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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洛人家

2022-03-23寇俊杰

躬耕 2022年3期
关键词:良才菜地

寇俊杰

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奔腾咆哮,在黄土高原拐了几个弯儿,依然威猛不减。只是过了三门峡,平原的广袤柔情融化了他的烈火雄心,他才开始安静地行走在中原大地上,这时,有一条小河向他靠拢,虽然波澜不惊,但也给黄河注入了一股清流,这条河就是伊洛河。

伊洛河是由伊河和洛河汇流而成。在伊洛河的交汇处,有个村子叫双河村,村子小得只有三百多户人家,村里有一所小学,叫双河小学。20世纪80年代初,学校里有二百多个学生,八位老师原来都是民办的,那几年陆续转正了几个。学校每周一下午放学后要开例会,那天在会上,校长宣布了今年民师转正的名单。家柱一听没有他的名字,当时脑袋就大了,浑身的血液往上涌,校长又说些什么他都听不到了。在此之前,有人提醒他说,转正可是咱民师的一件大事,谁不想丢下泥饭碗端起金饭碗?别的民师都找人活动去了,你也不想想办法活动活动?家柱不屑一顾地说,只有没工作能力的人才走歪门邪道呢?再说我干了那么多年,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他说话十拿九稳似的,可结果他连着几年名落孙山。

家柱不后悔没找熟人,他一肚子愤怒,真想当场拍案而起大骂一通,但家柱还是努力克制着直到散会。

出校门往右走不远,有一家双河饭铺,是家柱回家的必经之地。饭铺生意不错,里面经常传出吆五喝六的猜拳声,那是他中学同学大圈开的。家柱平时很少去,一来是路过时常常是人家最忙碌的时候,二来是他滴酒不沾。

家柱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是谁?我是不是还要像以前那样?”他恍恍惚惚走到饭铺前,忽然觉得自己也该出乎意料地做点事。他走进饭铺,大圈正好送人出来,忙招呼着把他让进里间,笑着说:“老同学,天天在门前过,今天咋想起来了?坐坐坐!”

家柱勉强笑笑,说:“平时你忙我也忙,今天想来你这儿弄俩菜,喝点儿酒。”“是不是嫂子不在家?”大圈边和家柱开玩笑,边给他安排着酒菜。家柱不置可否地敷衍着。

不一会儿,酒菜端上来了,大圈说:“柱哥你慢用,我还得去忙呢,等会儿来陪你。”

家柱点点头,一个人喝起闷酒来。有人说“一醉解千愁”,也有人说“举杯销愁愁更愁”。对于平时滴酒不沾,此时愁情万丈的家柱来说,喝三四两正是处于似醉非醉、愁情正浓的时候。家柱几杯酒下肚,满肚子的牢骚像是干柴遇到了烈火,迅速蔓延燃烧起来,他边喝边自言自语。

大圈忙完了,挑门帘进来,正听见家柱在那儿发牢骚,就坐下问:“柱哥,啥事让你这么不高兴?”家柱拍拍大圈的肩膀,给他倒了一杯酒说:“来,圈哥,你也来一杯……我请客,就咱们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实在……外人算什么?他们看不起咱,咱还看不起他们龜孙呢!”

大圈听他叫自己“圈哥”,知道他喝多了,把酒杯推了推,说:“我不喝,你也少喝点儿,少说几句,这儿人多眼杂的。”“怕什么?他们就是欺软怕硬!”家柱的嗓门更大了。“柱哥,你要是有啥不顺心的事,给村主任说一声不就行了?他和你们校长称兄道弟的……”

家柱猛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酒洒了一桌子,他瞪着血红的眼打断大圈的话,说:“大圈,你不喝就算了,别在这儿放屁!”说完又倒酒。大圈赶紧站起来制止,家柱一把把他推开。

大圈说:“遇事你可得想开点儿。别再喝酒了,当心自己的身体,身体坏了,你连生气的本钱都没有了。这次饭钱算我的。”家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掏出钱来说:“看不起你哥不是?你哥虽说是民师,挣钱少,但喝酒的钱还是有的!”大圈只好收了钱,扶他到门口,说:“我送你回家!”“没事,别的路不熟,这条路我还能不熟吗?”说着他踉踉跄跄地向家里走去,路上别人和他说话他也不搭声。

家柱到家的时候,觉得口渴得难受,他走到屋里,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有响声,他往杯子里一倒,倒出少半杯白乎乎的满是水垢的水。他生气地把水泼到地上,不但觉得喉咙要冒火,心里也要冒火了。他扶着墙又走到灶房,拿起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从菜篮子里找出一根黄瓜在袖子上擦了擦,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大口嚼起来。

家柱的媳妇丽楠从地里浇地回来,天已经黑了,她挽着裤腿,脚上满是泥巴,扛着锨提着鞋走进家门,放下东西去灶房做饭。她刚迈步进到屋里,家柱就猛地站起来,吓了她一跳,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家柱,笑着说:“怎么灯也不开?黑咕隆咚的,吓了我一跳!”说着把灯拉开,然后去揭煤火盖。

“你还知道回来?家里连口水都没有,也不知道整天在家干啥呢?”家柱见丽楠还笑,没好气地说。

听了家柱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丽楠真是又气又委屈,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看我现在的样子,你也该知道我在家干啥呀?家柱背对着灯光,丽楠也没看出他充满血丝的眼睛。于是她就故意赌气似的说:“我在家吃吃喝喝,扭扭转转,啥也没干!咋了?”

