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社会科学的兴起和挑战
2022-03-23郦全民
郦全民
【摘要】量子社会科学是量子物理学与社会科学相交叉所产生的一门新兴学科,将属于现代物理学并且用于刻画微观现象的“量子”概念,与研究人类认知和行为的社会科学发生关联,用于解释人类社会的现象和人类行为。通过对量子社会科学的产生背景、研究进路和应用的简要考察,分析量子社会科学在当代社会的重要价值以及面临的诸多挑战,在此基础上展望量子社会科学的未来前景,有助于加深我们对这一门新兴学科的了解,从而提高在面对复杂的社会环境时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效率。
【关键词】量子理论 量子思维 社会现象
【中图分类号】C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2.03.009
近十余年来,一门名称显得有些奇特的交叉科学悄然兴起并快速发展,它就是“量子社会科学”。原本属于现代物理学且主要用于刻画微观现象的“量子”概念,究竟是如何与研究人类认知和行为的社会科学发生关联的?本文中,我们通过概述量子社会科学的兴起背景、研究对象和主要内容,探究其对当代社会的认识价值和实用价值,并进一步分析其所遇到的多种挑战和未来前景。
研究人类认知和行为的新学科
我们知道,人类社会是一个不断演化的复杂系统。其复杂性不仅在于组成社会的基本元素——个体——能在环境中自主地进行认知、决策和行动,而且在于个体之间、个体与群体或群体与群体之间存在多种多样的关联和互动。结果是在整体上,人类社会呈现出许多难以预料的复杂现象。
传统社会科学旨在通过研究人的认知、行为以及互动方式来理解社会现象。但由于社会的复杂性和有效方法或工具的缺乏,所取得的成果并不那么理想。与此相对,自从近代科学诞生以来,人类在理解和控制自然方面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尤其是产生于20世纪初的现代物理学,不仅为整个自然科学奠定了更加坚实的基础,而且极大地推动了信息技术革命的发生和发展,从而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人类社会演化的轨迹。
鉴于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的成功,人们自然会倾向于把自然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推广到社会研究的领域,或者效仿自然科学来建立社会科学。历史地看,在18~19世纪,当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经典物理学取得巨大成功后,便有人开始尝试建立类似于经典物理学的社会科学理论或学科。比如,在19世纪30年代,被尊称为“社会学之父”的孔德(A. Comte)就提出了社会静力学和社会动力学,并将其所创立的社会学命名为“社会物理学”。然而,由于人类自身的特殊性和社会现象的复杂性,当时这种效仿经典物理学创建社会科学的努力并不成功。即便如此,日后产生和发展的社会科学,依然受到基于经典物理学所形成的世界观的深刻影响。事实上,这种影响持续至今。
20世纪后半叶以来,在复杂性科学和计算机技术等的推动下,一些社会科学领域,特别是经济学和金融学中,运用数学模型展开定量研究成为一种潮流。一批受过物理学训练的经济学家和金融学家开始将物理学中的有关模型和方法用于研究经济和金融现象,创立了“金融物理学”这一交叉学科,并在实际应用中获得了较大的成功。不过,这些模型和方法基本上属于经典物理学,特别是经典的统计物理学,所采用的内容也主要属于形式(数学)方面,而不是实质的物理内容。
那么,作为现代物理学两大支柱之一的量子理论或量子力学,是否有可能为社会科学研究提供有用的模型和方法或者有价值的洞察呢?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这是由于:虽然量子理论是关于实在世界中物质客体结构和运动的普遍理论,也是迄今为止最为成功的科学理论,但通常认为,量子现象或效应在宏观层面上并不显现;而人类认知和行为属于宏观现象,服从经典的物理学规律,故不需要运用量子理论研究或与量子理论没有直接的关联。然而,大约从20世纪末开始,这种观念越来越受到挑战。
在哲学层面,这种挑战依托一个基本信念:既然基于经典物理学的世界观已经被基于现代物理学(包括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的新世界观所取代,那么,我们在认识人类行为和社会现象时也应从这种新世界观出发,实现思维方式的转变。或者更具体点说,应从经典思维转变为量子思维(包括相对性思维)。而促使“量子社会科学”诞生则主要有三个方面原因。
(1)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心理学和行为经济学等的实证研究表明,在面对不确定的情景时,普通人进行认知判断和决策并不严格遵循经典逻辑和经典概率。这种现象虽然可以通过假设思维的直觉性偏差获得一定的解释,但随后,有些研究者发现:如果采用出自量子理论的逻辑和概率的运算,所得结果能与经验研究获得的数据很好地吻合。[1]这就启发人们运用量子理论中的模型和概念作为形式框架,来描述和解释在不确定条件下人类的认知和行为。
