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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乌托邦和另类青春之歌
—— 细读王小波《黄金时代》

2022-03-22陈培浩傅颖

四川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黄金时代王二文段

□ 文/陈培浩 傅颖 等

统稿:陈培浩

参与:傅颖、陈榕、郭晨、陈丽珠、帅沁彤、张晓雪、陈楚寒、郑慧芳

导语:《黄金时代》是作家王小波创作的中篇小说,是作品系列之“时代三部曲”中的一部作品,该系列入选《亚洲周刊》“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其代表作品中篇小说《黄金时代》,不仅是主人公王二的黄金时代,也是王小波写作黄金时代的巅峰之作。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中国的特殊年代,《黄金时代》以此为时代背景,以反讽为基调,以戏谑为表征,通过逻辑上的荒谬,书写了王二、陈清扬等知识青年的另类青春之歌。《黄金时代》看点颇多,诸如俗与雅的语言变奏、叙事上的反讽和思想上的反思、现实反抗和精神抵抗、存在之思索以及爱欲与生命的可能性等等。小说通过陈清扬从迷惘和确证自我的过程,暗示着:黄金时代不是天然的,而属于精神觉悟和生命实践。

一、俗与雅的语言变奏

1.勒农直着嗓子吼:“王二!坝打得不鸡巴牢!”我说:“放屁!老子砍草皮打的坝,哪个鸡巴敢说不牢?”到里面一看,不管是因为勒农坐的也好,还是因为我的坝没打好也罢,反正坝是倒了,戽出来的水又流回去,鱼全泡了汤,一整天的劳动全都白费。

2.不管怎么说,他不能把我阉掉,也不能把陈清扬拉走。我犹豫了几分钟,还是把装好的东西背上了肩,还用砍刀把屋里的一切都砍坏,并且用木炭在墙上写了:“XXX(军代表名),操你妈!”然后出了门,上山去了。

3.我坐在小屋里,听着满山树叶哗哗响,终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我头顶涌过,正是我灵魂里潮兴之时。正如深山里花开,龙竹笋剥剥地爆去笋壳,直翘翘地向上。到潮退时我也安息,但潮兴时要乘兴而舞。

4.那些小山上长满了草,草下是红土。上午风从山上往平坝里吹,冷得像山上的水,下午风吹回来,带着燥热和尘土。陈清扬来找我时,乘着白色的风。风从衣服下面钻进来,流过全身,好像爱抚和嘴唇。其实她不需要我,也没必要找到我。

5.我和陈清扬在蓝黏土上,闭上眼睛,好像两只海豚在海里游动。天黑下来,阳光逐渐红下去。天边起了一片云,惨白惨白,翻着无数死鱼肚皮,瞪起无数死鱼眼睛。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伤情。

陈培浩:王小波是一个对小说艺术具有极致追求的作家,极高的语言辨析度正是王小波小说艺术的重要特征。如果再追问,什么构成了王小波语言的个人辨析度?当然有王小波式的机智的反讽,无所不在的诙谐科学的语言,一本正经又荒诞不经的推理。可是,不要忘了,王小波的语言中也有强烈的抒情性。通常而言,抒情与反讽标示出一个作家的情感坐标轴。作家情感处于坐标轴零点时,既非抒情也非反讽。作家情感朝向坐标轴正向移动时,抒情性渐强;朝向坐标轴反向移动时,反讽性渐强。事实上,反讽为何会发生?一定是因为写作者对写作对象的否定性情感占了上风;同理,抒情的发生则是因为写作者的肯定性情感占了上风。否定,产生了批判,反讽是批判的机智化和艺术化;肯定,产生了赞美,抒情则是赞美自然地流露和表达。人们多注意王小波的反讽,却少注意王小波的抒情。反讽在王小波的语言中常诉诸粗口,但王小波的“粗口”不是粗俗,更不是低俗。他的反讽通向抒情,大俗通向大雅。他善于雅俗并存,也善于化俗为雅。文段1中的“屁”来“鸡巴”去,文段2也有各种并不雅驯的语言,可这就是生活。王小波用“粗话”并不说明他就格调低下,语言只是一种材料,作家在语言材料背后的语言观和审美趣味才更重要。王小波不逼粗口,但他的趣味其实相当雅致。他笔下的性一点都不色情猥琐,反而是天朗气清的。

陈 榕:文段3,“我”在小屋中聆听风吹树叶的哗响,感受自然的脉动。“我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我头顶涌过”空气本不可见,得到“浩浩荡荡”的属性唯有借助人的听觉。深山花开,龙竹笋爆壳,是向上生长的姿态,一如我精神的飞翔、上扬。我的灵魂随物兴随物灭,是“物我两忘”之境的绝佳注脚。文段4,风本是透明,将风认定为白色是人感知的变异。“白”这一色彩关联纯洁、静穆等想象,“白风”的意象浸润着王二对陈清扬的情感判断,亦是陈清扬生命形态的象征——不仅如风一般“扬”,而且如风一般“清”与“白”。自然环境描写皆在“我听见”“我感觉”的前缀下展开,突出主体的感知、人与自然的交互。