家柱本来心里就窝着火,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他把吃剩的半截黄瓜向丽楠身上用力扔去,丽楠一闪躲开了,家柱不解恨,弯腰拿起小凳子高高地举起来……丽楠一看这阵势,眼泪哗地流出来,她不但不躲,反而往前蹭,哭着说:“你砸,你砸呀!地里、家里的活你看都不看,就知道回来吃现成饭,我回来晚一会儿你还发脾气,你都不问问我在家累不累?你砸吧,干脆把我砸死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唉!”家柱把凳子狠狠砸在地上,蹲下来抱头痛哭,边哭边说:“你这恶媳妇,我在外受别人欺负,回家也不得舒心,我这过的叫啥日子呀!”

丽楠看家柱也哭了,又听了他刚才说的话,知道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想控制住自己不哭,但哪能控制得住呢?她哽咽着走过来,蹲在家柱身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觉原谅了他。她把家柱的头抱在胸前,哽咽着说:“家柱,家柱,你怎么了?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别窝在心里啊!”家柱顺势搂住她,哭得更伤心了……

家柱的母亲、妹子家珍、大嫂巧珠听到哭声都跑过来,家柱的母亲从来没有见家柱哭得这么伤心,以为丽楠怎么他了,就大声问丽楠:“家柱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你一回来他就哭成这样子?”

丽楠也不和婆婆计较她说话的口气,勉强止住哭声,说:“妈,我也不知道家柱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还喝了酒。”

家柱的母亲厉声说:“家柱,你给我起来!别喝了几杯猫尿就借酒发疯,我最见不得大男人哭天抹地的,有啥过不了的坎儿?是我儿子你就站起来好好说!”

家珍走过去,帮丽楠把家柱搀起来。巧珠似笑非笑地说:“哟——你们小两口平时恩爱得像一个人似的,咋也会生这么大的气呀?”

丽楠和家珍把家柱扶进屋里躺下,家柱母亲也跟了进去,好一阵劝说,家柱才平静下来。巧珠见没人理她,哼了一声,无趣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虽然已到深秋,可天说阴就阴了,还刮着大风。丽楠在家看着天气有些不对劲儿,怕风把种蔬菜的塑料大棚刮坏,也怕再下雨。那可是她的命根子呀,她和家柱是高中同学,她爹有病,高二不得不退学帮家里人干活,家柱大学没考上回村当了民办老师,后来两情相悦他们结了婚,可她知道家柱家境不好:刚过门他爹就死了,大嫂好吃懒做,只会耍嘴卖乖,大哥家梁怕老婆,婆婆年纪大了,有脾气没力气,只好由着她,下面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妹妹。结婚后分家,家柱还分担了家里的外债。没办法,丽楠就在村北的荒坡地上建了蔬菜大棚,起早贪黑专种反季节蔬菜,想早点儿把欠账还完。

丽楠焦急地看着天空,她不记得拦水坝的开口方向了,要是向着菜地可不得了,坡上没水,她在菜地旁依山挖了个大坑,上面修了土坎作拦水坝,涝时蓄水,旱时浇地,如果下大暴雨,就把出水口改个道,让溢出来的水顺排水沟流向别处,不会冲毁菜地。菜地前几天刚用坑里的水浇过,雨水再冲进菜地,非把菜冲坏不可。丽楠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看风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天阴得也越来越重。她坐不住了,五岁的儿子天聪让婆婆照看着,她扛起铁锨就往菜地跑。

到了菜地,她看到塑料大棚像鼓足了的风帆,迎风的一面被吹得深深塌陷下去,菜苗都露了出来。她赶紧跑过去,用力把塑料布伸展好,起身刚想用铁锨铲土压住,塑料布却又被风吹了起来,而且开口还更大了,试了几次都压不住。丽楠正在着急,赵良才来了。赵良才是她娘家村的,和她是初中同学,人很聪明就是不爱学习,初中毕业就当起了建筑工,可他脑子灵,很快就当了小包工头,带着十几个人专门揽工程,没几年就挣了大钱,还是村里第一家买拖拉机的。建蔬菜大棚还是赵良才出的主意,说是物以稀为贵,人们萝卜白菜早吃腻了,种反季节蔬菜,冬天也能吃上豆角、黄瓜,肯定能挣钱。为此,他借钱给丽楠,去外地请技术人员,带工人建大棚,跑前跑后地没少来指导帮忙。

由于来的匆忙,赵良才上衣仅穿了一件背心。他顾不得说话,上前用手按住塑料薄膜,让丽楠铲土,拍实,又用脚踩踩。他俩又把其他被刮开的地方压好。看看没啥事了,丽楠才问:“你咋想起来这儿了?”赵良才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我听收音机上的天气预报了,正想到你家去说,可天说阴就阴了,我就直接来菜地了。”丽楠说:“幸亏你来了,家柱去学校了,要不我一个人还真弄不成呢。咱再到上面看看拦水坝怎么样,这菜地刚浇过,不能再叫雨水冲了。”

他们到了拦水坝,看到拦水坝出水口正对着菜地的方向,如果下雨,水正好毫无阻拦地冲向菜地,后果将不可设想。丽楠仔细看了看,觉得拦水坝上的土像是有人刚填上去的,用手一抠土还很松,因为夏天经常下暴雨,她怕雨水冲进菜地,所以拦水坝一直拦着它,而流向排水沟的口是开通着的。是谁动了拦水坝的出水口?她正在想着,赵良才说:“想什么呢?下雨了,你快把锨给我。”丽楠这才觉得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她来不及多想,把锨递给他,赵良才用土一锨一锨地堵流向菜地的出水口……丽楠看着赵良才魁梧的身影,胳膊上隆起的铁一样的肌肉,黝黑健壮的肤色,敏捷利索的动作,不知怎么的,她的内心突然有一种冲动:家柱干活要是这样该多好啊!家柱只知道教书,地里的活很少动手,丽楠也不让他干,有时实在忙不过来才让他搭把手,可干不了多久他就没劲儿了,可以说,还不如丽楠的力气大。家柱的弱不禁风和良才的勇猛强悍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想想上初中时,赵良才给她写过纸条,表达对她的爱慕,可丽楠一心想着学习,把纸条偷偷又还给了他,见面时,对他火热的目光也是避而远之。可是现在,丽楠却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美,这种美让她冲动,让她神往,但她却毫不后悔……