(2)长期以来,人类心智特别是意识现象未能在基于经典物理学的物理主义框架内获得满意的解释。于是,从20世纪90年代起,一些科学家开始尝试从量子理论出发寻求答案。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由数学物理学家彭罗斯(R. Penrose)和神经心理学家哈梅洛夫(S. Hameroff)等人提出的“微管量子目标还原调谐”(Orch-OR)模型,其基本主张为:意识是组成神经元的微管内发生的量子(引力)效应。[2]尽管自提出至今,这一模型因缺乏有力的经验支持而存在很大的争议,但也没有充分的理由予以否定。对于运用量子理论研究人类认知和行为的人来说,对此既可持中立的态度,也可作为一种潜在的激励。
(3)尤其重要的是,量子信息科学的迅速发展不仅为量子社会科学的兴起带来了巨大的推动力,而且为应用量子理论于人类认知和社会现象研究的可行性提供了有力的依据。量子信息科学是量子理论与信息论(包括计算理论)相融合的产物,其初步的成功和巨大的潜力为量子理论应用于物理学之外创建了一个出色的范例。事实上,采用新的诠释,量子理论可以看作是一种关于信息的理论。[3]而从认知科学的角度看,人类认知(包括决策)实质上是信息加工(或计算)的过程。这意味着,至少在信息的层面上,量子理论中的模型和概念可以自然地过渡到對人类认知和行为的刻画,从而实现量子理论与社会科学之间的连接或整合。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大约自21世纪初,陆续有一些学者在研究不确定情形下人的认知、决策和博弈时运用量子理论的形式模型和概念工具,主要是量子逻辑、量子概率以及互补、纠缠等思想。近十年来,研究队伍有了较快的扩大,研究成果频频在主流的认知科学、心理学、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的期刊上呈现。特别是:2012年,布塞迈耶(J. R. Busemeyer)和布如扎(P. D. Bruza)出版了《认知和决策的量子模型》;[4]2013年,海温(E. Haven)和克伦尼科夫(A. Khrennikov)出版了《量子社会科学》;[5]2015年,温特(A. Wendt)出版了《量子心智与社会科学》。[6]这些专著除了包括作者的研究成果之外,还较系统地综述了其他研究者的工作,在一定意义上,标志着量子社会科学开始走向成熟。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成果虽然均冠以“量子社会科学”之名,但实际上,其中存在着两条基本立场不尽相同的研究进路。对于大多数研究者而言,他们并不旨在探究人类认知和行为中的量子效应,而是只将量子理论的形式模型和概念工具运用于心理学和社会科学,去描述或解释经验现象,这样,也就与量子理论蕴含的实质性的物理内容没有直接的联系。一般而言,他们对于人的意识或认知是否为脑中的量子效应持中立的态度。《认知和决策的量子模型》和《量子社会科学》的作者们所采用的便是这一进路。比如,海温和克伦尼科夫为量子社会科学给出了如下定义:“量子社会科学旨在借助量子物理学的形式模型和概念研究社会科学广泛领域中的问题,这些领域包括经济学、金融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等。”[7]
在这些学者中,温特所追求的目标和提出的主张有些独特和激进。他认为,传统的社会科学家面对身心二元论,要么认同基于经典物理学的唯物(或物理)主义,要么在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设置鸿沟,否定前者能在唯物主义的框架内进行研究;但是,鸿沟是人为的,已经严重地阻碍了社会科学的发展,而基于经典物理学的唯物主义也由于现代物理学革命而被抛弃。因此,他试图运用量子理论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建立统一的本体论,所提出的核心主张是:人类的意識是原初意识在量子机制作用下的产物,因而,人实际上是“行走的波函数(walking wave functions)”。[8]这里,“原初意识”是泛心论所主张的构成任何事物的基本而又非物理的要素。可见,温特认同了意识的量子脑假说和泛心论,对量子社会科学的研究基本上属于本体论方面,而其激进的主张自然也会引发很大的争议。
目前,量子理论已经跃出现代物理学的范围,在心理学、语言学、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和国际关系等诸多社会科学领域的应用中取得了不少成功,量子社会科学作为一门新的交叉学科得以确立并持续发展。同时,由量子理论所生发的关于实在世界的新看法,也开始化为人们看待事物和思考问题的新方式,即形成了不同于经典思维的量子思维。
量子社会科学的价值
上文简要地叙述了量子社会科学的成因和内涵,那么,对于我们的认识和行动而言,其究竟具有什么重要的和特殊的价值呢?