文段5,“我和陈清扬在蓝黏土上,好像两只海豚在海里游动”,蓝黏土正如蓝色的海,人的交欢又似海豚的游动,比喻的修辞手法展现了肉体的轻盈与性的欢愉。将性爱场景与自然相比附,宁静和谐的自然元素冲淡了性的迷乱与狂躁。王小波的性描写既有不避粗俗的直露,也有审美化视角下诗意的升腾。放浪形骸、自由无拘的性体现归化自然的生存哲学。

这些文段展现了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自然,即个体生命的自由与本然。在特殊年代,自然成为人灵魂的栖居所、精神的乌托邦。他们“闭上眼”感受自然、想象自然,风、树叶、空气以及游动的海豚皆为轻盈的意象,对应着个体上扬的精神姿态。轻逸的想象抵抗外部世界的沉重。个体融化于自然中,逃离规训,随物起兴,缘景生情,这是王二与陈清扬式的“小我”与“大我”,潜在地与意识形态话语形成反抗。个体“蓝、黑、红、白”等五光十色的生命形式,亦与灰暗无光的时代形成鲜明对照。

帅沁彤:雅与俗的语言直观地体现在王二和陈清扬的命名中。王二这个名字,简单,通俗,朗朗上口。和张三李四一样,好像什么荒唐事情都可以借用王二来当作主人公。王小波很多小说的主人公都叫王二。小说中揭示“王二”姓名的时机是文段1中,勒农直着嗓子吼的生猛场景,夹杂着粗话、脏话。“王二”这个名字将“我”的气质烘托得更为“无赖”。

“陈清扬”之名在小说开头已经出现。“清”代表一种干净、清白的状态,而“扬”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向上的姿态,借王二描述“黄金时代”时的语言,像“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二人名字一雅一俗,听起来不会有交集,但因隐喻了不同质地的“轻盈”,而纠缠在一个沉重的年代里。

二、反讽与反思

1.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样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偷过汉。

2.陈清扬说,她丝毫也不藐视破鞋。据她观察,破鞋都很善良,乐于助人而且最不乐意让人失望。因此她对破鞋还有一点钦佩。问题不在于破鞋好不好,而在于她根本不是破鞋。就如一只猫不是一只狗一样。假如一只猫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会感到很不自在。现在大家都管她叫破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3.原来我们的问题是思想淫乱,作风腐败,为了逃避思想改造,逃到山里去。后来在党的政策感召下,下山弃暗投明。听了这样的评价,我们心情激动,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打倒王二!打倒陈清扬!斗过这一台,我们就算没事了,但是还得写交代,因为团领导要看。

4.人保组的同志说,要我们交代男女关系问题。我说,你怎知我们有男女关系问题?你看见了吗?他们说,那你就交代投机倒把问题。我又说,你怎知我有投机倒把问题?他们说,那你还是交代投敌叛变的问题。反正要交代问题,具体交代什么,你们自己去商量。要是什么都不交代,就不放你。

5.他说当人事干部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看到别人写的交代材料。我想他说的包括了我写的交代材料。我以为我的交代材料最有文采。因为我写这些材料时住在招待所,没有别的事可干,就像专业作家一样。

6.过了几天,罗小四带了几个人到医院去找我。医院里没人听说过王二,更没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那时节医院里肝炎流行,没染上肝炎的病人都回家去疗养,大夫也纷纷下队去送医上门,罗小四等人回到队里,发现我的东西都不见了,就去问队长可见过王二。队长说谁是王二?从来没听说过。

陈培浩:反讽是王小波书写现实、对抗现实的常规武器。上面说了,反讽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主体内部的否定性情感占了上风。艺术化的否定就催生了反讽,王二面对陈清扬“是不是破鞋”的话题,作了一番反讽性推理。王二戏仿现实的逻辑,歪理正说,把歪理的“歪”暴露无遗。这里的逻辑推理当然不属于王小波,也不属于王二,而属于令人无语的世界。读《黄金时代》时,我们领会王小波的机智和幽默,我们与他共鸣,是因为歪理世界被幽默所嘲讽和解构。王二照着现实逻辑说话,可是王小波用反讽逆转了屈从于现实的虚无。何谓虚无呢?虚无来自意义的衰竭,当我们不再为善而行动,不再为真而辩论时,虚无就择机而生于其侧了。艺术上的虚无主义来自对衰竭形式安之若素,不再拥有创造的冲动,不再相信创造的意义。然而,当虚无主义作为一种否定的形式出现时,虚无主义却具有相当的肯定性。克尔凯郭尔说:“作为无限、绝对的否定性,反讽是主体性最飘忽不定、最虚弱无力的显示。”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反讽必然是“无限、绝对的否定性”。(《论反讽概念》)某种意义上,王小波的反讽就生成了一种肯定性的虚无。上面文段中我们就无处不可以看到王小波那种不动声色的反讽。我们还要注意到,反讽作为一种修辞不仅在大量作家作品中存在,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屡见不鲜。所以我们要思考,什么样的反讽更有价值、更高级?显然,流于俗套、刻薄、虚无的反讽并不高级,在反讽的消解性之外,还能生成一种对生命加以肯定的情感立场,这样的反讽才不会流于浅薄。所以,我们不能就反讽谈反讽,或者说不能忽略王小波反讽之外的部分。

