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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会读书到读书会,需要几步

2022-03-23杨早

同舟共进 2022年1期
关键词:公号读书会杂志

杨早

“浅阅读”蜻蜓点水,浅、平、快,一人就能自足,但“深阅读”则如只身入深山,独学无友更见难。如何推动“深阅读”更上一层楼?唯有“抱团取暖”。本文作者身体力行,十年来一直坚持与邻居、友人举办民间读书会,且来看看他对这项“精神公益”活动,有何感想——

在很多人眼里,看看杂志,或许算不得“读书”,其实不然。读书,是为了获取信息,杂志产生于现代社会,是为了让人更多元、有效地获取信息。即使到了今日,公号微博、播客短视频等,都不外是获取信息的方式不同而已,关键的其实是处理信息的问题。

我读杂志最多的时候,是在20年前,那正是中国杂志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

中国最早的杂志是1833年创办于广州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我有这本杂志的影印本,此时杂志在世界上的存活时间已将近200年。

我对杂志的解释是这样的:杂志,有固定刊名,以期、卷、号或年、月为序,定期或不定期连续出版的印刷读物。它根据一定的编辑方针,将众多作者的作品汇集成册出版,定期出版的,又称期刊。

总之,当我出生时,“杂志”已经以一种似乎会天长地久的方式嵌入生活——邮局里、街边的报刊亭、文化馆里陈列的是杂志;长辈单位收发室里一摞摞准备分发的是杂志;各人家里随处扔在沙发上、茶几边的是杂志;废品收购站里打好捆堆成山的,夜市地摊上分门别类摊开或放在小凳下的,还是杂志。人们从里面读到故事、情绪与远方在流淌的日子。北京话管菜肴主食之后的汤水或甜食叫“溜缝”,像是粘合砖块瓦片的水泥,杂志也像是生活的“溜缝”,它把各种素材与碎片糅合在一起,抚慰心灵。

我的同龄人,没有不对《故事会》《读者文摘》《海外文摘》《知音》《武林》《少年文艺》《儿童文学》耳熟能详的,而我个人的阅读记忆,还要包括《龙门阵》《新华文摘》《新观察》《文汇月刊》《小说月报》《大众医学》《人民教育》——家庭成员的阅读口味是交互影响的。

大学时不可避免地加入了阅读《读书》的浪潮。整所大学只有中区邮局每期有20本《读书》出售,如果晚一点去就卖光了。由此也知道师生中愿意购读这本当时中国最好的知识界杂志者,不止20人,但也不会超过30人——否则中区邮局就会加大进货量。这本杂志代表了年轻人对于远方的向往——不只是物理距离的远方。

1995年,《三联生活周刊》的创办是一件大事。说“创办”并不恰当,应当说是“进入我的生活”。事实上,《三联生活周刊》在1993年就已正式创刊,当时中国的新闻周刊几乎处于一种空白状态,很多新闻界人士认为,中国已经到了一个需要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新闻周刊的时代了。

然而,从无到有并不容易。创刊后的两年多时间里,《三联生活周刊》四易其主,被人戏称为“主编杀手”。1995年朱伟接手后,远在广州的我才知道有这么一本“办给白领看的刊物”。

在此之前,广州的《新周刊》、深圳的《街道》,都相当新锐,《黄金时代》《佛山文艺》也很叫座。但《三联生活周刊》呈现出一种不太一样的状态——可以说,它实现某种意义上的阶层连通。这是一件很有意味的阅读事件,在此之前,《新周刊》对《读书》的讽刺曾折射出知识群体内部的疏离:一群人围在一起,并且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吃一桌好饭。《三联生活周刊》扩展到了普通的白领群体——他们后来成长为中产阶层。

在之后的十年里,公开发行的“小资杂志”与诸多企业内刊一起,组成了资本时代的杂志大合唱。图像取代文字,腔调替换观点,感慨驱逐结论,一个新的媒体时代悄然登场。我曾不只一次听说,一纸风行的《南方周末》打算改为杂志,不再“一纸”。“两块钱一份,发行100万份;20块钱一份,发行10万份,哪个更好?”一位南周的朋友问我们,也在自问。看上去新兴的资本会更青睐后者,尤其在《南方都市报》《新快报》深挖都市社会细节,立志要报道“每天广州举行多少场婚礼”之后,亦报亦刊的周末版开始衰落,高投入高产出的杂志时代来临了。