赵良才堵住缺口,用锨拍拍,又用脚踩实,说:“这回保管没事了,再大的雨也别想把它冲开。”他把锨往肩上一扛,说:“快走吧,小心雨一会儿下大了。”

丽楠这才回过神来跟着赵良才往回跑,没跑出几步,雨哗哗地下大了,天地间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天像漏勺似的往下漏着雨柱,脚下的土路立即成了泥泞不堪的水洼地。丽楠在后面摔倒了,赵良才转回身拉着她继续跑,俩人没有丝毫的惊慌和害怕,有的只是手牵手的放松和快乐,丽楠又摔了一跤,却摔出了笑声,他们像两个孩子,在雨地里笑着、跑著,跑着、笑着……赵良才拉着丽楠跑进了附近的一个机井房。

机井房是一间没安门的小屋,里面有口井,浇地时既可以挡住阳光对机器的损害,又可以供看机器的人休息,不浇地时就是一间闲置的小屋。

进了机井房,俩人都是一身泥水,脸上还溅满了泥点子,看着彼此的狼狈样,他们不觉大笑起来,笑够了,赵良才说:“快脱衣服把水拧干,天凉了,小心感冒。”说着自己就先脱了背心,看着丽楠没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又说:“你看我这嘴,真该抽它几巴掌。我先把衣服拧拧,正好这里有根绳子可以晾衣服。我在屋外等着,你快点啊。”丽楠刚开始有点儿不好意思,可秋天的雨真的是透心凉,落在身上冷得实在受不了,她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躲在角落里冲门外喊:“赵良才,不许偷看!”

阴沉的天气使人烦躁,家柱第四节没有课,在学校里更是坐卧不安,他请了假,骑着车子往家里赶。到了家,家柱喊丽楠,母亲走出屋说:“丽楠看天阴得厉害,怕下雨冲了菜地,去看菜地去了。”家柱拿了两把雨伞转身就跑,在门口差点儿撞住一个人,家柱一看原来是巧珠从地里回来。巧珠说:“家柱,你慌慌张张干啥呢?快下雨了还往外跑?”

“丽楠去菜地了,我给她送伞去。”

“我刚才在地里看到赵良才开着拖拉机也往菜地方向去呢。”

“你认识他?”家柱心头一沉,猛然停住脚步扭回头说。“他是十里八乡的有钱人,谁不认识他,听说他和丽楠还是同村的初中同学,两个人还好过一段儿,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嫂子,你别瞎说!”家柱打断她的话,抱着雨伞向菜地跑去。

家柱走出没多远就下起雨来,他撑开伞,但撑着伞跑不方便,速度慢多了,他索性又把伞合住,冒雨继续跑着。他脑海里有两个名字像路口的红绿灯在不停闪烁:李丽楠,赵良才。赵良才,李丽楠……

家柱在路旁看到了一辆拖拉机,他想这肯定是赵良才的了,看来嫂子说的没错。他朝着拖拉机狠狠踢了一脚,站在雨地里四下张望着。透过雨帘,他朦朦胧胧看到不远处机井房门前好像站着一个人,他跑过去看是赵良才赤着上身站在那里,心中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探身往屋里看见丽楠正在穿衣服,眼前一黑,伞一下子掉在地上。他感到天旋地转,差点儿摔倒,赵良才赶忙扶住他。他慢慢缓过劲儿来,不由得两眼发红跟见到仇人一般,他像一只发怒的狮子猛地挥拳向赵良才打来。赵良才冷不防挨了一拳,惊叫着:“家柱,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是叫你们这对狗男女给气疯的。”家柱扑上去和赵良才扭作一团……“家柱,你听我解释……”赵良才边躲边说。

“你解释个屁!大白天的,你们竟然作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今天……今天……我……我……我非和你们拼了不可!”家柱继续追打着赵良才,赵良才想拉住他的胳膊,他却顺势抱住赵良才,俩人一起在泥地里翻滚摔打……

“住手!”丽楠穿好衣服,跑出来大声喊着:“住手!你们都快给我住手!”

家柱和赵良才只顾在泥水里扭打,加上哗哗的雨声,隆隆的雷声,他们丝毫没有听到丽楠的喊叫,或者是听到了也不住手,但家柱毕竟不是赵良才的对手,不一会儿,赵良才就把家柱压在身下,骑在了他的背上,家柱在他下面拼命挣扎着……

丽楠看家柱被压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冲进雨里,一把推开赵良才,想把家柱拉起来,家柱却不肯起来,爬在雨地里号啕大哭,丽楠也掉起了眼泪。

赵良才站在一边,用手把脸上的雨水擦了一下,指着家柱大声说:“魏家柱你听着,丽楠可是全世界都难找的好姑娘,实话告诉你,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喜欢她,当年要不是你爹有病,你有点文化,丽楠提前嫁过来冲喜,咱俩还指不定谁能娶上她呢。我这几年没结婚,就是心里还放不下她。不过想归想,我赵良才也是堂堂七尺汉子,决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今天,你不但侮辱了我,侮辱了丽楠,也侮辱了你自己!告诉你,丽楠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没日没夜拼命干活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个家,可你呢?你给过她幸福,给过她快乐吗?我今天真想狠狠揍你一顿,但我忍住了。不过你记住,从今以后,你要是再让她受委屈,我决不会饶过你。你不知道疼她,有人知道疼她!”