我们知道,自诞生之日起,科学的基本目的就是增进人类的知识并造福人类。从这一基本目的出发,我们可以领会科学的价值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即认识价值和实用价值。认识价值取决于一种科学理论或模型能否客观地描述所认识的现象,能否对发生的现象进行合理的解释并作出准确的预言;而实用价值体现在理论或模型作为知识对人类的行动和目标的实现是否有效。落实到量子社会科学,就要求探究其所建构的理论或模型对于理解人类认知、行为和社会现象究竟具有哪些重要的或超越传统心理学和社会科学的认识价值和实用价值。以下结合实例展开分析。
我们先来看看量子社会科学的认识价值,也就是说,运用量子理论的模型或概念,是否能够使得人们更好地解释和理解人类的认知现象和社会现象。在人类进行判断和决策时,存在着一些从经典的逻辑和概率理论来看属于谬误或悖论的现象,比如合取谬误。虽然采用特设性的假设(如直觉思维压过逻辑思维),这些谬误或悖论也可获得一定的解释,但往往缺乏系统的和定量的解释。而如今,运用量子模型(特别是量子概率)已经可以统一地解释认知中出现的许多谬误或悖论。这里,可举一个著名的例子加以说明。
这个例子就是“琳达问题(the Linda problem)”。20世纪80年代初,心理学家特沃斯基(A. Tversky)和卡尼曼(D. Kahneman)为了研究启发式的直觉在判断中的作用,虚构了一个叫琳达的人:31岁,单身,直率又聪明,主修哲学;在学生时代,她就深切地关注歧视问题和社会公正问题,还参加过反核示威游行。在向参与实验的被试描述了琳达后,提出问题:下面两种情况哪个可能性更大?(1)琳达是银行出纳;(2)琳达是银行出纳并且积极参与女权运动。[9]
实验的结果令两位心理学家颇为惊讶,因为绝大多数人(样本中89%的研究生)选择了第二项,即认为两个事件(银行出纳和女权主义者)的联合出现比只出现其中之一(银行出纳)的可能性要大。然而,根据经典的概率法则,两个事件的联合概率不可能超过构成其的单个事件的概率,因此,特沃斯基和卡尼曼将这种现象称为“合取谬误”。他们对此给出的解释是:出现这种合取谬误的根源是典型性的直觉判断。“典型性属于一连串可能同时发生且联系紧密的基本评估,最具典型性的结果与特性描述结合在一起就会生成最有条理的信息。而这些最具条理的信息却不一定就是可能性最大的,但它们‘貌似正确’。稍有疏忽,我们就很容易混淆有条理、貌似正确和概率这三者的概念”。[10]
自“琳达问题”出现以后,对于实验的设计和结果的解释经历了长时间的争论。2011年,布塞迈耶等人运用量子概率模型,对包括琳达问题在内的一些谬误进行分析。他们认为,之所以在这些认知判断中发生违反经典概率运算法则的现象,是因为其中所涉的事件具有不可对易(或不相容)性或顺序性,而量子概率恰恰能够刻画这种不可对易性。这样,由量子概率模型计算出的结果,不仅符合由实验所得的经验数据,而且可以预言在什么条件下会出现违反经典概率的现象。[11]因此,可以说,量子社会科学加深了人们对人类认知现象的理解。
量子社会科学也有重要的实用价值。其实,一种关于自然或社会的具有认识价值的理论或模型,一旦能够有效地用于解决实际问题,也就有了实用价值。具体到量子社会科学,其中的理论或模型首先由于是对人类认知、行为和社会现象的真的刻画而具有认识价值,而它们也可以运用于治理社会或设计制度而显现出实用的一面。对此,不妨以新近出现的社会激射模型(social laser model)为例作些说明。
现代社会中,特别是互联网问世以来,一些振幅大、相干性强、产生和消逝快的集体行动屡屡发生,比如,一些地区出现的“颜色革命”、英国脱欧、美国骚乱以及互联网中经常出现的“信息海啸”等。这些现象既可能具有很大的破坏性,也可以是建设性的。对此,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已经从不同方面进行了大量的具体研究,作了多种多样的原因分析。2016年,克伦尼科夫注意到,虽然引致这些现象发生的具体原因和条件不尽相同,但在基本机制方面却显现出相同的模式,且这一模式与物理学中激光形成的机理(模式)十分相似。于是,他以激光作类比,运用量子信息场的形式工具,提出并发展了一个刻画这类社会现象的类量子(quantum-like)模型,即社会激射模型。
根据克伦尼科夫的研究,这类社会行动的发生包括三个基本要素:(1)个体转变为社会原子(social atom)。这里,社会原子的含义是一个人的身份特性(教育程度、文化修养和性别等)被抹去,只作为一个与他人同质的行动者参与共同的活动。(2)由大众媒体生发的强力信息场导致社会原子信息过载。由于信息过载,社会原子没有能力作出理性的分析和判断,只是或只好“随波逐流”(可以是无意识的)。(3)基于互联网回声室(echo chamber)的强力社会共振腔(social resonator)的生成。在这样的共振腔中,不断反馈的信息使得社会原子的“社会能(social energy)”被激发并形成相干(一致)。[12]