这些都只是我所见所闻的碎片。从那之后,我就脱离了媒体圈,变身为一个“钻故纸堆”的学者。然而我所钻的故纸堆,大抵也还是杂志。我还是一直在关注杂志的发展,眼见报刊亭越来越少,自媒体越来越热,直到家中变得只有“期刊”没有“杂志”——期刊是可以专业化的,而“杂志”,那种堪称生活溜缝的小册子,那种让人能看见、分享、保留的读物,已显得愈发珍贵。

近年做汪曾祺研究,尤其在《汪曾祺全集》出版之后,我突然又返身开始关注、搜集汪曾祺作品发表的原刊,而且往往一買就是一整年。我总觉得,一个人生活的时代感、氛围感,是后世理解他这个人最重要的元素。如果没有看到同时、同地、同杂志上发布的那些作品,你很难理解某一部作品对于当时的读者意味着什么,对于作者的反馈又意味着什么。研究手稿、藏书甚至日记与书信,其实都不如研究氛围,能更便捷地抵达作者内心,理解其人的所思所想——那可能是他自己都不能清晰剖析的思维方式、情绪起伏、喜好厌恨。这些,要从周边去寻觅,而杂志,就是这些信息最好的载体。理解一个时代,就更是如此。

有学生问我,将来的作家研究该怎么做,是不是要整理“朋友圈编年史”?我苦笑无语。在今日,个性信息变得更散碎更不可捉摸,我们在膜拜崇信大数据的同时,同样也在失去准确的个性信息画像。都知道后现代的特质是“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没有比信息的流散,更能凸显这个时代的特征,杂志作为一种精神形态,重点还不是纸质形式的消亡,而是它所代表的信息整理与存留的方式正在无可避免地逝去。

前段时间,我观察了一位号称“从纸媒到网媒”的媒体人公号,从2016年到2021年。很明显,最初两三年的公号,还是杂志文字的网上搬运,包括标题都是简短的词组,慢慢地,文章变成了公号首发,标题也变成越来越长的句子——这其中的道理很容易理解——当读者阅读一本杂志,标题与内文是一同出现的,标题只要起到提示或提炼的作用即可;然而公号时代,需要读者看到标题后再点一下,在海量信息的狂潮之中,“点一下”就成为了一种苛刻的阅读选择,因此公号文“标题党”是不可能避免的,作者要在看官们0.1秒的一瞥中,尽可能刺激他点击的欲望——于是,“信息茧房”便难以避免。

如果说,阅读入门,必须注重的是信息的广度,那么阅读的进阶,便在于阅读的深度——深度阅读看上去像是一把竖放的尺子,深浅因人而异,因领域而异,但在我看来,深度阅读首先可以是一条横置的红线,从浅阅读到深阅读,首先要调整的,是阅读的心态。

大部分时候,人们都爱在平地上行走、生活,但上佳的天气,大家也乐于呼朋唤友,登山望远,毕竟,高处的视野大不相同,能让人一洗襟怀。

我们常说的“浅阅读”与“深阅读”,其实也类似于平地生活与登高远望。长期生活在山地,普通人不堪其忧,但如果生活里只有一马平川,各人的视野高度重叠,又如何能形成罗素所说的“参差多态”?“浅阅读”可以应付与化解生活中大部分的问题,但某些终极的追索与拷问,则非“深阅读”莫办。

以我熟知的文学阅读为例,从来就有“雅俗”之分。俗文学是最基础的满足人欲望的读物,像武侠小说从思想上解放身体,言情小说提供完美或凄美的爱情,侦探小说满足读者对“犯罪与破案”的好奇……而另有一类雅文学,不止于故事,还试图追索人存在的终极意义,或探寻语言的边界与形式。中国古代用“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分别指代俗术与雅艺,也说明这二者长期并存的状态。

不过,近十年来,“浅阅读”蓬勃发展,“深阅读”危机毕现,也是不争的事实。究其原因,社会生活节奏日渐紧张,媒介手段不断推陈出新,从微博、微信公众号到短视频,大量碎片化信息占据人们的精神生活版图,同时也将人的注意力切割得越来越细小、零碎。