家柱听了,哭声更大了,不住地用拳头捶着地,地上的水花四处飞溅。

丽楠站起来大吼一声:“赵良才,你滚!我跟着家柱吃苦受累,我愿意!你操的哪门子心?你快给我滚!”见赵良才不动,丽楠弯腰抓起一把泥向他扔去,赵良才这才转身进机井房拿起衣服往肩上一搭,走过家柱身边用力“哼”了一声,大步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家柱才止住哭声。丽楠把他扶进机井房,用自己的湿衣袖把他脸上的泥水擦了擦,见外面雨停了,丽楠拾起地上的雨伞,扶着家柱一步三滑地向家里走去……

到了家,丽楠赶紧找衣服帮他换上,自己也换了一身。丽楠体质好没事,家柱就不行了,连冻带气,躺在床上不想动,丽楠给他说话他也不理,只是闭着眼睛。丽楠一摸他的额头——烫手,一定是感冒了。丽楠喊家珍,幸好家珍在家,她卫校毕业后,在村卫生室上班。家珍用体温计给家柱量了体温,39.5摄氏度,赶紧说:“二嫂,我去卫生室取点退烧药,你先用毛巾给我哥降一下温。”家珍刚要出门,丽楠想起来说:“你去卫生室路过校长家,顺便给你哥请个假,要不他又要带病上课了。”家珍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晚上,丽楠喂家柱喝了药,家柱感觉好多了。丽楠让他多喝一些水,他却把头扭到一边不理她。丽楠说:“家柱,你还生我的气呢?”家柱把眼睛闭上,身子也扭向了床里面。

丽楠说:“家柱,你真的是误会我们了。结婚都几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这几年,家里、地里活有多少,我有多累?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从没说半个‘累字。前几年,你妈处处偏向你大嫂,天天挑我毛病,对我啥样你也知道,可我从来没有嫌弃过,照样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为啥?不就是因为我心里只想着你,想着这个家。我相信只要你对我的心不变,理解我支持我就知足了,再苦再累再委屈,我都是眼泪往肚里咽。我相信只要咱俩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苦日子总能熬到头的。可现在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你却……”丽楠的眼里不由地流出了眼泪。

家柱睁开眼,哽咽着说:“你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有多重,我真怕失去了你呀!”丽楠用手把家柱的头扳过来,说:“家柱,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现在好好地在你面前,现在是这样,将来是这样,一辈子都是这样,你撵我都撵不走。”

家柱拉住丽楠的手,紧紧地攥着,说:“丽楠,有时候我是多么自卑,你漂亮能干,里里外外都干得那么好,对谁都是那么宽容、热情。当初追求你的人那么多,你只选择了我,而我却只是一文不名的教书匠,除了教学生,我一无所长,有时脾气却还那么大,让你受委屈。”“不!家柱,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好的。”丽楠用手给他擦着眼泪。

家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把搂住丽楠,激动地说:“对不起,丽楠,真的对不起。今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一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就嫉妒得要命,我的头脑就发热了,我不该……”丽楠抢着说:“家柱,快别说了,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家柱在家休息了三天,虽然感冒还没有痊愈,但他想着学生还等着他上课,就坚持去学校。丽楠知道拦不住他,只是劝说他多注意休息,多喝点儿水。

丽楠要去县上参加蔬菜种植技术培训班,一星期后才能回来。家柱只好白天上课、做饭,晚上照看儿子天聪洗脸洗脚,然后哄着睡觉。天聪比较淘气,家柱又没有耐心,动不动就发脾气。晚上,家柱给他洗完脚,擦脚时想起毛巾还没拿,就把他的脚放在盆两边,刚一扭身,天聪就一脚蹬空,一盆水“哗”地一下全洒了出来,屋里顿时成了一片汪洋。家柱怒火蹭蹭往上冒,二话不说把儿子小鸡似的从凳子上抓起来,抡起巴掌就往他屁股上打。天聪连吓带疼,“哇哇”大哭。家柱的母亲走到窗下,说:“家柱,你这是干啥呢?别老拿老婆、孩子当出气筒。”

“就他整天不安生。我刚离开他就把洗脚水蹬洒了,不打他打谁?”“你才带了几天孩子,就发这么大脾气。人家丽楠把孩子从小带到现在,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你把门开开,让天聪跟我睡。”

睡觉的时候,家柱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我这是怎么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小学教师而已,平凡平庸,除了上課教书,其他连一点儿谋生的本事也没有。可家里有丽楠,有天聪,虽算不上娇妻贵子,但总也算妻贤子爱呀,应该知足了,这个家确实不能没有丽楠,也许正是因为我太在乎这个家庭,害怕出问题而疑神疑鬼,常发一些无名之火吧?因为世上的很多事做起来不可能像买东西一样,能用秤称一称,多去少补。如果破例有秤的话,那也是在心里,是一个人的良心。做事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凡事想开了,看淡了,就不会生气了,丽楠是个千里难寻的好妻子,好母亲,平时她又带孩子又种地,也确实够难为她了,我不但没有给她理解和帮助,反而在她和赵良才的关系上无中生有,真是太不应该了。

第二天上午,家柱放学回来,正在灶房切菜,突然听到大门外有拖拉机响,他走出屋门,赵良才已经提着半编织袋东西进了院子。家柱想到以前对他的种种误会,人家不但不记恨,而且一如既往地帮助他,心里也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见赵良才进来,他急忙迎上前去,接过编织袋,叫着“哥”说:“这是菜种吧?我听丽楠说了。捎个信让我去取得了,还麻烦你亲自送来。”