陈 榕:文段5,当被要求写交代材料,王二还要追求文采,他将自己定义为“专业作家”。同样,当被要求上台遭受批斗,陈清扬“从书包里掏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用麻绳拴好的解放鞋,往脖子上一挂,等待上台了。”从干净的扮相、熟练的姿态中不难发现,陈清扬将自己视为“演员”——她在台上扮演破鞋。“作家”与“演员”的心理认知化被动为主动,是外界有求于己,二人才忙碌在各自的职业中,以满足大众对自己的期待。其中暗含着权力关系的变化与主从地位的颠覆。王二与陈清扬看似对外界的定义照单全收,实则最不受定义,“作家”“演员”的心理认知嘲弄着权力的荒诞与滑稽,二人以驯顺的姿态进行反抗。正是这自由之灵魂、恰到好处的油滑与钝感成就了特殊年代中的另类故事,不是充满血与泪的黑暗年岁,而是生命肆意张扬的黄金时代。

帅沁彤:《黄金时代》反讽的关键在于小说中人物对于欲望的处理方式。王小波在《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中说:“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主题”。陈清扬“搞破鞋”的谣言、王陈二人的交代材料,呈现的是人们与王二、陈清扬之间的“反射”和“窥探”的关系。在这场谣言当中,人们想要看到的是陈清扬对于“谣言”的否定,就如同他们自身对欲望的“否定”恰恰证明了欲望的存在,也证明了在当时欲望的存在是错误的,但人们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一部分。于是,人们试图以荒唐的命名,在语言与事实的裂缝中寻找一种自洽。陈清扬是不是破鞋对于人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人们需要的是通过批判她证明:“放纵”是错误,“压抑”或“不存在”是正确,以此消灭自己的怀疑,坚定地按照规则生活下去。但他们没有消灭自己的欲望,而是将欲望投射到“他者”身上。

从文段4和文段5看,王二虽然“无赖”,但文采好。这种个人才能只有通过写详细的交代材料才得以施展,而交代材料之详细又建立在人事干部的“窥探”行为之上,包括观看斗争的观众对于陈清扬身体的窥探。“交代材料”“出斗争差”这等严肃的程序便消解在个人欲望中。《黄金时代》的反讽呈现为诙谐、无赖的语言,但我们确实仍能感到一种“玩笑中的认真”,因其只有玩笑一种表达方式,而更显悲壮。就像小说标题中的“黄金”不是因他们生平的辉煌而珍贵,而因“伟大的友谊”而珍贵。

郑慧芳:《黄金时代》是一篇反思之作,却突破了集体苦难叙事和政治批判的传统模式,作家将视点转向个人化的叙事,以幽默与反讽的姿态构建特定时期的荒诞世界。小说以王二和陈清扬讨论“破鞋”问题开场,颠覆了传统反思文学的严肃性。初识荒诞世界,陈清扬茫然无措,孤独无助,试图证明自己不是破鞋。众人因陈清扬漂亮而污蔑其为“破鞋”的逻辑是荒谬的,但陈清扬“虽然但是”“因为所以”的反驳是理性的,她试图以理性逻辑对抗荒诞逻辑。她之所以要证明自己不是“破鞋”,也不是因为觉得“破鞋”不好,而是出于对客观事实与客观认知的尊重,对理性的坚持,以及对荒诞世界和荒谬逻辑的抗拒。

但正如王二所说,那时的逻辑是“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是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王二的存在问题与陈清扬的破鞋问题相呼应。王二被打伤进去深山疗养后,医院、队长、陈清扬都说不认识王二,其实是各怀鬼胎。队长不想被知青慰问团调查到知青被打,陈清扬不想承认和王二搞破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人们口中逐渐消失了。于是,罗小四疑惑了,连王二本人也在思考自己存不存在的问题。这更说明时代的荒诞性,人不是存在于客观世界中,而是存在于权力话语和公共话语中,个人的存在与公众和权力机关的认可密切相关,客观现实被主观意识所干扰,社会一切应有的理性都消失了,人们面临着“没有道理可讲”的荒诞和“什么都不能证明”的无奈。

