座不低于郡守级地主官员。这一现象与西汉舂陵侯国迁徙南阳的历史史实在时间、身份等级及族群规模上存在一定程度的适对关系。
从公元前45年舂陵侯刘仁内迁南阳,到西汉末年被迫南迁,舂陵国在唐河北部存在了大约30年以上时光,刘氏宗族中至少有两代人埋葬于此。光武立国以后,为了建立东汉的封建伦理秩序,建武二年(26)立皇祖皇考庙为昌陵,置陵令守视,后改为章陵,因以舂陵为章陵县。建武十八年(42),就近园陵立考侯、康侯庙,置啬夫。建武十九年(43),在南阳皇祖、皇考陵寝墓地立园庙,南顿君刘钦称皇考庙,钜鹿都尉刘回称皇祖考庙,郁林太守刘外称皇曾祖考庙,节侯刘买称皇高祖考庙,“南顿君以上至节侯,皆就园庙”。如若昌陵(章陵)“隐匿”于今唐河北部区域汉画像石墓群中,则该区域内不但有南顿君以上四亲陵庙,而且园庙旁还新建有考侯刘仁、康侯刘敞之庙。这样就形成了东汉时期唐河、枣阳南北二“章陵”的局面——南迁的舂陵(国)为章陵县、原陵寝墓地为章陵。
《后汉书》中多次提到光武帝、明帝、和帝、安帝和桓帝等南巡南阳,分别有“幸章陵”“祠章陵”“祠旧宅”“祠园庙”“观旧庐”的记载,说明在很大程度上文献中的章陵与章陵(县)有别、旧宅与旧庐在位置关系上有异。这一关系与本文探讨的瓦店光武故里旧庐与舂陵家族旧宅、唐河章陵墓地园庙及枣阳东汉章陵县地理位置基本相适应。
十、余论
魏晋以降,中国陷入南、北政权对峙的分裂局面,各地政权更迭频繁,地名双立、多立、郡县同名异属、郡县同名不同治等现象较为普遍。南阳郡义阳本为西汉平氏县域一侯国,但在魏晋以后,“义阳”作为称号、地名、县名、郡名被广泛采用,甚至出现了“晋时四义阳”“魏志六义阳”和“南齐七义阳”的混乱局面。
郦道元依北魏政区地理现状,将两汉蔡阳、舂陵合二为一,对隋唐以来对这一历史地理的认定影响重大。清代枣阳方志基本采信上述观点,部分南阳地方志书也将信将疑,致使蔡阳、舂陵早期30多年的史实一时迷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石泉先生从春秋历史地理研究入手,通过对“吴师入郢”事件的探讨,揭开了两汉时期这一历史谜案的盖头。唐河北部汉代历史遗存丰厚、分布相对集中、时代特征明晰,但在政区沿革及历史文献方面均不见记载,石泉先生的研究为该区域对西汉历史文化的研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该区域汉代画像石墓和遗址众多,墓葬平面布局与结构独特,反映了墓主人生前一定的社会地位,在文化内涵方面与历史上舂陵侯内徙事件存在着较高程度上的内在关联。
本文从汉代墓葬文化入手,对此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梳理,对西汉晚期舂陵侯内徙及其族群演变的历史作出了初步的探讨。但唐河“章陵”在魏晋时期以后如何湮灭,对该区域汉代墓葬的布局、墓主身份的认定、墓葬文化的内涵、遗址的具体性质等的研究尚未全面展开,诸多历史真相及其内在关系尚不清晰;对西汉蔡阳和舂陵故城的认定还需大量考古工作的进一步证实,唐河北部区域汉文化遗存的真实面貌正以其神秘的身份等待研究者去进一步揭示,还原其应有的历史地位。
秦阿房宫因唐代杜牧的《阿房宫赋》而为世人熟知,项羽“火烧阿房宫”事件为上千年以来历史公认。但现代考古研究证明,阿房宫为历史上的“半拉子”工程,“火烧阿房宫”事件也为“子虚乌有的虚构”[24]。枣阳历史文献对当地早期沿革、上唐乡的地望、“章陵”的归属及墓园的存在有诸多疑点,但由于舂陵侯在西汉唐河存续时间较短,光武帝刘秀曾祖郁林太守刘外又非节侯刘买长子,因此,东汉枣阳舂陵正统“帝乡”的光芒遮掩了西汉这段短暂的历史史实。唐河北部诸多汉代历史遗存表明,西汉舂陵侯国始迁地望是一个长久以来被遗忘的历史盲点。历史的真实一旦被真实的历史所动摇,人们的历史观念也将随之被重新塑造。
(文中图片由南阳古建所张少薇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