赵良才拍拍身上的尘土,说:“丽楠不在家,你忙着上课,哪儿有时间?我开着拖拉机,跑一趟也不值啥。”

家柱热情地给他让座倒水,赵良才说:“你别忙了,我一会儿就走。这豆角种是我托农科站的一个朋友弄的,他在那儿当技术员,听他说这是刚研究出来的新品种,耐寒,对光照要求条件不高,结的豆角却又大又肥实,最适合在大棚里种了,只要水分、肥料跟得上,保证长出咱县最好的豆角来。我跟他说了好几次才弄来这么一点儿,先种上,不够我再想办法。”

家柱脸上堆着笑,说:“你看,我们家种菜,老是让你费心、费力。我常给丽楠说咱们家多亏了良才哥,世上真难寻找第二个像你这么热心的人了,等将来我们的菜地有了大发展,一定好好谢谢你。你看这种子多少钱,我给你取。”

赵良才摆着手说:“没啥大不了的,谢啥呢。这菜种钱不急,人家还没要。听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要下雨,这可是种菜的好时机,千万别错过了。”

他们俩又说了几句话,赵良才正准备走,巧珠出来搭衣服,看到他笑着说:“哟,这不是良才兄弟吗?你可是贵客呀,丽楠可没少提你帮了她的大忙。”

赵良才笑笑,说:“原来是嫂子呀!今天没去卖菜?一定挣了不少钱吧?”“挣啥呢。”巧珠眼睛往赵良才身后瞄,看到凳子旁边的编织袋,猜想那里边一定是他送来的什么东西,就说:“每天起早贪黑,卖菜喊得嗓子疼,也不过是挣个油盐钱。哪能跟你这个老板比。”

“嫂子净说笑话。”赵良才转身要走。“巧珠,我的裤子你洗了没有?”屋里传来家梁的声音。“你每天在工地上干活,洗衣服水能抵二亩地的肥料,我可给你洗不了。”巧珠没好气地说着,“良才,你怎么不多坐一会儿?丽楠不在家?”巧珠明知故问地问。

“我来给家柱送菜种子,回去还有事呢。”赵良才发动了拖拉机,走了。家柱听了刚才嫂子说的话,看着赵良才开车的麻利动作,不知怎么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晚饭后,巧珠嗑着瓜子来到家柱屋里。天聪正在翻看着小人书,家柱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她给天聪掏了一把瓜子,来到桌子旁边,问:“家柱,写啥呢?”

家柱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巧珠,就笑着说:“是嫂子呀!吓我一跳。你啥时候进来的?”“我刚进来。你写啥呢?那么认真。”“噢,我在写教案呢。丽楠这几天不在家,我得早点儿回来哄孩子、做饭,教案在学校写不完。”“你们当老师的也真够辛苦的,你教书教得挺好的,不少学生和家长都夸你呢!说你课上得好,对孩子也关心。丽楠又会种菜挣钱。真的家柱,要不了几年你肯定会成为全村首富,到时候也让你哥嫂沾沾你的光。”

家柱无奈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巧珠话题一转,说:“家柱,嫂子今晚来想请你帮一个忙……”“一家人还客气啥,说吧嫂子,只要我能帮上。”家柱不假思索地说。听了嫂子刚才夸奖他的话,家柱有些昏昏然而不知所以然了,作为一个穷教书匠,他仿佛一下子有了成就感。

“我卖菜时,捎带批发了十几斤菜种子,销路刚开始还不错,不过我可能批得多了些,这几天买的人又少了,也就是还剩个五六斤的样子,我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谁叫咱们是一家人呢?剩下的我白送给你。”“啥种子?”“豆角。”“哎呀,嫂子,真不巧!良才哥今天来送的正好也是豆角种子,也有五六斤的样子,我们肯定要不了那么多。”

“我这种子可绝对是好种子,你还信不过你嫂子吗?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呀?至于赵良才送的种子……他是什么人,他和丽楠不清不白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呢?这样的人送的东西,我看了都恶心……”

“你别说了,嫂子,我听你的。”巧珠的几句话说到了家柱的痛处。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人撕裂开来,那种痛感比最初的伤痛还要疼十倍、百倍,但家柱没有痛恨撕伤口的人,而是百倍、千倍地痛恨最初给他造成创伤的人,这种痛恨现在完全占领了他的大脑,赵良才送的菜种,对他来说现在变成了一袋盐,这袋盐一粒不留地撒在了他的伤口上。他急于得到巧珠的菜种,哪怕那是世界上最坏的菜种,都比赵良才送的好。

“我现在就把赵良才的菜种送给你,你想咋处理就咋处理。把你的种子给我,就当是换换。”巧珠心里乐开了花,她忍住笑,说:“你帮我的忙哪能让你送呢?我把它掂走,一会儿把我的种子给你送来。”

对农民来说,最难得的是及时雨,家柱想到对赵良才恨归恨,但种菜的事不能耽误,再加上嫂子巧珠主动来帮忙,又叫了家珍、家梁,所以只用了半天工夫菜就种上了。至于赵良才送的菜种,早被巧珠在下雨前卖掉了,每斤一块六,而她批发的菜种零售价也不过九毛钱。

蔬菜种植培训班终于结束了,丽楠回到家里和儿子天聪亲热了一番,从提包里取出一把玩具手枪,天聪接过枪高兴地跑出去玩了。她又从提包里取出一包酥糕,给家柱的母亲送去,并取出一块给她吃,家柱的母亲咬了一口,连声说好吃,说城里的东西就是比乡下强。