可以看出,克伦尼科夫提出的社会激射模型对于理解网络时代人类社会中出现的“从众”集体行动具有认识价值,同时,也可以作为社会治理和制度设计的科学依据,因而也具有实用价值。例如,为了避免出现对社会而言具有破坏性的集体行动,可以采取不让个体转变为“社会原子”的防范措施,如:可通过教育提高个体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保持理性批判的态度;可对传播的信息进行内容的分析和过滤,阻止信息过载的发生;也可以改变信息回声室形成的条件,减少社会能的相干性,等等。当然,为了产生具有建设性的集体行动,采取措施对发生的条件进行强化也是可能的。
对于量子社会科学而言,还存在一种与认识价值和实用价值密切相关而又有所区别的重要价值,那就是能为我们认识社会和展开行动提供新的思维(或认知)方式。确实,自从以经典力学为代表的近代科学诞生和发展以来,在认识社会和认识自己等方面,人们深深受到建立在近代科学之上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的影响,如:认为社会演化受到必然规律的支配,是决定论的;运用还原方法认识事物是充分的。而现代物理学特别是量子理论为我们提供了在许多方面与经典科学所描绘的迥然不同的世界图景,如:认为实在世界是不确定的、互补的和整体的,而规律是概率的。因此,当人们运用量子理论中的思想和方法来看待人类认知、行为和社会现象时,就会形成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新的思维方式,这被称为“量子思维”。
目前,关于究竟什么是量子思维尚没有统一的看法,不过,量子理论所揭示的微观客体中存在的不确定、互补、态的叠加和纠缠以及非定域等特性,在涵义上经过一定的转化,就可能用于刻画和解释人类认知、行为和社会现象,从而形成一种看待事物的类量子思维方式。比如,纠缠是微观世界中特有的量子现象,并没有严格的宏观对应;但在宏观情况下,事物的属性或状态之间的关联可看作是一种类纠缠(entanglement-like)现象,这样,就可运用类量子思维来分析和解决人类社会中大量的关联问题。
我们认为,量子思维的核心是要求人们从多个视角、多个方面看待事物和求解问题,哪怕这些视角或方面之间是相互排斥的。因为从量子理论来说,一些相互排斥的现象或状态之间也可以是互补的,比如一种文化的地方性和普适性。基于这样一种量子思维方式,在实践中,我们就可更为客观地、全面地认识和把握事物,特別是在面对复杂的人类行为和社会现象的时候。因此,量子社会科学的诞生、发展和应用,也能帮助人们在实际工作中运用量子思维,从而更好地分析和解决问题。
内与外的挑战
近年来,尽管量子社会科学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在描述和解释人类认知、行为和社会现象方面取得了许多成果,但是,其自诞生起一直受到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多种挑战。
在量子社会科学内部,由于不同的研究者(团队)采用的基本假说和方法不尽相同,至今未能形成一个统一的研究纲领,且各自还面临特定的挑战。对于仅仅运用量子理论中的形式模型和方法于人类认知和社会现象研究的人来说,虽然所得的计算结果可以与一些经验数据相符合,但似乎并不能帮助人们对于判断或决策中出现的认知偏差和谬误的产生机制增加实质性的理解。比如,对于前面所举的合取谬误例子,虽然运用量子概率所得的运算结果可与发生谬误的经验数据相吻合,但并没有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具体原因导致认知偏差的产生,以及这种偏差的产生是否与人脑中的量子现象或效应有什么联系。问题是,相关研究如果仅仅是借用量子理论中的形式工具而与实在世界中的量子机制没有实质的关联,那么,为什么要称其为“量子社会科学”呢?毕竟,“量子”是一个具有物理内涵的实质概念,而社会科学应该具有描述和解释人类认知、行为和社会现象的实质内容,这样,才能真正增进我们对于社会和自身的理解。
鉴于此,温特便不满足于仅仅运用量子理论的形式模型的“工具主义”,而是试图为社会科学建立一个基于量子理论的本体论和方法论。在他看来,量子的形式模型和方法之所以在研究人的认知和决策等方面取得成功,正是因为人类的认知特别是意识是量子机制的宏观表现,于是,就有了量子脑假说和人是“行走的波函数”这一形象的说法。[13]
然而,主张意识是发生在人脑中的量子效应的量子脑假说,虽然自彭罗斯和哈梅洛夫等人提出后,已经由一些物理学家和哲学家进行了不少理论研究,并且认为这是一条求解身心问题和解释意识现象的可行进路,但是,依然缺乏来自实验的直接经验证据。近年来,尽管在植物的光合作用和候鸟导航中发现了量子效应,表明在宏观的尺度上,现象的发生取决于量子机制是可能的,从而为量子脑假说提供了一定的佐证;不过,对于意识现象尤其是其主观体验的特性是否需要运用量子理论加以解释,仍然存在巨大的争议。事实上,温特是通过量子理论与泛心论的结合来解释包括意识体验在内的生命现象。而麻烦的是,泛心论不仅与实在世界在物理上的因果闭合性相冲突,而且,它的复兴并不真正有助于意识之谜的科学解决,只是把问题退回到形而上学而已。
