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卷宗里(组诗)
2022-03-22马嘶
□ 文/马嘶
峨眉半山记
百万只钢哨昼夜吹个不停,声浪
吞噬我,细密而锋利
尚幼之子最喜仰视一切发光之物
光,乃稀薄之夜假象的家族
妇人往返于深山、法院与镜中
善已古稀,美在卷宗
昨晚在一部暴力电影中睡去
今晨醒来,我躺在枯枝上的蝉壳里
内 卷
抱朴在进攻且无退路之境,陀螺空转
在不断抽打自己的死循环
无限内生的犄角在胸中折断又生长
悲哀的世袭者,一直以螳螂之臂抵抗着
宽门外时间巨轮无声的碾压
一种枯,致陈先发
我也厌其枯。簇新湖水枯中的我又
不得不接受枯的日复一日
我依旧坐在晚年的书桌前,虚构着另一个
晦暗时空。甚至拒绝走下楼去
就这样陷入自我怀疑的气态
三月春梦更迭,我在枯中重返甘洌
那触手可及的登临总在
胁迫的闹铃中崩塌
你题赠给我的“诗可久身”,引发我
每当枯行时的诘问
笼中之鸟,是否已经爱上了笼中
十七年后
饲虎的日常里,我仍暗地持有屠龙之技
等待某一天你掠过苍穹
在竹影婆娑的夜晚,来到身边
领着我,凌空于绝壁
刺破那笼罩青山的黑袍。我相信
只有你,才能率领众多的我
一支迎着繁星的
骑兵,平息儿子内心的暴动和反叛
与宋尾在无根山下漫游
遍寻河流的时候,我们刚好看见
酒中展翅的鹅
拍打着杯沿慵倦的暖阳,你滔滔不绝地言说
重砌了眼前这座不知名的山
一种非地理学的指认在三径书院
的诗书中重建,又崩塌
人到中年自救的勇气,正是领着我们在山脚
穿行的未知。我们靠这未知
忘掉了身侧的鹤鸣山和青城山
可靠的
可靠的做法是
在凛冽寒冬里写桃花诗,或赞美
桃花之前的雪夜
以白色的抒情,称颂粉红的梦
你写下什么,那替你粉饰或掩盖的
也意味消解着什么。如同我
选择了一种更可靠的生活
在不堪重负的日常里,沉默复述
我也有不写的
足够目盲的快乐和权衡
中元前夜
群山和我一般醒着。步出室外
月之敞怀
沁凉的钟声,薄如蝉翼
的钟声,使我意外获得了繁星下的低首
睹物者,移开我很久了
疼痛不再反复。森林里的微光
照向神看不见的地方
神赐的时辰
呼吸机旁,她握了一会儿我的手
像孩子一样,望着我
雾气在防护服里凝结,我仍可以看见
她眼里的海洋。恍惚中
二月获得了一个和煦的夜晚
和凌晨三点的尊严。我已竭尽所能
一如命运再次宽恕着深渊
那黑暗中始终有人头戴的桂冠
向她鞠躬告别。这使我感到歉意
我伸出双手,但已无力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当我开口
她并不能听见我的声音
只有医院外的大雪,在“神赐的时辰”
替我说了声:早安
隔空取暖
冬日一有暖阳,成都人
兴奋如过节。孩子嚷着要去浣花溪
喂鱼,看白鹭。今日不陪他
也推掉好友之邀。我照例来到楼下
一偏僻处,背着太阳
温热从后脊慢慢升起。只有此时
我才感觉到了,有远处的人和我一同
沐浴在阳光的普照下。我们隔空
取暖,如此亲近
身处不同的孤岛,恍若他乡如吾乡
大雪纷乱的夜里
庚子年冬月二十四,成都
十年一遇的大雪
陪儿子去取回他的《龙猫》,寒冷使我
握他的手更紧