丽楠说:“妈,我还给你扯了一块儿布,你看颜色相中相不中?”家柱的母亲接过来看了看,说:“挺好,难为你还记着我,我以前做了那么多對不起你的事,你不但不记恨我,还给我捎吃捎穿的,我以前真是瞎了眼。”说着,不由得老泪纵横。丽楠赶紧给婆婆擦眼泪,安慰她说:“妈,你看你,过去的事说它干啥?再怎么说,做儿媳的孝敬老人也是应该的。”丽楠劝了婆婆一会儿,看她的情绪稳定了,就说要到菜地去看一看。

来到菜地,她看到满地的豆角绿油油的,叶子一片片伸展着,像是等待妈妈拥抱的小孩子。看着菜地生机勃勃的景象,丽楠仿佛看到了收获的情景,她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在以后的几天里,丽楠真的把豆苗孩子似的看待,她几乎天天往菜地里跑。谁知好景不长,一星期后,丽楠发现豆苗有些泛黄。又过了两天,情况越来越严重。她坐不住了,剜了一棵用土包好,放进提篮里骑上自行车就去找赵良才。赵良才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和丽楠一块儿去了农科站。他们气喘吁吁地找到那位技术员,听了他俩的诉说,又仔细看了看豆苗,技术员说:“走,你们到我的实验田里看看。我们用的种子和给你们的种子可是从一个袋子里倒出来的,这是良才亲眼所见。”

赵良才点点头。

他们来到实验田,那里的豆苗果然和丽楠的截然不同。

“问题会不会出在土壤和管理上?”丽楠问。

技术员又仔细比对了一下豆苗,说:“我看不会。土地不是新开垦的,这种豆角也很好管理,你们看秧苗都不一样,这一定是别的品种。”

晚上,丽楠把情况给家柱说了,家柱有些心虚,可他仍然倔强地说:“种子有啥问题?有问题也一定是赵良才送的有问题。”“我都看过了,也问清楚了。你敢发誓你种的就是赵良才给的种子吗?家柱,你知道这块地可是咱一家人的希望啊!你就不能说句实话吗?”

家柱没办法,只好说出实情,到最后,他像要挽回面子似的,非要去找巧珠讨个公道。丽楠说:“算了吧,就算是买了个教训认清了一个人。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你还能把她怎么样?‘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吵吵闹闹的,让外人看着笑话。”丽楠的声音是平静的,但家柱知道她的心在流血。他叹了一口气,照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世界上任何动植物,后天的环境可以无限制地给予照顾,但遗传基因却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丽楠当然也知道这些,但她还有一股韧性,一种永不服输的气魄,她相信“堤内损失堤外补”的道理,面对劣质种子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损失,她以十倍的辛苦来管理,始终想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多收一点是一点,但又应了“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虽说处暑过了很多天,但“秋老虎”还很厉害,再加上刚种上的菜特别需要管理,丽楠也忙不过来,所以就迟迟没有给大棚加盖塑料膜。谁知晚上一场大风,气温骤然下降了七八度。

第二天一大早,丽楠就出了家门,大部分人还没有起床,村里冷冷清清的,萧条了许多。丽楠看到路两旁树上的叶子前几天还郁郁葱葱,可寒风一到,它们一夜之间就七零八落,只有纵横交错的树枝像布满天空的蜘蛛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场战斗,只有寒风在欢呼胜利。

丽楠来到菜地,看到地里更是狼藉一片。一尺来高的菜苗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娇嫩,枝叶一掐都能流出水来。它们受到主人的精心呵护,娇生惯养无忧无虑正甜甜地睡着觉,做梦也想不到寒风会像恶魔一样撕扯摇晃它们的身体,像榨汁机一样榨取它们的血液。它们哪里经得起这样毫不留情的折腾,并且是整整一夜。现在天虽然亮了,但它们大部分已看不到光明了,软绵绵地趴在那儿,刚从泥土里出来,还没充分体会到世界的美好,就又永远地回归泥土了。偶有几株也都傻傻地站在那里,束手待毙似的。

丽楠踉踉跄跄地走到地里,看到眼前的一切顿时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猛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目光呆滞,弯着身子用手扶起一株菜苗,可手一松菜苗倒了。她又扶起一株,手一松,菜苗又倒了。她嘴里喃喃自语着:“我的小苗苗,你们站起来呀,你们这是怎么啦?站起来呀,我求求你们都站起来呀!”

赵良才来了,他看到眼前的情景,明白了一切。他知道这些菜苗虽然不好,但也是丽楠的命根子呀。他强忍泪水,走过去拉丽楠起来。丽楠指着菜苗说:“良才,你别拉我,你帮我把它们扶起来好吗?它们现在都不理我了。”

“你起来,菜苗没事,它们会长起来的。”赵良才把头扭到一边,他的泪水也要流下来。“不!你骗我,它们都死了,它们好狠心呀,撇下我一个……”丽楠已泣不成声。“没事的,我们还可以再种。”赵良才弯下身子,努力要把丽楠拉起来。

这时候,家柱也从学校赶来,他晚上住在学校办公。早上起来,想着昨晚刮了一夜寒风,也惦记着丽楠种的菜。早自习也没心思上了,找了一个老师代着,急急忙忙来到菜地。

家柱看到丽楠和赵良才在地头,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看到地里的菜苗,也没有往别处想。赵良才看家柱来了,用力把丽楠拉起来,家柱急步上前,替赵良才扶住了丽楠。

“家柱,你快劝劝她吧,千万别让她哭坏了身子。”赵良才说。家柱给丽楠擦了擦眼泪,说:“丽楠,我知道你为了这块菜地付出了很多心血,菜地就是你的希望,甚至是你的生命。可是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趙良才说:“对呀,你也别那么伤心。塑料薄膜买回来了吗?要没买赶紧去买,还有草毡,回来把棚顶弄好。老天兴许会照顾咱,给几个好天,气温一回升,说不定菜苗都会活过来呢。”丽楠止住了哭声,说:“薄膜、草毡都买回来了。我真后悔没有把它们及时铺在棚顶上,要不然肯定不会这样的。”