因此,在量子社会科学研究内部,究竟如何确立量子理论在社会科学中的地位,特别是如何建立起统一的研究纲领,对于量子社会科学家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来自外部的挑战则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实质方面的。由于量子社会科学关注的主要问题在已有的心理学和社会科学中几乎均有研究,并且也已建立了相对成熟的概念框架或形式工具。这样,倘若量子社会科学仅仅是提供另一种形式的或定量的模型和工具,那么,对主流社会科学家的吸引力就十分有限。只有像温特那样试图提供一种新的概念框架,对于社会科学的发展才具有革命性的意义。然而,《量子心智与社会科学》问世以后,虽然学界对其中的主要主张有一些肯定的或建设性的评价,但更多的是质疑和批评。不少主流的社会科学家认为,温特试图从量子理论和泛心论出发为社会科学建立新本体论的努力并不成功,或者说,人“不是行走的波函数”。[14]目前,对于量子社会科学的外部挑战,主要集中于对温特的主张的讨论和批判。
二是形式方面的。对于从事心理学和社会科学的人来说,“量子”这一概念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几乎所有人知道现代物理学有个支柱叫“量子理论”或“量子力学”;说陌生,是因为这种理论一直只针对微观世界中客体的行为和机制,而与属于宏观世界的人的认知、行为和社会现象似乎并没有直接的关联。这样,当一个源自刻画微观世界的物理概念用于描述或解释人类认知、行为和社会现象时,就显得颇为奇怪或存在误用的可能。对于那些坚守社会科学自身概念框架或话语体系的研究者而言,“量子”是一个会受到排斥的物理概念,也就难以接受量子社会科学。也许正因为如此,目前在社会科学家中,认同甚至知晓量子社会科学的人还相对较少。
前景展望
量子社会科学兴起的时间较短,也面临来自内与外的挑战,不过,目前已呈现稳步快速成长的态势。当代社会,特别是互联网问世和普及以后,正在发生极其深刻的变化;数据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等则为研究社会现象提供了强有力的工具,以致有人认为,社会科学进入了“黄金时代”。[15]量子社会科学也与当今社会科学发展的现实需要和机会密切相关。在此,我们依据量子社会科学的现状和发展趋势,展望其未来前景。
量子社会科学若要成为一门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交叉学科,就不该只停留在将量子理论的形式模型或工具运用于个别的认知问题和社会问题的研究,而应当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研究纲领。不过,寄希望于将量子理论的物理方面拓展至描述和解释人类认知和行为,则很难奏效。这是因为:物理的概念系统与心智的概念系统属于两种描述和解释世界(包括人类社会)的不同方式,两者之间难以实现意义(meaning)的过渡。而如果采用(语义)信息的观点,那么,物理概念与心智概念(乃至文化)之间就可实现自然的连接或融合。因此,我们认为,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量子社会科学应该接纳并发展基于信息的本体论和方法论,进而建构一个富有增殖力的研究纲领。事实上,如前所述,一些量子社会科学家正是在量子信息论的启发下从事人类认知和社会现象的研究,但目前,尚缺乏一个基于信息的统一的本体论和方法论。
量子社会科学可(或将)与计算社会科学协同发展。近十年来,得益于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计算社会科学发展迅速。它也是一门研究人类行为和社会现象的交叉学科,关涉数据科学、人工智能、复杂性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主要领域(如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和历史学等)。其特点是借助信息和计算技术(特别是計算机建模和基于大数据的网络分析)探究人类社会互动的模式,并预言社会系统的演化。计算社会科学的本体论允诺为:社会实在是一张动态的信息—计算之网,将其连接的是信息流(或计算),而个体或独立组织(作为自主体)又是构成社会之网的信息节点,承担接收、处理、生产和输出信息的角色。由此可见,计算社会科学主要研究自主体之间的信息互动,而量子社会科学则更关注个体在环境中信息加工的过程,特别是个体的认知和意识中信息的产生、处理和输出。因此,量子社会科学和计算社会科学实际是在稍为不同的层次上探究人类的认知和行为。据此,我们认为,两者可以基于信息的本体论实现协同发展,从而更加深刻地全面地理解社会现象。