陈清扬在发现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后,她开始用自由情爱来反抗荒诞的社会。此时,荒谬与反讽的笔触进入了更深的层次。文段3中,作家用冠冕堂皇的话语讲述荒唐的批斗闹剧,似真似假的罪名不加分辨地随意安置,引起强烈反响。激情压倒了理智,从批斗者、被批斗者到群众,所有人都进入了这场政治的狂欢当中。王二的批斗和陈清扬的“斗破鞋”一样,都是供人精神宣泄的娱乐活动。

团领导看交代材料、批斗陈清扬时故意显露其身材曲线、退休干部请陈清扬去治疗前列腺问题,这些无不暗含着掌权的一方性欲望的压抑与扭曲。运动的掌权者也是运动的受害者,他们在掌握政治权利的同时也屈从于极权。人性的正常欲望受到压抑,只能通过扭曲的方式得到满足。领导们将王二和陈清扬二人投机倒把、投敌叛变等重大问题大事化小,却将男女关系问题放在交代的首位,这便彻底解构了批斗运动。掌权者打着改造的旗号满足个人的生理欲望,批斗成了娱乐化的集体窥淫仪式。批斗结束后陈清扬与王二也会性欲大增,投入到更激烈的性事当中。自由的性爱使王、陈二人获得真实的快感,而二人据此写下的细致而有文采的交代材料又为窥淫的掌权者带来臆想中的快感。批斗与审讯竟成了对斗争双方以及围观群众都互惠互利的“好事”,于是,“斗破鞋”与“搞破鞋”成了无限反复的闭环结构。在此过程中,被批斗者的被动地位得到颠覆,成为满足掌权者欲望的给予者。这种无限荒诞的构建彰显了作者对特定时期的深刻见解和嘲讽态度。

郭 晨:《黄金时代》的语言充满着荒谬和反讽意味,小说开头由“破鞋”引出,文段1中,陈清扬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讨论”指就某一问题交换意见或进行辩论,是一个相对正式且中性的词。“破鞋”则是带有浓厚贬义色彩的词语,将“讨论”和“破鞋”这件事相结合,显得无比荒谬。文段2中,陈清扬不藐视破鞋,甚至还有一点钦佩,破鞋在世人眼中是可耻的,世人和陈清扬对破鞋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面对世人的荒谬言论和行为时,陈清扬也表现出她的理智:她不怕成为破鞋,甚至不顾外界的眼光,勇敢地成为破鞋。文段3描绘的场景更是荒谬,正常人受到责骂时都会感到愤怒,但主人公听到对自己的负面评价时却心情激动,一边声讨自己,一边抽打自己,画面极富张力,极尽讽刺。《黄金时代》以特殊时代为背景,作家没有直接描写重大社会历史事件,而是用幽默、讽刺的语言来书写普通人的日常。陈清扬从为自己洗白“破鞋”的罪名,到在性中得到自我确认,她用自己的方式唤醒了内在的生命力,展现了人的复杂性与时代的荒诞性。

张晓雪:《黄金时代》的语言混杂流氓式的口吻,又不乏反讽之味。例如,“破鞋”一词在小说第一章第一段出现了七次,显然别有深意。何为“破鞋”?据《现代汉语词典》解释:破鞋,指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在那个特殊年代,“不正当男女关系”这几个字背后的压力只略小于“反革命”。但在王小波的笔下,“破鞋”一词的贬义色彩消失殆尽。王二和陈清扬一本正经地讨论“破鞋”的问题,中性词的“讨论”与贬义色彩极浓的“破鞋”相搭配,消解了“破鞋”一词的贬义性。作家有意将“破鞋”视作一种社会关系,不去计较当时的社会加之于其上的道德批判,由此形成了一种轻松的解构。当事人陈清扬对破鞋的态度也异于常人。“据她观察,破鞋都很善良,很乐于助人,而且不乐意让人失望,因此她对‘破鞋’还有一点钦佩。”二人对“破鞋”的讨论越是一本正经,越能形成对当时压抑性思想的消解。

文段2是关于王二和陈清扬“出斗争差”的描写:“等了好半天,听了好几篇批判稿,才轮到我们王、陈二犯。原来我们的问题是思想淫乱,作风腐败,为了逃避思想改造,逃到深山里去。后来在党的政策感召下,下山弃暗投明。”“犯罪主人公”出斗争差却不知道究竟所斗为何。在那个时代,政治认识和思想觉悟成为评判一个人的全部标准,而看起来已经深刻反省了自己“错误”的被斗争者却丝毫不知自己到底为什么不对,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问题是“思想淫乱,作风腐败”。字里行间构成强烈的反讽。在批斗会的现场,犯罪主人公王二也竟然高喊“打倒王二,打倒陈清扬!”试想一下,一个人边叫骂自己,边自己抽耳光的样子又是多么滑稽与荒诞!