“也怪我。我倒是听了天气预报,说是冷空气这几天要来,可没曾想来得这么快,连一个表现的机会也不给我留。”家柱说着宽慰话,其实他在学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没有听。丽楠说:“说再多的后悔话也晚了。现在关键是怎么弥补损失,这些菜苗八成是冻死了,即使是铺薄膜,天晴了也难活过来。”丽楠薅了一棵菜苗说,“你看,连根都冻坏了。”

赵良才说:“不行的话,我们到县农科站问一问,看现在再种大棚菜行不行?如果行,再买一些种子回来。”家柱说:“为了种好这些菜,丽楠把手里所有的钱都花完了,还借了别人的钱。现在再借恐怕有困难。”丽楠坚定地说:“怕啥?这次,我不但要种,还要再扩大面积种。”

假种子问题让家柱很惭愧,他坚定地支持丽楠,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也许我帮不上多大忙,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要把河边的十亩地全包了!”丽楠斩钉截铁地说。

“那地离河近,浇水是方便,但要承包肯定得给队里交承包费,建大棚、买菜种、平时管理都还要投入大量资金,这些钱你从哪里来?”赵良才不无担心地说。

“借钱,抵押房子贷款,哪怕是卖血我也要干下去。”丽楠伸出双手,家柱的手握了上去,赵良才的手也握了上去,三双手用力地摇晃着……

第二天,丽楠来到村部,找到村主任说要承包河边地的事。村主任见她两手空空,就点上一支烟,阴阳怪气地说:“听你嫂子说你很能干,真想大干一场?”丽楠说:“那块地离河近,土质又不好,河水稍微一涨就淹了,一直荒着也怪可惜的,还不如让我承包了。”村主任说:“你想承包,别人也想承包。”“谁?”“这你就别管了,人家可是愿意每年掏八百元的承包费。”“八百?”丽楠吃了一惊,八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前期投资,等到见效益还不知要投入多少钱呢?但她认准的事,不想半途而废。她咬咬牙说:“八百就八百!”“不、不,”村主任吐了一个烟圈说,“别人是八百,你得出一千六。”“为啥?”“为啥?人家掏了订钱,我要违约,得给人家付违约金,要你一千六也不算多。”丽楠心想,那块地荒了多少年了,我不承包没人包,我一承包就有人和我争?一千六,这不是讹人吗?看丽楠在犹豫,村主任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包不包?给个痛快话!我还有很多事呢!”丽楠心一横,说:“一千六就一千六,我包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丽楠开始四处借钱,家柱、赵良才也为她想办法。丽楠又几次跑到县农行,终于贷来了款。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终于可以开工了。建好了大棚,丽楠和赵良才又跑到县农科站,经过打听,又到市里买了晚季大蒜种子,种上了大蒜。为了节省资金,丽楠事事自己动手,吃住都在地里。家梁心想把家里的钱也借给丽楠,巧珠正在洗脚,听了他的话把眼一瞪,说:“你疯了还是钱多得放不下了?拿钱打水漂。”“咋了?别人都帮了,我当哥的能不帮?”“你看丽楠能的,将来赔了看她咋办!这钱是咱辛苦攒的,不准借给她,要不我和你离婚!”巧珠把擦脚毛巾往家梁脸上一扔,转身上了床,心想:丽楠还真是压不折的脊梁骨啊!村主任把承包费故意涨到一千六她都敢包,看她以后怎么收场!家梁看巧珠生了气,心里虽有不满,但嘴张了张,却不敢吭声,他把擦脚毛巾叠好放在一边,弯腰端起洗脚水“哗”一声,远远地泼到院子里。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土地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的辛勤与懒惰。在丽楠的悉心照料下,大棚里的蒜苗长得绿油油嫩生生的一派生机。快过年的时候,菜贩子跑到地里排队批发她的蒜苔。买的人很多,所以,丽楠十亩地的蒜苔没过三天就全部卖完了,全家那个高兴劲儿就甭说了。丽楠先还了贷款利息和一部分欠款,星期六的晚上,丽楠提议说明天和家柱、天聪去县城逛逛。父子俩高兴极了。

第二天一早,家柱骑上自行车,天聪坐前面,丽楠坐后面。他们去百货楼逛了逛,丽楠给自己和儿子买了身衣服。丽楠说给家柱也买一件,可家柱说什么也不让买,连衣服都不试,说穿不着。春节马上要到了,丽楠又给婆婆买了顶毛线帽子。中午,他们下馆子吃烩面,家柱说:“这烩面看着和家里的面条差不多,吃着还怪好吃呢。”丽楠说:“不好吃人家怎能开饭铺?”“等咱有钱了,天天来吃烩面。”丽楠说:“那你的要求条件也太低了。要我说等咱有钱了,盖个独门独户的二层楼房,先买台录音机,再买台电视机。咱上午不是在百货楼看了吗?就那么一个方疙瘩,里面的小人能唱歌能唱戏。干了一天活儿,回家往床上一躺,电视一开,想看啥看啥,那有多美!”