有朋友问我:“为何近年常常传出网媒年轻从业者猝死的新闻?”其实经历过新旧媒体时代的人不难理解:两个时代相较,紧张程度、更新速率、点击数量,相差之大,有着天壤之别。当一条信息的推送快慢,不是以月、日来计量,而是以分、秒来界定,它对发出者与接受者都构成了巨大的压力——发出者无法进行深度地探寻与考量,接受者也没有时间深度地体味与转化这条信息。施者、受者,追求的都是浅层的刺激,以引发受众情绪共鸣为目标,最能激起多数受众的信息,自然成为最顶层的信息产品。从短视频到公号文,到爆款影视剧与畅销书,这已经成为了主要的判定法则,用公号编辑中流行的一句话说,就是“人人都爱十万加”。

对于“浅阅读”而言,这样的标准或许是有效的。浅阅读中最受欢迎的门类,如养生、情感、美食、娱乐、罪案,都是以对情绪的强刺激取胜,而大量类似内容的涌现与热销,又同时增强了公众对强刺激的耐受性,就像一块皮肉反复经受针扎,会变得麻木一样,此后的刺激,要不就扎得更深,要不就换块地方扎。所谓娱乐的秘密,大抵如是。

正是因为“情绪刺激”有商业价值,“浅阅读”在过去二三十年中,借助新技术,与新的社会生活互动而创造出了五花八门的阅读形式,从而将浅阅读内嵌到每个人的生活中去。而“深阅读”至今仍依赖于传统的传播与习得途径,主要集中于学院学习与个人自修。很少有人致力于“深阅读”方式的改变,大多数所谓“知识付费”的目标,是将“深阅读”的内容转化为“浅阅读”的类型,通过制造受众的焦虑与优越感,方式同样是刺激受众的情绪,最终形成了一种南辕北辙的效果:深阅读的作用是使人理性、爱智,而这种传播方式本身是在刺激与放大受众的盲目情绪,结局如何,不问可知。

我在自己创办的“阅读邻居”读书会里,总是反复向读友们强调:深阅读是反人性的,是趋难避易的阅读。但同时,深阅读是精神生活中的稀有元素。因此,我们要尽一切的手段,让读友们能体会到共同阅读与独立思考的美好——事实上,要让更多人体会到这种美好,靠几个读书会、喊几句口号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社会氛围的扶植,需要一个中长时段的沉浸体验。它不是一种可以酝酿出商业模式的阅读行为,我个人将之归入某种“精神公益”的范疇。

只是,这种“精神公益”是整个社会不可或缺的。很多人认为“深阅读”并非刚需,这是一种认知谬误。从长远来看,“深阅读”在社会生活中的长期缺失,已经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阅读习惯与传播方式,对社会的影响是巨大的。我们现在常常会感到,虽然表达渠道大大增加,无处不在,但社会群体内部的意见,也更容易出现撕裂与对峙。这种现象,跟社会阅读习惯中的“深阅读”缺失关联极大。

正如登高可以望远,深阅读向个体与社会提供的,原本就是更广阔的视野、更深远的思考,也包括更缓慢的应激情绪。相比看了一部电视剧,或听到一桩案件的不完整叙述,就上网宣泄情绪,深入探讨罪案背后的社会生活机制,结合时代与地域的环境,思考当事者何以有如此的言行,显然对受众的知识储备与思维习惯要求更高。这些知识储备与思维习惯,不是每天刷网文、追热剧能够获得的,它们必须经由“深阅读”取得。

因此,在商业领域,我们不妨让“浅阅读”适度地自由发展,但在公益领域,应该坚持倡导“深阅读”,并尽可能为深阅读制造空间,提供保护。只有这样,整个社会的精神生活才能达致一种良性的平衡。

我经常会向别人宣扬“深度阅读是反人性的”,初听者莫不皱眉凹脸,以为我在贬低读书,其实不然。人性到底是趋易避难的,偏偏深度阅读,是一种延迟满足,它的效用,无论对于个人还是社会,都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能见出端倪。

浅阅读一个人就能自足,深度阅读则需要抱团取暖,避免自己陷入“独学无友”的境地。学术界有各种各样的会议、工作坊,甚至访学、游学,用意无外如是。

那普通人怎么办呢?最有效的方法,大概就是办个读书会了。

我参与创办的读书会“阅读邻居”,至今已经十年了。它创立没多久,就帮助我所在的小区全票当选“北京十大阅读示范社区”,获奖词写道:“由学者、媒体、书店三种专业力量共同构筑的阅读邻居读书会,体现年轻知识分子的力量和公益心。阅读邻居的活动新颖别致、内容深刻、影响力大,已经成为北京市知名的社科类读书会。”