他的另一只手则护着绘本
雪花落在书上,他不停地抽开手去擦拭后
又摸黑抓住我的手
我知道这样的时刻不会太多
他很快就会长大
也不一定记得,在多灾的一年
我和龙猫曾陪他走在一个
大雪纷乱的夜里
蝉之一种
耳中的蝉唤醒了一片森林。
夜读芥川龙之介,
顺着他反驳《言海》大槻文彦先生的意思,
我认同“蛇有胁迫之性,蝶有浮浪之性”
那蝉呢?蝉有盗取荫翳之性。
夏日札记
蝉在穹顶,蝉在炉膛,蝉在
耳中。夏日里,银针般的情欲如炸雷轰鸣
一个内陆盆地的四岁小孩,睡前让我
模拟竞技场发令,他乐此于床席上
跳水和潜泳。深夜楼顶总会定时出现击壤
之歌,声响何悲,如空中浮沙
那在地铁口枯坐的人,那些离散中
的共眠人,不息黑夜里的耐力较量
儿子沉思在绘本中儿童的肺,中年的肺
老年的肺,向我追问那由浅至深的红
炙烤大地唯以蝉鸣作答。它们的声音
加起来,足够建立一座失聪者的集中营
赠我以光速
在明月村遇见的松林自恰如
少年时代的故知。这让我莫名放松
在松涛里昏昏睡去,就那么一瞬
远山和云霞从胸中长出
鲤鱼跃出镜中,花在胎记上开放
总有琥珀不停地从天空垂下
外祖母在山坡上抱起一堆松针缓缓走来
是神,赠我以光速
漫游图
坐在孤云之上,船舶透明,人形也
透明。湖中绝句渐涌
功名如浪。岛上遇见一书生,来自百年后
与他谈起这场倒春寒里的相对论
是时间,借用了我们,主宰了我们
不远处,汉代三鱼同首
清代石狮萌宠,新建机场旁的驱鸟声爆不断
模仿着猛禽的尖啸,和唳音
一个时代的宏大叙事已经展开
巨物极速生长,时间此刻失去了作用
晚樱与鹪鹩
晚樱在书院中过早开放,今春似乎
羞怒于什么,但我并不能说出
游客照旧跃上枝头,折下开得
最盛的一朵。花开花谢在时间里依然
无法阻止人类周而复始的侵略
与杀戮。我为自我无力
深感麻木。下一个春天成片的樱花
将从废墟绽开,遇难者
和幸存者“巢于深林,不过一枝”
命运共同无端心灰处,生死之艰处
饮下这颤抖
路灯分切着泡沫的你,和水泥的你
请佯装醉下,明天可以自然醒来
或一觉睡到黄昏。在经书中
受教、就业。向失败的人生永远饱含
热泪和敬意
请举杯,向着滚滚车流
默认生活的合理性
退到秩序外,饮下这颤抖的时辰
重 逢
背后的蓝色床垫
如大海倒悬,波涛汹涌。你身体里
释放出的咒语,令孤岛开闸放水
我们曾如此迷恋繁星虚拟
无人管制的天堂、让人窒息的密室和
炙烤的沙滩
我们毁佛拆庙的苟且,只为了这一次次
历经的死亡,难以重逢的战乱
寒衣节
昏暗商场,我在书店的一个角落
密室般囚禁住了自己。头顶悬置的是
敦雅的颜真卿
当天井微光吞下空中灰霾的巨鳄
我刚好读到孙绰“野有寒枯”那句
戎州夜饮
当我醒来,江水仍未恢复平静
昨夜从胸中穿过的烈酒
此刻正拍打着头顶上的云彩
想起公元1097年,53岁的山谷
被贬这里,初始居于“槁木庵”
和“死灰寮”。无事就
舟中长年观荡桨,吃苦笋、啖荔枝
而后笕竿引水,得友人酒米
与夏衣。讲学不倦。常在雪浪翻滚
的江边开怀畅饮,“眼花作颂
颠倒淡墨”。是仁厚的长江
抚慰了他,安乐之泉唤起了他
因美酒激越,我们不曾一起举杯
何其幸共饮在同一条江
想起人到庸灰的中年,令我
所欲之事,不外乎
怀古人忧、江边佯狂、月下酣饮