吃完了饭,家柱说到书店转转。在书店里,家柱买了两本书。在街上,天聪看到有卖糖葫芦的,嚷嚷着要吃,丽楠就给他买了一串。看看日头有些偏西了,一家人就骑着车子高高兴兴地往家赶。

家柱在县城看到有些年轻人骑车,女的侧坐在后面,单手搂着男的腰,很亲密的样子,就让丽楠在后面也搂着他。丽楠轻轻捶了他一下,笑着说:“没羞,都老夫老妻了,跟人家年轻人比啥?”家柱听了就故意把车子骑得飞快,还左扭右拐的,吓得丽楠在后面尖叫:“慢点儿,慢点儿,小心孩子。”家柱胳膊肘往里夹了夹,护住天聪,不管丽楠,只管加速。丽楠用拳头重重捶了家柱脊梁一下,笑着不得不搂住了他的腰。好在车已出了县城,路上行人并不多。

路旁是一片草地,草虽然早已枯黄了,但金灿灿、平坦坦的,特别是在夕阳的照耀下,像是铺上了金色的地毯。家柱估计天黑赶到家没问题,就把车停在路边,带着丽楠、天聪在草地上玩。天聪在草地上高兴地奔跑着。丽楠坐在草地上,家柱头枕在她的腿上,看着辽阔的蓝天白云,心想:这样的生活多美好啊!虽然自己平平常常,可妻子勤劳贤惠,既会持家,又对自己关心体贴;孩子也是那么活泼可爱。娇妻爱子,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这一生如果能这样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自己也该知足了。他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心儿早已飞到了无限美好的地方……忽然,他觉得鼻子痒痒的,忍不住“阿嚏,阿嚏”地打了几个大喷嚏,睁开眼一看,见丽楠正拿着一根草茎对着他笑呢。一转身爬起来,丽楠已笑着站起来向远处跑,家柱笑说:“好哇,我非追上你不可!”“来呀,来呀。”丽楠故意逗他,“谁让你刚才骑那么快了?”

丽楠在前面绕着圈跑,家柱在后面紧追。眼看就要追上了,丽楠对天聪说:“儿子,快拉住你爸!”天聪就在后面追赶家柱。一家人就在草地上尽情地跑着、笑着,引得影子也跟着他们飞,引得白云也停止了脚步。草地上到处洋溢着浪漫、温馨的气氛。这种气氛是他们结婚后从来没有过的,他们的身心在广阔的天地里得到无限的放松。

大年初一,天降瑞雪。家柱的母亲虽然把家分了,但当时她就说过,过年一定要团圆,让家梁和家柱两家轮着,大年初一的中午全家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今年正好轮到家柱家。快中午了,其他人都来了,只有巧珠没来,家柱的母亲让家梁去叫她。过了一会儿,家梁回来说:“巧珠肚子有些不舒服,说不来了。”家柱的母亲一听就知道巧珠说的是推辞,就有些生气地说:“大过年的,哪有那么多毛病!去,再叫她来,她要不来,我就亲自去请她!”

又过了一会儿,菜也都上齐了,巧珠跟在家梁后面扭扭捏捏地走进了屋里。丽楠赶紧叫着“嫂子”,站起来让她坐。巧珠感动地说:“丽楠,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给你赔罪的。”大家都有些吃惊,抬头看着巧珠。丽楠笑着要拉巧珠坐下,说:“大过年的,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啥也别说了,快坐下吃饭吧!”家柱的母亲板着脸说:“丽楠,你让她说!”巧珠拉着丽楠的手,眼里噙着泪说:“丽楠妹子,你先听我说完,要不我沒脸吃你家的饭。这几年来,我对你干了不少缺德事,挑拨你和家柱闹矛盾,想让大雨冲坏你家的菜地,还调换菜种子,故意让村主任在你承包地的事上为难你……唉,我真是太不应该了,而你却从不和我计较,为这个家尽心尽力,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说着,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竟然“扑通”一声,给丽楠跪下了。丽楠和家柱赶紧要拉她起来。家梁没好气地说:“刚才她也给我说了,我气得真想打她一顿,你就让她跪着吧!”除了家柱的母亲,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大家瞪着眼看着巧珠,像是看到了仇人似的。巧珠哭成了泪人,她低下头说:“妹子,你嫂子不是人,恩将仇报,可你却以德报怨,还是实心实意地对我,我真不是人啊!”说着,她竟“啪啪”自己抽起自己耳光来。丽楠、家柱赶紧拉住巧珠的手,又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丽楠想起以前自己受过的委屈,也忍不住流着泪说:“嫂子,快别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怪你,只要以后咱们全家能团结在一起,咱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丽楠拉巧珠坐下,全家人也都坐下来。大家平静了一会儿,丽楠说:“我还想给大家说说我今年的打算。我想在村里带个头,将来等咱发展好了,再带领全村都发展起来,所以呀,我想今年大哥就别去工地干活了,也怪累的,不如你和嫂子两人到菜地帮个忙,放心,工钱不会亏待你们的。家柱放暑假、寒假也正是菜地正忙的时候,不耽误地里的活儿。家珍年纪小就不说了,将来找个好婆家。”“那我呢?”家柱的母亲说,“我还没老到不中用的时候吧?”“妈,”丽楠笑着说,“你是咱家的主心骨,在家里做做饭,带带孩子,帮我们出谋划策,我们没了后顾之忧,才能专心干活是不是?”家柱的母亲笑了,说:“这还差不多,虽说出谋划策谈不上,但我年轻那会儿,主意多着呢,什么事儿也难不倒我!”

“好了,”丽楠最后提议说,“为了咱们家今后的幸福生活,让我们共同干杯!”

“干杯!”一家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饭后,天晴了,孩子们忙着在院子里堆雪人,大人们则开始清扫院子里、房顶上的积雪。丽楠和家柱拿着扫帚上到平房顶上,丽楠往四处一望,看到雪后的小村更美了,到处白雪皑皑,粉妆玉砌,天地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远处隐约能看到伊洛河像一个大大的“丫”字,特别是下面的一竖更加明亮,二河归一,壮大了河水的气势和宽广,它将一路欢唱奔向雄伟的黄河,奔向辽阔的海洋……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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