有人会说:你们小区太强了,我们去哪儿找这样的“学者、媒体、书店三种专业力量”?为了不给懒人们找借口,我来谈一谈这个读书会的特色。

正如我在一篇文中所言:偌大的小区,肯定在很多扇门后住着爱书的灵魂。有没有学者、媒体、书店(拥有后者尤难,我承认)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何认知读书会的意义,并能持久地践行。

我的老乡邱小石在我们邻住的小区开的一家小书店“读易洞书房”,本身就是这样一个另类的存在。有商铺不出租,开书店,女主人不工作,守书店,地僻客少,甚至很多邻居都不知小区里藏着这么一处琳琅满目的所在,但也没妨碍它被全国民营书业协会评为“年度最佳小书店”(2011)和“年度最美书店”(2013)。

2011年,当另一位邻居绿茶提议:我们搞个读书会吧。我和邱小石都觉得,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绿茶是资深书媒人,小石是开书店的,我是专业读书的,三个爱书的人凑一块儿读书,有这雅致的空间,有“洞主”泡的好茶,还缺什么呢?

“要是没有别人来怎么办?”“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三个自己读!”

参与是阅读邻居的最大特色。我也参加过一些别的读书会,多喜欢请书的作者或名家,以讲座形式进行,虽也不乏讨论,但总是单向传播的意味较浓。我观察读书会里面的大部分人,都是朱熹说的“耳学”:“今人耳学,都不将心究索,难与论是非也。”听完就算,听前不读书,听后还是不读。

到“阅读邻居”来,只带耳朵是不行的,你要推荐你认为的好书,要看过主题书并发言,而你的发言,主持人或参与者会给予回应。我想,這种参与的感觉是无可替代的,也会促使人对要读的书产生更深层的兴趣。无论多少,只要发了言,就算是往心里打了一根钉。哪怕每次只打一根钉,坚持下去,就能建一座小庙。读书会里,没有讲者、听者之别,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集合众智,已是佳事,能让更多的人分享,岂不更妙?每期的录音整理与发布也很重要,通过微博围观与下载记录,无法到场的读友也可以分享感受——所以,只要阅读,就是邻居。

一个人一生中应该掌握的某些知识,对于构建他对整个世界的想象,十分重要。我们一起读书,就是为了补全想象拼图中的某些缺块。那些占据人类知识大厦地基的读物,是照耀在我们上空的光辉,引领我们一步步看清周边风景,一点点让脑海中的世界成形。有个老游戏《帝国时代》,当农夫或骑兵向村庄外走去,一层层的雾霾散开,一个广阔的天地展现眼前,我一直觉得那是全游戏最震撼的环节。

十年以来,我确实在这里认识了许多从来没想到会认识的“阅读邻居”。其中真正的邻居不多,他们从北京的各个地方跑来,从全国的各个城市飞来,惊鸿一瞥,或常驻芳华。很多人不再来了,但他们的话,留在现场的录音与速记里,他们的样子,留在邱小石的专业级摄影中。这种感觉,老让我想起汪曾祺说的:“菌子已经消失了,但菌子的气味还留在空气里。”

名气渐渐荡漾开去,总有人要求介绍经验。我们仨就总结了八个字:“最小成本,最大乐趣。”

先说成本。我从来认为:一项自发性的集体事业要想持久进行,一定要将成本降到最低。

办读书会的成本小么?也不小。有人帮我们热心地测算过,每一期读书会,从选书、评书、确定主题书,到组织现场讨论、事后整理记录、参与者分校、发布公号……我们这些主持者,平均每人每月要花费28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最要命的是,随着年齿渐长,我们的时间,显得越来越宝贵了。

可是,难道共同读书的愉悦,参与者脸上满足的微笑,一个又一个自然迸发的创意……这一切,抵不过辛苦的付出么?

有一次读书会散场后,一位第一次来参加的姑娘感慨说:“真像是一个乌托邦啊。”是的,当我们身处阅读邻居的会场,每个人都像参加着一场心灵的狂欢。我们不再是平时那个谨慎的公务员、疲惫的程序员、忙碌的产品经理……我们只是阅读者,内心信仰“读不孤,必有邻”。

办一个读书会,难,却也不难。但它的形成、风格与特色,一定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聚会,一本又一本的阅读慢慢形成的。“最小成本,最大乐趣”,跟外在的成本相比,追求信息疆域的拓广,保持心智的成长,才是最大的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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