陈丽珠:小说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展示了小人物生存境遇的荒谬,以戏谑的口吻表现环境和个人之间的互不协调,作家将这种不协调放大、扭曲,使之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对陈清扬而言,别人说她是破鞋,她就必须是破鞋,在那个混沌的时代,真与假并不重要,群体的普遍认同便等同于至高无上的真理,即便“真理”的逻辑极尽荒谬,也无法改变。更为讽刺的是,当陈清扬坐实破鞋的行径后,大家反而对她的偷汉行为放任自流,再没有人说她是破鞋。其中的逻辑无疑是荒谬且不合情理的。文段3,面对批斗,陈、王二人竟意外地激动和兴奋,他们高呼打倒自己,仿佛置身事外,心理变得病态扭曲,丧失了自我意志和个体尊严。文段4,人保组作为权力机关,本应实事求是,秉公执法,却对于陈、王二人需要交代的问题模糊不清,显示出权力机制的荒谬。文段5,将写交代材料当成写小说,并自诩文采斐然;把个人最隐私的东西无情展现给众人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体现了人物在荒谬社会下的可笑与可悲。文段6,王二逃跑后,军代表来追查,众人异口同声地说“从来没这个人”,存在本是不争的事实,把存在当作不存在,颠倒黑白,队长的意志直接代表了大家的意志,可见强权社会对人的异化。情节和话语逻辑的荒谬使人发笑,折射的却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嘲讽,对人生存状态的反思。

三、对抗与抵抗

1.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就像那些被当场捉了奸的女人一样,被人叫上台去交代那些偷情的细节。等到那些人听到情不能持,丑态百出时,怪叫一声:把她捆起来!就有人冲上台去,用细麻绳把她五花大绑,她就这样站在人前,受尽羞辱。

2.后来队长过来一问,就说:快摇电话把陈清扬叫下来,让她看看腰断了没有。过了不一会儿,陈清扬披头散发眼皮红肿地跑了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3.军代表找我谈话,要我写交代材料,他还说,我搞破鞋群众很气愤,如果我不交代,就发动群众来对付我。他还说,我的行为够上了坏分子。应该受到专政。我可以辩解说,我没搞破鞋。谁能证明我搞了破鞋?但我只是看着他。像野猪一样看他,像发傻一样看他,像公猫看母猫一样看他。把他看到没了脾气,就让我走了。

4.我去找过人保组老郭,问他们叫我们出这种差是什么意思。他们说,无非是让对面的坏人知道这边厉害,不敢过来。本来不该叫我们去,可是凑不齐人数。反正我们也不是好东西,去去也没什么的。我说去去原是不妨,你叫人别揪陈清扬的头发。搞急了老子又要往山上跑。

5.散会以后,队长说,你这个样子不像有病。还是回来喂猪吧。他还组织人力,要捉我和陈清扬的奸。当然,要捉我不容易,我的腿非常快。谁也休想跟踪我。但是也给我添了很多麻烦。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悟到,犯不着向人证明我存在。

陈培浩:王小波对批斗者的描写里面包含着深刻的精神分析,包藏在正义的审讯背后的是不可告人的窥淫心理。“那些人听到情不能持,丑态百出”,叙事人的语调已经逆转了现实场景中的正反关系。趾高气扬的批判者丑态百出,受尽侮辱的被批判者却理直气壮。与斗人者的虚伪相比,被批斗者的王二和陈清扬却有着不仅止于肉身的“伟大友谊”,所以陈清扬会说“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这是习惯反讽和嬉皮笑脸的王小波小说中藏着的“革命时期的爱情”。这种真情,也是对现实的反抗和抵抗。文段3展示了王二另一种抵抗技术,那就是装傻。王二对军代表的话术无所不知,话语即权力,王二知彼知己,知道话术对话术,拼的不是辩论,而是权力,还是要败下阵来。有趣的是,权力的话术却在傻瓜式沉默面前无可奈何。这就有荒诞的味道了。文段4中,为凑人头而“出斗争差”,“去去也没什么”进一步消解批斗的正义性,增强了荒诞感。王小波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并不展示伤痕和苦难,他更乐于展示非常环境的荒唐,以及生存其中的种种抵抗之道。

帅沁彤:文段1陈清扬“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个体只能以荒诞的方式来回应荒诞的现实,这里包含着某种个体的抵抗。对于陈清扬来说,“搞破鞋”和“喜欢搞破鞋”不同。她想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到后来坐实破鞋,但拒绝承认对于王二的爱。“人家要她做的事情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与她无关”。她“用不着再去想自己为什么是破鞋”,也不必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借用王二的无赖逻辑摆脱某种沉重,她才能在荒诞中找到一个继续生存的缝隙。王小波所认为的重要主题是,他们各自在寻找跨越生活障碍的方式,并且各自付出代价。小说前部分,王二试图通过理性逻辑“证明我的清白无辜”,但都以失败告终。王小波必然不是在小说中刻意展现自己三段论的逻辑学知识,而是将“以个人理性逻辑解释非理性现实生活”的失败结局公布出来。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据她观察”“问题在于”等科学语言也成为荒唐内容的反讽外壳。