量子社会科学将进一步拓展应用的范围,并取得更大的成功。在当代社会科学中,我们不仅要有定性的和基于数据的经验研究,而且需要模型和理论来理性地更准确地刻画和分析人类行动的结构和社会演进的过程,从而提高认识社会的理论思维能力。显然,量子社会科学在这方面可有更大的作为。尤其是,当面对不确定的复杂社会环境时,运用量子思维和方法,能够提高我们分析和求解问题的能力和效率。
(本文系华东师范大学“幸福之花”基金先导项目“跨越时空和学科及生命的量子学说与量子思维”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20ECNU-XFZH006)
注释
[1]P. D. Bruza, Z. Wang and J. R. Busemeyer, "Quantum Cognition: a New Theoretical Approach to Psychology", Trends in Cognition Sciences, 2015, 19(7), pp. 383-393.
[2]S. Hameroff and R. Penrose, "Conscious Events as Orchestrated Space-time Selections",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1996, 3(1), pp. 36-53.
[3]A.Zeilinger, "A Foundation Principle for Quantum Mechanics", Foundation of Physics, 1999, 29(4), pp. 624-645.
[4]J. R. Busemeyer and P. Bruza, Quantum Models of Cognition and Decision,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5][7]H. Emmanuel and A. Khrennikov, Quantum Social Science,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6][8][13]A. Wendt, Quantum Mind and Social Science: Unifying Physical and Social Ontology,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9]A. Tversky and D. Kahneman, "Extensional Verse Intuitive Reasoning: the Conjunction Fallacy in Probability Judgment", Psychological Review, 1983, 90(4), pp. 293-315.
[10][以色列]丹尼爾·卡尼曼:《思考,快与慢》,胡晓姣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139页。
[11]J. R. Busemeyer, et al., "A Quantum Theoretical Explanation for Probability Judgment Errors", Psychological Review, 2011, 118(2), pp. 193-218.
[12]A. Khrennikov, "'Social Laser': Action Amplification by Stimulated Emission of Social Energy", Phil, Trans. R. Soc. A, Vol.374, 2016, Jan, 13.
[14]M. J. Donald, "We Are Not Walking Wave Functions. A Response to 'Quantum Mind and Social Science' by Alexander Wendt", Journal for the Theory of Social Behaviour, 2018, 48(2), pp. 157-161.
[15]A. Buyalskaya, M. Gallo and C. F. Camerer, "The Golden Age of Social Science", PNAS, 2021, 118(5).
责 编/赵鑫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