郭 晨:陈清扬一开始想要澄清自己不是破鞋,但在意识到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之后,便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乐于”这个词很值得琢磨,破鞋本是带有羞辱性的称呼,但她却乐于成为破鞋,而且是真正的破鞋。陈清扬曾为摆脱破鞋这一名称努力过、抗争过,但最后当她真正成为破鞋时,人们却对她的破鞋“身份”渐渐淡忘。于是,她借口“伟大友谊”享受性带给她的愉悦,即便“出斗争差”遭受侮辱,也并不在意。“黄金时代”不仅属于王二,也属于陈清扬,陈清扬在她的黄金时代里,用“伟大友谊”化解了时代给她带来的痛苦。文段2中,听闻王二受伤,陈清扬“披头散发眼皮红肿地跑了来”,这似乎是有点疯狂的状态。她的第一句话是:“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照顾王二一辈子,也意味着陈清扬愿意一辈子背负“破鞋”的污名。可见,陈清扬对人生的态度悄然转变。她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那时她被人叫做破鞋。”陈清扬在遭受侮辱和嘲讽之后,仍用善意的眼光去看待周遭的一切,她在与现世的对抗中成长,变得更加淡定从容。

陈丽珠:小说中陈清扬一开始急于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因为无法忍受别人的污蔑,她进行了斗争和反抗。奈何社会的舆论就是那个时代的真理,群体的普遍认同已然为她定了性。她说不出道理,便开始了自我怀疑,继而以“自我堕落”的方式坐实破鞋的行径。这种反抗似乎不被人理解,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却也构成一种另类的对公众话语的挑战,对独立精神的追求,以及对自我的追寻。男主人公王二面对恐怖和荒谬的环境,也创造出一种别样的反抗方式:既然不能证明自己无辜,便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作为强权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他以性爱作为对抗外部世界的武器,将性爱表现得既放浪形骸又纯净无邪。对于性爱,王二不但不觉得羞耻,反而轰轰烈烈地将其进行到底,王二的行为对陈规陋习和政治偏见构成极其尖锐而又饱含幽默的挑战。一次次批斗、挨整,他都处之坦然,或沉默,或逃跑,丝毫不畏惧后果,甚至在开完斗争会后继续享受性带来的快乐。在那个禁欲的年代,王二和陈清扬从专政中挣脱,冲破权力话语的束缚,勇敢地找寻做人的快乐。他们对性的追求自然而纯粹,彰显出生命的伟力。小说中作者用机智的光辉烛照当年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使人的精神世界从悲惨暗淡的历史阴影中浮出地表。

四、存在之思索

1.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2.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在一件薄薄的白大褂下,她已经脱得精光。那时她心里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那时她被人叫做破鞋。

3.我说她竟敢觉得自己清白无辜,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做,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这些话她好像很听得进去,但是从不附和。

4.陈清扬的样子变了不少,她穿着薄呢子大衣,花格呢裙子,高跟皮靴,戴金丝眼镜,像个公司的公关职员,她不叫我,我绝不敢认,于是我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质,放到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我的本质是流氓土匪一类,现在做个城里的市民,学校的教员,就很不像样。

5.我和陈清扬在饭店里重温伟大友谊,说到那回从山上下来,走到岔路口上,那地方有四条岔路,各通一方。东西南北没有关系,一条通到国外,是未知之地;一条通到内地;一条通到农场;一条是我们来的路。那条路还通到户撒。

6.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么都不信,唯一不能违背的就是义气。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边。

陈培浩:《黄金时代》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便是丢失了的自我如何重新确立,这已经上升为生命存在层面的思索了。《黄金时代》是当代经典名篇,传播极广,很大原因在于小说包含了多个不同的层面,有人看到幽默和反讽,有人看到荒诞之反思,有人看见情与性的交融,有人看见摇曳多姿的叙事艺术……也有人看到对生命存在的思索。小说中,王二是一个具有“流氓土匪”“草莽英雄”气质的人,王二像野草一样善于在荒野中生存,王二善于以流氓逻辑对抗粗暴的外力入侵,居然也自得其乐;陈清扬则美丽而单纯,在特殊环境中,美丽成了陈清扬的原罪,单纯则使其迷惘而无所适从。陈清扬在与王二的交往中,找到了一份多年以后仍然不变的“真”和一种对抗荒唐现实的方式,也找到了自我。《黄金时代》因为极密集的反讽,叙事也不严格按时间线索,各种穿插闪回无所不在,所以有所属于反讽的观点可能被当成了正面表达。比如文段1“生活就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如果没有在小说复调的声音中理解,这句话无疑太悲观虚无了;文段5里的“四条岔路”其实是人生道路的隐喻,人生多歧路,也常受锤,但“黄金时代”不是天然的,而是活出来的。这是小说不应该被忽略的思悟。

陈楚寒:《黄金时代》真正的主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作者曾谈到在反思中有一个最主要的逻辑就是黑色幽默,即以生活中的障碍为乐趣,构成王小波狂欢性文学底色的正是黑色幽默。作家将阴沉的悲剧成分与明快的喜剧成分紧密结合,蕴绝望无奈于笑声之中。

文段1类似王二的回忆式思考,二十一岁的他满怀想象与热情,但在经历了饥饿、蚂蟥、繁重的劳动对肉体的折磨、忍受了军代表这样的恶人的压迫之后,他认识到生活的本质就是不断承受苦难。文段2中,陈清扬白大褂下赤裸的身体是她青春欲望的表现,但处于人生黄金时代的她却被民众斥为“破鞋”。文段3中王二鼓励陈清扬直面人之本性,甚至说“不想吃亏,就该去偷个汉子”。这样的提议无疑与时代道德伦理观背道而驰。陈清扬也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向世人宣布自己就是破鞋,这也构成对现实的有力反抗和嘲讽。作品刻画了极具叛逆和颠覆个性的陈、王二人,也刻画出一群灵魂丑恶、具有文化劣根性的人物。荒诞的年代中,民众将伦理道德、作风品质作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以给别人判定空无的罪行显示自己的高尚,如此令人发指的丑陋行径被作者无情揭示。

王小波还借助富有喜剧感的性描写展开关于存在的诗性哲思,在灵肉的缠结中揭示人类生活的悲惨性与荒诞性。摘录4的后几个文段中,两位主角间所谓的“伟大友谊”迎合了他们寂寞心灵的需要,二人选择反常态的接受现实、抗争现实这一条与众不同的自由之路。小说反思了人文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精神困境,从自由主义立场出发,把人的自由视为人之所以为人的终极价值体认,对个体生命在专制体制下的惨重精神裂伤给予高度关注并试图加以拯救。《黄金时代》在内的时代三部曲都通过知识分子的两难命运,揭示了历史理性主义生存现实的悖论、变态与荒诞。王小波笔下的主人公大都是如王二一般佯作痴呆、大智若愚的人物。作为被压迫知识分子的他们不断思考自己的存在,对创造、美、性充满欲望,有亵渎神圣权威的勇气和与权力游戏的超然。这些小说人物也暗示读者,人类对自由的追求是不会泯灭的。

傅 颖:《黄金时代》肯定了人的欲望,认可了性是人之为人的根本,而非万恶之源、罪恶化身。“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爱与吃是人基本的生存要求。“黄金时代”里因为灵魂要爆发革命,所以极端抵制享乐主义。无休止的传唤、审讯、批斗、写检查占据了王二们的全部生活,生命在窒息的环境压迫下慢慢麻木、钝化。“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生命就是缓慢受损的过程,属于个人与人性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流失,没有性、没有爱,只有荒诞的苦难处境。女主人公陈清扬,北医大毕业生,年轻美丽、单纯执着,但无缘无故却被人们说成是“破鞋”,以至于“弄得她魂不守舍”“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王小波对他们的“受锤”过程只作了简单描述,却具体描写他们“受锤”后为寻找自我而走过的不同寻常的路。在荒谬的环境与苦难的摧残中,王二与陈清扬没有走向绝望与虚无,而是以“性”为拐杖,借助对性的坦率与热烈、对世俗与道德的反叛和傲然、对苦难的认同与接受,获得了对现实困苦的解脱与超越,回归成了“真正”的人,即生命“此在”的人。所以她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她那时被人叫做破鞋”。“黄金时代”是非性的革命年代下对生命尽情舒张的渴望,是一种最原始的生存动机和欲望,是在大自然的滋养下,不愿被束缚的“挺直”状态,代表着人最本原的存在状态。

文段3中“照我的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做,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是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极富英美自由主义思想的王小波反对话语的霸权,一方面借叙述者的嘲讽悬置虚假的道德,另一方面又隐含对叙述者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怀疑,认为解决矛盾的最好武器也许就是暴露出自己原本真实的模样。年轻时的陈清扬,“她决定上山找我时,在白大褂底下什么也没穿。”而中年时的“陈清扬样子变了不少,她穿着薄呢子大衣,花格呢裙子,高跟皮靴,戴金丝眼镜,像个公司的公关职员。”当王二和陈清扬再见面时,生活已经由激情变为现实,锤骟的效力开始显现出来。王二终于意识到最后会像挨锤的牛一样,“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质,放到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我的本质是流氓土匪一类,现在做个市民,学校的教员,就很不像样。”然而,这种貌似调侃的语调中,蕴藏着人类生存处境的根本性思考。在这种含而不露的冷叙述中,任由深刻的激情将他对个体生命的探寻推动到深层。“那地方四条岔路,各通一方”,他们原本可以选择逃离,但后来还是选择了回到农场的那条路,去坦然接受痛苦摧残,但他们心中是快乐异常的。陈清扬需要朋友并得到别人的认同,在大学时代寝室的女同学侵犯过她,但她没有反对,这是为了交情。在遇到王二时,王二的一句“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边”,这些语言让孤独的陈清扬深受感动。在摧残与苦难的洗礼中,陈清扬悟出了她人生的最高秉性:接受苦难,泰然面对一切,从而走向了她生命的澄明之境。在王二与陈清扬故事发生的年代,时代给人们造成的伤痕是刻骨铭心的,但也提供了滋生讽刺与幽默的历史机缘,在一个本身荒诞的时代中,发生任何荒诞的事都不足为奇,王二和陈清扬正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显示着生命的生猛,昭示着不屈和反抗。尽管从实践上来说,二人的反抗与颠覆是不可能成功的,但王小波以独特的方式揭示了面对人生障碍时知识青年的另类精神取向。

五、爱欲与生命

1.陈清扬说,到那时她还相信自己是无辜的。甚至直到她和我逃进深山里去,几乎每天都敦伟大友谊。她说这丝毫也不能说明她有多么坏,因为她不知道我和我的小和尚为什么要这样。她这样做是为了伟大友谊,伟大友谊是一种诺言。守信肯定不是罪孽。她许诺过要帮助我,而且是在一切方面。但是我在深山里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彻底玷污了她的清白。

2.陈清扬后来和我说,每回和我做爱都深受折磨。在内心深处她很想叫出来,想抱住我狂吻,但是她不乐意。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尽管如此,我吻她脚心时,一股辛辣的感觉还是钻到她心里来。

3.陈清扬说,当时她刚好醒来,看见我那颗乱蓬蓬的头正在她肚子上,然后肚脐上轻柔的一触。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但是她还是假装睡着,看我还要干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干,抬起头来往四下看看,就走开了。

4.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陈培浩:马尔库塞有一部名著叫《爱欲与文明》,独辟蹊径地从爱欲的角度来理解文明的活力。在他看来,爱欲被窒息,文明是不具有活力,也不会发展的,这是非常有见地的。爱欲不仅是一种必须被尊重的人性本能,还是文明的燃料,甚至是发动机。可是,爱欲显然常常被道德污名化。现实中,爱欲不可能完全超乎道德人伦,可是文学叙事中的爱欲却不能仅扮演世俗道德的回声。文学的爱欲书写必须带出丰富的内容,更复杂的思考。古今中外,文学中的性叙事并不少见,但王小波的性叙事独树一帜。古典小说常将情色引诱与道德劝诫奇特地结合在一起,色情作家写性,是为写性而写性,性被单独剥离出来予以直接感官展示,跟小说人物、情节、情境、思想没有必然联系。王小波却不然,他不避讳性,却并不诉诸感官刺激,背后有很典雅的气息。他从陈清扬多年以后的回忆来写,展示不是感官世界,而是一个女性的心理潮汐。特别是写陈清扬的“傻气”,起初她将性作为一种诺言,后来被王二真正激发了爱欲,顿觉得被玷污了清白。这是一个单纯至极者在复杂的现实中的错乱反映,更反衬其单纯。王小波则全然超越于消遣、窥淫、情色化和道德化之外。他写性,往往是间离化、心理化、张力化和哲思化,跟人物塑造和小说思想意蕴化合无间,是高度艺术化的。

傅 颖:在王二未以强盗逻辑证明陈清扬就是破鞋之前,陈清扬一直从道德层面找寻自我认同,即使在决定放弃这一追寻后,她也未能完全排除这一意识对其躯体和行动的支配。既然身体已无法得到道德价值的认同,原本就具有不确定性、非理性和暴力倾向性的身体就会有可能在肉体欲望的极度体验中颠覆道德权力话语的规训。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她要在破鞋的行径中寻觅身体的另一种真实存在,即身体的非道德性存在。陈清扬说,到那时她还相信自己是无辜的,甚至直到她和我逃进深山里去,几乎每天都敦伟大友谊,她认为这样做是为了伟大友谊,但是我在深山里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彻底玷污了她的清白。为什么无数次敦伟大友谊是无罪的,而屁股上的两下挨打反而彻底玷污了清白?文段2中,“每回和我做爱都深受折磨”“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到“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陈清扬以欲望存在颠覆权力话语的时候,王二无意识的温柔激发了她对爱的渴望,它不是道德观念意识,也不是宗教信仰意识,而是由身体生发的欣喜和呵护的温情。如果说陈清扬身体没有挨王二温柔两巴掌之前她觉得自己是无罪,是因为她那时的身体主要是道德规训的身体和欲望反抗的身体,那么多年后当他们再次相遇敦伟大友谊之后她觉得自己无罪,则是因为她此时的身体是爱与欲交融的诗性身体,哪怕在别人看来这是违背社会道德规范的偷情行为。在这一过程中,她的身体由规训状态转向狂欢反抗状态,最终逐渐过渡到爱欲融合的诗性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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